2021 年 4 月 12 日,美國總統拜登坐在白宮的羅斯福廳(Roosevelt Room)裡,對著攝像頭舉起了一面亮晃晃的晶圓。
「晶片呢,就像我手裡的這個一樣,這些晶片、這些晶圓呢,就是電池,就是寬頻網路,那都是基礎設施。晶片,就是基礎設施。」拜登有聲有色地說著,而全球幾個重要半導體企業的高管和執行長,則在他身後電視牆上的一個個格子裡正襟危坐。
其中一個方格裡,有個亞洲面孔特別顯眼——這場主題為「半導體和供應鏈韌性」的虛擬高峰會,台積電的董事長劉德音也出席了。
拜登的比喻並不為過。晶片這種經常藏在手機、電腦機殼下的東西,確實帶有「基礎設施」的特性:它們就像道路和水電供應系統,雖然是維持生活運作的基礎物件,卻經常藏在表象之下難以察覺,又或是因為太過日常,而被我們視而不見。
不過拜登之所以會這麼說,還得放在更寬的脈絡中看待:今年四月初,他剛提出了總值 2 兆美元的基礎設施興建計畫;將晶圓納入「基礎設施」的概念之中,無疑是順水推舟。
然而晶片終究還是和道路、電網很不一樣。一起出席這場視訊會議的官員,除了美國國家經濟委員會主任狄斯(Brian Deese)之外,還包括白宮國家安全顧問蘇利文(Jake Sullivan)——很顯然,晶片產能不只是一個攸關「基礎設施」的經濟議題,它同時還是個國安問題:從洲際導彈到無人機,晶片都是先進軍備不可或缺的要件,也是美國能不能繼續領導世界的關鍵之一。
事實上,半導體技術之所以能在二十世紀加速發展,就是美國因為軍事需求,而在二戰前後推就的結果;當時半導體技術最主要的投資者和採購者,其實就是美國政府。
「作為一個國家,我們需要大膽的投資,才能贏過世界上其他的競爭者,但我們已經太久沒有大膽地進行過大型投資了。我們在研發、製造上,都已經落後於人。說白了就是,我們必須加把勁了。」
拜登的這席話,並不令人意外。
不到一個月之前,英特爾(Intel)的執行長格爾辛格(Pat Gelsinger)也才鄭重宣布,英特爾將會在亞利桑那州耗資兩百億美元,新建兩座晶圓廠。這個動作,當時跌破了不少業內人士的眼鏡。
外界近年有不少預測指出,由於英特爾在先進製程上,已經逐漸落後於台積電與三星,因此遲早會放棄生產部門,轉型成為「無晶圓廠的半導體公司」(fabless)模式,將製造流程全數外包給代工廠,只留下晶片設計、後端銷售的業務。
然而格爾辛格釋放的消息,卻意味一件事:英特爾將會維持原有的「垂直整合製造模式」(IDM),繼續維持產能、追趕先進製程,甚至還要另外成立晶圓代工部門,被外界解讀為「要和台積電競爭」。
從格爾辛格的措辭來看,英特爾的這個商業決定,考量的顯然也不只是毛利和稅後純益而已:「(半導體)作為最關鍵的科技產品,有 80% 的供應來自亞洲這件事,並不怎麼讓人樂見。這個世界需要更平衡的供應鏈⋯⋯我們要重新回來了。」
而他提到的「亞洲」,指的其實就是今日掌控全球半導體製造產能的台灣與南韓,以及正在急起直追的中國大陸。
台灣半導體產業,加速奔馳
台積電的價值和地位,一直都是被低估的,現在股價漲到 600 多塊,是「遲來的正義」。
如果不是因為新聞沸沸揚揚、台積電股價飆升,大部分人或許都不會意識到,位於台灣台南善化、新市、安定交界處的「南部科學園區」(以下稱南科),竟然掌握著接下來數年全球電子產品的核心元件。就某個意義而言,這裡就是當今世上,最能牽動政經脈搏的其中一個「世界中心」。
如果你循著 Google 地圖前往南科,大概也會在台積電的十八廠前迷路:雖然地圖上還有道路,但實際到現場一看,卻已經成了圍籬裡的工地。根據地方人士觀察,台積電的十八廠新建案,進度快得令人咋舌,工地外觀幾乎每天都有變化。
半導體業疾駛而上的這條快車道,短期內還看不到盡頭,而這種速度說到底,還是國際市場對晶片的需求所推就出來的。
2020 年疫情剛開始肆虐之際,憂心需求放緩的台積電,原本還傳出要暫緩在南科新建廠房的計畫。令很多人沒想到的是,後來疫情反而讓「遠距辦公」、「在家辦公」的工作模式興起,連帶推升了市場對電子產品的需求。
此外,大眾運輸在疫情時代中的風險,也讓通勤者買車的意願大增,進一步推升了車廠對車用晶片的需求。2021 年初,包含德國、美國、日本等汽車製造大國的政府,便曾相繼請求台灣政府,敦促晶片廠商增產車用晶片。
在這個脈絡之中,台灣突然成了地緣政治、世界政經的中心,而且是雙重意義下的「熱點」:它不但是中美交鋒最可能擦槍走火的其中一個位置,也掌握了全世界最重要的半導體生產技術和產能。
雖然今日許多人回看,會覺得張忠謀「只做代工、不與客戶競爭」的商業模式足具遠見,甚至將台積電封為「護國神山」,但其實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台積電在不少台灣人的眼裡,終究「只是個代工廠罷了」——就連台積電的前發言人孫又文,也都曾經提及,「台積電的價值和地位,一直都是被低估的,現在股價漲到 600 多塊,是『遲來的正義』。」
2021 年 1 月,台積電召開法人說明會公布經營狀況,不僅營收、獲利數字皆創下新高,同時也宣布 2021 年的資本支出(CapEx)將比 2020 年高出三成,預估高達 250 至 280 億美元;到了 4 月份,台積電再次召開法人說明會,進一步將資本支出上調至 300 億美元,其中有 80% 會使用在先進製程上,而南科正在加緊趕工的台積電十八廠四~六期工程,就是全世界最先進的五奈米晶圓生產基地。
對於台積電而言,「趕工」也意味著「搶地」:為了快速取得用地、容納新建工程,台積電直接填平了十八廠南側的蓄水池,甚至拆除原本被視為「南科地標」的造型水塔。
而對於此刻的台灣營造業而言,「趕工」則意味著「搶工」。從去年下半年開始,台灣營建業便開始出現缺工情形,模板工人的日薪從 2,500 漲到了 4,000 台幣,而領有特殊執照的焊工,日薪更在過年期間漲到 10,000 台幣左右;由於疫情導致外籍勞工入境困難,台灣的缺工狀況更是雪上加霜。
根據主計總處統計,台灣的「營造工程物價指數年增率」已經在 2021 年 3 月來到了 7.07%,是 2008 年金融海嘯以來的最高紀錄;而晶圓廠工程不可或缺的鋼筋工、模板工、鋼構工,於 2021 年 3 月的「工價指數」(亦即勞工薪資)年增率,則分別為 7.28%、5.97 以及 12.45%,都是自 1999 年有統計以來的歷史新高,也是台灣自脫離高速經濟成長期、實質所得陷入停滯之後,便前所未見的現象。
然而主計總處的工價統計,似乎仍然未能完全反映熱絡的市場行情。一位在台南市政府工作的承辦人員便向端傳媒記者透露,「許多承包政府工程的廠商,從過年前,就在哀嚎找不到工人、需要追加工程款了。」
效應所及,當前的台灣,舉凡停車場、社會住宅(類似於香港公屋)工程,都因為工價上漲而導致廠商投標意願低落。甚至台北捷運環狀線的後續工程,也都首次出現流標狀況。
在疫情中逆勢成長的,不只是工程物價和工資而已。2020 年,台灣的經濟成長率達 3.11%,不只在全球的一片紅字中成了異數,更是 30 年來首次超越中國大陸。
由於國際市場對晶片的需求依然暢旺,台灣主計總處甚至樂觀地將 2021 年的經濟成長率,一舉上調至 4.64%,而國際貨幣基金(IMF)於今年四月公布的經濟展望報告,更將台灣 2021 年的經濟成長率上調至 4.75%,人均生產毛額也首次超越三萬美元。
幾乎所有人都在問,半導體產業是否要帶領台灣再次起飛了?
南科榮景:農業縣裡的新世界中心
和台灣其他直轄市相比,台南的通勤方向有些與眾不同:大多數台灣城市的早尖峰時間,壅塞的一般是郊區往市區的方向,而台南卻顛倒了過來。數萬工程師、作業員與相關從業人員,通常是住在生活機能方便的舊市區,上班目的地是位於台南郊外的南科。
根據台灣科技部的統計,2020 年南科的總就業人口已達 8 萬人;每到上下班時間,短短十幾公里,有時要開上一個鐘頭。沿著「南科新貴」們通勤的路線走一遭,南科這種隱藏在廠房裡的榮景,似乎也能從另一個更直觀的角度獲得印證。
從市區前往科學園區的一路上,幾乎每個路口都能看見房地產廣告:「到南科近一些,陪家人多一些」、「真的!比較便宜」,和台北浮誇的豪宅廣告相比,南科的廣告詞多了點溫馨的人味,目標受眾也是真正需要居所的小家庭,而不是投資客。
跟著晶圓廠、電梯公寓一起在農地上生長出來的,還有一間間房屋仲介門市——比如林振儒去年才跳槽加入的東森房屋,就是去年才在台南新市區開了新門市。
「南科附近的房價,大概是從去年六月開始,跟著台積電的股價一起飆升的。」林振儒如此說道。「不過其實大概兩年前,中北部的建設公司就已經開始來這邊插旗、獵地,因為現在中北部買不到土地、市場也飽和了,加上新聞又一直炒作台積電,這邊就業人口變多,房屋需求本來就會增加。」
雖然講話已經帶點台南口音,但林振儒其實是台北人,十三年前因為交了台南的女友,才跟著南下定居,在新市地區當起了房仲。
「我剛來台南的時候,剛好遇到金融海嘯,這裡的房價都在低點,公寓一坪只要八萬元(台幣;一坪相當於 3.3 平方米、35.6 平方英呎),但現在至少漲了兩、三倍,普通的兩房公寓,都要五、六百萬才買得到。」
林振儒所屬的門市外頭,除了「南科市中心三房+車位」、「花園溫馨美墅」這些瞄準南科就業人口的房產之外,也看得見「將軍漁港魚塭」、「都計內增值可期農地」這類非典型物件,既反映了台南既有的農漁產業體質,也嗅得到投資客前來圈地套利、期待土地使用變更的投機氣味。
「現在南科附近最熱門的『L、M重劃區』,以前就是農地。土地被納入都市計畫區、進行『區段徵收』之後,如果原地主的持份夠大,政府就會把開發後的一部分建地還給地主、作為補償,等於是以農地換建地,利益很可觀。」
林振儒透露,和去年相比,今年來找房、問地的人明顯變多,打電話來詢問的人也有所增長。更重要的是,「以前打電話來是賣的人多,現在是買的人多。有時候我談好一個買方,打電話給屋主時,才知道房子已經賣掉了。」
對於從小在善化長大的郭庭瑋而言,南科為生活帶來的變化,可不只是房價而已。
郭庭瑋的爸爸,是台積電的設備工程師;2000 年台積電在南科的晶圓六廠落成之後,她的爸爸便從台南北端的新營搬來善化。這 21 年來,儘管南科不斷有新的廠房落成,但周遭舊有的幾個鄉鎮聚落,基本上仍是典型的台灣鄉村地景。
然而這種狀況,卻在大約一、兩年前開始有了變化。
「以前善化沒有星巴克、路易莎(台灣本地的連鎖咖啡品牌),我最近回家才發現,它們居然都到善化設點了。」
類似的變化,同樣位在南科周邊的新市也能感受到:2020 年星巴克新市店開幕時,便曾直白指出星巴克瞄準的是「南科興起的商機」,門市建築設計還費了不少巧思;每逢假日,顧客人數甚至不遜於台北鬧區的門市。
台灣科學園區的前世今生:半導體之島的濫觴
竹科儼然就是個大型的拼裝體,由美國的矽谷概念、外國的技術人才,以及「加工出口區」的制度所拼裝而成。
南科這種點石成金、地景因為晶圓廠而快速變遷的鄉村故事,在台灣並非特例;向北走兩百公里,作為台灣科技業搖籃、台積電發跡「起家厝」的新竹科學園區(竹科),就是這種模式的濫觴。
然而竹科並不是憑空而生——它的誕生,終究是台灣產業發展史的其中一頁;而要討論台灣的高科技產業,我們必須從台灣曾經困頓的年代開始講起。
1966 年,台灣第一個「加工出口區」在高雄港邊創立,吸引外國人和「華僑歸國」投資,鼓勵廠商進口原料、零組件,在區內加工組裝之後再行出口,並給予免關稅優惠。這個創舉,不只揭開了台灣經濟高速成長的序幕,也開啟了以外銷為導向的「東亞發展模式」,讓台灣逐漸脫離赤貧;中國大陸後來於 1990 年代之後設立的「保稅區」、「出口加工區」,有部分就是參考台灣「加工出口區」的先例。
然而 1970 年代的兩次石油危機和金融危機,卻讓台灣既有的「來料加工出口」模式受到很大衝擊,也迫使政府尋找替代方案、加速調整經濟結構,於是在 1976 年決定設置「科學工業園區」,並由行政院成立「應用科技研究發展小組」,而時任行政院長的蔣經國,則指派李國鼎擔任小組召集人。
與此同時,台灣於 1960 年代以「來料加工」模式發展起來的電子組裝業,也不再只能從事低階的組裝工作:為了節省將零組件從國外運來台灣的運輸成本,廠商也開始在台灣生產零組件,已經發展出了更完整的產業鍊,為後來的高科技產業奠定了基礎。
到了 1977 年,李國鼎奉命前往美國矽谷和史丹佛大學考察;他認為新竹地區擁有清華大學、交通大學、工業技術研究院(簡稱工研院)等科學研究機構,就是台灣發展高科技工業的最佳腹地,因而在返台後加速推動竹科。
於是「新竹科學工業園區」,最後便在 1980 年 12 月 15 日正式揭幕;當時在鏡頭前歡喜慶祝的官員,內心怎麼樣都沒想到,這片由丘陵、茶園剷平而成的紅土地,有天竟然真會成為世界最重要的科技產業基地。
今日回看,竹科早期的組織架構和法規,處處都看得見「加工出口區」的影子。
比如竹科和「加工出口區」一樣,土地所有權都掌握在政府手中、只租不賣,目的便是為了避免廠商變賣、炒作土地。再比如,竹科也以出口為導向、同樣都是「保稅特區」,因此早期和「加工出口區」一樣,也有嚴密的圍籬和崗哨,管制人員和貨物進出,因而被不少人譏為「租界區」。
這種從「加工出口區」到「科學園區」的延續性,或許也不令人意外,因為 1960 年代催生「加工出口區」的推手,其實就是李國鼎本人。
然而在很多面向上,竹科依然和「加工出口區」存在不小差異。比方說,竹科的主管機關為國科會(後改為科技部),不像「加工出口區」由經濟部主管,而科學園區的管理條例也規定,廠商必須從營業額提撥一定比例作為「研發經費」,在在都反映了竹科承載的使命:科技導向,產業升級。
此外,為了吸引在美國的台裔科技人才回台創業,竹科創立初期便成立了以雙語教學的「實驗學校」,並在園區內規劃美式住宅區、興建加州風格的別墅住宅和公寓宿舍,園區內整齊洋氣的街景和氣氛,和周遭依然帶有農村氣質的鄉鎮截然不同,也和以往只有工廠設施、沒有生活設施的「加工出口區」非常不同。
換句話說,竹科儼然就是個大型的拼裝體,由美國的矽谷概念、外國的技術人才,以及「加工出口區」的制度所拼裝而成。
張忠謀:三大科學園區近,台積電「常有成千工程師不必搬家的調動」
竹科逐漸步上軌道之後,中央政府後來又於 1980 年代末,進一步提出在台灣南部設立科學園區的構想,一方面解決竹科發展飽和的問題,一方面也希望發展長期因為「重北輕南」而發展遲緩的南部地區,反映了 1990 年代台灣正在經歷的民主化和本土化浪潮,以及被提上政策檯面的「平衡南北差異」議程。
台灣地理學者周素卿則認為,南科的出現,也是台灣科學園區邁入下一個階段的標誌:
根據周素卿的分析,於 1980 年成立的竹科,初期基本上仍是一個以學術研究為動力、由政府帶頭拉動的「產學園區」;然而到了南科研議成立的 1990 年代,台灣的科技產業已經漸趨成熟,並且發展出了更多元的「合資」、「策略聯盟」模式,而不再仰賴國家扶持,也不再只是單純的「代工廠」。
竹科管理局的第三任局長薛香川,亦曾在竹科四十週年的紀念書刊中指出,管理局當年為南科進行選址之前,其實就預先聯絡了台積電、聯電等需要大量水電、土地的廠商,先確認他們願意南下擴廠,才開始為南科選址動工。
此外,由於都市計畫、土地使用變更、建照發放、水權分配等工作,在台灣都是地方政府的職責範圍,而地價稅、土地增值稅、房屋稅也都屬於「地方稅」,因此科學園區衍生的房地產利益,也能直接為地方政府帶來財政上的挹注,讓地方政府更有誘因爭取科學園區落戶——於是相較於中央政府主導成立的竹科,南科在選址、設置的過程中,地方政府明顯也扮演了更重要的角色,甚至會精心設計參訪行程,希望取得選址審議委員的青睞。
很有意思的是,南科原本著眼於「區域均衡發展」而選址的思維,居然在若干年之後和半導體廠的需求不謀而合。
台積電的前發言人孫又文曾經提到,台積電之所以會選在新竹、台中、台南分別設置三個生產聚落,關鍵就在於它們之間的距離:這三個基地彼此之間,大約都相距一百公里——夠遠、也夠近。
由於台灣位在地震帶上,因此這一百公里的距離,可以確保不論地震震央在哪裡,都能不讓所有廠房受到影響、分散風險;而台積電創辦人張忠謀也在日前的公開演講中,親口說明,縱貫台灣西部的高鐵通車之後,三大科學園區所在地新竹、台中、台南之間的距離,很適合工程師進行「一日通勤」、跨廠支援,又不需要舉家遷移,台積電「常有成千工程師不必搬家的調動」。
除了選址本身之外,台灣當年民主化、本土化的浪潮,直到今日也都依然幽微地銘刻在南科的地景之中。
比方說,如果細看地圖,南科主要聯外道路的命名,引用的都是台灣原住民「平埔族」的典故——比如西拉雅大道,紀念的是台南地區的平埔族「西拉雅族」;新港社大道、目加溜灣大道、直加弄大道,引用的則是南科所在地過去的三個「社」名(清代台灣稱漢人聚落為「庄」,原住民聚落則為「社」),而道路所在位置,也和名稱所指的部落位置基本相符。
此外,南科初期在整地、興建期間,也曾挖掘到不少史前遺跡,於是後來便在南科的核心位置興建了一座「史前文化博物館」,陳列從南科開挖出的考古文物。
然而民主化,也讓科學園區的擴張,不再像 80 年代那樣勢在必行、無可抵擋。
1995 年,竹科第三期開發計畫的竹東區段,便曾因為供水問題、地方農民抗議,最後放棄徵收。到了 2010 年,用地飽和的竹科,再次提出在竹南園區進行擴建,卻因為農地遭到強制徵收,而引起農民北上抗議;到了 2013 年,竹南園區為了進行聯外道路改善工程,必須拆除部分民宅,連鎖效應之下,最後引發「今日拆大埔,明日拆政府」的抗爭運動。
嚴格說來,大埔案絕非台積電之過,卻可說是科學園區與周邊聚落土地緊張關係的體現。為 2014 年的太陽花學運蓄積了不少動能,也間接改變了台灣的政治生態與公民參政的氛圍。
時至今日,科學園區擴張和周邊土地的張力,也仍在持續緊繃著。2020 年,台積電宣布將會重返竹科興建新廠、開啟「寶山二期計畫」,作為未來 2 奈米晶圓的生產基地。消息一出之後,位於丘陵溪谷的計畫預定地裡,某些房舍外也已經掛出寫有「台積搶地,斷我生計」的抗議布條,和房屋仲介門市外「增值可期」的樂觀,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意外的鏡像:日本帝國海軍台灣第六燃料廠
今日回看,竹科確實凝鑄了台灣經濟史的縮影,也側面反映了許多歷史的巧合、與台灣社會的變化——而位在竹科以西五公里外的海軍第六燃料廠(簡稱「六燃」),就是這種動態的其中一個巧妙化身。
從主要道路彎進來,大部分人都會對六燃留下深刻印象:和周遭的住宅大樓相比,六燃高聳的煙囪塔顯得格外突出,而它的身世,確實也並不平凡。
1942 年,日軍在太平洋戰爭中的戰事愈演愈烈,於是在殖民地台灣各地興建了「海軍燃料廠」,而六燃當時就是軍用燃油的中繼與精煉基地,主要製作「異辛烷」這種抗爆震的燃油添加劑。
不過六燃之所以會設置在新竹,還有一個關鍵的原因:日本殖民政府於 1935 年成立的「瓦斯研究所」其實就位在新竹,因此六燃周圍的地區,在日治時期本就是規模龐大的石油天然氣產業聚落。
1945 年日本戰敗、中華民國接收台灣之後,「瓦斯研究所」輾轉改組為工業研究機構,後來又在時任經濟部長孫運璿的推動下,於 1973 年和其他機構合併為「工研院」。
與此同時,戰後跟著國民黨撤守台灣的外省眷民,有些則開始在廢棄的六燃廠內落腳、將廠房空間隔成一個個家屋,因而讓六燃這個日本人遺留下來的工業空間,轉變成一個「以廠為家」的眷村,在台灣戰後的眷村譜系裡相當罕見,最後在 2010 年被指定為歷史建築。
於是很有意思的是,竹科和六燃這兩個量體差距極大、看似毫無關聯的地方,如果一起放在台灣的近代史中看待,就仿若彼此的鏡像。怎麼說呢?
其實,今日台灣的半導體產業,最初有不少廠商都是工研院的「衍生公司」——比如台灣第一家生產積體電路的廠商聯華電子公司(聯電)、以及後來成為半導體龍頭的台積電,便都是由工研院技術移轉而成立的「衍生公司」;台積電的第一個半導體廠(亦即「一廠」),甚至還是和工研院租借的廠房。
換句話說,竹科其實和六燃廠一樣,都是在日本殖民者留下的工業基礎之上,輾轉發展出來的產物,並在「外來」族群加入之後,沉積出了更豐富的樣貌——六燃廠因為「外省眷民」而蛻變成眷村,竹科則因為成功招攬從美國回台的海歸菁英、發展「高科技聚落」模式,而成為全世界最成功的科學園區案例之一。
很有意思的是,主張保存六燃的文史工作者,當年在提出保存論述的時候,除了工業遺跡和眷村歷史這些特色之外,也會提及大煙囪多年下來,已經成為「霜毛蝙蝠」的棲息地,試圖從「生態保育」的角度,強化六燃廠的保存價值。
就此而言,竹科和南科,為我們展示的就不只是台灣產業地景的流變,它們同時也是台灣近代史的縮影:這座島嶼的層次何其豐富,有日本人留下的現代化基礎,有跟隨國民黨而來台的「外省族群」,有 1980 年代從美國留學歸國的菁英,並在台灣民主化之後,變得更加包容而多元,除了開始珍視非人類的生物物種,也讓幾近消失的原住民文化得以重新顯影。
然而六燃到竹科的命運,卻也正似是台灣歷史的一次輪迴:
上個世紀的六燃,承載著日本帝國對「大東亞共榮」的野望,而當時聯合起來對抗日本的,則是彼時依然友好的中國和美國;時至今日,中國卻成了美日攜手圍堵的對象,而另一場「太平洋戰爭」,則彷彿正在美國倡議的印太戰略框架中隱隱浮現。
至於佇在六燃邊上、夾在大國角力之間的晶圓廠和科學園區,會不會成為這場戰役的先期戰場呢?答案似乎愈來愈清晰了。
之前訪談加工區的老長官時,提到曾經支援開闢竹科,有別于加工區圍牆設有通電鐵絲網、瞭望塔、荷槍岡哨,竹科引進當時美國流行的感應卡,管制輕盈,令他印象深刻。
海軍第六燃料廠有兩個廠,一個在新竹,一個在高雄,有別於新竹以合成、研發為主,高雄是煉油。位於高雄楠梓的六燃後續誕生了五輕,長年的污染造就了轟轟烈烈的反五輕運動。
五輕遷廠後,緊鄰的楠梓加工區便急欲接收其土地,尤其是位於加工區門口的眷舍,近年來則是以半導體封測大廠日月光最為積極,更傳出欲吸引台積電設廠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