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效率,美国时间?当“世界的台积电”遇上美国劳工

“明明是他们要台积电来设厂,但为什么美国人没有争先恐后来这个产业?”
2023年1月24日,美国亚利桑那州台积电工厂大厅里的工人。摄:Caitlin O'Hara for The Washington Post via Getty Images

【编者按】晶圆代工龙头台积电近年加快全球布局,先后在美国凤凰城、日本熊本、德国德勒斯登设厂。这波扩张既回应地缘政治紧张下各国强化晶片自主的压力,也反映贴近客户、争取补助,以及抢占全球半导体人才的战略考量。董事长魏哲家在一封内部信中写道:“台积电不再只是台湾的台积电,而是世界的台积电。”

然而,晶圆代工产业诞生于台湾,深植于在地半导体生态系。当台积电走向世界,迁移的从来不只是技术与资本,也包括人与家庭、语言与日常,还有深藏于工作伦理之中的文化性格;而即便在台湾本地,半导体产业也因少子化带来的人力短缺,开始吸纳来自不同背景、甚至不同国家的劳动力。“世界的台积电?”系列将追踪跨国迁徙如何重塑半导体产业版图、全球劳动与个体生活。

此篇报导为端传媒“世界的台积电?”系列报导第二篇。今年四月,端传媒记者来到美国亚利桑那州凤凰城,访问随台积电赴美的台湾半导体产业移工。我们发现,台积电试图将台湾半导体产业模式移植到美国,但在沟通、管理与文化上,面临诸多挑战。台积电赴美不只是输出技术,更是一场制度的磨合实验。

“我发现半导体在美国好像不是一个高薪产业,而是一个蓝领工作,就是在工厂‘做工’,和生产汽车差不多,美国人不觉得有多么厉害。”柏荣告诉我。

柏荣是一位来自台湾的工程师,有15年工作经验,任职于一间顶尖半导体设备供应商。该公司与台积电有超过30年的合作经验,曾多次获得台积电颁发给供应商的年度奖项。2024年11月,柏荣接受公司外派,携家带眷搬到凤凰城,参与台积电亚利桑那州晶圆厂的机台安装、调校和后续维护。

他所在的小组有四位美籍工程师、三位台籍工程师。半年下来,据他观察,厂里美国同事的工作能力和态度,都不如台湾的外派员工,导致台籍工程师得承担大部分工作。“我感觉没有那么多优秀的美国人才在半导体产业。”柏荣觉得奇怪。

连续两届美国政府都誓言将晶片制造带回美国。拜登推动的《晶片法案》以300亿美元的补贴,换来英特尔、三星和台积电等半导体龙头在美国新设或扩建晶圆厂。特朗普上台后,一方面批评补贴政策,一方面宣称“特朗普效应”已为美国带来超过1万亿美元的科技产业投资,包含台积电在亚利桑那州承诺投资1000亿美元。2025年1月,受《晶片法案》66亿美元补贴的台积电亚利桑那州晶圆厂厂,开始生产四奈米晶片。时任美国商务部长雷蒙多对此评论:“这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次,尖端四奈米晶片在美国土地上、由美国工人制造出来,其良率和品质可与台湾匹敌。”

2022年12月6日,美国总统拜登抵达亚利桑那州凤凰城的台积电半导体制造厂,就其经济计划发表演说。摄:Brendan Smialowski/AFP via Getty Images

然而,台积电亚利桑那州晶圆厂目前约有三千名员工,其中近半数来自台湾。台积电员工外,还有上千名随台积电一起来到凤凰城,长期与台积电合作的建筑工人和供应商员工。截至目前,在美国土地上制造的尖端晶片,绝非单单由美国工人制造,而是仰赖台湾移工的经验与技术。

为什么要从台湾派遣上千名员工赴美?为什么台湾移工和美国同事对彼此有诸多怨言?最重要的是,“世界的台积电”能够在美国重现台湾半导体产业的成功吗?

今年四月底,我抵达亚利桑那州凤凰城。将近一周的时间里,日日都是艳阳高照的晴天,平均气温摄氏30度,但干燥凉爽,不像闷热的台湾夏日。我开著车,行驶在动辄八线道以上的宽广道路,寻找来到这座沙漠城市工作的台湾人。他们聚集在靠近台积电厂区的凤凰城北部,此处人口稀疏,道路两旁常见的景观是一望无际的棕褐色荒地,点缀著电塔、低矮灌木、比人高的仙人掌。

就在这片沙漠正中央,盖起了全世界最先进的晶圆厂。但就像柏荣的疑惑:“明明是他们要台积电来设厂,但为什么美国人没有争先恐后来这个产业?”

台湾组﹑美国组,各做各

“你一旦做到台湾的速度,那台湾的文化就会在美国重演。”

来自台湾的技术员坤明参与过四座台积电晶圆厂的建厂工程。2023年7月,他抵达亚利桑那州,发现建厂进度几乎是零,而台积电还深陷在一场与美国工人的劳资争议中。

2021年6月,台积电亚利桑那州晶圆厂破土动工。依照台积电过往在台湾的建厂经验,从开始动工到安装机台,大概需要12到15个月;开始装机后,还需要一年时间调整,才能正式投产。举例来说,台积电在台南的晶圆十八厂(五奈米产线)于2018年1月动工,2020上半年开始量产。

台积电最初规划亚利桑那州厂于2021年动工、2024年投产,相较于在台湾的建厂时程,已算是相对宽裕。两年过去,工程进度却严重落后。在2023年第二季财报电话会议上,时任台积电董事长刘德音表示,因为在亚利桑那州“具备专业技能的技术工人不足”,需要从台湾派遣经验丰富的技术人员去提供短期培训,四奈米制程的量产时间将延后至2025年。

当地工会对台积电的说法提出质疑,指控所谓的“技术工人不足”,只是为了聘用便宜外国劳工的借口。一些内部人士也向媒体指出,亚利桑那州厂存在安全疑虑和管理问题,后者才是拖慢工程进度的原因。一个工会更发起线上联署,抗议台积电为500名台湾移工申请签证。

2025年3月3日,美国亚利桑那州凤凰城的台湾半导体制造公司台积电 (TSMC) 的标志。摄:Rebecca Noble/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坤明去凤凰城一开始主要是作为顾问。“教他们(美国当地工人)技术。但后来觉得这样还是不够快,所以就决定从台湾找更多技术人员过去,我们也从技术指导变成实际下去做的工人。”坤明第一次赴美只待了两个月,但此后又赴美支援三次,每次四到六个月,整个2024年几乎都待在凤凰城。

派遣坤明赴美的公司为第四层承包商。他向我解释外包结构:第一层为帆宣(Marketech International Corp),是台积电建厂的最大协力厂商,负责统筹规划和发包工作,“只要台积电建厂,就会有帆宣的出现”。第二层为一间日本供应商,生产自动化设备,由第三层的台湾公司负责安装。但第三层又将实际工程发包给第四层包商,也就是坤明先前所任职的公司。

复杂的外包结构带来管理上的挑战。曾参与英特尔、美光(Micron)等大型晶圆厂建设的美国工人Rich,于2022年加入台积电亚纳桑那州晶圆厂建设,带领一个十人团队,但一年后就因管理混乱而离开。Rich告诉《天下杂志》,他必须向至少四个不同的承包商汇报,也时常搞不清楚到底该听谁指挥、最终设计为何。

一位台湾建设公司主管也告诉《天下杂志》,台积电在台湾长年与熟悉的承包商合作,彼此已有默契,许多变更甚至“不用看图纸就知道怎么做”。但在美国,所有工程、变更都需依图纸申请许可,施工也必须严格按照图纸执行。原本“心照不宣”的合作模式,一旦离开台湾,便难以为继。

柏荣在美国也有类似观察,他告诉我:“在美国建厂和在台湾建厂很不一样,因为在台湾配合的厂商不一定都会跟著来美国,有些要在美国重新找。但这样一来就要重新‘教’,不像在台湾配合久了,大家都知道台积电的线就是要这样接。”

除了长期合作所培养出的默契,台湾半导体产业高度竞争的环境,也让工人习惯不得不更高效、更勤奋、更配合,一切以满足甲方要求为首要原则。但当他们来到美国,这套文化却遇上截然不同的工作态度,带来不小的文化冲击。

2025年3月3日,美国亚利桑那州凤凰城正在建设中的台湾半导体制造公司台积电 (TSMC) 工厂。摄:Rebecca Noble/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坤明的工作涉及AMHS(Automated Material Handling System,自动化物料搬运系统)和hook-up(二次配工程),前者指的是在无尘室内部安装自动化轨道,让晶圆能够在制程设备间准确、安全、高效地移动;后者指的是将制程设备与各种基础设施(如水、电、气)进行连接与整合,让机台能顺利运作。

“这是一份需要体力,也需要技术的工作。”坤明解释。自动化轨道一般架设在天花板,工人需扛起沉重的电线,在高处进行精密作业。由于“钱要花在刀口上”,被台湾厂商派到美国的,都是像坤明一样有体力、有经验的资深工人。相较之下,美国工人的技术和效率往往都不到位,坤明对他们的评价是:“会做,但不到熟练。”

最初,台湾工人和美国工人天天开会,不断交流、磨合。但到了后期,也许是沟通所耗费的心力太高,台湾组和美国组索性各做各的,新工程开始时,先划分好各自的范围,然后就互不干涉。台湾工人也学会放慢速度,不再拼命赶工。

“这是一个人性的问题,因为美国的速度就是这样,台湾人就觉得只要比他们快一点就好。领一样的钱,但其他人的效率只有你的50%,你还会想花100%的心力去工作吗?”坤明说道:“况且你一旦做到台湾的速度,那台湾的文化就会在美国重演,委托方(台积电)会说你上次这个只做了一个礼拜,那这次也要一个礼拜就给我交出来。”

坤明感觉在台湾和美国两地,委托方和厂商的权力关系是颠倒的:“在台湾没有人敢得罪委托方,因为高度竞争,很多包商都想要抢台积电生意,导致(工人)无上限的配合。但美国人‘不做最大’,该下班就下班,委托方反而害怕厂商。”

柏荣则谈到他印象最深的一个场景。根据标准程序,要对任何机台进行操作,都必须确保机台完全断电后才能执行。在台湾,常常关掉电源后,就直接开始操作;但在美国,断电后还必须在电源开关上加装一个警告锁,再将警告锁的钥匙放到另一个箱子里上锁后,美国工人才会愿意工作。

“工作上的安全我觉得美国是做得比台湾好。”柏荣承认。

无论如何,尽管延迟了整整一年,台积电在亚利桑那州的第一座晶圆厂,终究于2024年年底开始生产晶片。坤明也在今年1月回到台湾,并跳槽至另一间公司,争取到长期外派的机会。他正在等待新的签证面试,预计于9月再次赴美,参与第二座晶圆厂的建设。

与此同时,新一批负责机台安装和维护的台湾工程师,也陆续抵达凤凰城。

2024年5月29日,台湾新竹,人们参观位台积电创新博物馆。摄:Ann Wang/Reuters/达志影像

美国生活,台湾工资

“其实公司算得很清楚,它给你的钱只够让你‘活著’“

品妍与承睿交往近十年,四年前结婚。承睿在外商公司任职,拥有八年半导体产业经验,去年曾短暂外派美国,协助台积电建厂。今年2月,两人正式搬到凤凰城,承睿的职位为资深设备工程师。

“知道这个外派的机会后,我们只考虑了两三天,就决定要来了。”品妍说道:“想去的地方很多,像基本的黄石、优胜美地、死亡谷国家公园,还有阿拉斯加看极光、夏威夷度假之类的。”承睿补充说,美国玩完后,第二年就可以去像圭亚那之类的「冷门」国家。

品妍在台湾从事传媒行业,自言“碰到很多生离死别”,而承睿心脏又有问题,他们因此决定要珍惜人生,把握机会四处旅行。承睿补充说:“那时候还遇到疫情,Kobe Bryant和我的一个朋友也突然走了,觉得如果哪天我也突然‘tshuah起来’(台语暴毙之意),没能多看看世界会有点遗憾吧。”

作为设备工程师,承睿向我解释他的工作:尖端晶片制造涉及上千道工序、数百种设备,制程的每个阶段都需要不同的设备与材料,由不同的供应商提供与维护。在台湾,历经过去三十年的技术累积与发展,围绕台积电已形成一个高度分工、紧密合作的半导体生态系。当台积电赴凤凰城设厂,数百家供应商也必须一同进驻,才能重建制造晶片需要的复杂供应链。“台积电在台湾受怎么样的服务,在美国就要求怎么样的服务。”他总结。

不过像承睿一样愿意外派、追求美国生活体验的台湾员工却是少数。“我们公司有一百多位工程师,发公告招四个人来美国,实际来面试的也就四、五个人而已。”甚至有一位通过面试的工程师,最后因不满意薪资而选择退出。

在承睿任职的公司,外派员工看似加薪,但因税制不同,扣税后实际收入与台湾相差不大,美国的生活成本却高得多。“外食大概是三倍,房租一个月要一千五美元,就是四万五台币。”品妍估计。

2023年7月5日,新竹科学园区台积电改造博物馆,游客在观看萤幕上显示的黄色闪电室。摄:Sam Yeh/AFP via Getty Images

若另一半为赴美而辞职,那对家庭收入的影响更大。柏荣一家搬到凤凰城后,便从双薪家庭变成单薪。少了太太的薪水,家庭年收入降至约150万台币(约5万美元)。对于外派员工,公司每个月有大约2000美元的生活补助,以及一次性的安家费和实报实销的租屋、租车补助。但根据政府资料,2023年凤凰城的家庭年收入中位数为7.7万美元。柏荣和太太有两个小孩,他认为领到的钱“不够支撑一个家庭的开销”。

“我现在是派遣员工,还是拿台湾的薪水。虽然公司有提供补助,但也是刚好打平,没办法存到钱。”柏荣说道:“其实公司算得很清楚,它给你的钱只够让你‘活著’,生活水平是比不上台湾的。”

尽管存不了钱,柏荣和太太仍选择赴美,为的是孩子的教育。柏荣说:“除了学好英文外,还可以看到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人,培养小朋友的国际观,之后可以出国读书或甚至工作。我们认为这是在帮小朋友制造更多的选择,让他们未来的路比较不局限。”

柏荣目前和公司签了两年的外派合约,合约到期后,他希望继续留在美国:“如果小朋友只学两年英文就回去,那底子还是不够,都花两年了,不如待久一点,把基础打好再走,就算要多花一点自己的钱也会这么做。”

柏荣持有的L-1B签证可申请延期一次,在美国的停留时间最长为五年。他也可以选择转换签证,成为当地雇员(local hire)。但根据他打听的结果,转为当地雇员后,租屋、租车和生活补助通通都会消失,等于变相减薪,而且前三大半导体设备商都是如此。由于薪资问题,柏荣的同事对长期外派美国并不踊跃。

“现在我们这些台籍工程师在跟公司争取,希望提升薪水福利,不然根本没有人想留下来啊。”2023年,柏荣任职的公司派遣第一批员工赴美支援,两年过去,大多都选择离开,只有收入能负担美国生活开支的主管留下。“但如果工程师等级的都走了,会有很大的问题。讲难听一点,美籍工程师还没有足够的经验能处理所有的事情,还是要有台籍工程师才能维持日常运作。”柏荣说道。

2023年7月19日,中国南京举行的 2023 年世界半导体大会期间,台积电展位播放的片段。摄:VCG/VCG via Getty Images

当台湾效率碰上美国时间

“如果你还处在职涯初期,那就去台积电吧,三年后再转去一个不那么血汗的地方。”

不过,外派美国对柏荣来说还有另一个好处,那就是工作压力减轻许多。柏荣在台湾负责台积电的研发(R&D)产区,有很多条不同的mini line(按:指小量生产的测试用产线)。“如果有机台坏掉,那条线就断了,所以一旦出问题就非常紧急。美国这个是量产厂,一般都有backup,如果机台出问题,那就换一条线做,有缓冲时间。”

另一个差异是值班时间。在台湾,柏荣一个月会轮一次值班,需要连续六天24小时待命,值班期间经常半夜接到电话,处理出问题的机台。在美国虽然也有值班制度,但公司政策调整为晚上十点后能拒绝支援,“这对一个工程师的健康是非常大的帮助”。

柏荣也终于可以准时下班,他说道:“台湾人的风格就是讲人情,常常说‘你这次帮我赶一下,我以后就跟你买更多机台’。但美国人比较直,时间到他就回家了,家庭和工作分得比较清楚。在台湾,如果要做到家庭和工作的balance,那职涯和升迁就会受影响。”

承睿也有类似的观察:“台湾的标准是机台一出问题就要马上修好,没在管什么work-life balance。一出问题就很紧张啊,因为没有马上修好就得去跟客户(台积电)解释一堆。但在这边很难让美国员工都变得这么积极,所以比较难达到台积电的期待,很多事都做得‘li-li-lak-lak’(台语零零落落之意)。”

“在台湾工作和生活是大概是八比二,在这边我觉得是一比一。”承睿说道。“但他还是常常八、九点才回到家。”太太品妍补充。

工作文化的差异,也体现在美国员工对台积电的评价。 在当地求职网站上,台积电作为雇主的声誉并不理想,根据274则匿名评论,平均得分只有3.1分(满分为五分)。评分细项中,“薪资福利”为最高的3.5分,“工作稳定性和升迁”为3.1分,余下的“工作与生活平衡”、“管理”和“文化”都不及格。许多评论指出,凤凰城晶圆厂有严重的管理和沟通问题,同事之间存在恶性竞争,员工必须“为工作而活,几乎没有其他生活”(live to work and not much else)。在网路论坛Reddit的“r/TSMC”版上,也有许多关于美国台积电的负面评价。一位网友自己刚拿到凤凰城台积电的录取通知,但听说“工作文化非常有毒且压力巨大,员工经常使用中文互相沟通,而且管理者对员工,尤其是非台湾籍员工,彻底缺乏尊重”。

2024年6月5日,中国南京举行的 2024 年世界半导体大会,台积电的展区。摄:Costfoto/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对此,一位自称在制程部门工作的网友回复:“台积电确实非常重视‘承诺’这个核心价值,甚至希望员工能每周工作60小时以上”,但“因为主管较难‘激励’美国员工每周工作60小时,导致某些主管会把最关键的任务交给他们信任的、能更快完成工作的外派台湾员工”,美国员工因此觉得自己不受重视。至于语言问题,网友指出部分主管正积极推动英语,“有些部门甚至贴著‘这里是英语专用区’的标语”。

“我的一般性建议是,如果你还处在职涯初期,那就去台积电吧,你能学到很多东西,并把这段经验写进履历,大约三年后再转去一个不那么血汗的地方。”这是热心网友的最终建议。

在凤凰城工作的台湾人艾玛,也不满意这里非常“台湾”的职场文化。2023年,艾玛从美国西岸一所大学拿到硕士学位后,先是进入当地一间非营利组织工作,后由于签证考量,于今年1月跳槽到凤凰城的台商半导体公司,担任国际市场行销,目标是帮公司争取到台积电之外的美国客户。

“这是我第一份台湾公司的工作,跟美国的职场文化差非常多,无论是讲话的方式、或是对所谓‘效率’的理解。”艾玛说道:“我任职的公司是一间台湾传产,见客户时很‘日本化’,会注重吃饭时谁要坐主位,搭车时要帮客户开车门,但这种extra service反而让美国人觉得很奇怪。”

由于进军美国市场遇到挑战,公司目前仍以服务台积电为主。艾玛的工作环境几乎全是台湾人,常常整天下来讲不到半句英文。“我上一个工作环境全是美国人,学到很多professional讲英文的方式,但现在跟美国客户讲话都会卡卡的,我的英文居然在美国退步了。”

甚至下班后,她也没能脱离公司:“我住的员工宿舍也是一种‘台湾文化’,一开始听到的时候我觉得amazing,但估计公司就是把台湾那套搬过来,没有想到可以不用提供宿舍。”

尽管身处美国,由于主管都留在台湾总公司,艾玛的一天深受台湾时间牵动。早上进办公室后,她会处理前一晚台湾主管寄来的电邮。到了下午四、五点,也就是台湾时间的早上,美国办公室气氛骤然紧绷,大家得在早晨例会前准备好资料。例会结束后,台湾主管会开始找美国的员工,一个一个问问题。即使下班回到家,艾玛也得随时待命,回复来自台湾的讯息。

“我一开始超级讨厌下班还得回讯息,但后来发现我一个人改变不了整间公司,已经慢慢屈服了。”她说道:“有一次我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了,主管要我一起改一个PPT,我还是帮他改,但就用已经没有energy的声音跟他说话,不会还在那边‘是、是、是’。”

“我觉得台湾人不是重效率,他们只是不想等,像是他们会传email然后又传LINE催你,那这样我岂不是要回复两次。所以这不是效率,这只是不尊重你的时间规划,想要马上就拿到答案。”艾玛总结。

2023年10月26日,台积电创办人兼董事长张忠谋在纽约亚洲协会接受访问。摄:John Lamparski/AFP via Getty Images

“世界的台积电”

“美国人的习性我们拿不准,他们跟我们亚洲人不一样。”

晶圆代工这一商业模式诞生于台湾,由台积电创办人张忠谋首创。张忠谋将晶圆代工定位为一种“制造服务业”,在自传中,他如此诠释这个策略:运用作为核心优势的工程技术和制造能力,让台积电成为一间服务公司,以“优质服务”为导向,以“为客户创造最大整体利益”为卖点,进而要求高于同业的高额价差。

三十年来,这套“服务精神”深深刻入台湾半导体产业文化。台积电为苹果等科技巨头提供晶圆代工服务,背后是数以千计为台积电提供服务的供应商,从建厂、装机、材料供应到后续维护,一应俱全。台湾半导体产业的成功,固然得益于政府的早期投入与企业家的前瞻布局,但好几万名技术纯熟、从不抱怨、愿意“帮客户赶一下”、能无上限配合加班的工程师,或许才是将台积电推上晶片代工龙头的最大功臣。

然而,这样一种“客户至上”、愿意为工作牺牲生活的产业文化,却不一定能被移植到美国,或世界其他地方。

根据官网,台积电在亚利桑那州的第二座晶圆厂,将于今年年底完工,2028年开始量产三奈米晶片;第三座晶圆厂于今年4月动工,预计于2029年开始量厂二奈米晶片。目前尚未有明确规划的,还有第四、第五、第六座晶圆厂、两座先进封装厂和一个研发中心。

柏荣任职的公司,现有20多位工程师外派凤凰城,他估计这样的人力只能负荷三个晶圆厂。然而,由于薪资问题,台籍工程师赴美意愿不高,很难再加派人力,而在当地雇用美籍工程师也遇到挑战。

当年第一批台湾员工到美国时,公司也招募了同等数量的美籍工程师,两年后却走了一大半。“留下来的都是本来就在半导体产业工作的,像是从Intel转过来的。如果是没经验的工程师,像以前做汽车装配的,那就没有办法适应这种‘高压’的工作,尽管跟台湾比已经轻松很多了。”柏荣说道。

目前留下的美国人,和台湾工程师的相处也称不上融洽。柏荣说道:“在(台籍)主管看来,美籍工程师比较不把事情放在心上,觉得就算他不做,台籍员工也会做。讲难听一点,就是有点依赖心理。可能是因为整个组织架构都由台湾人主导,美籍工程师觉得自己没什么份量,那干脆就不插手,反正事情最后总会有人做完。”

2025年4月18日,台湾新竹科学园区,背景为台湾半导体制造有限公司 (TSMC) 大楼。摄:Annabelle Chih/Getty Images

承睿目前任职的美国分公司,主管以美国人占多数,但也发生类似状况。他说道:“台湾人有个坏习惯,就是台湾的客户(台积电)会直接找台湾的工程师,想用中文赶快了解状况、解决问题。但这会让两边渐行渐远,美国人就觉得你们台湾人做、我在旁边站著看就好。”

“但其实美国人才是主管,当接到客户的紧急要求时,第一时间的压力应该要给他们,就算客户要爆气,那也只能让他去,这是台湾人要调适的地方。”承睿说道:“公司的明确政策是,台湾工程师不能直接把事情解决掉,必须拉著一个美国人去做。而且就算交付任务给美国人,也不能让他独立处理,要在旁边看著他做,有点像是导师的角色。”

美国员工要独当一面,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承睿指出,在台湾因为设备多、练习机会多,能快速累积大量实作经验;同样的熟练度,在台湾一年就能达到,在美国可能得花上三年。目前最早进入公司的美籍工程师,年资才两年左右,相当于在台湾不到一年的程度。

对于向美国工程师传承技术的任务,柏荣和承睿都提及台积电赴南京设厂的经验。2016年7月,台积电南京厂举行动土典礼,于2018年5月量产首批16奈米晶片,过程不到两年。柏荣和承睿所任职的公司,当年都派出台湾员工到中国大陆协助建厂,在完成技术转移后退场。

然而,到美国和到中国设厂仍有不同。“美国这边可以成长多快还不知道,因为美国人的习性我们拿不准,他们跟我们亚洲人不一样,不能用我们这套来管理。不对,不能说‘管理’,因为他们没有阶级概念,要说不能用这套来跟他们‘合作’。”柏荣说道。

承睿则提到,由于台积电近期宣布扩大投资,六个晶圆厂都盖好,估计要十年甚至十五年,这段期间都必须有台湾人待在这边,扮演重要的角色。但他话锋一转:“不过我本来就没有什么美国梦,在这边短期待个二到三年就可以了。看看之后有没有机会到德国,因为台积电2027年要在德国建厂。”

(所有受访者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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