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道别之后,相信重逢——当我们和 RubberBand 谈起新专辑

无法回避的两年,一首歌接着一首歌,新专辑《i》是这样诞生的。
RubberBand低音吉他手阿伟、鼓手泥鯭与主音6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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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乐队 RubberBand 的第9张专辑《i》,原本准备在2020年3月发布。最初构思这张专辑时,吉他手阿正(冯庭正)觉得很想要和一些其他音乐单位合作,碰撞一些火花。他甚至做了一个 powerpoint 幻灯片,郑重其事开了个会,向他的三个队友做idea pitching:交响乐团、中乐团、爵士大乐团(big band),“分别是这样、这样和这样的,你们觉得哪个好?”那时是2018年底左右。

“简直当我们是广告公司。”主音6号(缪浩昌)笑著说。

他们最终选择了爵士大乐团,除了风格契合外,他们的老拍档音乐人、监制雷柏熹本身是一个爵士琴手,也是重要的因素。一开始只是想合作做一场音乐会,在构思的过程中,他们逐渐想要这样合作录一整张唱片。在不同的采访中6号几次提到,这是一张“义无反顾”的唱片:每一首歌都超出预算很多。每一首歌都需要在合作中寻找平衡。然而前往日本与京都管弦大乐团录了仅仅三首歌之后,世界就遇上了2019冠状病毒病疫情。

我们和 Rubberband 的成员们,一首接着一首歌,仔细聊了聊这张唱片的音乐。

阿伟、6号与泥鯭。
阿伟、6号与泥鯭。

在做完之前,我们都想像不出成品的样子

在鼓手泥鯭(黎万宏)看来,选择与管乐的合作是顺理成章的。从 Rubberband 第一张碟以来,歌曲中已经有吹口乐器;至今他们的歌曲中一直有很多吹口配器。以前的吹口部分,可能只用三四支乐器吹奏,然后不停地叠加,造出千军万马之势,“但现在编曲上要13支乐器一起演奏、录音,感觉非常不同。”泥鯭说。

决定了合作类型之后,就需要选择合作对象。泥鯭记得,有不少与各国爵士乐团合作经验的雷柏熹极力告诉他们,波士顿、纽约的感觉最纯正,日本的乐团他也合作过。“他告诉我们,其实香港不是没有乐手,但比如这次帮我们录音的京都爵士乐团,他们本身已经是一个十几年的固定团体,有自己的触觉,”泥鯭说,“那和香港很多五湖四海的乐手合在一起吹出来感觉,是有一点分别的。”

另一个重要的考虑是配套,低音吉他手阿伟(李兆伟)补充道。要在香港找一个录音室,可以录制13个管乐团乐手加上乐队七八个人的演奏,是很困难的,哪怕找到了,也未必那么有专业的针对性。2019年的6月下旬,他们拿著写好的三首歌去到日本录制,那里无论是录音室还是里面的工程师,都是专门做爵士乐的。

这张专辑的义无反顾,除了成本,还体现在决心上。“你敢不敢去做?但你这一刻不做,就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做了。”阿伟说。

在以前的创作中,只要有了 demo、有了初步的编曲,阿伟大概能在心中勾勒出成品七八成的样子。但这张唱片开始的时候,他想像不出来。“我们在想,和 Big Band 合作,到底是做一种真的很接近 Big Band 的音乐?还是我们做回我们的音乐,乐团配合我们更多?你不知道最后出来的平衡会是怎样。”阿伟说,“我们一边做,自己的心态一边在改变,再加上与外人合作有新的灵感和冲击,一边影响著整件事,到最后像在做一个实验。”

但在疫情发生之后,他们不再能去日本录音了。于是在雷柏熹的帮助下,双方远程合作,写好的音乐录回 demo,再来修改,就像用 zoom 开会一样。“就没那么爽了。”阿伟说。

但合作的成品还是让阿伟觉得很开心:“又不是我们最初想的,很 Big Band Jazz 的风格,也不是很纯粹 RubberBand 的风格,我觉得最开心的,是这个实验将两件事放在一起,是可以融为一体的。”

另外两位成员在一旁各插一句补充。

泥鯭说:“又不是奶茶,又不是咖啡,是鸳鸯。”

6号说:“如果太多牛奶味,朱古力味就冇掟企。”

Rubberband主音6号。
RubberBand主音6号。
Rubberband鼓手泥鯭。
RubberBand鼓手泥鯭。
Rubberband低音吉他手阿伟。
RubberBand低音吉他手阿伟。

各自放下缰绳

RubberBand 四名现任队员,已经在一起做音乐十余年,在喜爱的音乐风格上会有其默契,例如大家都喜欢骚灵音乐,Funk,等等,但同时也有各自的音乐偏好。

“阿正的背景是读电影配乐的,他本身写的旋律或者对流行曲的理解,电影感会比较强。”泥鯭说,“我本身成长浸淫的背景可是听老歌,民谣、摇滚、迷幻。”6号则喜欢世界音乐,从拉丁美洲、非洲的民族音乐,到蒙古的呼麦,同时喜欢正统、律动较重的黑人音乐。对阿伟人生影响最大的,则是从70到90年代的摇滚乐。因而到了创作阶段,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取向——6号认为阿正喜欢写一些“正面歌”,他戏称为“很迪士尼”,而他、泥鯭和阿伟则有时会想试“cool”一些的东西。

RubberBand 写歌的方式,通常由其中一个人先开始做主导,起个模子,甚至写了整首歌——“比如阿正常常包办整首歌”泥鯭说,然后在排练的时候,再大家一齐修改。

当各自的想法方向不同的时候,就犹如拔河队伍的两端拉锯,若不想有人被拉扯,总要互相让步。6号将这个过程称为双方“放下缰绳”。

《i》专辑创作期间,他们是有过一些争执的。缰绳的两端,通常一边是当日缺席采访的吉他手阿正和他们的老拍档雷柏熹,另一边,则是另外三位成员。

“他们最初想做一张正统些的爵士专辑,就像以前HMV商店里的爵士房,但我们三个……可以坦白说,创作中间有一些困扰的。”6号说,“这样写,到底是不是在写 RubberBand 的歌?还是别的东西?”

在几个月中,他们就这个问题不断讨论。“如果坚持做一张很正统的爵士乐唱片,可能我们的参与度会低,或者比较滥竽充数——我们不懂那东西又强行做出来。”6号话锋一转,“所以我也很感恩大家互相的体谅和明白……大家慢慢放下缰绳,你放一点,我放一点。”

泥鯭回忆,从一个歌的模式究竟是 ABA、ABBA,还是 ABCD,甚至到编曲、乐器,这里要吹弹些什么,队员们在创作时会有磨合,也会有自己的坚持。

6号形容,人长大了,就懂得轮流坐庄。

Rubberband三位成员:低音吉他手阿伟、鼓手泥鯭与主音6号。
RubberBand三位成员:低音吉他手阿伟、鼓手泥鯭与主音6号。

每个人做好自己,就已经是很多

第一首歌《¿醒未?》,是四人都喜欢的骚灵、funk 风格。6号形容,从十四五年前,他们听到类似风格,例如美国厂牌 Motown 的音乐,已经会觉得很兴奋,近年亦逐渐开始向这个方向发展。此前的《飞天》《脱轨时刻》等歌曲,就是类似的尝试。“但那两首歌都没有用 Horns(号)。到这首歌就觉得,不要放过这个机会,要把这个元素放进去。”6号形容这首歌的能量水平像一个闹钟,适合在音乐中开场。

接下来的《孤岛人》,则恰恰是各自放下缰绳的结果。6号和泥鯭都喜欢英国乐手、警察乐队主音 Sting 的那股味道,会经常想“试一试底线”,做出“冷峻一点的东西”。“呢条友仔(阿正)成日话‘哎,唔好啦!’,”6号说,但最终也各自让步。泥鯭提醒道,这首歌的编曲不像第一首,没有那么满,总会听到乐器出现,反而是有很多留白,就是为了营造酷一点的气氛。最终成品带来的感觉,阿伟形容为是夜晚的城市,在中环独自行走的落寞。

而第三首歌《每道微小》,6号认为,就是阿正和雷柏熹得心应手的作品了:热闹,高潮起伏,而中间又放入了很多其他元素,例如像追名林檎在《东京事变》中使用的人声失真,例如在英国看完音乐剧之后获得了的元素,“像煮一煲汤一样,把这些元素放下去,”最终出来的效果“蛊蛊惑惑”。这也是一首完整在日本录制的歌曲。

《每道微小》的歌词写于香港的运动发生之后,由6号和太太、填词人吕甜共同创作。一个让他们印象深刻的灵感画面,是瑞典环保女孩格雷塔。“在大时代里面,每个人做好自己已经很难,有时也会气馁,不要怕人微言轻。”

泥鯭则补充道,“除了运动之外,很多价值都不需要劳师动众、上街去守护,基本上我们日常生活做好自己,有些价值就已经守得住。这是很重要的。从2014年已经有人在讲,我们能做到些什么?但其实每个人做好自己,就已经是很多了。”

他还认为紧守岗位的价值也体现在他们的创作上:“每个人守住自己的岗位……比如雷柏熹觉得(歌曲)‘这里不行,一定要有些东西在这里’”,于是在每个人对音乐的坚守之下,在拉锯的过程中,专辑最终成了所有人想法的结晶。

接下来连续两首情歌,6号说,也由阿正包办,是他擅长的曲风。《朝著大海》本身是广告歌,灵感来自日式复古爱情歌曲,曲风欢快,歌词直率,也是乐队少有的写爱情的歌曲。《First Date》的灵感来自阿正为电影《喜欢你》做电影配乐时,金城武和周冬雨在雨中的一个慢镜头,demo 的名字就叫《raindrop》。“那是他很耍家的东西,浪漫,旋律很美。”

然而整张专辑,从这里开始急转直下。

泥鯭、6号与阿伟。
泥鯭、6号与阿伟。

时代选中你我而你我百毒不侵

“《First Date》接《漫长》,flow 有一点点怪,但我觉得很有心思。”阿伟说。“一个极度的甜蜜变成……和我们的社会很像,一下子气氛变了。”

6号补充,《First Date》这首歌,与后面连续4首歌的反差很大,它舒服、甜、温婉,到一个极致,但往后这个社会出现了很多状况,这两个本身很亲密的人,一个回转,就要面对世界上所有不快的事情。

“本来是两个人的事,变成了史诗性的事,大家跌入这个史诗的漩涡中,”泥鯭说。6号在一旁把句子接完:“没人可以抽身,”“包括这两个情侣。”泥鯭又接下去说。

《漫长》这首歌是所有成员加上雷柏熹大家一起写的。原本是想写类似成他们旧作《心照一生》那样娓娓道来、讲故事的旋律。但一进 Band 房,大家就心照不宣:“不如给它一点力量。”

“2019下半年,每天看很多直播、新闻,知道有很多不公义的事情发生,人很气馁,”大家很快达成一致,决定写一首给人力量的歌曲,6号记得泥鯭讲过,希望是像 Beatles 的《hey jude》那样的作品。“这首歌大家甚至想它快点能出,雷柏熹帮我们遥距与日本沟通,快快完成录音。”

在2020年叱咤乐坛流行榜颁奖典礼的直播上,RubberBand 表演了《漫长》。6号在演唱前说,这不但是一首打气歌,更是一首陪伴歌。“这首歌记载了 19 年 20 年所有朋友一齐经历的事情,我们都会永远陪著大家,尽管很难过的时间是漫长。”

这首歌是这样写的:“时代流转这刻在这地,是否选中我?如何残缺结果尚未到期,哪甘心放弃。”

第七首歌《百毒不侵》是一首讲述催泪弹的歌曲。它的雏形是6号在 GarageBand 中找到一条“好型”的 bassline,最终逐渐发展成现在的模样。阿伟形容这首歌同样是“放下缰绳”之后的成果,不是很标准的 Big Band Jazz,没有《每道微小》那种亮丽的高音,最重要的部分反而是伸缩号低音,那种低沉的力量像一群人在街头抑制著的咆哮,那是阿伟很喜欢的感觉。而歌曲那四个重要的音,填什么好呢?在很多乐队演出时,类似的位置会处理成乐迷大合唱,如果想不到这四个字,很可能就填“ o o o o”。但6号想要再努力一些。6号的住所靠近一个警署,而家里养了两只猫,那一年游行后回到家,抽气扇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很担心沾染的催泪弹的毒气会伤害到猫。他的这股怒火最终化作了《百毒不侵》的歌词,那四个字,便是“百,毒,不,侵。”

《健儿》的创作原点来自泥鯭,原本是为了东京奥运会所写,希望挖掘一些以弱胜强的故事:“一些是未必世界一级的选手,也值得尊重。”阿伟说。由于是世界民族参与的运动会,编曲时考虑过不同国家的音乐元素,包括冰岛维京人的音乐等。最终这首歌在开头采用了新西兰毛利人的 HAKA 舞咆哮,最后敲击乐的部分用了日本太鼓,这让喜欢世界音乐的6号十分喜欢,再加上吹口乐器,一首歌中有不同文化混合,6号称之为 “泛太平洋”。

而东京奥运最终因为疫情推迟,至今遥遥无期。歌里的故事也变成了每一个人。“尽管奥运搞不了,游水标枪健儿的比赛我们看不到,但你镜头一转,其实在座,我们的父母、下一代,每个人可能都有自己的赛场。赛场可能在学校、可能在办公室、可能在自己的人生。再推而广之,人生赛场更残酷,没得喘息,到你生命完结一刻你的健儿生涯才完。”于是6号就把它变成了现在我们听到的模样。 

《i》的最后一首歌《练习说再见》,是一首略显伤感的告别曲。那最开始是阿正在后期丢出来的一个 demo,demo 的名称就叫“farewell] 。节奏是六八拍,对于演奏者和主音来说,都不是最舒适、手到擒来的节奏,但意境很好。“整张唱片经历了八首这么丰富的旅程之后……我也觉得可以写一些相对沉一点题材。”6号说。

2020年,6号送别了自己的母亲,见证了朋友婚姻状况改变,甚至得知有人遁入空门。写歌写到脑闭塞,他在家里找到一本台湾杂志叫《练习》,那整整一期的内容,都是在教人练习说再见。他想起乐队2011年在土耳其的村落拍摄,村里有一条狗一直跟随他们,直到最后送他们离开。“现在那只狗还在不在都很难说,但我印象很深。”6号深深体会到什么叫一期一会,而用阿伟的话讲,这首歌讲的是缘聚缘散的故事,很是动人。

在如今的香港,他们也在经历很多离开。“90年代,我们三个还在读书的时,就经历很多人离开,”6号说道,而那时恰逢97前的移民潮,“现在各自有家庭的时候,我们成了想这件事的人。原来时空会重复这件事,是真的。”

Rubberband。
RubberBand。

回应时代,无需刻意,但无法避免

《i》的另一特别之处,在于创作的时间横跨香港运动,音乐情绪上听得出特别明显的分野,后来也出现了一些回应社会时事的作品。

6号回忆起,以前经常爱跟泥鯭说,不要太即时地回应一些社会上的事情,可能“跟车太贴”或者“抽水”。“但好像推翻自己前面的访问一样。确实,2019到2020发生了太多事情,这张专辑的原点就是来自这些。会不会是自己心态改变了?”6号自问道,“我想未必是改变了。只不过是世界上所有事情都太难以抵挡(overwhelming),很坦白说我们都还是很小的个体,都是被大时代推着走。创作时被启发的意念可能都是来自周遭。确实,2019到2020是无法回避的。”

至于创作者是否有回应时代的责任?这件事6号道看得轻松,他认为创作不应该被框住,如果只能局限于回应,就沦为一个工具,没有什么自己的自由想法,“例如在这一刻,我们想讲一下自己友情、家人,也是可以的。”

“在这个时代里面,没有一个人可以独善其身。”泥鯭补充道,“就像6号所说,(创作者)不需要刻意(回应时代)。但如果你是一个正常人,你有所感觉,(时代)都会在你的作品里面反映出来……你无需刻意,但也无法避免。”

而在糟糕的时代,RubberBand 的音乐也依然以正面为主。哪怕是伤感的《练习说再见》,在说了整首歌的道别之后,最后还是话锋一转,相信重逢:“谁猜到散失后面,天空海阔,新一天渐暖。分开多远,始终可遇见。”

“这个世界已经很惨了。”6号这样解释,“经常有朋友说,我们的歌给了他们力量。其实不单是听歌的人,做歌的人,我们几个,也会被歌曲感动。你如果这样问,我觉得是,这也是我们相信的东西。”

这个世界确实已经足够艰难。原本那个与专辑并生、想要和 Big Band 合作的演唱会,因为疫情一拖再拖;原本想要请来日本一整队管乐团,后来因为预算问题未能成型,但也想请来一些首席乐手,但同样因为疫情未能实现。但 RubberBand 并没有让事情就这样结束。演唱会改成了线上音乐会,日本的乐手请不到,就请了香港乐手。演奏者戴上口罩,吹奏与演唱者面前竖起透明隔板,就这样,RubberBand 在2020年结束之前,办成了这次演出。

“系咁架啦。香港人总会有办法解决嘅。”泥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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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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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很有深度的訪問。感激香港有Rubberband這樂隊,從A大碟一直聽到I,RB每首歌都好像盛載著一些我們在這個城市的共同記憶。

  2. 「係咁架啦。香港人總會有辦法解決嘅。」
    多謝RubberBand和他們的音樂一直和香港人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