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次聽到攬佬的歌曲時,同時接觸到的,已經是來自四面八方的關於攬佬音樂的討論。這名來自廣東惠州的說唱歌手,2024年發行的專輯《八方來財》中有兩首歌在2025年突然走紅。先是同名歌曲《八方來財》在中國社交平台上病毒式傳播,成爲大量短影音創作的背景音樂。然後是《大展鴻圖》被搭配一段洗腦式舞蹈,在海內外網絡上引來爭相模仿。
有人開玩笑,這個春夏,席捲海外的兩種東方魔物,一是Labubu, 一個就是攬佬。走紅之外,攬佬的音樂爭議也很大。自攬佬音樂走紅以來,有大量網民批評這些歌低智難聽。其音樂的節奏,慢悠悠的人聲說唱被批像「數來寶」,歌曲被歸類爲沒有水準的抖音洗腦神曲口水歌。
而其大量充滿廣東地方特色和生活哲學的歌詞,也被不少人批評爲無腦無聊,甚至有很多點評以具有歧視性的「唐」一詞(形容對方爲「唐氏綜合症」,屬對唐式病人的侮辱性言語)來形容歌詞。然而,在《大展鴻圖》走入世界華人圈時,又因爲這些音樂來自中國、發源自抖音,而在不同地區如台灣、香港等地,引發了一場關於文化輸出和意識形態的戰爭。
攬佬的音樂,從廣東一隅走出,席捲大江南北,流傳至港台東南亞。這也是閩粵人從大海出走的歷史脈絡。他的來勢洶洶,彷彿是激活了某種暗中在海外四散延綿、播種了好幾代的閩粵客家血脈,從閩粵到泛南洋。
閩粵文化對香港:文化入侵?
而攬佬的作品也在香港引起了一些關注。他的作品中常常展現出和香港的關聯,特別大熱作品《大展鴻圖》開頭,採樣了粵曲《帝女花》的《香夭》,使得這首經典名曲在粵語區之外引起極大討論。而不久前發佈的《大展鴻圖》MV,也在香港沙田馬場和蓮香樓拍攝,使香港人聯想到其作品和香港的關係。
在社交媒體如Thread上,這首歌引發了香港人不少爭議。有人對歌曲中的香港元素表示親切和欣賞,認爲「是大陸眼中對舊日香港面貌的重塑」,認爲歌曲水平高,亦弘揚粵語區文化,覺得香港部分網民抱着保衛香港文化的出發點,卻因「抗拒大陸熱潮」的心態而理解不了歌曲的優點。
但更多的人卻認爲是「文化入侵」,認爲這樣的採樣是「褻瀆」了《帝女花》,「大陸味濃」。有網友表示私心希望中國歌手的音樂中,不要再出現香港元素,不要「代表香港」,甚至有陰謀論者認爲,「利用小小香港元素,降低香港人心理抵觸,成功打入港人市場⋯⋯香港人被融入國家只係時間問題」。
關於攬佬歌曲的音樂特色,網絡上討論很多。他被歸類爲孟菲斯說唱(Memphis rap),這種源自美國田納西州孟菲斯地區的音樂,多年以來經歷了不少發展,如今的孟菲斯音樂也與當年不同。孟菲斯音樂的特色包括特定的採樣方式(如低保真)、鼓組、說唱人聲風格(如連續的八分音符)等組成。攬佬緩慢慵懶的人聲被批沒有技術含量,一些分析認爲這實際上是孟菲斯說唱的特點。
音樂層面的細節與解析在網絡上已有諸多精彩討論,此處不再贅述。音樂偏好是非常主觀的,無論專業人士再怎麼分析,聽衆也不一定要喜歡或者欣賞攬佬的歌曲。
這大概是某種「後香港」狀態:香港文化和街頭氣質本身都在變,但其他不同文化記住的,是它曾經某個側面的影子。香港從前無需給這些影子反饋,但現在需要了,因爲當自己的身影縮小後,就看見和在意這些影子下的建築了。
而這些爭議中讓我覺得值得思考的是,攬佬的作品中展現了廣東語境的複雜——其中蘊含的閩粵生活氣息、江湖氣質以及獨特的人生觀,構成了豐富的地域文化內涵。對於熟悉閩粵文化的人來說,這種表達雖然融化於修辭和大量意象之中,但顯然還是足夠直白,意義和想法是隨着音樂撲面而來的,也不需要什麼語意分析幫助理解。然而,這些內容在主流中文語境裡,往往未被充分看見和理解,乃至有大量的批評認爲歌詞是「無腦」「無內容」,認為純粹是嘻哈音樂炫耀金錢或黑道元素的膚淺表達。
明明使用著同一種語言,這文本解讀的隔閡,是來自於不同地域的文化壁壘,還是來自官方強勢加持的北方語系文化下,對其他文化某種忽視和他者化?正因如此,我想更有聊聊攬佬走紅背後,所體現的泛閩粵多元文化,以及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凝視。

閩粵經典場景
攬佬的走紅,大概屬於繞了一點彎路,讓受衆在還沒意識到的情況下,就看見了廣府之外的廣東。
以豆瓣部分評論爲例。對《八方來財》專輯的點評包括「很沒文化的感覺」「宣揚封建迷信」「歌詞弱智」「這歌的受眾群體都是傻*」等。「寫出『別墅裡面唱k,水池裡面銀龍魚』這種歌詞是想笑死誰?」一名聽衆評論如此。
但對一個廣東人來說,在自己家中安裝唱K機,把被風水視爲好意頭的銀龍魚養在家中的中老年男性形象絕不陌生,甚至可以說寥寥數筆就用簡單元素把一個典型的廣東生意場男性形象,勾勒得躍然紙上。攬佬歌詞中充滿著這類意象:這首走紅的《大展鴻圖》副歌短短幾段中,出現了別墅,唱K機,銀龍魚,茶具,筆墨,裱到辦公室牆上的「大展鴻圖」題字,和閩粵江湖不可忽視的神祇,關公。
對於沒有見過這類文化符號連在一起的人,這種勾勒大概是莫名其妙的,像是爲了荒唐的隨便組合;只有真的見過這種場面,知道這種形象的典型,才明白這些描寫有多麼傳神。攬佬很擅長在歌曲中堆疊大量廣東元素名詞,例如農家土雞,雙色球,龍江豬腳飯,八卦鏡,白描出屬於廣東的風土人情。
歌曲接下來的一些內容,抑或《八方來財》等很多歌曲中出現的玄之又玄「說教」,都是勾勒出來的這個「阿叔」在說話。這是浸淫在廣東經商文化裏,中年男性的典型畫面:和氣生財一切向錢看的務實,滿嘴跑火車地吹水,說的話乍乍呼呼又虛又實,用自我吹噓和觀點輸出來建立權威,用大量的吉祥話來堆砌出合作愉快的共識,用吹水來交友,用交友來雙贏。
這種形象並不能說討人喜歡,甚至在當代價值觀中,某些層面已顯得有些討厭,但它真實、熟悉,是閩粵本地畫面中一種經典場景。
女性元素缺失
攬佬的歌就像廣東祠堂,沒有屬於女性的正經位置;他本人也曾被同爲說唱歌手的前女友指控於關係中存在剝削和背叛。由此其歌曲又從另一層面反映出閩粵文化的真實現狀。
但很難說攬佬的創作是不是鼓勵這種形象,我只能說他展示了這種形象。歌曲中是否存在批判和反思,也是一個在網上不時爭吵的話題。至少如十分熱門的《八方來財》MV,和他的另一首歌《因果》連在一起,用轉瞬改變的採樣和場景串聯起來。上一秒還在酒局、牌桌上財大氣粗地推杯換盞,鏡頭一轉,歌手帶着手銬出現在彷彿天庭轉生的山林之間。「魑魅魍魎總出現在秋收後」,「世界上條條框框,就好像打牌記賬,遲早會到你頭上⋯⋯殊不知,天在看」,前半首MV光鮮亮麗坑蒙拐騙那個人,如今已經身陷囹圄。
這種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的命運感,至少是很多人理解的「炫耀財富」的反面。這種對江湖公理的基本尊重也在閩粵文化的做人做事生意經之中,一方面無論在討論自身追求還是表達對他人的祝福時,都坦然地不掩飾對財富和資源的嚮往,不把它淹沒在看似高尚的理由之中;一方面因爲行商社會的界線清晰和傳統文化的「封建迷信」,所以對因果輪迴有信仰,最拜信義字當頭的關公,對於生活中基本的底線準則有所敬畏,它與現代的契約精神有所相通又不完全一樣,是更加基於某種自我心證的道義。「得罪小人沒關係,得罪君子我看不起,黑灰藍白道亦有道」,這些是阿叔對來訪者誇誇其談的說教,卻也是閩粵草根的一些民間共識。
不可忽略的是,攬佬的歌曲中的廣東女性元素和形象是糟糕又缺失的。說唱文化本身就是一種男性氣質高度集中的文化,而廣東的生意經式價值觀又和傳統文化關聯緊密。攬佬的歌就像廣東祠堂一樣,沒有什麼屬於女性的正經位置;他本人也曾經被同爲說唱歌手的前女友指控於關係中存在剝削和背叛。在這樣的情況下,攬佬的歌曲似乎又從另一個層面反映出了閩粵文化的真實現狀。

「廣東」的內部折疊:他者之下的他者,
之於北方語系,廣東是顯而易見的他者,廣東以外的人看來,攬佬帶有很強的單一「廣東」標籤;但其實廣東內部多元複雜的族群文化之間充滿了張力,攬佬的表達在廣東內部看來是一個複雜的hybrid。
而哪怕一些文化觀察者看見了攬佬的廣東特色,也可能先入為主的認為他的創作就是純粹基於廣府或者說粵語文化,有些人甚至在他歌曲中看見香港。但對我而言,攬佬音樂中的體驗與其說是廣府,不如說更屬於潮汕或客家——距離香港更是很遠,反而是台灣更可能感受到他身上某種閩南特性。
無論水池養魚還是茶具送禮,抑或其人聲的腔調口音,對我來說都是多於廣府的閩粵文化。攬佬以一種獨特的口音演唱,這種口音很難模仿,你說是廣東口音也不能算錯,但其實並非我們熟悉的廣東話口音。這是惠州口音。攬佬是惠州人。
之於北方語系,廣東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他者;而事實上廣東本身也是一個存在著廣府、潮汕、客家等不同文化、民族聚落的省份。這些地方語言、食物、偏好個性有所不同,又因爲地理接近和地緣政治的捆綁,有融合與相似之處。時而團結,時而又形成張力。對於外界的觀察者,儘管三家文化的存在大概是一個已知事實,但在上世紀香港流行文化輻射帶來粵語強勢的背景下,在討論泛廣東文化時第一印象也很難超脫基於粵語的廣府+香港文化。攬佬的走紅,大概屬於繞了一點彎路,讓受衆在還沒意識到的情況下,就看見了廣府之外的廣東。
與廣東大多數城市潮粵客的生活聚居地楚河漢界分佈得很清晰不同,惠州是一個很特殊的地方。在這裏,三種語言文化的人混合生活,身份認同多元,每個人對自己屬於哪個族群都有自己的想法。並不是說攬佬的歌曲就不廣府了:攬佬在音樂中使用過粵語、潮汕話、客家話,也用過汕頭民謠《天頂一粒星》做採樣。但現實中的惠州人,像攬佬一樣,會說三種語言的,也不是人人可以。
在廣東以外的人看來,他帶着很強的單一「廣東」標籤,而廣東又以廣府為代表;但其實他的表達在廣東內部看來,已經是一個複雜的hybrid,某種多元交織的產物。而廣東多元複雜的族群文化中,互相之間又充滿了張力:僅在說唱的江湖中,就曾分別有出身潮汕和出身客家的說唱歌手出歌diss過攬佬,一個認爲攬佬挪用了潮汕的童謠,一個質疑攬佬客家話的純正度是否足夠代表「新客家」。
攬佬前女友的diss曲中,也曾指控攬佬用翻譯軟件寫方言歌曲。對於一些指控,攬佬在diss back中,以潮汕話中具有代表性罵人話「早死仔」回擊。近年廣東說唱歌手爲了集合力量,開始每年連續推出《廣東stand up》等一系列cypher,會找潮、粵、普不同語言的歌手在同一首歌中演出。這個系列合作的牽頭人AR劉夫陽,是來自廣東說唱廠牌「精氣神」的歌手,也是演唱《大展鴻圖》一曲第二段的演唱者。他祖籍西安,粵語並非母語但可流利對話和創作,自我定位是「新廣州人」。
但廣東說唱圈也被一些人認爲沒有川渝說唱圈「團結」,就在近期的一支cypher歌曲中,由於被認爲只找了「精氣神」的歌手和只囊括了粵語歌手,劉夫陽等人被其他廣東歌手輪番發diss。

北方對「邊陲」的傲慢
近年廣府之外的廣東音樂單位如五條人和九連真人,繞過粵語區被主流社會看見。廣東不同族群文化有種來自生意經價值觀的主體性和從容:無論被「主流」如何定義,很少自我懷疑,充分相信自身文化,充滿自己的節奏。
倘若說粵語文化在官方的北方語系下是一種弱勢,那麼在廣府一帶作爲政治中心、香港作爲文化中心的影響下,粵語文化相對於廣東其他族群文化就成了強勢文化,客觀上把廣東各地文化的複雜性折疊其中。
比如汕尾人在身份認同上是否屬於潮汕?這已經是另一個能引起本地罵戰的話題。近年來,在獨立音樂領域,有一些來自廣府之外的廣東音樂單位繞過了粵語區,被主流社會看見,例如樂隊五條人和九連真人等。一位豆瓣網友如此形容:「不同福佬文化亞種的區分過於微妙⋯⋯從五條人開始,就感慨廣東文化能出省,幾乎不再靠省城發力,從來都不是西關小姐東山少爺。省城雖然一直在抱怨廣州話被侵蝕,但廣州香港疊加鑄造的是一個獨特的大文化,所以才一直有默認客家人潮汕人多多少少能說粵語的景象。於是大文化下的邊緣,更能柔韌地去跨越文化、展現文化和實現創作。」而另一方面,廣東不同族群的文化卻又總有一種來自生意經價值觀的主體性和從容:無論被「主流」如何定義,很少自我懷疑,充分相信自身的文化,充滿自己的節奏。
值得一提的是,攬佬的歌曲大部分以普通話爲主。他大概是很少數以普通話創作,卻不會被廣東內部質疑不夠廣東的歌手。除了口音明顯、歌詞存在大量廣東意象、歌曲採樣不時使用廣東聲音、夾雜當地語言等,方言用普通話演唱也是他的特色之一。例如「有料」,這樣的粵語表達,歌手直接用普通話講出,瞭解粵語的人自會明白,不懂粵語的人聽個意思。無需解釋,自行理解。這種揉雜,結合了孟菲斯本身的平緩單調,歌手在本身節奏外再不時用layback或搶拍帶來從容和鬆弛的腔調,使得那種廣東主體性反而通過普通話傳達出去。

這也帶有中原或北方文化中心可以理所當然無視所謂「邊陲文化」的傲慢。比如春晚甚至可以修改和挪用南方文化,用普通話唱粵語口語童謠《麥兜與雞》,粵語使用者若對此感到冒犯,就是不夠包容。
攬佬的音樂,從廣東一隅走出,席捲大江南北,流傳至港台東南亞。這個脈絡也是閩粵人從大海出走的歷史脈絡。他的來勢洶洶,彷彿是激活了某種暗中在海外四散延綿播種了好幾代的閩粵客家血脈,從閩粵到泛南洋。
不了解相關脈絡文化的人讀攬佬的歌詞作出「唐」的批評,背後也帶有某種中原或北方文化中心可以理所當然無視所謂「邊陲文化」的傲慢,與之類似的是幾年前五條人在綜藝節目走紅後,被一些北派搖滾鑑賞家點評為「他們最大的優點是他們的『綜藝感』」。這背後是某種年復一年強弱勢文化張力下的結果。
這個現象以「春晚」作為最明顯的表徵被反覆討論,約十年前南北文化人的beyond樂隊筆戰爲映襯,實際上深入到文化娛樂之外各方各面,形成一種單向的傲慢,並且多年以來從未消失。倘若要做一個對照,大概是閩南兩廣觀眾可以對曾經火爆2023整個大陸的電視劇《狂飆》偏偏無感。而隨便一個北方語系為基底的網絡雜誌,就可以笑五條人是靠綜藝上位的樂隊。他們無需了解,也不會因此而被認為「無知」。他們甚至可以修改和挪用南方文化,比如在春晚上用普通話唱粵語口語童謠《麥兜與雞》,而粵語使用者如果對此感到冒犯,就是不夠包容。
香港是個遠房親戚:光芒反射之處
儘管我認爲比起潮汕客家,攬佬的歌距離香港更遠,但不可否認香港對廣東的文化影響是很大的。攬佬的音樂中有不少來自香港的意象。他2023年發佈的專輯,封面是一張香港街景;他甚至爲念慈菴寫了一首歌。在《大展鴻圖》MV的最後,畫面上顯示:「感謝 中国香港史上勝出最多騎師潘頓出鏡」,整句話都是繁體字,只有「國」字是簡體,這種意味不明的曖昧處理,讓我相信創作者對於當下的香港,一定有他們自己的看法。

攬佬的歌曲中充滿香港意象,是因爲廣東本身充滿了香港意象。或者說,香港就是廣東文化中一個不可避免的元素,並不到廣東人選擇。
香港觀察者認爲攬佬的作品中也折射出一個過去的香港。作家沐羽評價《大展鴻圖》寫道:「攬佬的是生意邏輯,『賊船越大老鼠才坐的下』,是『我把大門打開邀請鬼怪來作客』,是『人要經商腿不能麻,江湖的盡頭是白,人情的盡頭是財』。我總是在想,其實這才是以前的香港精神,是上幾代人大茶飯的豪氣,打開門做生意唔做就鳩就,東家唔打打西家。而不是笑鳩人不理解自己,不是金錶金牙金鏈屌閪開夾萬,不是講什麼效率快無情直接合約精神。規矩應該是明的,笑鳩人應該是暗的。合約分陰陽,有錢大家搵。如果行有餘力,就保護自己友。不過這些想法可能都落後而老派了,還能講什麼呢。」
但必須說,攬佬的歌曲中充滿香港意象,是因爲廣東本身充滿了香港意象。或者說,香港就是廣東文化中一個不可避免的元素,並不到廣東人選擇。幾乎每一個廣東人,都總有至少一兩個香港親友,就像每一個香港人都有一兩個加拿大親友一樣。廣東以外的人討論對香港的喜愛,大概像某種心嚮往之,努力爭取,最後踏足就算作實現夢想的應許之地;但對廣東人來說,香港對廣東來說太接近了,因爲它們就在那了。香港從人到事都滲透在日常生活之中,雖然本身有國境線要跨越,感覺就像後花園,而香港就是個經常會出現的遠房親戚。
在近日《東周刊》的訪問中,攬佬回應了香港之於他的印象。他零零散散地羅列了對香港的感受:小時候聽陳慧嫺的歌長大,來過香港很多次,「人多車多,駕駛比較難;同埋我覺得香港人好有錢;還有絲襪奶茶好好飲」。大概出乎港人意料,他並沒有激動地長篇大論輸出香港如何影響他,他的感受聽上去和別的遊客別無二致,並不像一類在港留學生一樣,能如數家珍地說出自己如何被香港電影、香港音樂改變人生,如何隱密又嚮往地喜歡著「小飛機場」(大陸粉絲對my little airport的愛稱)和何韻詩。但這大概確實代表大多數廣東人對香港元素的態度:密集,但平常。但攬佬對於香港的說唱界發展顯然是有留意的,他表示自己最欣賞的歌手是Novel Fergus,「他都好努力地走出自己獨特的路」。

後香港狀態:香港開始逐漸在意了
在強勢地位逐漸消失,並同時面臨被客體化、被挪用、被代表和擠壓的恐懼時,香港的意見也多了。一方面這些「衍生」文化彷彿在生命力和影響上超出香港文化本身;另一方面,「香港」形象被凝固在某個時空之中,彷彿可隨時切片取用。
在當下,香港的文化影響力「下降」成爲一個被經常提及的論述時,我們從以前被香港的餘暉照射過的地方那裏,從它們的文化元素中反向去尋找舊日的香港。我們在惠州佬的「數白欖」說唱中,看見那個生意經爲先的道義香港;在馬來西亞歌手黃明志的《學廣東話》裏面,看見影視音樂輻射東南亞的香港;我們在小小年紀就從香港移民到美國的單口喜劇演員歐陽萬成口中,聽見那個遠走高飛卻被美食和文化牽絆著的移民香港;我們甚至在《野狼disco》裏面,聽到影響了一代東北年輕人的古惑仔式江湖香港。
香港好像化作無數碎片,又彷彿無處不在;香港被定格在某個時空,卻在那個時空之中豐富到有一千張面孔。仔細想來,其實這些影響並不是近年才出現的東西,它們一直都在,香港文化元素其實一直都存在於不同派系的創作之中,但香港本地從前其實很少給予反應,甚至很少看見;這也是自然而然地,強勢文化看不見自己輻射陰影投射下的文化。
就好像Eminem也很難聽見中國說唱歌手致敬他的作品,無論這名歌手在本地有多出名。但如今香港文化對於這些逐漸在意了。在強勢地位逐漸消失,而同時面臨被客體化、被挪用、被代表和擠壓的恐懼時,香港人的意見也多了。一方面,這些「衍生」文化彷彿生命力和影響力超出了香港的文化本身;另一方面,香港的形象被凝固在某一個時空之中,不同背景的創作者隨時切片取用。
於是香港人到處看看,分發點評:喜歡並讚美黃明志歌曲中的香港運用;對有香港根的美國人歐陽萬成則要驗明正身;攬佬這種土土的東西有點意思,但最好還是不要妄圖代表香港;至於遠在東北的寶石老舅,「心裏的花」這種連調子都不對的粵語歌就實在荒謬至極。無關動機,最好不要。
這大概是某種「後香港」狀態:香港文化和街頭氣質本身都在變,但其他不同文化記住的,是它曾經的某個側面的影子。而香港從前無需給這些影子以反饋,但現在需要了,因爲當自己的身影縮小後,就看見和在意這些影子下的建築了。
但並沒有什麼可以苛責香港人的,因爲當發展的可能性被抑制時,自己在無限萎縮的過程中,是真的有可能越來越不被看見乃至完全消失的。到那時候,那些香港投射下的影子,大概就成了香港了。「過幾年後,他們會不會說野狼Disco和大展鴻圖來自香港?這是完全沒人會高興的局面。」沐羽在對《大展鴻圖》樂評中如此想像。
倘若攬佬這個廣東佬還能從香港的二次折射裏映襯出什麼的話,那大概是泛廣東所有族群共享的,那把懸在頭頂的達摩克里斯之劍;是那種面對強勢政治與文化力量介入,影響一個族群、一種文化發展時帶來的,深切的文化續存危機感吧。
mv裡面關於香港場景的使用,作為廣州人的角度,我會覺得更加是一種電視/報紙媒介對香港文化的傳播與小時候到香港玩的經驗雙重影響下,導致的一種對香港的「不存在」的鄉愁,比如對賽馬的熟悉(電視),對蓮香樓的名字(手信)刻入骨髓。而對香港現實本身的關注係近乎於零。
写得好好
杨老师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