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疫之年的中國鋌而走險!——五條人樂隊帶來的意外希望

「知道五條人之後,我想開啟一種新的人生。」
「今日全球化,明日自己耍」五條人音樂會在秦皇島的阿那亞舉行,觀眾將近四千人。

都怪我那個時候 不成器 老去混⋯

編按:冬至剛過,寒氣與病毒仍互相激勵,多少人想快點去到2021年看看世界的迷底。2020真混蛋,但這些混蛋的日子裡,可有什麼是為未來準備的禮物?帶著這個問題,端文化組製作了「年度文化人物」小專題,從中國、香港、台灣各拾一切片,鋒利的,切入未來的虎口。所有思想的累積與承接,共同製作了我們即將存於其中的那個謎底。今日是中國篇,獨立樂隊五條人,為什麼只是一夜之間,他們就讓人們在未必如意的生活中,大笑著,感受到了希望。

五條人的故事,當屬2020年中國最為重要的文化現象之一。這支唱著廣東邊陲小城海豐話出道的獨立樂隊,儘管2009年甫出道已獲華語音樂傳媒大獎「最佳民謠藝人獎」,但真正突破獨立音樂圈而在更廣泛人群中「走紅」,卻因今年夏天在大陸熱播的綜藝節目《樂隊的夏天》第二季(下稱《樂夏2》)。

在綜藝節目紅了的獨立樂隊

疫情之年,全球影視娛樂產業飽受衝擊,中國也不例外。而《樂夏2》這檔節目,對瘟疫盛夏中的大陸娛樂現場,卻猶如一道分水嶺——讓人們在心理上與深受病毒之苦的上半年漸行漸遠。

七月底《樂夏2》甫開播,五條人便在首次演出中「臨場改歌」:上台後突然「自作主張」將原本預定要演出的曲目〈問題出現我再告訴大家〉改為另一首〈道山靚仔〉,一時間燈光道具音響各部門都未能跟上,主持人也面露問號。演出完後的對答環節裏,仁科與阿茂的隨興表現,面對主持人與聽眾的幽默自嘲,也震撼全場,令其一時成為樂夏舞台絕對主角。文化學者楊早在微博寫道:「在《樂夏》第二季,只有五條人,是在規則裏遊蕩。」

此後,不但「#被五條人笑死#」這一話題的微博閱讀量一夜之間高達4.2億次,其後的夏天更被中國網民戲稱為「撈五條人的夏天」——因為在節目賽制與規則下,五條人一次次被淘汰,又一次次被觀眾熱情投票「撈回來」,不斷登上微博熱搜榜單,發酵出近乎「國民樂隊」的熱度。最終,五條人終獲亞軍,一時風頭無兩。

「綜藝成全了五條人的爆火出圈。所謂爆火出圈,是對社會、文化、地域區隔的一次小小的爆破和拆解,是當代藝術、搖滾樂與大眾娛樂消費文化之間的一場小小的艷遇⋯⋯」

五條人在《樂隊的夏天》。
五條人在《樂隊的夏天》。

「五條人」其實是2009年3月由仁科和阿茂兩個海豐人在廣州組建的樂隊。出道十餘年,音樂風格不斷變化且多元——從早年的民謠,到加入搖滾之後的亂燉,再到後期的甜膩、噪音與迷幻,你很難去歸類或定義什麼才是「五條人」,一如其音樂場景,既有時空變遷的魔幻滄海,也有草根故事的世俗悲憫,疊合起來,像一個讓人有點匪夷所思的中國。而為什麼這樣一支並不大眾與主流的樂隊,會在一個夏天裡,讓幾億中國觀眾為之著迷與瘋狂?

五條人,來自廣東汕尾市海豐的樂隊。源自2001年,茂濤高考失利後從海豐來到廣州,擺攤販賣打口碟為生,並受國內外唱片的影響。仁科在海豐工藝美術班學習繪畫,2003年春節,二人於「海豐原創音樂會」結識,後仁科搬至廣州城中村石牌村投靠阿茂,擺攤販賣盜版書,勉強維持生計。2007年租房開辦唱片店,開始寫歌。2009年正式組建五條人,主唱兼吉他茂濤、主唱兼主音吉他、手風琴仁科。初期以海豐話方言、草莽架勢、鄉土關懷而聞名,多以平民語言講述過去人和事,關注身邊情景,是社會急劇轉型的記錄。被媒體認為與一般民謠的「治癒系」基調不同,其題材多關於城鄉文化差別,全球化與本土主義的衝突。也有評論認為五條人的音樂並非真正意義上的民謠,而是民謠、搖滾和民間野戲的結合體。發表過五張錄音室專輯《縣城記》(2009),《一些風景》(2012),《廣東姑娘》(2015),《夢幻麗莎髮廊》(2016),《故事會》(2018)。2014年簽約摩登天空旗下子廠牌BADHEAD。2020年7月,參加愛奇藝原創音樂綜藝《樂夏2》。曾獲華語傳媒大獎、台灣金音獎等眾多獎項。

《縣城記》
《縣城記》
《一些風景》
《一些風景》
《廣東姑娘》
《廣東姑娘》
《夢幻麗莎髮廊》
《夢幻麗莎髮廊》
《故事會》
《故事會》

「五條人是周伯通,而不是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他們不需要在那個體系裏去跟任何人比武排名,但他們強大的時候就是能夠完全擊穿你。」

文化現象:五條人是一個希望

《樂夏》之後,五條人在秦皇島阿那亞舉辦了大規模專場演出,「今日全球化,明日自己耍」。現場觀眾將近四千人,有老樂迷,也有從《樂夏》得知他們的新樂迷。阿那亞項目創始人馬寅說,五條人在《樂夏2》的表現「讓人產生天然的信任感」,在一個被用力包裝的綜藝舞台上,只有他們一身輕鬆、毫無枷鎖,「五條人是周伯通,而不是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他們不需要在那個體系裏去跟任何人比武排名,但他們強大的時候就是能夠完全擊穿你。」「(這屆《樂夏》)只有五條人超越音樂之外,能夠變成一種文化藝術現象。」

而在樂評人張曉舟看來:「五條人(構成的)最大的現象是,他們的受眾特別牛逼。」多年前張曉舟就發現,豆瓣上有歌迷會通過五條人的歌去寫自己的故事。那些喜歡五條人的普通歌迷在想什麼?在阿那亞,一位看完五條人演出的女孩,給了我這樣的答案:「因為今年很不好過,發生了很多事。我很迷茫,但五條人的出現,讓我覺得今年好過了一點。」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崔健曾對張曉舟說:「五條人是一個希望。」通過《樂夏2》,五條人的率性、無枷鎖,他們歌裡的現實、悖離、痛快與詩意⋯⋯讓很多人在艱難時節看到了一種希望。

張曉舟這樣描述《樂夏2》之於五條人的意義:「綜藝成全了五條人的爆火出圈。所謂爆火出圈,是對社會、文化、地域區隔的一次小小的爆破和拆解,是當代藝術、搖滾樂與大眾娛樂消費文化之間的一場小小的艷遇⋯⋯」

五條人被誤解

艷遇難免夾雜誤會。綜藝成全了五條人,但成全的過程也附贈刻板印象。此前已有評論者詳細分析過,「方言樂隊」+「缺乏音樂性」,恐怕是掌握綜藝節目話語權的人傳達給受眾的對五條人的最大誤會。那麼五條人自己怎麼看待這類標籤?

阿茂認為:「認為我們是方言樂隊,是因為我們最早是以方言出道。我們在海豐生活了十幾二十年,離開之後,很多故事可以寫啊,這時用什麽語言?肯定是家鄉話更生動應景,就給人感覺是方言樂隊。」

但事實上,五條人後來也創作了大量用國語演繹的故事,像專輯《故事會》裏的歌曲〈喜鵲〉,他們還找來設計師宋曉輝用「京片」(地道北京話)去念白。

今早鴻發超市倒閉了
扔了一大批過期食品

爛尾樓裡的流浪漢們
趕在垃圾車到來之前搬走了一大批
有康師傅方便麵雙匯火腿腸
豆豉鯪魚罐頭嘉頓麵包
還有啤酒和飲料

他們像是碰到豐收年的農民兄弟們
敲鑼打鼓地唱起了歌來

而阿茂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其他人老是要強調歌詞,或者強調聽不懂這個詞。音樂就是音樂,它是旋律,直接進你耳朵的。你能不能感動,是音樂能不能帶給你感動,而不是你要看了歌詞後才能感動。」更何況,他認為:「我們在《樂夏》展現的也不是方言。」

與其說歌詞,令五條人在《樂夏》初登台就出圈的臨場改歌〈道山靚仔〉,雖然是海豐方言所唱,但其實展現的正是他們獨特的「音樂性」。用仁科的話說:「在音樂表現上,〈問題出現我再告訴大家〉這首歌是較簡單的。第一次為什麽需要改呢,恰恰因為它的音樂性偏弱。而〈道山靚仔〉是有特點的,不是說技術很花哨,但它營造出來的東西是獨特的。」

「因為今年很不好過,發生了很多事。我很迷茫,但五條人的出現,讓我覺得今年好過了一點。」

五條人在《樂隊的夏天》。
五條人在《樂隊的夏天》。

來自世界養分、有現代性的「獨特」

這種獨特,是仁科所喜歡的「有現代性的」獨特。

「你在中國創造音樂,很多人動不動拿出那種徹頭徹尾的民族音樂。我不喜歡那種,我還是比較喜歡有現代性的,因為你是現在的人。」但仁科強調:「我說的現代性,又不是跟傳統完全脫節、用西方那一套。畢竟你還是生活在『這裏』——所以我覺得我們的音樂,比如〈道山靚仔〉、〈雨來淋秀才〉、〈曹操你別怕〉,有很多鮮明的東西,既用了傳統,也保留了現在。」。

天啊天烏烏
要啊要下雨
我媽在家等我回家吃飯喔
但是現在該怎麽辦好呀
我在歌舞廳裏面
我媽講 阿仔啊回家吃飯吧
都怪我那個時候
不成器 老去混⋯⋯

影響五條人最深的,當然也是Bob Dylan、The Doors、Tom Waits這些風格混雜的時代經典。「你不可能說我排除掉所謂『西方』的搖滾,因為我們就是聽那些才喜歡上音樂的,當然我們也聽港台音樂。」仁科拉手風琴,更受到了吉普賽音樂的影響。對於世界各地音樂元素的汲取,讓五條人希望呈現的「音樂性」很難被簡單定義。

做自己的音樂時,他們欣賞布拉格之春時重要的地下文化樂隊「宇宙塑料人」(The Plastic People of the Universe)和1970年代紅色高棉接管政權前的柬埔寨搖滾。仁科說看紀錄片《紅色高棉:失落的搖滾樂》時想,當時柬埔寨的音樂人能聽到世界各地的音樂,「但他們做出來的,恰恰是很有地方特色的搖滾。」這也是五條人更願意去做的。

2018年,香港的文藝復興基金會舉辦「Ear Hub搶耳博覽」請五條人來演出。當時,日本富士搖滾音樂祭(FUJI ROCK FESTIVAL)的創辦人Jason Mayall形容五條人的音樂「像老虎走鋼絲」,他不懂中文,也聽不懂五條人在唱什麼,卻能敏銳捕捉五條人歌裏超越語言的音樂性。

老虎走鋼絲是一種鋌而走險,五條人的音樂現場,恰恰從來都不是一板一眼。

仁科認為:「我們的鋌而走險就是:不僅僅是我們完成一些喜歡的歌,而是想製造一些意外。你聽完我們的唱片,然後聽現場,比如〈雨來淋秀才〉,同一首歌在每一個現場,無論狀態還是彈奏,都會不一樣。」在舞台上創造意外,也是五條人音樂的一部分。

「我們的鋌而走險就是:不僅僅是我們完成一些喜歡的歌,而是想製造一些意外。」「我們的內核是 rock n roll,但精神很爵士,就是盡情玩,不會被限制。五條人,什麼都可以。」

五條人的主唱兼主音吉他、手風琴手仁科。
五條人的主唱兼主音吉他、手風琴手仁科。

「有些音樂人,唱片裏一首歌的結構跟在live house基本一樣,除了現場的solo可能速度略微不同。」仁科說:「我們也有些歌這樣,但如果去看live house或音樂節表演,我們總有些歌不是這樣的。這是一種冒險,對我們來說,有可能演砸,但我們寧願付出搞砸的代價也要這樣玩。」

日常演出已習慣鋌而走險,因此當他們站上綜藝舞台時,可以「玩」得如此游刃有餘,用阿茂的話說:「我們的內核是 rock n roll,但精神很爵士,就是盡情玩,不會被限制。五條人,什麼都可以。」

難以定義:過時的流行樂

由此出發,定義五條人的音樂風格,是仁科和阿茂都缺乏興趣的事。

阿茂認為:「我們就是一直都跟自己過不去。不斷地在變,一直在變。」《縣城記》是一種狀態,《一些風景》又是一種狀態,可以被稱為姊妹篇的《廣東姑娘》和《夢幻麗莎發廊》,又是另外一種狀態。

仁科覺得,別人怎麼定義他們的音樂根本無所謂。「我也搞不懂,早年Bob Dylan是民謠,後來他加入樂隊,人家就說他是搖滾,我不知道民謠跟搖滾是不是就只有一個電吉他去區分,我覺得不該這樣分。如果非要我說的話,《縣城記》肯定是民谣,因為所謂民謠就是形式嘛,第一張唱片就是我們兩個人,鼓都是錄完再加進去的。然後《一些風景》是民謠和搖滾的亂燉。到了《廣東姑娘》跟《夢幻麗莎發廊》,當時我們有個很搞笑的想法是:我們要做世界上最好的跑場樂隊。這個想法在《一些風景》裏沒有。所以我們會略微接一些我們認為的流行故事,你會聽到像〈廣東姑娘〉還有〈初戀〉那種很甜的旋律,甜到發膩。」

阿茂則補一句:「其實你說很甜,它也有點苦。」畢竟〈初戀〉也娓娓道出了「女友的家已經拆遷,家鄉也變了模樣」。

一輛貨車撞上了高架橋 卡在橋墩裡面
一名年輕的男子 抱頭痛哭
他闖南走北了很多年終於掙到了錢
回到家鄉想找回他的初戀

女友的家已經拆遷 家鄉也變了模樣
得知她早已嫁人 他感到傷心難過
他開著貨車離開縣城 想去海邊吹吹風
恍惚之間所有往事 都湧上心頭

這種甜中帶苦,就非常地五條人。像他們歌裏的「流行故事」,也並非目前、當下中國的這種流行,仁科將其形容為「過時的流行樂」。

他說:「如果是那種真正的『流行』,我們早就有很多聽眾了,也不用等到上《樂夏》才這樣。」他們的所謂「流行」,即使音色甜膩,也一定是被重新定義過的「五條人製造」。

五條人的日常創作,從編曲到錄音其實都很快。阿茂說,一般幾天就能做完一張唱片的編曲。「把編曲編個七七八八,然後留個三三二二、二二三三的,到錄音棚,就在錄音棚的創作狀態裏去把它完成。」首張專輯《縣城記》錄了九天,雙CD的《一些風景》錄了十四天,後面幾張基本都是四五天錄完。

「民謠跟搖滾是不是就只有一個電吉他去區分?」「我們就是一直都跟自己過不去。不斷地在變,一直在變。」

五條人的主唱兼吉他手茂濤。
五條人的主唱兼吉他手茂濤。

阿茂說:「我們不是那種固定模式的創作,而是很隨性、很自由的:有動機,就把這個動機發展成一首曲子,再加上詞。或者說先有詞,然後再寫曲;或者直接在排練房,比如說樂手出個動機,我們先玩,你起一個groove,大家一起玩。所以你知道為什麼上《樂夏》我們可以直接開始啦,因為平時就是這種狀態。」

聚合那些在時代轉折點上分道揚鑣的人

而假如沒有參加《樂夏2》,五條人有可能紅透整個中國嗎?

樂評人張曉舟斬釘截鐵的地說:No。他不認為有這種可能性。「好多人說五條人現在怎麼變得這麼牛逼?他們從來都是這麽牛逼。其實很多樂隊都很牛逼,但不可能被大眾接受。」而五條人恰好有很多歌,能夠與大眾產生情感交匯,從來不聽搖滾樂的人,也會被他們吸引。比如大陸某著名地產商就曾對張曉舟說,〈道山靚仔〉讓他想起自己年輕時在廣東打拼的經歷。

張曉舟認為,中國的階層分層是最近二十年的事。而有意思的是,很多在時代的轉折點上分道揚鑣的人,都能被五條人的作品觸動。所以五條人的能量在於「他們能聚合起很多共同的議題、共同的回憶。」

但他也指出:「五條人最牛逼的歌,大眾也不可能理解。比如〈阿炳耀〉是一首偉大的歌,寫一個瘋子,一輩子娶不到老婆,看到很多外來妹來海豐打工,工廠老板黑心把她們關在一起,每天12小時都在工作。阿炳耀就罵老闆『幹嘛要把她們全部關起來呢?』,那種壓抑的場景是特別牛逼的。再比如仁科19歲寫的〈晚上好 春天小姐〉,歌詞裏有一句『市長先生把你給遺忘了嗎』,這個『市長』代表的是永遠有一個巨大的力量,一個無形的控制這個世界的力量。」

請你不要害怕這一切
親愛的春天小姐
那些最鮮豔的吻 最美麗的笑聲

市長先生把你給遺忘了嗎

他曾對你說

親愛的春天姑娘這兒永遠愛你

不過即使大眾理解不到五條人最有力量的表達,卻不妨礙體量龐大的「樂夏粉」對五條人的狂熱。有趣的是,這種狂熱還有不少錯位。

很多在時代的轉折點上分道揚鑣的人,都能被五條人的作品觸動。所以五條人的能量在於「他們能聚合起很多共同的議題、共同的回憶。」

「今日全球化,明日自己耍」——五條人音樂會。
「今日全球化,明日自己耍」——五條人音樂會。

「知道五條人後,我想開啓新人生」

阿那亞的演出,幾千名觀眾在海灘專場,仁科卻覺得第一次遇到「比較詭異」的狀況:

「過去我們在很多live house唱歌,像〈十年水流東〉這種歌,哪怕是海豐話,觀眾都會大合唱。但這次沒有人唱,極其詭異。」近四千人摩肩接踵的現場,多數人都是樂夏迷,這對五條人來說很新鮮。不過仁科覺得:「習慣一下就好。他們可能只聽過我們幾首比較有名的歌就來了,可能期待我們唱〈Last Dance〉,這個我能理解,但就和過去在live house的粉絲很不一樣,那些粉絲起碼聽過我們大部分歌,才會買票來看。」

但來自「樂夏迷」的狂熱裏,同樣有一些至情至性的瞬間,有助我們理解五條人對於普通人來說意味著什麼。

在阿那亞演出結束當晚,我遇到一位酒醉的女孩。她說自己也玩了十幾年的樂隊,覺得五條人可以被載入搖滾史冊。起初,我覺得她只是一位狂熱的「樂夏迷」,但她一本正經地強調:「確實是《樂夏》讓我知道了五條人,沒能很早地聽到五條人我很遺憾,但知道五條人之後,我想開啟一種新的人生。」

一種什麼樣的人生呢?

「五條人是屬於人民、屬於大家的,是能真正走向大眾的。」她說自己聽過很多樂隊,像重塑、新褲子等等,但只有五條人能讓人一下子就進入。「因為他們更貼近生活,沒有太多距離感,像那首〈陳先生〉就是大道至簡,很簡單就能讓人走進去。」

女孩更神采飛揚地說:「是五條人的出現,讓我想要好好地跟原創的音樂死磕到底。我想做他們這樣的音樂。我剛才借著酒勁衝過去和仁科合影,跟他說了一句話。我說:『仁科,我為了你們,也為了我的夢想,我報了一個鍵盤班。』因為我知道五條人是缺鍵盤的。我跟他說:『五年以後我要加入五條人樂隊,做你們的鍵盤手』,他說『好,好⋯⋯』他可能覺得我就是一個瘋狂的普通歌迷⋯⋯」

無論五年之後,她會否實現夢想,但至少在這個夏天,五條人給她在迷惘當下點亮了一盞燈,能讓人代入希望,或許這也恰是千萬觀眾無法抗拒五條人的理由。

「只有五條人能讓人一下子就進入。因為他們更貼近生活,沒有太多距離感。」

五條人的樂迷。
五條人的樂迷。

仁科講現實與迷幻

《樂夏2》讓五條人收穫了什麼呢?

「哈哈,收穫了名和利。」仁科答得非常坦率:「大眾媒體必然會面向99%的人,而我們此前面向的是1%。」

泛娛樂化時代裏,對於一支有才華有想法的樂隊來說,這樣的走紅路徑是無心插柳還是生而逢時?

仁科用伍迪·艾倫的電影《午夜巴黎》舉例,他說,即使在1920年代的黃金年代,作家也深感生不逢時。「生而逢時,不是一個現在進行時。比如我們說有些人趕上了詩歌的年代、搖滾的年代、Disco的年代、說唱的年代,都是一個時代過去了,才能去定義。生而逢時恰恰就是處於那個時代的那個位置時,做了該做的事情。我不知道我是做了該做的事情,還是做了不該做的事情。」

「今日全球化,明日自己耍」五條人音樂會,仁科與茂濤。
「今日全球化,明日自己耍」五條人音樂會,仁科與茂濤。

「細想一下這個(理性的)框架其實並不穩定,地殼裏還有在活動的微生物,還會地震。我認為這是一種很迷幻的狀態,我們就生活在一個迷幻的環境裏。」

這支已經強大了十幾年的樂隊,突然被普羅大眾「發現」後,多數人的關注焦點都是:他們的作品接地氣、寫實、很有現實感。

然而現實感是什麼?人們日常所見的現實真的「現實」嗎?仁科的思考從瘟疫期間寫新歌〈地球儀〉開始,去得更遠。他說:「我們總是認為現實是很清晰的,抓得住的。但我想傳達的是:我們長期認為很現實、實在、正常、司空見慣的事,如果深挖或者換個角度去看,就很不可思議。」

他舉了自己在廣州打車的例子。「比如我在路上看到有一個下坡路。為什麽會有這個斜坡?如果從理性來說,路應該都是平的。為什麽不能都做成平的?人思考現實的時候總是按照理性規劃,城市也在這個框架內建立。但細想一下這個框架其實並不穩定,地殼裏還有在活動的微生物,還會地震。我認為這是一種很迷幻的狀態,我們就生活在一個迷幻的環境裏。」

「我們說時間一天兩天過去,其實可能根本沒有『時間』。是地球轉時產生運動,才有了時間——想想這個過程,你在一個球上飄,這夠飛了吧?這就是宇宙飛船。而人在地球上的狀態不是虛構的,是很現實的。所以做《地球儀》時,我希望做的是這種迷幻。而不是『迷幻搖滾』磕了藥那種精神迷幻。」

仁科強調,他說的迷幻,是現實的迷幻。

「面對現實時有很多迷幻時刻,而不是說你迷幻了自己去看現實——這個迷幻和那個迷幻有很大區別。這種迷幻無處不在,特別是在這個大家都逃離不了的資本主義時代,我們的生活、供樓啊這些,好像很現實,大家就說:我們不要去聊那些不現實的東西,但恰恰在我看來,你『那個東西』也不是很現實哦。」

現實生活,但凡细化或分解一下,就變得一點都不現實,分分鐘讓人陷入神遊。而五條人的新唱片,也有可能向迷幻的方向靠攏。惟〈地球儀〉這種感覺的歌,五條人過去數首作品也做過不少嘗試:「所以接下來如果出新唱片的話,就讓它更瘋狂吧。」

「今日全球化,明日自己耍」——五條人音樂會。
「今日全球化,明日自己耍」——五條人音樂會。

「如果音樂說清楚了,就變一種社會型、紀實性或功能型的歌曲了。做社會學要給出一個說法,恰恰我給不了清晰的說法,才去做音樂。」

玩音樂不是做社會學

五條人在作品裏講過很多故事:海豐的縣城、廣州的城中村爛尾樓、東莞的月亮、深圳的街頭⋯⋯2008年成立至今,當代「中國的故事」迅疾變幻,早讓人目不暇接。尤其在經歷了如此魔幻的2020年之後,五條人會怎樣繼續講故事,會繼續呈現當下社會的種種劇烈變動嗎?

「這肯定是個難題。」仁科坦言:「我們也在嘗試,也沒有答案。很難,但也得去做。有可能做的過程中會出一些不太好的作品,但要勇於去做出來。不知道有什麽方法是可以給你找到的。」他提到黑格爾說哲學家要描述世界,「但音樂畢竟還不是真正需要科學方式的社會學觀察——音樂恰恰提供了一種感性方式。如果它說清楚了,就變一種社會型、紀實性或功能型的歌曲了。做社會學要給出一個說法,恰恰我給不了清晰的說法,才去做音樂。」

比如關於疫情,仁科認為疫情為人們提供了重新思考現實的角度,而不是單純要戰勝疫情、回歸以往的生活。「我們一直以來那種慣性、有節奏、有計劃性的東西是很脆弱的。」

讀了很多齊澤克的仁科,喜歡用資本主義對人的捆綁舉例。「我們的生活一直被消費捆綁,但也許通過疫情,我們可以脫離消費。」他認為年輕人應更多思考這些,而不是一味重複付費的生活、一門心思去完成這個生活。「不是要『完成』你的人生——當然,那種自毀型的極端也不好——但如果我們一直在這個框架內,就很難想象另外一種生活。」

除了《地球儀》,還有關於疫情的新歌?「有些疫情中做的還沒發出來。」仁科提到新唱片中的一首:「詩人韓東在武漢被隔離了五十多天,他也被我寫進歌裏,但沒提到名字,我就說詩人被隔離了多少天也從來沒抱怨過。」

阿那亞海灘上有由貨車改裝的夢幻麗莎髮廊。
阿那亞海灘上有由貨車改裝的夢幻麗莎髮廊。

「你是孫悟空,你出來是要跟二郎神打的,結果你跟二郎神的狗糾纏了那麽多年。」

現實:不跟二郎神的狗鬥

面對現實與資本,五條人選擇了更跳脫、更有想象力的方式。他們更在意的並非「反抗」任何既定框架,而是跳出所有框架,找到新的可能性。這大概可以解釋為什麼他們不會硬要與資本規則正面較勁,而是靈活拓開「不按規則走」的新路。

「我看過李敖有一個講座,他以前坐過十年牢,後來他就勸年輕人說『你是孫悟空,你出來是要跟二郎神打的,結果你跟二郎神的狗糾纏了那麽多年。』仁科說:「哈哈,不要跟二郎神的狗鬥——這是李敖說的,不是我說的。」

對生活、對現實的想象可有多重維度。「為什麼我一直在說『你認為很現實的東西其實很魔幻』?」仁科再以齊澤克說法舉例。「齊澤克說資本主義深入人的生活裏面,以至你都想象不到除此之外的生活方式,哪怕你『反資本主義』,都是按它的框架去『反』。你『反』它,也是在承認它。」

而仁科想找到的「那個東西」,是跳出框架以外的。

他說:「我們看到的所有東西都有一個框架,而在這個模式下,你都忘了有其他可能性。因為你沒法憑空想象出一種什麽都不是的生物:它既不是馬,又不是牛⋯⋯但我在找那種『既不是馬又不是牛』的可能性。不是說我真能找到,但起碼要有這個意識,要跳出來。」

這就是五條人對現實的解構方式:不必非黑即白、非此即彼、非批判即褒讃。

最終,回到音樂創作本身。「德勒茲是不是說過嗎?『藝術是批判,但批判的東西未必是藝術。』」在仁科看來,當然有很多音樂,功能性地推動了社會的變化,但是他更希望五條人的音樂是「這首歌本身,就是一個東西。」

「我看過羅伯·格里耶的一些訪談錄。他參加作家會議時經常出現一些捷克、東歐、蘇聯來的共產主義國家作家,提到說:『作家應該為這個社會說話』。但格里耶不這麽認為,他認為:有時候寫作本身——就像貝克特、卡夫卡他們的寫作——『本身就是個東西』。但在那些作家看來,寫作是為了『那個事情』而寫『這個東西』。」

也許,當我們做事的目的不是這件事情本身時,反而有可能錯失思考現實的其他維度。用仁科的話說:「就像我在廣州打車時看到道路不平,它也是個現實問題擺在你面前。」跳脫出資本主義、消費主義、意識形態、政治正確等等林林總總框架的方式,就是始終能換一種維度,去思考和看待現實。

儘管現實足夠魔幻,但仍然存在多維的思考與可能性——這可能就是五條人在2020年的夏天所教會我們的最重要的事。

端傳媒實習生梁伊琪對本文亦有貢獻。

讀者評論 8

會員專屬評論功能升級中,稍後上線。加入會員可閱讀全站內容,享受更多會員福利。
  1. 没想到仁科竟然是齐泽克读者,还引用德勒兹2333
    看到理论家的批判精神对艺术实践有影响,再传达给作为听众的群众,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2. 这张晓舟,就一流行音乐评论人,没必要装精英文化人鄙视群众吧,张口闭口就是什么“五条人最牛逼的歌,大众也不可能理解。”你是什么东西,随口就能判断群众”不可能“做到什么事?

  3. 個人而言 在那個時間他們的出現 的確是救贖

  4. 地球儀的歌詞不就是Anthony Giddens的時空延伸嗎

  5. @人工智障 如果想保护这个乐队,不要指出为好

  6. 必须说在端这个平台至今为止的所有乐夏文章的正文和评论区,我都没见到有人指出过重塑曲目的尖锐政治性(最为明显的莫过于“理想世界”主题的演出曲目直指六四“谋杀万岁”和决赛曲目的原歌词“十月的庆典必须取消”),是让我有一点失望的

  7. 2019年樂夏裡出來的九連真人也很棒,歌裡有種南方的生命力,很開心聽到不是字正腔圓的北方口音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