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諾獎作家韓江:肉體即政治所在,「記住這一切」之艱難

韓江時常將韓國本身的政治創傷,放置在東亞的脈絡來處理,這些作品既屬於韓國、也不只是韓國。
2016年8月17日,蘇格蘭,韓國作家韓江出席國際圖書節。攝:Roberto Ricciuti/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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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時間,我明白了。我明白那些人想要的是什麼。不惜餓死我們、嚴刑拷打逼供,原來他們想要說的是:讓我們來告訴你們,當初在那裡揮舞著國旗、齊唱著國歌是多麽愚蠢的一件事;讓我們來幫你們證明,現在這骯髒發臭、傷口潰爛、像野獸一樣飢腸轆轆的身體,才是你們。

——韓江《少年來了》

2024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由韓國作家韓江拿下。她不僅是韓國第一位獲獎的作家,也是亞洲第一位獲獎的女作家,在政治、族群與性別上都饒富意義。韓江獲獎之後,她的作品在韓國書市立刻銷出十多萬本。根據韓國媒體報導,韓江作為獲獎的女性作家,確實鼓舞了長期受到壓抑的女性讀者。諾獎加身之後巨大的象徵資本,搖撼保守、父權的韓國社會,如此效應,幾乎已是諾貝爾文學獎的「題中應有之義」。文學大多數時候都無力改變社會,但至少在得獎的這一天,社會能夠稍微有點鬆動的契機。

對台灣讀者而言,瑞典學院頒獎給韓江,倒是一個頗為「親切」的選擇。由於台灣翻譯視野相對侷限,每年諾獎都往往成為「補課」之機,讓出版界有信心引介陌生的外國作家。不過,在韓江得獎之前,台灣已翻譯有《素食者》、《少年來了》、《白》與《永不告別》四部小說,已累積了可觀的讀者群。今年五月,《聯合文學》也恰巧策劃了「韓國文學愛好者的記憶法」專題,其中也著力介紹韓江。可以說,這是除了2013年獲獎的艾莉絲・孟若(Alice Ann Munro)之外,近年台灣讀者最熟悉的新科得主了。

韓江是能調和在地與普世、議題性與人性深度的高手,能在大題目裡精耕細作,讓讀者體驗到深邃,而不是標籤與教條。

詩意與東亞脈絡

從風格論,韓江最鮮明的文學特徵,確實是諾獎委員會指出的「詩意的筆觸」[1]。抒情性強烈的《永不告別》、環繞核心意象拼貼的《白》、《素食者》裡「倒立成樹」的女子、《少年來了》的「寺院」詩段與末尾的「有陽光的地方」,都讓我們感受到韓江作品強烈的詩質。當然,透過譯本閱讀的我們(這點諾獎的評審也是一樣的),自然不可能百分之百與原文同步。但反過來說,這或也能證明韓江的鑄詞選句經得起翻譯的磨損與添加,而能橫跨多種語言中仍保有詩意。

而從主題論,韓江更是能調和在地與普世、議題性與人性深度的高手。她的小說主要環繞著韓國的政治創傷與女性處境兩個主題展開,光看關鍵字並不新奇,但她卻能在大題目裡精耕細作,讓讀者體驗到深邃,而不是標籤與教條。韓江出身於韓國南部的全羅南道,過去百年來是韓國抗爭能量最強烈的區域之一。從1894年的「東學黨起義」,歷經1929年「光州學生獨立運動」、1948年「濟州四·三事件」與「麗水-順天事件」,一直到1980年「光州事件」,此地群眾反抗舊貴族、日本殖民與威權政府,可說是無役不與。韓江的《少年來了》描寫「光州事件」、《永不告別》描寫「濟州四·三事件」,正是回應自身與親族的生命傷痕。

2024年10月11日,韓國首爾,市民在教保文庫光化門店購買202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小說家韓江的書籍。攝:Chris Jung/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這些並置段落篇幅不長,但精巧展示了東亞諸國的命運交織,使這些作品既屬於韓國、也不只是韓國。

在這些作品裡,我們會看見許多共同的線索,能作為理解韓江的鑰匙。比如說,韓江時常將韓國本身的政治創傷,放置在東亞的脈絡來處理。在《少年來了》中,鎮壓最兇狠的軍人,是打過越戰、自我誇耀「殺過共產黨」的老兵,因而對光州事件中的「小共產黨」毫無憐憫之心;而《永不告別》裡的紀錄片導演、也是濟州島人仁善,在拍攝自己的創傷經驗之前,先去拍攝了越戰倖存者的影片。甚至不直接涉及政治主題的《素食者》裡,對女主角英惠動粗的父親,也是越戰老兵。

《永不告別》更是並置了濟州島、台灣和沖繩,當仁善對敘事者訴說濟州島因鎮壓而死的三萬人時,說到:「台灣也有三萬人被殺害,沖繩是十二萬人。」沖繩指的應是死於美軍登陸戰的人數,台灣則應是指「二二八事件」——濟州島屠殺起因的「三一節開火事件」,正是「二二八事件」私菸查緝的後兩日,時間與性質極為類似,確實可以一比。這些並置段落篇幅不長,但精巧展示了東亞諸國的命運交織,使這些作品既屬於韓國、也不只是韓國。

肉體即政治:一切屠殺與救贖的舞台

另一貫穿韓江作品的核心,便是對「肉體」的處理。對韓江而言,肉體即是政治之所在,一切屠殺與救贖的舞台。這同樣說來不新奇,但是韓江就是能以情節和意象,磨銳讀者的敏感度。在《永不告別》裡,仁善的斷指與慶荷在風雪裡前行,都是強烈的政治隱喻,指涉了「記住這一切」的艱難。

無論是「要醫治斷指,就須讓縫合部位不能結痂,要繼續出血」,還是「我又想起仁善的母親在學校操場上看過的屍體,我放鬆了抱著膝蓋的手臂,擦拭鼻梁和眼皮上的積雪。他們臉上的積雪,和現在沾在我手上的雪是一樣的」之構思,都是怎麼翻譯也磨滅不了的意象。

而在設思更加精緻的《少年來了》,更是以「肉體」為主軸,貫穿全書主要章節。首兩章的少年東浩與恩載,從看守受害者屍體到成為屍體,韓江給了讀者無可迴避的特寫鏡頭,讓我們看見暴力的「物理性」及其精神後果。東浩注視一具具屍體腐爛,好奇「靈魂在哪裡」;恩載隨即以屍體的視角指出:「儘管有好多靈魂就近在咫尺,我們也無法看見、感受到彼此。可見『我們黃泉再見』這句話根本不成立。」

然而,在生死之線泯滅之前——也就是屠殺再次發生之前——,這對好友是無法彼此對話的,內容殘酷而形式憂傷。第三章同樣看守過屍體的倖存者恩淑,則再也無法吃肉,成為了這本書裡的「素食者」,與《素食者》裡的英惠共享著根源不全相同、性質卻有所呼應的崩壞。

前三章處理「屍體」,第四、第五章則處理另一面向的政治暴力:虐待。這兩章出現的三名角色,恰巧是男性、陰柔的男性、女性三種典型,他們也因而面對了「相應的」虐待。男性面對的是「Monami 黑色圓珠筆,他們將它交錯穿插在我的手指之間」,並且在傷口見骨之後,刻意於傷處施虐。陰柔的男性振秀則被「加碼」了性虐待:「傳聞他們曾要他把性器官攤放在桌上,威脅說要用樹枝鞭打。他們也曾將他褲子脫光、雙手綁在身後,拖到禁閉室前的草地,讓他趴在地上。在那三小時裡,黑蟻爬滿了他的身體,咬他的胯下。」至於女性善珠遭遇的虐待,則純粹集中於性:「有人拿一把三十公分的木尺不停往妳的子宮裡來回鑽數十次,說得出口嗎?有人用步槍的槍托肆意妄為地撐開妳的子宮入口,說得出口嗎?」

一方面顯示政治暴力的「一視同仁」,毫無差別地以肉體為鎮壓精神的入口;另一方面,也形成一道光譜,展示了政治暴力的性別配置。

三人各自的陳述,一方面顯示政治暴力的「一視同仁」,如本文最前面引述的段落那樣,毫無差別地以肉體為鎮壓精神的入口;另一方面,也形成一道光譜,展示了政治暴力的性別配置。由此,我們也能看到韓江佈局之精密。正如我們稍後會提到的,她不但在全書結構排兵佈陣,在各個區塊內部亦有所設計,就如同「屍體」與「刑求」這兩個主題的處理一樣。

到了第六章,肉體的主軸不變,卻一轉而有了療癒的調性。這一章的敘事者是東浩的母親,他的形象呼應了現實中的母親們。他們為了死於鎮壓的孩子堅韌抗爭,年復一年而不退卻。但在抗爭的間隙,母親時時憶起的卻是這樣的體感:

總之呢,我是在三十歲那年生下你的。我天生左邊乳頭的形狀就不太光滑,所以你兩個哥哥都只吸我右邊比較容易出奶的乳頭,我左邊的乳頭就算腫脹他們也都不吸,最後變得和右邊的乳頭完全相反,又醜又硬。我就那樣帶著兩顆不對稱的乳頭生活了好幾年。但是你和哥哥不一樣,給你左邊的乳頭你就吸左邊,就算長得奇形怪狀你也還是溫柔地吸吮著,所以最後我的兩邊乳頭都被吸得凸起而光滑。

韓國作家韓江的書籍《少年來了》。圖:網上圖片

我們也能看到韓江佈局之精密,她不但在全書結構排兵佈陣,在各個區塊內部亦有所設計,就如同「屍體」與「刑求」這兩個主題的處理一樣。

此一細節,展現了韓江絕佳的平衡感。作家不希望最終存留讀者記憶裡的,都是殘破的屍體和被捕受虐的肉體。因此,韓江安排給讀者的最後印象,是母子之間最親密、最溫柔的身體接觸。那是災難發生之前,還不認識人間的理想與殘酷的純粹肉身,也是能修補成人之歪斜(「不對稱的乳頭」)的希望。想要在慘酷的政治小說末尾提供救贖、提供溫柔,並且以新生兒為「希望」的象徵,這是人之常情——對小說家來說,「人之常情」是非常危險的,因為距離陳腔濫調只差一步了。

但之所以沒有墮入陳腐之境,關鍵還是在韓江細緻深刻的表現力,與結構安排上的參差對照——首三章與屍體有關、次二章是刑求殘傷的倖存者、最後回到無瑕的新生兒,這是與現實悲劇逆反的結構,是《少年來了》的肉體三幕劇。現實是政治殘虐,生命無可挽回;但肉體意象卻溯流而上,回到最初最乾淨的地方。即便是「常情」,這也是精細到罕有人能及、不平凡的「常情」了。

女性困境:作為起點,而非目標

韓江對「肉體」的關注,當然也不止於政治創傷,更以之處理韓國女性的磨難。事實上,《永不告別》兩名主角都是女性,《少年來了》充滿了女性、少年與陰柔的男性,都已有別於過往陽剛的政治敘事——不管是施暴者還是反抗者,政治場域往往是金鐵交鳴的陽剛對決,而韓江的發聲位置與切入角度十分突出。

而更鮮明的女性主題,當然不能略過享譽國際的《素食者》。這部小說從「一個女人突然不吃肉了」這樣的高概念出發,演繹出韓國的家庭氛圍、職場壓力,一個簡單的決定卻能導致生活的崩壞,在在令人想起馬奎斯的〈我只是來借個電話〉。同樣描寫一個人被「正常」的社會拋入精神病院,韓江卻沒有停留在體制的狹窄,反倒以此為基礎,往下探索「肉體」這一主題的極限:人能不能拋棄自己的「動物性」?在隱喻的層次上,這也幾乎就是在問:女人能不能拋棄自己的「____性」,不管那是什麼?

這些傳統的、「不夠前衛」的技藝,可能正是翻譯了也不會失落的東西。

如同《少年來了》,《素食者》也同樣是以多重視角推進的小說。隨著故事進行,英惠不只不吃肉,甚至漸漸不吃東西,並且一步步放棄「生而為人」的一切條件。她的願望並不只是「吃素」,甚而是「變成素」,去動物化而植物化。在這樣的軸線下,韓江先寫出了戲劇張力十足的第一章,但真正驚人之處在第二章與第三章。在這裡,她「詩意的筆觸」躍然而出,塑造了驚人奇詭的兩個意象:一是〈胎記〉裡,「兩株植物」的性愛;二是〈樹火〉裡,英惠倒立而成為樹的形象:

「妳知道我是怎麼知道的嗎?是夢,我在夢裡倒立⋯⋯身上長出了樹葉,手掌生出了樹根⋯⋯一直鑽進地裡,不停地,無止境地⋯⋯我的胯下彷彿要開花了,於是我劈開雙腿,大大的劈開⋯⋯」

2024年10月11日,韓國首爾,市民在一家書店排隊購買韓國作家韓江的書籍。攝:Chris Jung/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被顛倒搖撼的,不只是英惠枯瘦的肉身,也是每一名「生而為人」的讀者的世界觀。這是韓江匠心獨運之處。若將女性困境做為寫作的目標,我們也許會得到另一本深富批判性、技藝更精良的女性文學作品。然而,若將女性困境作為起點,去探問「人可以 / 不可以是什麼」,甚至跳脫現實中難以擺脫的動物性預設,便能將視野拉離「人本位」。在「後人類」、「多物種民族誌」等「跳脫人類中心」的文學思潮風起雲湧的當代,《素食者》從看似傳統(並且符合白人對亞洲之刻板印象)的女性主題出發,竟能勾連到最前沿的文學主題,身手不可謂之不矯健。

當然,作家並不是為了符應理論而寫;但如同前文所言,文學獎本身是交錯複雜的體制,作品的代表性與理論潛力,勢必也會納入考量。近年在許多藝術領域裡,人們會爭論「創作是否應該顧及政治正確」,韓江的作品恰好是極佳的答案:不去回應重要的議題,文學作品就將失去現實的根系;但文學作品若要枝葉繁茂,也不能一直留在地面,而要盡力延伸至天空深處。

近年爭論「創作是否應該顧及政治正確」,韓江的作品恰好是極佳答案:不去回應重要議題,文學作品將失去現實的根系;但文學若要枝葉繁茂,也不能一直留在地面,而要盡力延伸至天空深處。

另一方面,韓江或許也可以帶給台灣創作者一點啟示:傳統的戲劇性、抒情筆調,與文學的「深度」未必是對立的——特別是在有意挑戰國際文壇的前提下,這些傳統的、「不夠前衛」的技藝,可能正是翻譯了也不會失落的東西。嚴肅的文學作家避免媚俗,這是合理的自律,然而也要慎防這種理念成為教條。《素食者》並沒有在經營意象的同時,放棄湯湯水水的家庭戲碼;《少年來了》有深刻的倫理反省,但也保留了「因為我們要他們投降,他們才那樣被槍殺」的衝擊性場景。並且,《少年來了》也有這樣文字非常明晰直白,但意象非常詩意的抒情段落:

在你死後,我沒能為你舉行葬禮,導致我的人生成了一場葬禮。

就在你被防水布包裹、被垃圾車載走以後,

在無法原諒的水柱從噴水池裡躍然而出之後,

到處都亮起了寺院燈火。

在春天盛開的花朵裡;在雪花裡;在日復一日的黑夜裡;在那些你用飲料空瓶插著蠟燭的火苗裡。

諾貝爾文學獎當然不必是文學的標準答案。但是,它至少可以是一種「滿重要的讀者意見」。這種意見,曲曲折折地透過新科得獎作品表達出來了。那就讀吧。難得我們已有這麼多的譯本,可以無需等待,就能立即去理解——理解它的視角與偏見,理解它所指出的那種秀異,究竟具體是什麼形狀。

2024年10月11日,韓國高陽,市民拿著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小說家韓江的書籍。攝:Chris Jung/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1] 原文為「poetic prose」,台灣媒體第一時間翻成「詩性的散文」,但韓江的作品顯然不屬於華文世界認知的「散文」。作家王盛弘在臉書發起了討論,認為應翻為「詩意的筆觸」較佳。討論可見: https://www.facebook.com/photo?fbid=10161531736355490&set=a.101516495276704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