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一趟葵廣、西九、紅磡地庫,捕捉夾公仔玩家各種「打台」身影

未必人人都能如願夾出想要的禮品,但說到底也是在各取所需。
香港各區的夾公仔店。攝:林振東/端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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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開滿各式小食店、服裝精品店的葵涌廣場,夾公仔機遍佈四個樓層。一個平常下午,我們在五光十色的夾公仔機前,遇到形形色色的人。

這裡有很多逛街吃喝的情侶。葉先生和劉小姐花了60元夾不出 Kuromi 公仔,說只是碰巧經過,看見很可愛便一試,誓言以後應該不會再夾。夾公仔也非 Tony 和 Suey 約會的指定行程,他們只是偶然被一隻哥斯拉公仔吸引,才花了200元,懷疑因機台設定了「保夾」才成功抓緊夾出。

回過神來的 Tony 說剛才「純粹唔忿氣」,最難忘的也不是什麼深刻經歷,就是「浪費了好多錢,咩都夾不到」。

香港夾公仔機店數量在過去幾年可謂暴風式增長。夾公仔店的大量繁殖,有人會視為城市墮落的象徵。一街藥房金行的夢魘以另一種形式重臨,未必人人都因為街巷景觀失去多元性而惋惜,對普羅大眾而言,更直接的影響可能是單一的店舖組合令生活上選擇減少;不下一次聽見路過的街坊語帶嫌棄地稱:「而家周圍都係得呢啲」(現在周圍都只有這些店)。

2024年8月16日,西九龍中心。攝:林振東/端傳媒

坊間關於夾公仔機的討論,大多聚焦逆市擴張的它在經濟困境下,如何成為被銀行 call loan 業主的止痛藥,或是怎樣體現港人轉危為機的生意頭腦。利益角度以外,這股熱潮背後反映玩家怎樣的心理,場主與台主在當下經濟環境如何自處及想像未來,這種消遣習慣又可被閱讀成一種怎樣的文化現象,都是可以延伸的思考及討論。

回想這個專題的採訪過程,見過的一眾經營者,無論有沒有受訪,比起如何精心「set」台,令我更深刻的是他們鎖上自己的機台後,在轉角打台的身影。他們許多本身都是樂在其中的貪玩玩家。

專題以密集進行的街頭訪問作結,我們兩天內走訪了香港三大夾公仔勝地。Threads上,曾看見有人為陌生婆婆夾出她渴望已久的滷水雞翼掛飾,然而街訪過程並沒如期捕捉到許多類似的有趣經歷,機台前長時間博弈糾纏的人也只有少數,更多玩家只是經過玩玩而已。

未必人人都能如願夾出想要的禮品,但說到底也是在各取所需。即使不情願,消費有時未必能換來商品,夾公仔所得,更多時候實實在在為情侶約會或親子時光打發了時間、獲得了娛樂和刺激感;即使也同時汲取了徒勞無功的教訓、認識了無法抵禦引誘與心癮的自己。

遊戲以各式各樣公仔、模型禮品作招徠,令人驚訝的是成年人在儲存空間有限的理性考慮下,依然泛濫的欲望與童心。但禁止「暗黑技」(不當技巧或漏洞)的告示、「保夾」(投幣滿指定金額則保證能夾取禮品)與「夾送」(夾出指定數量禮品會額外贈送禮物)的計算,卻令遊戲從小朋友玩意走向另一極端。由於始終藉著操作玩家以小博大的心態牟利,賭博成分令這種遊戲變得不那麼純粹,沉迷會被視為某種賭徒式病態。

夾公仔店裏,人流並不常常很多,傾盆而下的兌幣聲偶爾打破場內空靈的靜默。不似遊戲中心推銀機前長時間駐守,這裏人們走走停停,我們也走走停停,看看在夾公仔店裏短暫停駐的人群,他們為何而來。

2024年12月11日,紅磡廣場。攝:林振東/端傳媒

「最多玩300元,剛收到的現金糧」

穿著運動裝的 Michael,週六下午在紅磡廣場三樓一部機台前,爪中的「400% Be@rbrick」總是掉不進就在旁邊的洞口,嘗試幾次後,他便放棄走開。

逢週六下午3至4時多的這一個小時,Michael 都會在商場逗留,「我當消磨時間。」正職為乒乓球教練的他,經常要跨區到不同運動場工作,兩節課之間的這段空檔,是他夾公仔的時間,追求的是以低價出貨的快感,「覺得有機會我先會去夾。」這天,他以50元夾出了一盒 Labubu 模型。

疫情期間,體育場館一度全線封閉,乒乓球課被迫暫停,沒事做的 Michael 長時間留在家,觀看了許多台灣 YouTuber 夾公仔教學影片,後來便想親身「實行技術」。不過他始終認為夾到與否,運氣才是最重要,「你過到條鐵就落到去。」(機台裡的鐵支,用於防止禮品太容易掉落)上星期,他接連在相鄰的兩部機台,分別以5元各夾出一盒模型。

「(每次)最多玩300元而已,因為剛才收現金糧收300。」Michael 對夾公仔的投入相當理性,「不是現金糧我就不會拿來玩,剛好他今天給我現金,我才來玩,不會超過。」即使求之不得,他也不會糾纏,「教完(第二堂課)就不會再回來,直接走。」

沒特別喜歡任何款式的他,大多挑戰盒裝模型,也是理性地考慮到可以堆疊存放。夾到的戰利品如非特別鍾愛,有時也會轉贈學生。以學費夾來的戰利品,最終回到學生手中,形成了一種內循環。

2024年8月7日,柏麗大道。攝:林振東/端傳媒

曾經「沉迷賭博」,現在「當逛花市食花生」

夾公仔店裏,有些人如漫無目的地遊走,駐足觀看別人打台。

在紅磡廣場的地庫,自稱「普通市民」的一位年輕男生流連許久。「我不時經過見人在這裡玩,就睇下。」住附近的他,稱自己「就當食花生咁囉」,形容樂趣就像「逛花市」,就像到機舖觀戰般,志在參觀。

問這位旁觀者是否曾經滄海,他吞吞吐吐,「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可以這樣說:沉迷賭博,倒錢落海。(編按:政府宣傳戒賭口號)」他走近其中一部機台說明,「因為它的 setting 不是原廠 setting。不是爪鬆那麼簡單,防禦都可以五花八門。你看看這些洞口,一來條鐵啦,二來你要看這塊『防甩片』。」憑經驗,他很清楚鐵片弧度如何導致夾起的東西「向內飛」,而這一切都可在後台設定。

他將夾公仔店比喻為賭場,「你想想,一進去,卡住了,你走又不是,把它夾出來又不是,一定要花一點錢。」對此,他有自己一套致勝之道——「不消費就當贏的了。看人玩就可以省錢。」

2024年8月16日,西九龍中心。攝:林振東/端傳媒

夾禮物送學生的幼稚園教師

葵涌廣場三樓的「TOP 世界」裏,一條開滿夾公仔店的走廊幾乎沒冷氣溜進,叫玩家們玩得臉紅耳赤。

蹲在迷你台前的小女生專注操控搖桿,Linabell 掛飾始終掉在洞口旁。她默契地向站在身後的媽媽伸手,媽媽便從手中的膠籃遞出硬幣,二人一邊商量著戰略。媽媽試玩一次後,交回女兒接棒。

這位住在附近的李小姐,本身是個公仔迷,平時吃完飯經過都會來看一看有什麼新款式。自四、五歲起,媽媽一有空便會帶她和弟弟到迪士尼公園玩,「從小到大媽咪都買好多公仔給我。」

「因為剛剛面試成功,所以和我來玩。」一問下,才知道這位嬌小的女生已是剛畢業投身職場的準幼稚園教師。今天由爸爸負責將學校制服拿回家,媽媽負責「埋單」慶祝。李太笑說,也會「睇住銀包做人」。這天夾出的兩個小掛飾,將與她多年來公仔珍藏放在一起。

李小姐視夾公仔為小娛樂,笑說自己也玩得好差,「夾不成的多。」有時會跟樓下相熟的台主說笑抱怨「夾不到」,有次獲對方送贈一隻。她一開始夾公仔是被「清貨台」吸引,在機台裏堆得很高很滿的小禮品,用爪子輕輕一掃,便有機會掉出一堆。「如果你想買一些擦膠仔或小文具給小朋友,其實一份起碼二三十元。但是這種機,5元可能已經有三、四件貨品出到。」她已打算好,將來夾到的禮物可以送給她的學生。

2024年8月20日,九龍城廣場。攝:林振東/端傳媒

逛夾公仔店像逛櫥窗

西九龍廣場是夾公仔勝地,平日下午人流卻不多。兩位男生在「蘋果商場」逛了好一會,光顧了扭蛋機,偶爾也走近放有 Chiikawa 的夾公仔機研究一番。自稱小八的一位終於決定投進一枚硬幣,沒成功將穿著草裙的「小八」(Chiikawa 角色)掛飾夾出,二人便決然離開。

只作旁觀的彭生說,二人相識多年,剛好大家都喜歡 Chiikawa,今天特意約出來「交換人質」,「我去完日本,他又去完日本,我們買了不同區域的 Chiikawa 交換。」彭生的背囊掛有拿著北海道地圖的「吉伊」(Chiikawa 角色),說自己送了一隻小八版給身邊這位好友。他打開裏面的膠袋,展示日本之旅的戰利品,包括「中古版」的溫泉造型與最新麵包造型。

兩位 Chiikawa 迷偶爾會相約到不同夾公仔店逛,夾公仔店對他們來說,更像是展示的櫥窗,「巡下有什麼款,比較一下。」他們形容逛夾公仔店就像「行下街」,知道有什麼新款式後,他們寧可到專門店購買,「夾要練技術。它的夾又鬆,有些要『飛夾』。」(編按:飛夾指搖動夾公仔機的爪)

他們形容剛才看見的那隻草裙裝小八款式特別,只在漫畫看過,小八才忍不住出手,但夾了一次就能判斷沒什麼可能,「如果真的吸引,我會試5元,如果它的夾好,我可以玩幾次,覺得有機會都會試。」

小八說自己曾花過幾百元換來一場空,就再也不會這樣沉迷。彭生揶揄說,幾百蚊多吃一碗麵,再去看場戲都有找了。他們不覺得「以小博大」好玩,小八悻悻然說:「因為是佢玩你的。」

「你計計成本,如果我在這裡夾百五蚊,不如去元朗那間專門店買,買都買到的。」彭生清醒道:「如果真的成功,早就很多人圍住部機夾。」他剛到札幌旅行,見識到整條狸小路都是夾公仔機,「夾到差不多時,人家真的會幫你調整,然後讓你再夾。」即使如此,他也還是寧可直接去買。他認為台主若想不停有錢賺、每天貨如輪轉,其實「保夾」也不為過,「這些款夾30次就送一隻俾人,他也一定有賺。」

2024年12月12日,葵涌廣場。攝:林振東/端傳媒

再一舖就出貨,抑或是時候放棄?

專業玩家許多都單獨行動,特徵之一是自攜單肩旅行袋或環保袋,自備一種勢在必得的決心。

周六下午,在紅磡廣場地庫遇見一位獨來獨往的戴帽男子,穿上大衣的他兩袖清風,專攻盒裝模型機台。反覆抓起掉落,不假思索地接續投幣,俐落得像是純粹碰碰運氣。糾纏了好一會,最終花了400多元才打出《火影忍者》的佐助模型,是他的心頭好,坊間售價不過才200多元,「出面買得到的。到200多元還出不到時,又會想,再加一點就出得了。」

這位戴帽男子是紅磡街坊,每天下班後都會抽時間來打台,甚至試過玩通宵,後來在上班地點附近租台做台主。打台所得的戰利品,不想儲的會用來「做台」。問到有什麼難忘經歷,「出貨囉。」

打台期間,一位中年叔叔來到,彼此打了聲招呼。兩位原來在這裡認識,有時聚頭後更會即興一同跨區打台。戴帽男子走到他身後觀戰,二人沒多餘寒暄,話亦很少。

叔叔投幣節奏同樣一枚接一枚,相繼將一盒《龍珠》和一盒《偶像大師》模型意外掉落洞口旁的鐵支上,激動地喊了聲:「哎呀,唔好落嚟住啊!卡死!」

戴帽男子在旁分析說:「好尷尬啊呢個位。就算出了佢(《偶像大師》模型),佢(路飛模型)又出不到。」

這才得知,叔叔一再嘗試夾出的是他眼中的障礙物,而後方的路飛模型才是他的真正目標。討論過後,他們認同這一刻是放棄的時機。

2024年10月18日,京瑞廣場。攝:林振東/端傳媒
2024年10月21日,大埔廣場。攝:林振東/端傳媒
2024年11月11日,西九龍中心。攝:林振東/端傳媒
2024年10月12日,葵涌廣場。攝:林振東/端傳媒
2024年12月16日,觀塘廣場。攝:林振東/端傳媒
2024年12月18日,葵涌廣場。攝:林振東/端傳媒
2024年11月11日,西九龍中心。攝:林振東/端傳媒
2024年11月11日,西九龍中心。攝:林振東/端傳媒
2024年10月19日,奧海城。攝:林振東/端傳媒
2024年12月3日,旺角中心。攝:林振東/端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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