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新職業夾公仔導師：夾公仔「擺渡」了我

魏嘉俊的人生在他25歲那年突然「脫軌」了。

一切要從他裸辭開始說起。2018年5月，他離開了服務將近七年的三星級酒店自助餐廳廚房，原因是有同事偷走了他一雙鞋子，他嚥不下這口氣。

過去，魏嘉俊從沒想過他會離開廚房，「大家都話，做廚唔驚會餓死」。他的計畫是一階一階升上去，運氣好的話，再過幾年他或許就能站在主廚身邊。但在他「失業」的幾個月裡，他找到了新興趣，將新興趣變成了工作，甚至還確立了新志向──成為香港第一位「駐店夾公仔導師」。

2018年，緊接著日本、台灣之後，夾公仔熱潮颳到香港。一間間夾公仔專門店以24小時經營、無人店、分租機台等模式，進駐各區商舖與廣場。它創造了致富神話——在香港擁有10間分店的大型夾公仔連鎖店，每月總利潤可達100萬元；它也創造了像是「夾公仔導師」這種過去從來沒有人聽過的新興職業。目前，魏嘉俊工作的夾公仔店是全香港唯一一間有駐場導師的店舖，與他共享這個職稱的僅有另外三位同事。

先別說神不神奇，這是一門生意。

魏嘉俊一直記得他向親朋好友宣布新工作時大家的反應。「這也能當做一份工作？」「夾公仔需要技巧的嗎？」「夾公仔也可以教？」媽媽還非常擔心：「這賺不賺得到錢啊？」事實上，夾公仔有各種五花八門的技巧，至於收入，魏嘉俊沒有回答具體數字，但說薪資水平有時候比做廚房時多。回想起過去大半年的奇幻旅程，他驕傲地說：「先別說神不神奇，這是一門生意。」

「夾公仔是我人生的轉捩點」

魏嘉俊走進夾公仔這個行業純屬意外。

2018年9月，當時失業邁入第四個月的他和女友到台灣散心。失業的生活需要一些奇蹟，他們特別跑到十分放天燈，橙色的宣紙上魏嘉俊寫下了幾個歪扭的大字：「結婚、賺多點錢、身體健康。」下山的路上，他不知道命運正為他鋪設另一條路。

魏嘉俊就在這趟旅行第一次感受夾公仔的滋味。他夾到的第一隻「公仔」是一盒模型，漫畫《海賊王》裡面山治的姐姐蕾玖，「上下寬中間細，你知道，男人最喜歡的。」新手上路，魏嘉俊花了400塊台幣便入手，回想起蕾玖模型掉進洞裡的那一瞬間，他說：「超爽，好有成就感！」

回到香港後，魏嘉俊對夾公仔的感覺念念不忘。他每天出門尋找類似的台式機種。魏嘉俊說，台式機很細膩，是三爪設計，爪子可以向四面八方擺動，於是也衍生更多花俏的技巧。機台也可以做爪力、移動速度、何時鬆爪的細微調節，讓每一個機台都有自己的「個性」。

經驗永遠都是用錢堆出來的，就像讀書都是用時間堆出來的一樣嘛！

他曾經一天花2400元，夾了十幾盒模型回家，這些模型有的是中古限量版，在收藏家的市場中，可以賣到將近1000元的高價。

「我都不知道我從哪裡變那麼多錢出來。」問他為什麼捨得？他說是一種「沉迷」：「有時候你會覺得，怎麼別人夾得到你夾不到呢？你夾不到，怎麼做人啊？就是這樣。而且經驗永遠都是用錢堆出來的，就像讀書都是用時間堆出來的一樣嘛！」

漸漸地魏嘉俊發現，自己趕上了夾公仔行業的黃金時代——2018年下半年，有台資公司看見香港的市場缺口，決定仿效台灣模式，將台式夾公仔機大量引入香港。他們投資千萬，以24小時營運、夾 iPhone 等模式作招徠，不足半年便在銅鑼灣、尖沙咀、旺角等地開了10家分店，夾公仔機旋風一般走進大眾的眼睛。

台灣特殊的「分租模式」也助推了這場繁榮——「場主」租下店面，申領牌照，添置數部公仔機、幾台兌幣機，然後開始「招商」將機台出租。夾公仔機台依照地點不同，一個月租金約由3800至7500元不等，如果租期長另有優惠。承租機台的人稱作「台主」，他們負責機台補貨、布置及陳列夾公仔機，因為入場費用低，許多人將它當成副業經營。分租模式分散了營運風險，也讓夾公仔店舖的數量迅速擴張。

魏嘉俊想過做台主。有一天，他在旺角夾公仔時和老闆聊起了這個想法，離開前老闆問他：不如你來我們店裡做夾公仔導師吧？「老闆覺得我技術不錯，又會說話。」奇蹟降臨了。「我完全沒想過夾公仔會變成我的工作。」

最初，請導師這個安排只是老闆的權宜之計。

在香港，營運夾公仔店需領取兩個牌照，第一是由食物環境衞生署簽發的「公眾娛樂場所牌照」，現場的裝潢和消防系統要經過屋宇署、消防處、民政署、機電工程署及食環署的審核後才能簽發。拿到這個牌照後，商家才可再向民政事務總署申領「有獎娛樂遊戲牌照」。「公眾娛樂場所牌照」與「有獎娛樂遊戲牌照」年費分別為16510元及3200元，兩張牌照夾起來約需耗時半年或以上才能成功辦理。

魏嘉俊工作的夾公仔店於2018年6月開幕，到了10月，公眾娛樂場所牌照仍未簽發成功，卻屢屢收到店舖無牌經營的投訴。「於是老闆想到的方法就是聘請一個『導師』，說這是一個教室，可以拉下簾子，你換代幣，我就教你，就算警察來了也沒辦法拿我們怎麼辦。夾公仔老師在香港又沒有證書可以考！」

不過老闆漸漸發現，最初這個只是為了躲避牌照漏洞而設計的職位，意外地讓小店的生意更好了。過去他們兩個星期補貨一次，有導師在場，補貨頻率竟然縮短成了一個星期。

分析起可能的原因，魏嘉俊說：「夾公仔其實有小小的賭博成分，你可以用低價換一些更有價值的東西回來，那一刻，你就會搏。」

而誰不想導師在旁，教授賭博的秘訣？

夾公仔世界的金牌擺渡人

破解夾公仔的秘訣，比找到逢賭必贏的方法簡單多了。

魏嘉俊這樣開示迷惘的信眾：夾公仔不是一個純粹靠運氣的遊戲，想要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關鍵在於知道怎麼甩動爪子。「知道怎麼甩爪，夾公仔就是八成技巧、兩成運氣。不會甩爪，只是『直上直落』，就是一成技巧、九成運氣。」只會「直上直落」的玩家在夾公仔的世界叫做「鄉下人」，魏嘉俊無法忍受他的客人是「鄉下人」。

左右晃動搖桿，甩動爪子，從這裡，夾公仔延伸出各種技巧：頓甩、倒爪、轉爪、捏、戳、翻⋯⋯魏嘉俊說，這些技術和夾公仔熱潮一樣，也是由台灣流傳到香港。他透過兩種方式「練功」：看台灣YouTuber拍的教學影片，和到香港各地「巡台」儲存實戰經驗。半年的時間裡，魏嘉俊花在夾公仔的累積金額已突破了三萬元，家裡擺滿了300多個戰利品，有時候花10元就能夾到一隻公仔。

不過，對於夾公仔導師來說，擁有高超技巧只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要摸清楚客人心理。

魏嘉俊工作的夾公仔店位在旺角中心一間珍珠奶茶店與麻辣燙中間，大小不到150平方呎，八部夾公仔機裡面堆滿了各式產品：柴犬、比卡超、Hello Kitty、小熊維尼、角落生物、《反斗奇兵3》中髒兮兮的玩具熊勞蘇、蠟筆小新的寵物狗小白。魏嘉俊一個星期上3-4天班，「駐場時間」從下午兩點至晚上十一點。店裡的人潮一般在放學前後開始變多，很多人是路過好奇才會走進店裡。

面對好奇的「鄉下人」，魏嘉俊的法寶是確保他們一定夾得到東西，還可以順便學會一些小技巧。「我告訴你，新手期你一定蝕的，但你蝕得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進步。所以你來我這邊是交學費，到別人那裡，你是燒錢啊傻豬！」他總是這樣告訴晃進店裡的客人。

魏嘉俊的「職責」是讓他們嚐到成功的快樂：將公仔擺到好夾一點的位置、技巧小教學、幫客人用夾到的四個小公仔換一個大的。如果還是夾不到，嘗試超過一定金額便能保證取物。「我們的保夾金額一般設在70至120元之間，假日會高一點。面對生客，最重要是要容易夾，set得太難他們不會回來的。」

26歲的自由工作者Stella現在是魏嘉俊的熟客，她說是魏嘉俊帶她從「鄉下人」畢業的。魏嘉俊也記得Stella喜歡史迪仔、勞蘇和迪士尼角色，「一有我喜歡的公仔，他就會叫我快點去，」Stella說。

在魏嘉俊看來，大家找他夾公仔的理由都不同——有些人是為了夾公仔，像是Stella，有些人不過是為了找人聊天和打發時間。

23歲、從事廣告行業的Sally常常在下班後來到魏嘉俊工作的店裡。她覺得，魏嘉俊不只是一個「幫你擺好公仔的店員」，還是一位和自己有共同興趣、可以一起切磋夾公仔技術的朋友。

簡單一點說，如果用錢可以買到快樂的話，我會寧願去買。

她自嘲是個「毒撚」，最初在日本線上夾公仔APP Toreba上夾公仔，戰利品會跨海郵寄到家裡，根本不需要出門。後來Sally從線上世界轉戰現實機器，成為魏嘉俊的熟客是因為好像找到了擁有共通語言的人，她說：「這種感覺除了物質上的滿足，還有心靈上的滿足。」Sally常常待到和魏嘉俊一起收舖。

魏嘉俊覺得，夾公仔愛好者常常被外界誤解，所以當找到有共同興趣的朋友時會特別珍惜。「正常人不會花這麼多錢的，他們會覺得很浪費、不值得，但是他們不知道當中的樂趣。我們喜歡的人是為夾而夾，因為我們在這件事裡面得到成就感和喜悅。」魏嘉俊說，「簡單一點說，如果用錢可以買到快樂的話，我會寧願去買。」

他有時候也會收到客人的WhatsApp訊息，抱怨工作或是讀書辛苦、問他該不該借錢給朋友、向他求助如果處處被針對該怎麼辦。魏嘉俊展示他的手機通訊錄，客人的聯絡資料用手指滑屏數次，依然看不到底。他說這時候他的角色有點像電影裡的「金牌擺渡人」，「這時候我就是一個調解者，『擺渡』一下他囉，引他說出來。」「我常常跟他們說，人家怎麼樣是他們的事，你不要理，做好自己就好了。」

「找我聊天的人多數把我當成一個調解者，我無所不談，又是一個局外人，所以我講的東西是最中立的。」一個客人曾經跟他從下午三點聊到晚上十一點，斷斷續續花了600元，抱回家12隻公仔。魏嘉俊每次想起她都會覺得：「可能是沒有人陪她吧。」

在用錢買快樂的世界裡，魏嘉俊像一扇打開的門，永遠營業。客人來了、累了、好了，之後就會留下來了。

「人的心態總是以小搏大」

魏嘉俊有時候會覺得，夾公仔也「擺渡」了他。

他18歲進入職業訓練局之後，便開始在酒店自助餐廳的廚房工作，由「切牛肉，鋸羊架給客人」的外場服務生開始做起，後來負責洗和房間一樣大的雪櫃，每天從早上五點洗到下午兩點。25歲離職前，他已經是凍房管理員，沙律、生果、前菜、壽司、三文治都歸他管。

但魏嘉俊不開心。

「那時候，我整天都愁眉苦臉的，日日想自己的前途，今天想明天我要怎麼辦。」魏嘉俊說，要升為廚房管理層大約需要十幾年時間，熬那麼久，薪水還不一定會突破兩萬。而且廚房大佬大多都是「熱爐」出身，魏嘉俊卻在冷得要死的「凍房」。

「我每天做一樣的事情，像機器人一樣，卻還要抽時間學新的東西，想怎麼才能做到Gordon Ramsay那種程度。」但魏嘉俊連做運動的時間也沒有。他在中學時是田徑健將，走進廚房之後，肚子整整大了一圈。他捏捏肚子上的肉喊：「進廚房之後胖了好多，我想減肥啊！」

開始夾公仔之後，魏嘉俊覺得自己終於慢慢找回快樂了。一開始，這個快樂像他說的一樣，好像是用錢買的，後來，他漸漸在夾公仔導師的日常裡找到了成就感。

現在，魏嘉俊除了擔任夾公仔導師之外，也幫台主調整機台的爪力、角度等參數。調整機台是一項技術活，要找到能讓台主賺錢卻又不會難到嚇退客人的平衡不容易，魏嘉俊一次收費可達四位數。他也將戰利品放到二手市場上銷售，賣得最高價的是他用幾十塊就夾到的 Airpods。甚至有客人委託他夾自己夾不到的東西，魏嘉俊讓客人對他的勞務自由定價。

廚房的舊主管前一陣子聯絡他，想用一個月一萬八千元的薪水將他請回來，魏嘉俊想了想之後拒絕了。他已經為自己設立下了新的目標：他要透過夾公仔賺更多錢，從夾公仔導師一路晉升到台主、場主，或許建立自己的品牌。他說他要做老闆、不再做任何人的員工。

「做場主一定不會蝕（虧錢）的！」他打開手機計算機飛快地按了幾個數字：「做場主，租一個地方可能3萬元，我放10部機，一部機的成本5000元，申請牌照2萬元左右，加上做消防與裝修3萬多，最低13萬左右就已經可以創業了。」他常常在腦袋裡模擬這個創業計畫：「台主和我租機台，最短要租三個月，一次付清，一部機租金算5000塊，10部機都15萬了，我只要入到場、有人租，我很快就賺錢了。」

魏嘉俊預計，他的夾公仔大夢大約三年內可以實現。不過，夾公仔熱潮到底還能維持多久？會快速擴張之後又迅速消逝嗎？魏嘉俊表示不擔心。

「熱潮會不會退取決於台主的心態。不要讓人覺得夾公仔是純運氣的遊戲，或是讓人家覺得你是黑心台主就好了。」魏嘉俊解釋，黑心台主指的是將爪子的力道調得完全抓不起物品的人。「錢不是這樣賺的，你要在適當的時候放一下手，不然不會再有客人來。」

魏嘉俊想正正經經做生意。「夾公仔就是賭博，跟賭錢一樣，馬會越開越多，夾公仔也會越開越多。人的心態總是以小搏大，我不覺得它會衰退。」

面對市場規律，魏嘉俊覺得，他還年輕，有本錢去闖，但背後說他風涼話的人倒是很多。「做廚還是有前途一點」、「你根本是跟錢作對」、「廢青」這類的話，魏嘉俊聽多了。他有時候會因為別人說的話感到困擾，但轉念一想，停留在別人眼裡，他不會前進。

他的女朋友倒是很支持他將夾公仔作為職業，她唯一的希望，是魏嘉俊不要再花那麼多錢夾公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