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满各式小食店、服装精品店的葵涌广场,夹公仔机遍布四个楼层。一个平常下午,我们在五光十色的夹公仔机前,遇到形形色色的人。
这里有很多逛街吃喝的情侣。叶先生和刘小姐花了60元夹不出 Kuromi 公仔,说只是碰巧经过,看见很可爱便一试,誓言以后应该不会再夹。夹公仔也非 Tony 和 Suey 约会的指定行程,他们只是偶然被一只哥斯拉公仔吸引,才花了200元,怀疑因机台设定了“保夹”才成功抓紧夹出。
回过神来的 Tony 说刚才“纯粹唔忿气”,最难忘的也不是什么深刻经历,就是“浪费了好多钱,咩都夹不到”。
香港夹公仔机店数量在过去几年可谓暴风式增长。夹公仔店的大量繁殖,有人会视为城市堕落的象征。一街药房金行的梦魇以另一种形式重临,未必人人都因为街巷景观失去多元性而惋惜,对普罗大众而言,更直接的影响可能是单一的店舖组合令生活上选择减少;不下一次听见路过的街坊语带嫌弃地称:“而家周围都系得呢啲”(现在周围都只有这些店)。
坊间关于夹公仔机的讨论,大多聚焦逆市扩张的它在经济困境下,如何成为被银行 call loan 业主的止痛药,或是怎样体现港人转危为机的生意头脑。利益角度以外,这股热潮背后反映玩家怎样的心理,场主与台主在当下经济环境如何自处及想像未来,这种消遣习惯又可被阅读成一种怎样的文化现象,都是可以延伸的思考及讨论。
回想这个专题的采访过程,见过的一众经营者,无论有没有受访,比起如何精心“set”台,令我更深刻的是他们锁上自己的机台后,在转角打台的身影。他们许多本身都是乐在其中的贪玩玩家。
专题以密集进行的街头访问作结,我们两天内走访了香港三大夹公仔胜地。Threads上,曾看见有人为陌生婆婆夹出她渴望已久的卤水鸡翼挂饰,然而街访过程并没如期捕捉到许多类似的有趣经历,机台前长时间博弈纠缠的人也只有少数,更多玩家只是经过玩玩而已。
未必人人都能如愿夹出想要的礼品,但说到底也是在各取所需。即使不情愿,消费有时未必能换来商品,夹公仔所得,更多时候实实在在为情侣约会或亲子时光打发了时间、获得了娱乐和刺激感;即使也同时汲取了徒劳无功的教训、认识了无法抵御引诱与心瘾的自己。
游戏以各式各样公仔、模型礼品作招徕,令人惊讶的是成年人在储存空间有限的理性考虑下,依然泛滥的欲望与童心。但禁止“暗黑技”(不当技巧或漏洞)的告示、“保夹”(投币满指定金额则保证能夹取礼品)与“夹送”(夹出指定数量礼品会额外赠送礼物)的计算,却令游戏从小朋友玩意走向另一极端。由于始终藉著操作玩家以小博大的心态牟利,赌博成分令这种游戏变得不那么纯粹,沉迷会被视为某种赌徒式病态。
夹公仔店里,人流并不常常很多,倾盆而下的兑币声偶尔打破场内空灵的静默。不似游戏中心推银机前长时间驻守,这里人们走走停停,我们也走走停停,看看在夹公仔店里短暂停驻的人群,他们为何而来。
“最多玩300元,刚收到的现金粮”
穿著运动装的 Michael,周六下午在红磡广场三楼一部机台前,爪中的“400% Be@rbrick”总是掉不进就在旁边的洞口,尝试几次后,他便放弃走开。
逢周六下午3至4时多的这一个小时,Michael 都会在商场逗留,“我当消磨时间。”正职为乒乓球教练的他,经常要跨区到不同运动场工作,两节课之间的这段空档,是他夹公仔的时间,追求的是以低价出货的快感,“觉得有机会我先会去夹。”这天,他以50元夹出了一盒 Labubu 模型。
疫情期间,体育场馆一度全线封闭,乒乓球课被迫暂停,没事做的 Michael 长时间留在家,观看了许多台湾 YouTuber 夹公仔教学影片,后来便想亲身“实行技术”。不过他始终认为夹到与否,运气才是最重要,“你过到条铁就落到去。”(机台里的铁支,用于防止礼品太容易掉落)上星期,他接连在相邻的两部机台,分别以5元各夹出一盒模型。
“(每次)最多玩300元而已,因为刚才收现金粮收300。”Michael 对夹公仔的投入相当理性,“不是现金粮我就不会拿来玩,刚好他今天给我现金,我才来玩,不会超过。”即使求之不得,他也不会纠缠,“教完(第二堂课)就不会再回来,直接走。”
没特别喜欢任何款式的他,大多挑战盒装模型,也是理性地考虑到可以堆叠存放。夹到的战利品如非特别钟爱,有时也会转赠学生。以学费夹来的战利品,最终回到学生手中,形成了一种内循环。
曾经“沉迷赌博”,现在“当逛花市食花生”
夹公仔店里,有些人如漫无目的地游走,驻足观看别人打台。
在红磡广场的地库,自称“普通市民”的一位年轻男生流连许久。“我不时经过见人在这里玩,就睇下。”住附近的他,称自己“就当食花生咁啰”,形容乐趣就像“逛花市”,就像到机舖观战般,志在参观。
问这位旁观者是否曾经沧海,他吞吞吐吐,“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可以这样说:沉迷赌博,倒钱落海。(编按:政府宣传戒赌口号)”他走近其中一部机台说明,“因为它的 setting 不是原厂 setting。不是爪松那么简单,防御都可以五花八门。你看看这些洞口,一来条铁啦,二来你要看这块‘防甩片’。”凭经验,他很清楚铁片弧度如何导致夹起的东西“向内飞”,而这一切都可在后台设定。
他将夹公仔店比喻为赌场,“你想想,一进去,卡住了,你走又不是,把它夹出来又不是,一定要花一点钱。”对此,他有自己一套致胜之道——“不消费就当赢的了。看人玩就可以省钱。”
夹礼物送学生的幼稚园教师
葵涌广场三楼的“TOP 世界”里,一条开满夹公仔店的走廊几乎没冷气溜进,叫玩家们玩得脸红耳赤。
蹲在迷你台前的小女生专注操控摇杆,Linabell 挂饰始终掉在洞口旁。她默契地向站在身后的妈妈伸手,妈妈便从手中的胶篮递出硬币,二人一边商量著战略。妈妈试玩一次后,交回女儿接棒。
这位住在附近的李小姐,本身是个公仔迷,平时吃完饭经过都会来看一看有什么新款式。自四、五岁起,妈妈一有空便会带她和弟弟到迪士尼公园玩,“从小到大妈咪都买好多公仔给我。”
“因为刚刚面试成功,所以和我来玩。”一问下,才知道这位娇小的女生已是刚毕业投身职场的准幼稚园教师。今天由爸爸负责将学校制服拿回家,妈妈负责“埋单”庆祝。李太笑说,也会“睇住银包做人”。这天夹出的两个小挂饰,将与她多年来公仔珍藏放在一起。
李小姐视夹公仔为小娱乐,笑说自己也玩得好差,“夹不成的多。”有时会跟楼下相熟的台主说笑抱怨“夹不到”,有次获对方送赠一只。她一开始夹公仔是被“清货台”吸引,在机台里堆得很高很满的小礼品,用爪子轻轻一扫,便有机会掉出一堆。“如果你想买一些擦胶仔或小文具给小朋友,其实一份起码二三十元。但是这种机,5元可能已经有三、四件货品出到。”她已打算好,将来夹到的礼物可以送给她的学生。
逛夹公仔店像逛橱窗
西九龙广场是夹公仔胜地,平日下午人流却不多。两位男生在“苹果商场”逛了好一会,光顾了扭蛋机,偶尔也走近放有 Chiikawa 的夹公仔机研究一番。自称小八的一位终于决定投进一枚硬币,没成功将穿著草裙的“小八”(Chiikawa 角色)挂饰夹出,二人便决然离开。
只作旁观的彭生说,二人相识多年,刚好大家都喜欢 Chiikawa,今天特意约出来“交换人质”,“我去完日本,他又去完日本,我们买了不同区域的 Chiikawa 交换。”彭生的背囊挂有拿著北海道地图的“吉伊”(Chiikawa 角色),说自己送了一只小八版给身边这位好友。他打开里面的胶袋,展示日本之旅的战利品,包括“中古版”的温泉造型与最新面包造型。
两位 Chiikawa 迷偶尔会相约到不同夹公仔店逛,夹公仔店对他们来说,更像是展示的橱窗,“巡下有什么款,比较一下。”他们形容逛夹公仔店就像“行下街”,知道有什么新款式后,他们宁可到专门店购买,“夹要练技术。它的夹又松,有些要‘飞夹’。”(编按:飞夹指摇动夹公仔机的爪)
他们形容刚才看见的那只草裙装小八款式特别,只在漫画看过,小八才忍不住出手,但夹了一次就能判断没什么可能,“如果真的吸引,我会试5元,如果它的夹好,我可以玩几次,觉得有机会都会试。”
小八说自己曾花过几百元换来一场空,就再也不会这样沉迷。彭生揶揄说,几百蚊多吃一碗面,再去看场戏都有找了。他们不觉得“以小博大”好玩,小八悻悻然说:“因为是佢玩你的。”
“你计计成本,如果我在这里夹百五蚊,不如去元朗那间专门店买,买都买到的。”彭生清醒道:“如果真的成功,早就很多人围住部机夹。”他刚到札幌旅行,见识到整条狸小路都是夹公仔机,“夹到差不多时,人家真的会帮你调整,然后让你再夹。”即使如此,他也还是宁可直接去买。他认为台主若想不停有钱赚、每天货如轮转,其实“保夹”也不为过,“这些款夹30次就送一只俾人,他也一定有赚。”
再一舖就出货,抑或是时候放弃?
专业玩家许多都单独行动,特征之一是自携单肩旅行袋或环保袋,自备一种势在必得的决心。
周六下午,在红磡广场地库遇见一位独来独往的戴帽男子,穿上大衣的他两袖清风,专攻盒装模型机台。反复抓起掉落,不假思索地接续投币,俐落得像是纯粹碰碰运气。纠缠了好一会,最终花了400多元才打出《火影忍者》的佐助模型,是他的心头好,坊间售价不过才200多元,“出面买得到的。到200多元还出不到时,又会想,再加一点就出得了。”
这位戴帽男子是红磡街坊,每天下班后都会抽时间来打台,甚至试过玩通宵,后来在上班地点附近租台做台主。打台所得的战利品,不想储的会用来“做台”。问到有什么难忘经历,“出货啰。”
打台期间,一位中年叔叔来到,彼此打了声招呼。两位原来在这里认识,有时聚头后更会即兴一同跨区打台。戴帽男子走到他身后观战,二人没多余寒暄,话亦很少。
叔叔投币节奏同样一枚接一枚,相继将一盒《龙珠》和一盒《偶像大师》模型意外掉落洞口旁的铁支上,激动地喊了声:“哎呀,唔好落嚟住啊!卡死!”
戴帽男子在旁分析说:“好尴尬啊呢个位。就算出了佢(《偶像大师》模型),佢(路飞模型)又出不到。”
这才得知,叔叔一再尝试夹出的是他眼中的障碍物,而后方的路飞模型才是他的真正目标。讨论过后,他们认同这一刻是放弃的时机。
讀者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