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撾(台譯:寮國)南部波羅芬高原常年濃霧瀰漫,溫暖溼潤,布滿鬱鬱蔥蔥的山林和奔流而下的瀑布。這裏以出產高品質的咖啡知名,被譽為老撾的咖啡首都。但在不久的將來,在提到波羅芬高原的時候,人們可能會想起另外一種帶着濃烈氣味的農產品:榴蓮。
七月正值老撾雨季,暴雨沖刷過後,高原上的泥路布滿大大小小的水坑。即使車子低速蛇行前進,也難以避免沒完沒了的顛簸。54歲的中國榴蓮商人陶建對這樣糟糕的路況早已見怪不怪。他清晨就開着四驅車,駛進波羅芬高原的層層迷霧當中。他要花一整天的時間,四處去視察他由12個園區組成的榴蓮帝國。
在其中一個園區路邊,陶建與正好路過參觀榴蓮林的我們撞了個正着。「一般人比較忌諱(別人)看園子。我想你們應該是中國人,讓你們看就看吧,」陶建說,眼神裏透露出生意人的精明與警惕。
六年前,陶建成立了名為「金果」的榴蓮種植公司,他是最早在老撾投資大規模榴蓮種植的中國商人之一。他稱,金果已在老撾種下5萬棵榴蓮樹,投資額過億人民幣。「現在(老撾種植榴蓮的)中資裏面,我們應該算是最大的。」這個園子裏的榴蓮樹枝繁葉茂,已經長到約兩米高,排列整齊,林子一眼望不到盡頭。
儘管老撾有適合種植榴蓮這一熱帶水果的氣候條件,但在近十年,這樣成本高的大型的榴蓮種植園區才逐漸出現,而到最近幾年,榴蓮產業則在老撾更如雨後春筍般涌現。據老撾官方媒體報道,僅老撾農商協會旗下的會員就已建設170個榴蓮種植基地,有一萬棵樹已掛果。通常,榴蓮樹需要五、六年才開始結果。該協會估計,五年後全國將有27萬棵掛果榴蓮樹。
端傳媒調研發現,中國商人是近年來老撾「榴蓮種植熱」背後的主力軍。他們看中這裏有大量未開發的熱帶雨林、低廉的土地和勞動力成本以及中國「一帶一路」政策帶來的諸多紅利,期盼能把老撾榴蓮銷往需求旺盛的中國,大賺一筆甜蜜的利潤。但榴蓮產業在老撾才剛剛生根萌芽,前景仍在一片迷霧當中。中國商人的「榴蓮夢」是美夢抑或噩夢,對老撾人來說是福是禍,只有時間能給出答案。
中國胃口
陶建是江蘇揚州人,此前在中國從事房地產投資20多年。2017年,中國樓市仍在水漲船高,陶建卻認定泡沫程度太高,決定急流勇退,將資金轉往海外。「中國已經不再適合創業和經營了,」他說。「我的企業定位是離開中國,但是要做跟中國有關係的事情,因為市場在中國。一個很簡單的道理:14億人需要。」
在考慮海外的投資商機時,陶建想起了自己鍾愛多年的榴蓮。跟許多人一樣,他最初討厭榴蓮強烈刺鼻的氣味。「我沒嚐到榴蓮之前,在超市聞着味兒就有點不太舒服。」直到2001年,他在泰國勉為其難嚐了第一口榴蓮,沒想到就此愛上了它香甜綿密的口感。「我當時就想,這個東西以後在中國一定會很火。」
正如陶建當年預測那樣,被譽為「水果之王」的榴蓮在中國的需求飛速增長,其中一大驅動力是榴蓮在網上的熱度水漲船高。在社交媒體上,「榴蓮盲盒」視頻大受歡迎。直播間博主實時分享打開一顆榴蓮的全過程,讓觀衆一同經歷揭曉果肉大小那一刻的驚喜或驚嚇。皮薄餡大的榴蓮被網友稱作 「報恩榴蓮」,相應地,房中無肉的榴蓮則被戲稱為「報仇榴蓮」。網紅直播銷售榴蓮也屢屢創下令人咋舌的記錄,去年, 網紅主播「辛巴」直播帶貨,一口氣售出160萬顆榴蓮,總銷售額近3億人民幣。《經濟學人》近期報道直呼:「中國人正為榴蓮癲狂」。
去年,中國進口的榴蓮總值達到67億美元,是2017年數額的13倍。根據聯合國糧農組織的數據,全球貿易中95%的榴蓮流向了中國。
即便中國人吃掉了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出口榴蓮,榴蓮在中國依然供不應求,價格居高不下,每公斤售價從約10美元起。優質品種的價格更是高達數百美元,可謂是「水果中的愛馬仕」。
中國深不見底的榴蓮需求的反面,卻是國產榴蓮供應不足的現實制約。在中國,適合種植榴蓮的土地十分有限。馬來西亞的榴蓮種植專家林振琪有在中國和東南亞指導榴蓮種植的經驗,他對端傳媒表示,榴蓮生長需要溫熱、溼潤且穩定的熱帶環境,中國境內只有最南端的海南島最符合條件。在試驗種植多年後,海南在去年收穫第一批國產榴蓮。即便如此,由於中國可種植榴蓮面積小、產量低、價格高,中國人餐桌上的榴蓮將來估計仍主要來自榴蓮的原產地東南亞。
老撾榴蓮:下一個投資風口
近年來,東南亞各國都在重塑產業架構,力圖在榴蓮熱潮中分一杯羹。在泰國,榴蓮產量在12年間翻了三倍;越南的咖啡農轉種榴蓮;馬來西亞山區的熱帶雨林被砍伐,好騰出土地來種植榴蓮。
2018年,陶建在東南亞四處尋找適合榴蓮產業的落腳點。「我就想着我要找一個土地比較便宜、又適合榴蓮生長的地方。」他想到了老撾。
老撾經濟結構以農業為主,工業基礎薄弱,經濟增長高度依賴外部投資,被聯合國認定為世界上最不發達國家之一。從古至今,老撾一直是大國博弈的角力場,在近代曾被法國殖民、日本佔領、美國轟炸。
作為東南亞唯一的內陸國,老撾被國力更強大的鄰國圍繞,東臨越南,西接泰國,北部與中國雲南接壤。老撾面積只有約廣西省大小、人口780萬,長期依賴中、越、泰三國的經濟投資和政治庇護。在政治上,老撾奉行社會主義制度,政權相對穩定,與越南常年是最親密的政治合作伙伴。在文化層面,老撾深受泰國的影響,兩國的語言也相對接近。
而在經濟上,中國在老撾的影響力舉足輕重。由中國主要出資的中老鐵路在2021年開通,世界銀行的報告形容,高鐵將老撾從「陸鎖國」(landlocked country) 變成了「陸聯國」(land-linked country)。作為中國「一帶一路」政策的標誌性工程,中老鐵路從規劃到開通都備受矚目,引發了連串的經濟效應。
對於許多中國商人來說,老撾從寂寂無名、貧窮落後的鄰國,一夜間搖身一變成了一本萬利的投資風口。從2012年到2022年,中國對老撾的直接投資存量翻了五倍。根據老撾官方數據,截至去年,中資企業在老撾投資了900多個項目,總價值達130億美元。如今,中國是老撾最大的投資來源國,有數以千計像陶建這樣的中國人在近年移居老撾。
陶建仍記得,他在尋找榴蓮種植地時,第一次開車穿越波羅芬高原時的情景。「我看路兩邊都是種了幾十年的(野生)老榴蓮樹,我就想着,這是個好地方。」在榴蓮業內,人們盛傳北緯14度附近是種植榴蓮最合宜的「甜蜜線」,而被稱作下寮的老撾南部恰好就落在這條線上。
除了氣候之外,老撾還有土地和勞動力成本低的優勢。陶建給我們算了一筆賬:向政府租賃土地,租金低至每年每畝50元人民幣,另向原本佔用政府土地的村民支付一次性賠償,約每畝2000元。本地工人月薪約800元。如果投資者分五年投入100萬,可種植60畝榴蓮樹。第六年就可以收回所有投資成本,第七年後的收入將是投資額的兩倍。
一棵健康成熟的榴蓮樹可存活上百年,每年能收穫數十顆榴蓮,長期產出的利潤豐厚。「一棵樹它每年可以帶給你帶來一萬塊錢(人民幣)。有五萬棵樹的話,每年有五個億的受益,你還不夠?」端傳媒採訪的老撾榴蓮業內人士對投資回報率的估算存在顯著差異,從50%到400%不等,但無疑都指向暴利。
不過,在榴蓮樹變成「發財樹」之前,它需要至少五年的精心養護,才能進入掛果期。而且,種植榴蓮需要大量的土地,好為樹苗生長留出足夠空間。榴蓮林在灌溉、防蟲、施肥等方面都需要長期嚴格管理,一旦管理不善,樹木折損,將會前功盡棄。
「榴蓮跟其他的農業產品有點區別。它要投資很大,但是它這個樹也可以生長很長的時間,」陶建說。「種榴蓮的都是有錢人,要不然種不起。」
換言之,榴蓮種植需要高昂而穩定的資本,以巨大的前期投入來換取長久的回報。高投入、高回報和長線投資的特性,讓榴蓮幾乎變成一種金融產品。
由於大規模種植成本高,在經濟落後的老撾,榴蓮產業的起步較晚,產量遠不及全球三大產區泰國、越南和馬來西亞。在首都萬象,水果攤販售賣的榴蓮並非本地產,而是從湄公河對岸的泰國進口。在下寮集市裏賣的榴蓮,仍主要是村民在自家後院或路旁散種的野榴蓮。
不過,陶建看中了老撾的後發潛力,率先投資這片藍海。他在波羅芬高原小鎮巴松(Paksong)建了公司辦公室和宿舍,宿舍門前就是一排排綠油油的榴蓮樹。這裏離萬象有近13小時的車程,離得最近的都市是一小時車程外的巴色(Pakse),那雖是老撾第三大城市,人口也不過九萬人。但陶建不覺無聊,他每年至少有一半的時間住在這裏,不時外出巡視榴蓮園,閒時泡茶會客、打打麻將。
「種榴蓮的人都是心靜的人,心不靜的人做不了這個事。」
在老撾投資榴蓮種植六年後,陶建種下的第一批樹苗在今年少量結果了,雖然今年並沒有帶來顯著收益,但他預期明年將有更大量的收穫。他還在培育老撾獨特的榴蓮品種,打算將其命名為「金佔芭」。名字取自氣味芬芳的老撾國花佔芭花,即雞蛋花,在當地隨處可見。
陶建暢想着在不遠的未來,榴蓮林也會在老撾變得普遍。「我相信老撾成為全球第四大榴蓮產業基地的目標很快就會實現。」
資金出海,產品迴流
來自中國的投資者不僅有財力參與這個資本密集的產業,還正好有出海轉型的迫切願望。來自四川的基建公司陽光嘉潤就是其中一例。
「感覺國內太捲了,工程項目現在也不好做,國內經濟環境不好,」嘉潤老撾項目的副經理、42歲的四川樂山人何瑞軍說。據他說,嘉潤此前在四川承包了不少建築和環保類的市政建設工程。然而,新冠疫情爆發之後,政府財政壓力大,工程回款一拖再拖,公司不得不加快了出海的步伐。
2022年,嘉潤公司獲老撾中央政府批地,在偏遠省份阿速坡(Attapeu)開發榴蓮種植基地。園區佔地面積5000公頃,相當於15個紐約中央公園的大小,嘉潤擁有50年特許經營權。這家中國公司高調宣傳稱,預計投資20億人民幣,在此建設「全球最大單體榴蓮種植園」。
「東南亞現在是一片熱土,不像國內,發展的空間已經被鎖死了,」何瑞軍說。他生平第一次出國,就是在2021年疫情期間排除萬難來到老撾。
由於中國經濟下行,在國內遇到發展阻力的企業紛紛出海求生。中國對外投資總額在今年創下歷史新高,其中過半的資金流向了亞洲。一些出海的中國商人與企業帶着資金來到了老撾,但他們產品的流向往往是反方向的,需要銷往中國,因此他們尤其看重中老鐵路帶來的利好。
「對我們種植公司來說,中老鐵路最大的一個便利,就是節約成本和時間,」何瑞軍說。
成熟的鮮榴蓮在幾天內就會腐爛,運輸過程可謂是爭分奪秒。海運和汽車陸路運輸的運輸時間長、鮮度損耗大,空運雖省時但運載成本高,相較之下,火車是最經濟、可靠的運輸方式。中老鐵路從位於老撾中部的萬象北上到雲南昆明,只需10小時。高鐵開通以來,越來越多泰國產榴蓮已取道老撾運輸到中國。
但在山地多、基建落後的老撾南部,交通依然是棘手問題。當地主要城市巴色距離萬象約700公里,不通鐵路,路況泥濘,開車需要約12小時。老撾政府在20年前就有規劃把鐵路修到巴色,但遲遲沒有下文。
不過陶建並不太擔心,按他的估算,當他的「金佔芭」榴蓮採收後,經吹乾、保鮮等程序,先經陸路到萬象,再由中老鐵路冷鏈專列運輸,「不到48小時就能到達中國客戶手中」。
投資,還是投機?
然而,在陶建和何瑞軍的榴蓮夢前,仍橫亙着一大障礙:中國目前尚未准許進口老撾榴蓮。目前,中國僅從泰國、越南、菲律賓和馬來西亞四個國家進口鮮食榴蓮,從東南亞各國進口的其他榴蓮產品還包括整顆液氮榴蓮、冷凍榴蓮果肉、榴蓮果泥等。中國機構媒體近期報道稱,兩國政府正在積極商討輸華准入,已到了起草文書的最後階段,但仍未有確切的時間表。不過陶建依然信心滿滿,他認為老撾榴蓮獲准出口到中國只是時間問題。
時間,是榴蓮種植業中最耐人尋味的因素。等待榴蓮樹生長成熟的時間長達五年以上,這段只有投入沒有產出的時期,是投資者風險最集中之時。而榴蓮最讓投資者趨之若鶩的因素,也與時間密切相關,那就是長達數十年的收益期。
何瑞軍孤身一人來到老撾,把妻兒留在了國內。除了開發嘉潤的榴蓮園外,他還有一份私心。「(我希望)自己也有一塊榴蓮地,也能夠實現財富自由,然後以後給我的孩子,這樣傳下去。」
研究中國在老撾香蕉投資的京都大學區域研究博士候選人樊奔從去年起開始留意到,一些在老撾投資香蕉的中國商人計劃轉向榴蓮種植。「他們想把榴蓮園當作類似『養老金』、『傳家寶』的長期投資模式。」
不過,樊奔認為,中國商人的老撾「榴蓮夢」目前還處於探索階段。「榴蓮生產與市場仍未連接起來,產業鏈還不完整,市場前景也不夠明朗,」他說。
這波榴蓮投資熱潮似曾相識,在2010年,老撾掀起過一股中國投資者引領的「香蕉熱」。短短數年後,」香蕉熱「隨着黃葉病病害、市場需求和價格回落而逐漸退燒,不少投資者虧本退場。
跟香蕉一樣,老撾橡膠種植業也曾在幾年內經歷了大起大落。從2003年起三年間,國際橡膠價格翻了三倍,吸引了大量投資者在老撾北部種植橡膠。但待六、七年後橡膠樹成熟、可割膠時,天然橡膠卻供過於求,價格大幅度回落,中國還對老撾橡膠設置了進口配額。
跟當年的香蕉和橡膠熱一樣,這波榴蓮熱潮來得猛烈。老撾的低種植成本與榴蓮高企的價格,吸引了大量投機者。但老撾榴蓮大批量成果還需數年時間,這個產業還潛藏着諸多風險與變數。中國熱銷商品日新月異,消費者喜新厭舊,再加上全民消費降級的壓力,中國人的榴蓮購買力能否維持旺盛,仍是個未知數。
而且,中國消費者目前對老撾榴蓮幾乎聞所未聞,更談不上對其建立像泰國「金枕」、馬來西亞「貓山王」和「黑刺」的品牌認同感。老撾的水土條件與種植技術能否產出與東南亞其他國家口味相媲美、價格具競爭力的榴蓮,尚不得而知。
除此之外,在榴蓮樹生長的數年期間,資金鍊斷裂、管理不善、自然災害、配套基礎設施不足等種種問題,都可能會導致中國商人的榴蓮夢碎。
「拉投資風險大,資金利息高,」嘉潤公司的何瑞軍說,開發榴蓮園前期成本高,五年後出果才有收益,借貸還款壓力大。「所以說我們還是想了一下,放緩腳步走穩一點。」
跟已經收成「金果」的陶建比起來,嘉潤的榴蓮園區才剛剛起步。獲批地兩年來,何瑞軍帶領團隊在園區大興土木。「把中國的基建狂魔的精神帶過來了,沒有什麼事是不可以完成的,」他回憶,「修路的時候,每天步行十幾二十公里,每天走壞一雙雨鞋。」
但投入數千萬人民幣建設的基礎設施似乎只是杯水車薪。今年雨季期間,大雨沖垮了嘉潤園區與外界連接的橋樑,多名工人被困園區多日,糧食只能靠何瑞軍涉水徒步送進去。
為了籌集更多開發資金,嘉潤還一度公開招募榴蓮樹認養人,模式為消費者支付3999元人民幣,就能在未來50年暢享1000個榴蓮。在抖音上,嘉潤以「認養一片榴蓮園,做50年甩手園主」為宣傳語,強調「一人投資,兩代人受益」。但對於一個巨型榴蓮園而言,認養計劃募款有限,招募僅數月後暫停。
在中國社交媒體上,關於老撾榴蓮種植商機的短視頻層出不窮、吸人眼球。「投資六萬人民幣種植157棵榴蓮,五年後開始結果……一年收益120多萬,」居住在老撾萬象省的自媒體博主李天在他的抖音置頂視頻中說。這條視頻得到了6000多條點贊和評論,許多人譏笑他白日做夢。但29歲的四川人李天不以為意:「中國人很多對老撾榴蓮還沒有印象,因為老撾榴蓮沒有大批量種植出來的。」
「根據我在橡膠業中的經驗,當人們最初投資時,他們總會計算出瘋狂的利潤,中國商人總是有精確的(利潤)數字。數字越精確,我就越不相信它們,」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助理教授Juliet Lu說。她多年來研究中國在老撾的橡膠投資。
與如今的「榴蓮熱」類似,中國人當時初涉橡膠投資時,很快就簽下承諾大規模農地的租賃合同,但Juliet Lu發現,他們之後卻處處碰壁,遇到難以實際掌控合同中的土地、難招聘本地員工、農獲偷盜頻發等種種挑戰。「橡膠熱」還帶來了深遠的環境影響,橡膠園成為近年來湄公河流域森林砍伐的主要推手之一。
「在農業中進行投機將會帶來很嚴重的後果,因為你在跟土地資源打交道,它會影響到偏遠地區最貧困的人口和周邊的環境景觀,」Juliet Lu說。
退林還林
何瑞軍第一次踏足嘉潤園區的土地時,心裏既害怕又雀躍。「路上荒無人煙,全是石頭,裏面是一片原始森林,」他回憶說。「樹很高,可能上百米高,直徑從五六十公分到一兩米,是成片的。」從頭開發森林土地的難度極大,他吃到了之前在中國做基建都沒吃過的苦頭。最初建設農舍時,他與團隊每次進入雨林就要住上一週之久,用冷水泡方便面果腹,渾身汗臭無法洗澡,晚上在帳篷裏露營,成群的蚊子叮得他們難以入眠。
當推土機開進森林修路時,何瑞軍目睹了前所未見的景象。「我們看到大象,一隻應該是大象媽媽,還有一個孩子,可能也是我們破壞了別人的原始居住條件,它就遷徙了嘛。」何瑞軍回憶,當時心裏覺得挺不舒坦的,「因為就是我們佔了別人的家」。據他所說,大象母子離開後,再也沒有回來。
嘉潤的榴蓮園區緊鄰兩個國家級生態保護區,但坐落在一片生產用林區域中。老撾將森林分為三類:生產用林、保護林與保存林,在生產林區域內可砍伐樹木與開墾種植。
「不幸的是,這些分類跟當地的生態環境與森林質量沒有什麼關聯,」研究東南亞種植園的墨爾本大學人文地理高級講師Miles Kenney-Lazar表示。經過衛星地圖分析,他認為嘉潤園區東部的部分區域目前仍被原始森林覆蓋。
老撾保有東南亞中南半島現存最完整的熱帶雨林,在經濟欠發達的下寮,未經開發的原始森林尤為集中。根據全球森林觀測(Global Forest Watch)的統計,從2002年至2023年,老撾的剩餘原始森林面積減少了14%。而且,森林砍伐正在加速,非法伐木、基礎設施建設和大規模農業種植是背後的主要原因。
而近年來,木薯種植成了森林最大的殺手。對小規模種植的本地農民來說,木薯目前是老撾最有利可圖的短期經濟作物。何瑞軍和陶建都稱,自己園區裏的部分土地此前已被村民清表開發。「一百年的大樹就直接燒,他要種木薯,」何瑞軍說。
在嘉潤附近的國家級保護區,近年確有農民燒山開墾木薯地的案例。我們在開車路過時,不時看見木薯田中突兀地矗立着樹皮燒焦、高聳入雲的枯樹,猶如一座座森林的墓碑。
面對森林銳減的嚴峻形勢,老撾政府從數十年前起,就強調要將森林覆蓋率恢復到70%的目標。這裏「森林」的定義是廣義的,包括自然與人造林。2019年,政府推出新政,希望通過鼓勵種植果林、用材林,再生65萬公頃退化林地,並藉此吸引種植園投資。中國商人種植榴蓮林的需求,與老撾的造林目標不謀而合。
「(老撾政府)批准樹木作物種植園的一部分動力是,他們不認為這會造成森林覆蓋的損失,」Juliet Lu說,「因為榴蓮是樹木,所以他們會把榴蓮園當作是森林覆蓋。」
在中國的社交媒體上,嘉潤公司也宣傳其老撾項目為「退林還林」,用何瑞軍自己的話來說,是「用榴蓮和其他高經濟價值的樹木,來替代原來的沒有任何經濟價值的『雜木林』。」
「裏面就是一片淨土,其實我們也挺捨不得的,要把它開發出來。但是我們是想把它弄成經濟價值更高、也很好看的一片經濟林,讓當地的村民和老撾政府能夠快速地發展,」何瑞軍說。
嘉潤並非唯一一家以生態角度宣傳的中資榴蓮園,就在嘉潤園區旁,香港中資公司天馳集團租下大片土地種植榴蓮,總面積比嘉潤還大上100公頃,計劃結合生態農業與旅遊觀光。
然而,專家稱,單一作物的經濟林無法完全代替原始森林的作用。「單一作物的種植園某一些方面的功能似乎跟森林相似,例如能提供樹蔭和減少土壤侵蝕,但物種的多樣性遠低於森林,」Miles Kenney-Lazar表示。「物種多樣性不僅從生態的角度來說重要,對社區來說也很重要。」周邊村民將無法再依賴森林來獲取蘑菇、竹筍等食物。
嘉潤園區所在的阿速坡省,位於老撾的西南角,是全國最貧窮的省份之一。在附近的村落裏,村民大多以耕種木薯為生,住在木製的簡陋棚屋裏。許多人並不知道,這個規模龐大的榴蓮種植園就開在自家門口。多名村民稱,在土地特許經營權審批過程中,沒有人來徵求他們的意見,之後他們也無從得知項目的進展。
有幾名聽說過這家中資榴蓮園的村民,其中一人說:「如果這個項目是合法合規的,我會支持它,因為它會有利於我們國家的經濟發展。」
但也有人想起在「香蕉熱」時期,中資香蕉園過度使用化肥農藥,造成水源污染、工人和村民染上皮膚病,他們擔憂榴蓮會帶來類似的禍害。「我很擔心這個項目會對環境造成負面影響,尤其是化學物質使用方面,」一名中年女性村民說,「我現在已經不敢用種植園附近的河水了。」
共享資源
何瑞軍說,項目與村民的摩擦偶有發生,例如修路時破壞了村民的農地、村民放養的牛來吃榴蓮苗,但在與村長溝通後,都順利解決了。
不過,類似矛盾升級為衝突已有先例。去年,就在嘉潤園區所在的縣,有中資榴蓮種植公司與村民因土地使用權發生暴力衝突,村民指控公司用推土機毀掉了他們的木薯田,公司員工還用槍威脅和攻擊他們。村民把現場畫面發布在網上,掀起了一場輿論風波。由於老撾對國內網上言論施以嚴格審查,相關內容很快就被刪除。
其後,當地政府將矛頭指向了村民,指其無權使用那片土地,而且種植木薯會破壞土壤,因此政府授權外資公司來種植其他作物,改善生態。一年後,事件又再生波折,根據自由亞洲電台報道,四名當地村級官員因受賄落馬,他們被控收受中資企業10萬美元的賄賂,私自授予該公司土地使用權,默許其侵佔村民的木薯地。
關於與本地人的具體矛盾,陶建不願多談。「我們中國企業來了以後,肯定他們(本地村民)會認為是去搶奪了他們的一些資源,但是你把這些資源轉化為跟他們共享的資源,就會解決這些矛盾。」
他承諾,如果園區附近村民願意種榴蓮,「我們提供一些種苗、農藥、肥料給他們。其實我們在給他們做種植技術培訓,」陶建說。「中國人的理念、資金、技術會帶動老撾這裏的經濟發展,這個是一定的。」
由於種植榴蓮的資金和技術門檻高,在這個人均國民總收入只有約2000美元的國家,僅有少量本地人有條件從事大規模種植。55歲的老撾農民板扎(Pancha Rajvong)就是其中一名先行者,早在2007年,他就在自家院子裏試種了三棵樹,發現能夠成果之後,開始擴大種植。「因為我愛吃榴蓮,我也認為種榴蓮未來會帶來很好的收益,」他說。
會說法語的板扎此前與法國商人工作多年,累積了財富基礎,當年有足夠資本投入到榴蓮種植中。如今,他已經嚐到了成功的甜蜜。他在老撾萬象省有一個栽有2000棵樹的榴蓮園。僅在老撾國內銷售榴蓮,他每年收益就有三萬美元。
板扎的榴蓮發財夢成真之後,他的園子變得門庭若市,訪客紛至沓來。當地政府領導前來視察,本地媒體登門採訪,幾乎每月都有打算投資榴蓮的中國商人來請教種植心得。板扎對他們傾囊相授,但他意識到,榴蓮熱或許是一把雙刃劍,外來投資會給老撾的就業和經濟注入新動力,不過像他這樣的老撾農民可能會變成輸家。
「老撾人可能會錯失這個機會,因為他們沒有能和外國投資者抗衡的財力。」
不同於本地人對「榴蓮熱」喜憂參半的態度,老撾政府對這一新產業大力支持、寄予厚望。老撾總理宋賽(Sonexay Siphandone)近期在訪問下寮多家榴蓮園時,囑咐投資者要促進當地就業、修建基礎設施。他訪問的榴蓮園包括了在嘉潤園區旁的香港天馳集團的項目。
自新冠疫情以來,老撾經濟一直在苦苦掙扎,通貨膨脹長期高企,貨幣基普大幅度貶值,經濟增長緩慢,大量人才外流。雪上加霜的是,老撾還面臨債務危機。對於這個經濟深陷泥潭的國家來說,榴蓮是個難得的經濟增長點。
規模龐大的中資榴蓮園區尤其得到老撾政府的關注。去年十月,老撾國會副主席宋瑪(Sommad Pholsena)在中國官媒中國日報上撰文稱,嘉潤榴蓮園是「老中合作中比較具有代表性的」項目。今年初,天馳集團董事長顧威獲老撾榮譽公民稱號,證書由總理宋賽親手頒發。據報道,顧威是首位獲得老撾榮譽公民的中國人。
熟悉老撾外資農業項目的學者Juliet Lu與Miles Kenney-Lazar都表示,像嘉潤和天馳這樣動輒拿下數千公頃土地經營權的外資種植園,近年來在老撾十分罕見。
然而,嘉潤公司建設「全球最大榴蓮種植園」的願景目前還只停留在圖紙上。因為資金存在缺口,嘉潤兩年來只在園區1%的土地上種植了榴蓮樹。而且,由於缺乏種植經驗,栽下的第一批榴蓮苗因蟲害和灌溉問題而部分夭折了。
「我們之前來到老撾,懷抱着要做一番大事業的那種心情,到現在都被磨平了,」何瑞軍承認。
嘉潤原本還計劃在園區內建立熱帶主題酒店和榴蓮博物館,為老撾捐贈20所希望小學、20所便民診所,種種承諾目前只是海市蜃樓。
不過,何瑞軍依然還未放棄做夢。
「十年之後,我們園子榴蓮批量產果了,然後周圍的配套設施、工廠也建立起來了,周邊的村民也通過榴蓮種植能夠提高收入,都是一片繁榮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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