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底,巴西亞馬遜雨林城市貝倫(Belem)最悶熱的季節,清晨7點剛過,在戶外稍稍走動就會逼出一身汗。市中心,被稱作拉丁美洲最大露天市場之一的Ver-o-Peso兜售著各種熱帶食物;來自雨林河域和附近海域的大批漁獲,也早在天未亮時就抵達。建自19世紀的寬敞建築裏,空氣中瀰漫著經年積累的魚市味道。張揚的橙色彩旗下,一排排魚攤已經備好,魚販熟練地割下最好的魚肉,再將可以熬湯的魚骨和魚頭裝在一旁,等待一天的客人。
巴西這些年低迷的經濟、飆升的物價,令普通人叫苦不迭;貝倫所在的帕拉州身在經濟落後的亞馬遜雨林,更受打擊。這體現在一日三餐上。魚肉價格不低,但比起如今過分昂貴的肉價還是好些。賣了30年魚的克勞迪奧(Claudio)經驗豐富,把四五條魚開膛破肚洗淨,留下了還很飽滿的魚鰾,再整齊陳列好,雖然當地人多不吃內臟,但「客人看到魚鰾,就知道我的魚有多新鮮。」
不過,價位更好的大黃魚(蘇里南犬牙石首魚,當地稱作「yellow croaker」,以下稱作大黃魚),肚裏卻是空空如也。沒辦法,克勞迪奧說,大黃魚的魚鰾可不會出現在市場上,「早就被賣掉了!」大黃魚肉賣20里奧一公斤,而魚鰾,克勞迪奧說,「一公斤賣2800里奧。」——巴西的最低工資只有每月1212里奧(如今,1里奧約合1.39港幣、1.14人民幣)。
「貴極了、貴極了。」這位魚販歎道,不同種類的魚鰾,有的一文不值,有的價值千金,隔著秤抬頭看了我一眼說,「都是賣到中國去的。」
幾天後,當我們追尋著魚鰾貿易的線索,到了幾百公里外的一個漁村時,一個正要從回航的船上卸下沙丁魚的漁民拉住我,確認我是來自中國後,停下腳步問:「你們拿魚鰾做什麼呢?」他的沙丁魚,一公斤只能賣2里奧,就是賣給更大隻的漁船做魚餌,用來釣大黃魚——以及肚子裏的魚鰾。一位丈夫和兒子都還在海上的老婦說她家可買不起捕大黃魚的大網,只是僥倖會釣到一條,她歎:「那可就像挖到礦一樣。」
大黃魚漂漂亮亮的,金燦燦的,他們都說:「就像海裏的金子。」
帕拉州沿岸盛產的大黃魚,從來都是漂漂亮亮的,但因魚鰾貿易而變身成「金子」,卻是最近的事。在遙遠的中國,曬乾的魚鰾,即魚膠或花膠,被認為是有醫療功效的食材,基於魚的種類、形狀、年份或產地等等,受到養生消費者的推崇。在中國可以賣出高價的魚內臟,近年已成了這一片雨林海岸漁民們的生計;儘管他們心知肚明,與以往一樣,這一輪新的「淘金熱」,十有八九、難以持續。
「海裏的金子」
抵達貝倫市場的魚,很多來自北邊的漁港維吉亞(Vigia)。這座有著5萬多人口的小城是一個天然的漁港,與貝倫一樣、沿馬拉若灣(Marajó Bay)而建,藏在海灣中的一座植被茂密的小島身後。出航時,漁船沿著平靜的灣道往北很快就到了北大西洋,在那裏,大量淡水與海水交會所產生的河口區,有著豐富的生產力;回航時,各種彎曲狹窄的水道則可以讓船隻一路回到漁村村口。
在巴西其他地區,很少有人知道,魚鰾還能是高價商品;而在盛產魚鰾的帕拉州沿海,魚鰾出口也一直是個謎一樣的存在。「是用來做膠水或塑料嗎?」但為什麼會那麼貴;「也許是護膚品或者化妝品」,也許有人喜歡魚腥味。如今一公斤能賣幾千塊的事實,讓很多猜想都站不住,「吃的東西能那麼貴嗎?也許他們沒告訴我們魚鰾的真實目的是什麼……會不會是做成什麼了不起的零件,用在電腦裏頭。」
有本來自19世紀的帕拉州志,紀錄過魚鰾出口,書裏有關於Gurijuba(一種鯰魚、如今也提取魚鰾)的段落:「在俄羅斯,有人會撕一小塊魚鰾到咖啡裏,讓咖啡粉末沉澱到底部。」這大概是帕拉州魚鰾出口最老的紀錄。據載,1874至1878年間,每年都有30多噸魚鰾出口到英、美或其他歐洲國家,製成明膠,用作釀酒用的澄清劑。據我們的採訪和一些文獻記載,魚鰾早在20世紀初就開始外銷中國了;只是,在過去十多年,魚鰾的出口量和價值,都在蹭蹭上漲。
更知道魚鰾行情的漁民知道,有時候,公魚和母魚的魚鰾價格是不一樣的——公的要貴過母的。一個生了重病而無法回到海上的前漁民頗為肯定地說:「是不是一種春藥?女的吃公魚的魚鰾,男的吃母魚的?」捕沙丁魚的老漁民則嘆,不管「功效」為何,「這麼貴的東西,再好也吃不消。」
不管什麼用處,有市有價的魚鰾,成了漁民的希望。
這天下午,維吉亞附近的一個小村落,漁民埃德(Elder Júnior)的小木船就安安靜靜地待在淤泥中——潮水已經退去了。午後炎熱,村里人多在午睡,仍在幹活的埃德,看起來心情不錯,手中的補網梭子飛快地運轉,面前是一大堆待補的漁網。他幾天前才從海上回來,這一趟,他的這艘不足5米長的小木船載著4個漁民在海上待了10天,他們帶回了整整40條、總共142公斤大黃魚。
這是不錯的一趟收成。雖然把魚肉都賣了只剛好能回本油錢,但魚肚子裏頭的魚鰾,可就都是利潤——換句話說,若沒有魚鰾的收入,埃德便無法出海。「我女兒還小的時候,我還會用魚鰾給她們做成玩偶,」37歲的埃德笑道,現在自然不會了。自從10年前魚鰾開始漲價,大黃魚就成了這邊漁民的主要目標,「一條5公斤重的大黃魚,花膠就值150里奧,10年前,差不多也就30里奧。」
埃德從12歲就開始捕魚,有了魚鰾帶來的收入,讓他對生活多了很多信心。自己兒子10多歲時第一次登船就抱怨暈船,埃德也開心,「這樣他就痛快地去上學了。」雖然世代捕魚,但若有機會,他不希望下一代還要過這樣的生活。不過,埃德也說,如今出海比父輩時候更難,因為海上船更多了。
大船才有大生產力,隔天漲潮時候,一艘出海十數天回到維吉亞,就往岸上不停歇地掏出船艙裏數百上千條的大黃魚——都已經開膛破肚沒有了魚鰾。一旁的另一艘船上,一大袋大小不一的魚鰾——已經被曬乾——迅速被拎到岸上,那裏早有一輛小車在等,幾個人神色嚴肅、迅速地將貨物放入後備箱。取貨的人並未回應我們的招呼,揚長而去。
隱形的繁榮
聽說我們計畫採訪魚鰾貿易後,帕拉聯邦大學水生生態學和亞馬遜漁業中心的比安卡(Bianca Bentes)教授說:「你們要進入這個市場可能會有些困難。」
比安卡生長在緊鄰亞馬遜河域的聖塔倫(Santarém),比靠近大海的貝倫往雨林更深一些;她有著原住民和逃亡黑人血統,說自己來自典型的「亞馬遜家族」,家人多有從事捕魚的。1996年,剛入大學的比安卡開始在沿海地區研究漁業,那時,她就留意到了魚鰾買賣——她更熟悉的淡水魚,魚鰾並無市場。
比安卡不是第一個告訴我們探究魚鰾買賣是「敏感」和「有風險」的專家。一位曾在1990年代嘗試報導魚鰾買賣的維吉亞記者荷西(José Nélio Palheta)也說,當時,他的採訪很難進行,收購魚鰾的人都不願與他多說。
一家當地的研究員在匿名前提下接受採訪,擔心與魚鰾調查聯繫在一起會影響他的工作,儘管他也很難三言兩語說清楚為什麼這個話題「成了禁忌」,只說「與其巨大的利潤有關」;另一位要求匿名並不公開他的工作背景的顧問,更是反覆建議我們不要貿然出現去詢問這個非正式的產業,「太危險了,」他說,「這是聯邦警察應該要介入的!」
在抵達地球另一端的消費市場前,魚鰾的供應鏈並不複雜。從魚肚中將魚鰾取出、清理、曬乾——有時漁民在海上就完成了整個處理,船東再賣給來收購的人,多是中間商、也有直接給出口公司的,中間商可能又有幾次經手,到了出口公司那裏,就可以空運或海運到香港了。
換句話說,大量的利益,集中在倒賣和出口魚鰾的商人身上——而他們無意讓這個蓬勃發展的貿易得到太多關注,導致賦稅增高,或是可能的搶劫和激烈的競爭。
不時有因魚鰾而引發的偷、搶甚至死亡事件;活躍在各個捕魚社區的中間商常常帶著大量現金,更是低調。採訪中,我們聽說,一些出口公司甚至會給運輸魚鰾的汽車安上防彈玻璃,即便如此,依然有過中國商人被當地犯罪團伙盯上的事件發生。
業內人緘口不言,外人害怕碰觸到危險話題,於是,如比安卡所說,「沒有人過多問訊,所有人都保持安靜。」比安卡自己剛剛開始研究魚鰾貿易時,就被直接「警告」過最好別捲進來。
也因為這樣的背景,讓我們頗為驚訝:一家魚鰾出口公司會頗痛快地接受了我們的採訪。
暴漲
46歲的馬修斯(Marcius Santos)頗健壯,四方臉仍有些孩子氣,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年輕,他笑著解釋,吃魚鰾就是可以養顏。這位說自己是「漁民後代」的本地商人,從20出頭就開始在巴西各處販魚,自2018年開始與一位來自廣東江門的中國商人黃偉一起,開始了魚鰾出口生意。
在帕拉州北部靠近大西洋的布拉甘薩(Bragança),黃偉打開了公司的倉庫,在一股海鮮乾貨市場的味道中,各種大小、形狀不一的魚鰾已經被清洗、曬乾,裝在大麻袋中,準備空運到香港,「這些只有幾釐米大的小花膠,從巴西南邊來的,100多里奧一公斤,主要是國內酒樓買;那些看起來很大的叫葫蘆膠便是來自Gurijuba,其實很便宜,沒有價格……」
一輛小貨車打開車廂,好幾大麻袋的大黃魚魚鰾運到了,黃偉把兩塊幾十釐米長的魚鰾拿了來相互敲打,去辨聽花膠是否曬乾,「要通透,要沒有油脂。」公司備有質檢人員,按中國市場對花膠的要求,一一篩選貨物,形狀或大小都重要,但魚的種類才是定價的關鍵。最貴的,依然是大黃魚。
「國內市場很大,有貨就會要,就是價格問題。」這位在巴西做了7年魚鰾買賣的商人說,「剛來大概每公斤1000里奧的收購價,如今要3000里奧;可國內的收購價一直差不多。」黃偉說,如今,他的利潤早已不比當年,只能走量。
據馬修斯,像他和黃偉經營的出口公司,在帕拉州還有10多家,活躍在漁民和出口公司之間的中間商就更多了。一位名為伊托(Ilto Silva)的中間商告訴我們,在布拉甘薩,就至少有50多人。
伊托住在布拉甘薩,也在周邊城鎮收購「綠色」(即未曬乾)魚鰾,帶到一個農場洗淨曬乾,再賣給出口公司。他說,如今這行競爭激烈,也有更多的中國商人過來。「很多人以為魚鰾價高,很容易就可以賺到錢,」這位曾是卡車司機的中間商說,「但入行了才會知道,競爭激烈了很多,來自中國的分類有時會變、質量要求也越來越嚴。」
在布拉甘薩附近靠海的小漁村,緊挨著賣魚小店的,便是一家魚鰾收購點;在維吉亞聚集了漁船的河岸,一家也是收購魚鰾的公司,在一旁的牆面上畫了大黃魚,標註了魚鰾的字樣。更多的人進入這個買賣,讓這個原本多少有些「隱藏」著的產業,有些掩不住了。
馬修斯說,以往可能只有十多人在做這個買賣,而今大概有四五百人,「行業也變得開放了些。」慢慢興起的手機支付,也讓很多中間商不用帶著大量現金四處走動。可是,因著魚鰾激增的捕魚活動,也讓像馬修斯這樣的商人開始擔憂,比起藏掖著這個暴漲的行業,漲勢能持續多久才是更大的不確定性。
「沒人知道我們捕了多少公斤的大黃魚,」馬修斯說,「巴西所有的採掘業都需要有秩序,然而我們總是先採掘、等問題出現再去治理,我們永遠無法事先預防問題的出現。」
僅有的數據
從維吉亞、布拉甘薩這樣的小鎮漁業秘書到聯邦政府,我們都無法獲知巴西魚鰾出口的準確數據。我們透過信息自由法向聯邦水產養殖和漁業辦公室取得回覆說,提取魚鰾不是職業漁民註冊時可選的捕撈活動描述,因此政府沒有魚鰾產量或是在該捕撈活動中活躍的漁民數量;而且,巴西外貿數據中的魚鰾出口沒有列出魚鰾屬於哪種魚類,因此也無法列出市場中的物種。
「這是經典的公地悲劇,」比安卡教授說,三十年她還能在市場上找到2.5米長的大黃魚,如今1.5米都算大了,「這是典型的、過度捕魚的症狀。況且,我們對這些魚類實在太不了解了。」
以最早有魚鰾出口紀錄的Gurijuba為例,比安卡說,即便大學有試圖去研究過這種魚的生長曲線,「但至今我們甚至不知道Gurijuba是在哪裏產卵的。」一位捕了多年大黃魚的前漁民Zé Raimundo也擔憂地解釋,漁民並不知道一隻大黃魚要多少年才能長到10公斤,明明魚更大魚鰾更貴、讓魚長大才有更大收益,但是,除了不停地捕撈,漁民根本無力控制魚類資源。
知之甚少,因而無法預知,捕撈過度會造成怎樣的生態後果。
在世界各地,為了供應亞洲市場所需的魚鰾而進行的捕魚活動,已經造成了不可逆的生態危機。魚鰾價值最高的黃唇魚(Chinese bahaba),也屬石首魚科,已在1989年被列入中國二級保護動物、禁止國內貿易,又因數量持續減少在2006年被列入IUCN紅色名錄極危物種。
這期間,來自墨西哥加州灣的加灣石首魚(totoaba)受到魚鰾市場的追捧,而其棲息地的特有物種小頭鼠海豚,更是因為石首魚捕撈連帶受損而數量驟減;據小頭鼠海豚復原委員會,這種僅生活在加州灣,只有浴缸大小的鯨目科是世界上最瀕危的海洋動物之一,如今僅剩不到10只。加灣石首魚在1940年代有著超過2200噸的捕獲量,在1975年降到了58噸,也因此被列入IUCN紅色名錄。
2013年以來,在小頭鼠海豚瀕危的事實被曝光後,國際社會和媒體對加灣石首魚的捕撈給予了大量關注,中國、美國、墨西哥合作開啟了專項執法活動。但在墨西哥,非法捕撈加灣石首魚的行為並未停止,價格堪比可卡因的魚鰾買賣,已經發展成為複雜、有組織的犯罪集團。
曬乾了的魚鰾,被稱作「魚膠」、「魚肚」或「花膠」,被稱為「海洋人參」或是「海味八珍」之一,在傳統中國飲食中與燕窩、魚翅齊名。但比起魚翅、燕窩,魚鰾的貿易量和生態影響,並未得到足夠的關注。
有著完備進出口數據紀錄系統的香港,直到2015年才單獨列出「魚肚,乾」的貿易類別(以往被放在「魚乾」類別下),讓魚鰾進口有據可循。2015年至2020年間,香港的魚鰾進口量達到了2萬噸、進140億港幣。這個數量在海參之下,但魚鰾的單價是海參的1.7倍多;魚鰾的進口量是魚翅的1.4倍,單價也要比魚翅高出兩倍多——魚鰾比魚翅和海參的單價都要貴。
超過100個國家向香港出口魚鰾,其中來自巴西的進口量最高,超過了3300噸、價值30億港幣。這與巴西以「魚副產品」為類別的出口數據大致吻合,也意味著從巴西出口的絕大多數魚副產品,都是曬乾了的魚鰾;這其中,超過95%的「魚副產品」都來自帕拉州。北邊的阿馬帕州(Amapá)也有大量魚鰾生產,但多透過帕拉州的大城市貝倫出口。
假設巴西「魚副產品」出口的確都是魚鰾,那麼2020年,巴西魚鰾出口量達到了637噸,比2012年的127噸增加了398%——這意味著,以提取魚鰾為目的的捕魚量,估計已從2012年的6712噸增加到了2020年的33446噸。自2012年到2018年,中國幾乎是巴西魚鰾出口的唯一目的國;2019到2020年間,日本從巴西進口魚鰾的數量有所增長,但中國依然佔據超過9成。
這段時間內,人們對供給和需求端都有信心:只要在海上待更久,就有更多的貨;只要有貨,中國就有市場。如出口商黃偉所說,加上巴西其他城市華商生意不好做,推著更多商人在這十年進入魚鰾貿易。比安卡則覺得,大黃魚和魚鰾的上漲,與2001年前後,Piramutaba(一種鮎魚)捕撈量的下跌有關,「捕鮎魚的商人開始做魚鰾買賣。」
一份2021年7月發表的研究證實,在巴西,可提取魚鰾的魚類已經從曾經的1、2種,擴張到至少10種。這其中,只有Gurijuba有禁漁期和大小限制;而最重要的大黃魚雖已被IUCN紅色名錄列為「易危物種」,滅絕風險並未在巴西得到評估。
來自貝倫的「亞馬遜人類與環境研究所」(IMAZON)高級研究院保羅(Paulo Amaral)認為,漁業是亞馬遜社群重要的、未開發且可能比畜牧業和糧食作用更可持續的收入來源之一。然而,如果沒有監管,漁業的未來可能也會黯淡,保羅嘆說,「可現在仍然非常缺乏對捕魚業的檢查和控制。」
遠方的消費端
香港是消費市場、也是中轉站,大量魚鰾會被走私到中國。直接出口魚鰾到中國不容易,要獲得各種符合食物安全的進口准入資格;而香港將高價貨物,包括未經正式檢疫的魚翅、魚鰾等走私到中國大陸的案件,時有發生。
魚鰾在香港和中國的消費市場被稱作「花膠」或「魚膠」,比起產地,花膠有時會以形狀命名(比如雞蛋膠、蝴蝶膠),有時會突出魚的種類(比如鯊魚膠、黃花膠)。有時花膠的名字與這些都無關,比如北海膠或扎膠,可能來自十多種魚類、各個產地,大多來自南美,其中就包括來自巴西大黃魚的魚鰾產品——有時個頭小些被叫做「陰陽膠」,又有高價的被叫做「北海金錢膠」,有時被認為不如來自蘇利南的肉質細膩。
此時花膠的價格,有時已經比巴西的收購價,翻了一翻。在各種網店或海貨市場,琳瑯滿目的花膠被冠以不同功效,有時止咳且防止反應不良,有時治胃病或腎虛,更多是強調養顏、養胎、補血之用。價格更是不同,從幾十幾百到幾千幾萬,甚至有的是有市無價。
在這個興旺養生市場中,新舊品種時有出現。黃唇魚的「金錢鰵」,仍佔各種榜單之首(2012年曾賣出一隻超過370萬港幣的高價);而不久前才出現的後起之秀「蜘蛛膠」,常被說是「排名第二」,平均一公斤超過5萬5千港幣,很多來自越南、印尼,已經導致其中一種魚類瀕臨滅絕。
花膠的製作,也列在了香港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清單上,並稱花膠被認為有醫療效用。雖然花膠有著悠久且深入人心的飲食傳統,但從當代醫學的角度來看,花膠富含的動物膠原蛋白,人體並不容易吸收。這些年,公眾對魚翅或燕窩等食材獲取過程中的「殘忍」認識更多,但更尋常的花膠,有時平價可日常食用,有時稍貴被認為是送禮優選,有時更可以是價值連城的收藏品,卻並不常與其可能的生態和環境影響聯繫在一起。
花膠市場的特性,令香港大學生物科學學院榮譽教授薛綺雯(Yvonne Sadovy)想起鑽石。
如同鑽石,薛綺雯說,花膠的價值很大程度上也受到「公認的、理想的物理屬性的影響,而非任何與質量相關的絕對屬性」——鑽石的「克拉、切割、顏色、淨度」,花膠的「尺寸、厚度、魚種、出處、形狀」,全憑銷售者的說法和消費者的推崇。銷售方對產品的宣傳,或是藏家的投機行為(花膠可以保存很久並被認為越老越有價值),甚至供應端與犯罪組織的結合,也與鑽石市場有可比較之處。
「然而,如果考慮到供應,這個類比就不成立了,」薛綺雯等研究者在一篇關於花膠國際貿易的研究中寫道,「地底下的鑽石儲備豐富,而以提取魚鰾為目的的魚類就不同了。」
花膠、魚翅、象牙、紅木、穿山甲鱗片甚至驢皮……這些常常源自中國傳統文化、飲食或藥典的「珍貴」貨物,在全球化和資本的聯手下,形成了一條又一條曲折、飛速生長且影響深遠的商品供應鏈。中國顯然不是唯一向大自然索取珍貴「材料」的消費市場,但隨著越來越多的消費者有能力獲得曾經的「珍貴」,這些與中國經濟一般快速增長的需求,也在一層層地影響著全球生態。
在高價需求的刺激下,毫無章法的供應帶來一時的繁榮,卻也常常預示著供應危機的到來。薛綺雯說,在全球海洋漁業中,她一再看到相似的故事,「貧困之時遇到的牟利辦法,卻無法使之持續」,更糟時,若漁民為了更大的生產力而陷入債務,便失去了定價權。
但是,這個結不非得被打死。薛綺雯舉例說:如果漁民社群能組織起來控制周圍的資源,開始獲得定價權;如果消費者能更清醒地認識到,消費至物種滅跡的話,沒有人是贏家——消費者也會失去渴望的產品,因而做出更多努力。
「如果我們能夠更好地管理海洋的話,我們是可以從海裏獲得更多的。」採訪中,薛綺雯說。但現實,卻恰恰相反。
所有人都在困擾
維吉亞市中心的河岸上,當地政府新修了有免費Wifi的涼亭,不管是魚販、漁具、製冰的,還是休息的船員、漁民、船長,或是不再打漁的司機或門衛,都喜歡在樹蔭下待著。「我告訴你吧,魚兒如今是聰明的!」一位名叫西爾維亞(Silvio Sardinha)的船長笑嘆。他的船便是附近小漁民埃德眼裏的「大船」,可他之前出海的那20天,收成卻不好,「所有中國人都知道,大黃魚的魚鰾貴,然後我們這裏船就越來越多,網也越來越多,然後,魚就越來越聰明了。」
西爾維亞說,自己就是一個「僱傭船長」,他帶領的這艘出海能待20天,裝有10年前才從南邊引進的、可以代替漁民拉網的機器的船,真正的老闆有兩個,「一個是買魚肉的,一個是買魚鰾的」。
魚鰾仿若貨幣。大黃魚的兩個買家投資了漁船和物資,船東有時是船東,有時會雇一個船長,帶著一批漁民出海,然後直接用漁獲「還貸」。「老闆要的是漁獲,如果一趟不好,他們就等下一趟,這比銀行每個月都要現金好得多,」西爾維亞說,「趁船新,加上好運氣,五年內就還清了。」當然,魚鰾和魚肉的價值不可同日而語。
「以前,魚翅讓投資人振奮,」西爾維亞說,十多年前,人們把鯊魚捕快滅絕的時候,魚翅被禁,之後「便是魚鰾了。」直到2012年巴西出台捕鯊禁令(禁止將鯊魚的鰭與魚身分離)前,帕拉州的魚翅貿易也曾繁榮。後來,巴西也禁止了一些種類的鯊魚的捕撈和銷售。
對於生活在亞馬遜的他們而言,這都是太過熟悉的情節。從橡膠開始,一陣一陣的「熱」刺激著一波又一波的開發和衰退。「與開礦一樣,掘金的多,金子少。」黝黑皮膚、兩鬢已經有些斑白的西爾維亞說,他從7歲開始捕魚,如今年過半百。他身邊的船更大了,有了GPS,有了冰庫,有的甚至有聲波定位,但維護成本也更貴了,捕大魚要大網,附近的魚少了就要去更遠的海域,也意味著遠航的油費更高,每次回岸上,這些物資的價格都在蹭蹭上漲,繼而又刺激了下一次出航時的壓力。
這天漲潮晚,回航的船不多,河面上動靜不大,但西爾維亞搖搖頭說,遇到年底節日的時候,出海再久的船隊都會回家,「整條河滿滿當當都是漁船,根本停不下。」沒人知道維吉亞具體有多少艘漁船,西爾維亞說有1000艘,一邊,一個買賣漁具的商人說,大概有500艘。
漁業秘書迭戈(Diego Cardoso)也不知道維吉亞有多少艘漁船,但他說,漁業是維吉亞最主要的產業,「沒有漁業的話,商業活動就無法運轉,這座城市的其他經濟活動就會收到影響。」而由於魚鰾的高價,迭戈說,「有時魚鰾是主要的漁產,魚肉才是副產品。」
一個「變廢為寶」的希望,卻在十年間,逐漸變成一個無解的結。
帶來主要利益的魚鰾,吸引了遠方的買家,他們不停刺激著更多的生產力,而全賴捕魚為生的社群,緊緊依附在這個「幸運的」需求上;然而他們也比任何人都清楚,捕魚能力可以無限上漲,海裏的魚卻有上限——這不是來自外人的警告,而是世代捕魚已經目睹的事實,河岸上,幾位漁民掰著手指點出這些年來已經絕跡的魚。
「我總是要為我的孫輩擔心,因為我不知道到時候會變成什麼樣子。」「船長」西爾維亞說。
「咚、咚、咚……」
維吉亞附近漁村,埃德的腦子裏像是裝著世代捕魚需要知道的一切。船多了,海盜也多了,出行最好結伴、也不要把新購的漁網放在顯眼位置,不然風險太大。而且,他說,這幾天潮汐不對,「等月亮出來的時候,」埃德手裏修網的梭子不停,「我們就能聽到大黃魚發出的霹靂啪啦的叫喚。」
「有時在船頭就能聽見,不然的話,我們就到船艙底,或是跳入水底去尋找它們的聲音……像一個錘子在敲打,咚、咚、咚……」
石首魚求偶期,魚群聚集,公魚聲波肌肉緊貼著魚鰾——這些肌肉是脊椎動物中已知的收縮速度最快的肌肉,能使魚鰾快速收縮和擴張——發出鼓點般的聲音。石首魚的英文名「croaker」意為「呱呱聲」,也是因這一標誌性的聲音命名。
若埃德能和多年前的香港漁民相見,他們定會一拍即合。1960年代,在香港往西海域聚集的黃唇魚,便會發出擊鼓聲。在正午或是午夜,漁民們邊會將耳朵緊緊貼住船艙,去尋找魚群所在。那時還有40公斤的漁獲,偶爾甚至有超過80公斤的黃唇魚出現。
埃德打探了我一番,說:「你可別是來跟我說中國不再進口魚鰾了,」又揶揄剛剛走過來一起補起網的村民,「之前就有一次,聽說中國不要魚鰾了,他差點嚇出了心臟病。」
午歇時候過去,安靜的村莊慢慢醒來,有人指了指水道盡頭的紅樹林,要是不收魚鰾了,「還可以去林子裏的泥地抓螃蟹……」當地人愛把整只手臂伸入樹林裏的淤泥,幾分鐘後再拔出來,就能獲得一大堆夾住手臂的螃蟹。但這個主意讓他的同伴笑出了聲:「一隻螃蟹一里奧,一百隻螃蟹一百里奧,一天能抓一百隻嗎?就算抓到了,還不夠一家人的一頓飯吶!」
大家搖搖頭,只說沒事,海裏頭,定會有其他產物的。
本篇報導在與「普立茲危機報導中心」(Pulitzer Center on Crisis Reporting)合作的「雨林新聞基金」(Rainforest Journalism Foundation)的支持下完成。
太了不起了
所有被中國人看上的食物,都逃不過滅絕的命運。
@rhrm
很有启发性的说法……
凡被大陸人看上的,都沒有好下場
鱼类(或许还要加上其他许多水生无脊椎动物)保护的重要性被严重地低估了。在“不食用野生动物”的理念愈加深入人心时代,鱼类却连作为“野生动物”的资格都没有,在大部分人眼里依然只是食物,只是资源,而非陆生脊椎动物同等级别的生物,以至于黄唇鱼鳔这样的CR极危等级动物制品(可以类比为海里的犀牛角)居然可以长期合法交易。普通人在动物保护议题上太容易情感先行了,冷冰冰的鱼类不容易引发人们的喜爱和共情,也就得不到与其在生态系统中的重要性及其受威胁程度相匹配的重视和保护。
@Jay_L 文中正下提及不少人以為花膠價錢高而去做中間商,誰不知競爭一樣激烈,買方要求越來越高而價錢不變,而賣方的來貨價又越加提升。這世界沒有零風險的買賣,不然所有人都會作中間商了。
@madlex 花膠這東西本來只是魚類副產品,能「變廢為寶」本來是一件好事。就算沒有花膠,同樣會有其他需求,而需求量大最終還是會導致另一種生態破壞。人類的存在本來就是環境災難。
另外文中比安卡教授指漁業是公地,我倒認為最根本的問題是地球資源根本上不能承受現在的人口和發展。當私有土地/資源不足以養活自己,不「過度」使用公地還能怎樣?
華人文化的糟粕,為一些巫術一般的效果,對生態又有多大的破壞。
完全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查了一下,魚鰾是魚腹中調節浮力的氣囊
眼睜睜看加州灣小頭鼠海豚一條一條消失,一個物種就這樣因為中國人的口腹之慾而消失,我們卻無能為力。這樣的悲劇不斷在各地上演,中國龐大而不受約束的野生動物消費,正在海陸空全方位破壞地球生態系統。
以後不吃魚肚。
“直到2015年才單獨列出「魚肚,幹」的貿易類別” — 「魚肚,乾」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在消费地鱼膘卖得贵,在原产地渔民却赚不了多少钱,问题明显出在中间商啊。中间商如果形成垄断,那它们无论出多低的价格,渔民为了生存也只能卖。巴西政府应该介入,打击垄断商,鼓励更多人成为中间商,同时规范捕获量,避免鱼类资源耗尽。
「魚肚,幹」- 繁簡轉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