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2021年9月中宣部及中國國家新聞出版署發布通知,全面禁止耽美文化及內容已經過去三年有餘。這三年來,官方不能接受耽美作品,許多人氣的耽美IP卻又在大陸坐擁龐大受眾群,耽美小說改編成影劇對投資和製作方誘惑實在太大了,不斷有人願意為耽美IP出資,就算大陸無法發行也要改編,尋找新的傳播途徑。
如今,耽美題材改編大致走上了兩條路,要麼在劇本上將原著小說內的同性愛情場景或者性愛部分大量刪去,劇情改頭換面般拍攝一個潔版。要麼就是在海外組建團隊及拍攝製作,不在大陸的平台上架。網民們早已達成默契,有人從海外發行處搬運改編的中國耽美作品,發送到大陸常用的多個網盤服務,這種「網盤見」的收看模式早已為人熟知,以耽美工業而論,卻有表面出口,暗地裡內銷的狀況,網民們早已學會自嘲,也有公眾號報導戲稱為「國內吃素,國外開葷」。
破圈IP《鎮魂》的原作者Priest,手頭有另一部熱議小說《大哥》,改編版權就交給優酷海外版承接,拍成後命名為《關於未知的我們》,2024年年初在台灣播出,資源經網盤傳回大陸,在豆瓣收穫了7.9的高評分。但有著相似血緣的另一部晉江名作,木蘇里創作的《某某》,近日放映改編的劇版後卻遭遇了截然相反的待遇:打開《某某》的豆瓣小組的討論,最顯眼的詞語是「下架」。
全面禁止耽美向新劇集的拍攝和上線已經過去3年有餘,囤積在製作方手裡的IP不計其數,甚至有許多劇集已經製作完成卻無法播出,粉絲也在苦苦盼望它們重見天日。
《某某》是經典的「偽骨科(無血緣兄弟)」設定校園文,講述了父母再婚後開始被迫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的「兄弟」江添和盛望,從相識之初的互看不爽,到在同一所高中激烈的學業競爭中相互扶持,漸生情愫的校園戀愛故事。
作為晉江的校園文頂流之一,作者木蘇里擅長刻畫江蘇高中做題生活的壓力,雙向暗戀的細膩描寫,以及青少年同性戀愛面對現實的困境,一直為粉絲津津樂道。2019年完結的原著在豆瓣的評分高達8.0,而新鮮上映的劇版幾乎腰斬,只有4.7。
打造出SNH48女團系列的絲芭傳媒旗下的絲芭影視,在2019年就購入該版權。看到台灣電影《刻在你心底的名字》搶眼的票房表現後,主動聯繫柳廣輝,邀請他對《某某》進行改編。柳找到《村裡來了個暴走女外科》編劇王宥蓁一同進行,將原本發生在南京名校的校園故事改到了2012年同婚還未合法化的淡水。
劇中男主一號江添是本地人,成績年級第一,而且常年霸佔一整面校園榮譽牆,另一位來自上海國際高中男主零號聖望,因為爸爸再婚回到故鄉淡水,暑假轉學過來卻發現他們已經提前上完了下學期的內容,並且第二天就要小考,學習壓力激增。回家發現繼母的兒子,就是班上那個跩哥,突然變成重組家庭兄弟的尷尬,同為資優生的競爭自尊心與欣賞並存,讓雙方相處的過程中產生很多意外複雜的感情,戀情也在他們繁忙的功課中慢慢展開。
「你有話語權就不用看盜版電視劇了」
豆瓣小組裡標題為「下架吧,求你了,求你了」的帖子裏,樓主「罵你不是沒道理」激烈地批評這部劇傷害原著粉絲的感情,這位網友反覆發帖,認為這部改編作「醜得要死,拍得垃圾」,但評論區對她的措辭極盡譏諷之能,畢竟這部劇壓根沒有在大陸「上架」過:
《致命遊戲》試圖刪減掉所有雙男主間的感情內容作為懸疑劇上線,只存活了半小時就被匆匆下架,沒來得及收看的粉絲在互聯網社區內互相分享可供下載的資源。
「廣電管不到對岸,煞筆!」
「你沒有被邀請。你這個看盜版還不知道版權在哪兒,天天喊下架,妨礙創作自由,吃飯上不了桌的蠢貨!」
「你沒有被邀請」這句話由Kpop女團成員Lisa帶紅,她不顧部分網民強烈抗議和羞辱,堅持上瘋馬秀表演,面對網民的抗議,她曾在instagram發表「You are not invited」,現已經成為著名meme。
樓主還在反駁:「嗯,評論這個按鈕我能點,鍵盤上的字母我能按,每個公民都有話語權,倒是你上來就跟瘋狗一樣咬着我不放。」
卻被回覆她的ID為「雁聲玄木」的用戶一語道破:「你有個X的話語權。你有話語權就不用看盜版電視劇了。」
截然相反的兩種對文化審查制度的認知體系,在「網盤見」的時刻,誰也無法說服誰。或者,壓倒誰。
離岸與網盤見
禁止耽美劇上線的這三年,囤積在製作方手裡的IP不計其數,甚至有許多劇集已經製作完成卻無法播出,粉絲也在苦苦盼望它們重見天日。以改編自故事背景發生在東北的小說《撒野》的《左肩有你》為例,去年冬天哈爾濱旅遊大火時,粉絲一度調侃「這時候最該做的就是把左肩抬上來」。
視頻平台也在反覆試水,今年2月《致命遊戲》(改編自無限流耽美小說《死亡萬花筒》)試圖刪減掉所有雙男主間的感情內容作為懸疑劇上線,但這場短暫的「斷尾求生」也只存活了半小時就被匆匆下架,沒來得及收看的粉絲在互聯網社區內互相分享可供下載的資源,觀眾們已經對無法通過正規版權渠道收看耽美作品習以為常,「網盤見」已經成為固定且必須的耽改觀看模式。
讀者們也會翻牆到沒有審查的海外中文社區消費,比如台灣的海棠文學網就一度成為可以合法購買原耽作品的R18章節的「流放地」(R18章節指含有性描寫的章節),但就在8月,又有一批在海棠寫作並獲得收入的網文作者,因為使用了支付寶提現被鎖定大陸身份,涉及「非法經營」和「傳播淫穢出版物」等罪項被捕。大陸並未有正式報導,耽美業內及讀者只能通過碎片信息了解事件。深海先生被判十年的案例在先,寒蟬效應導致今年秋季的CP同人展上賣同人本的攤主們都憂心忡忡,因為害怕舉報和公安「釣魚」,都需要對過暗號才敢進行交易,大陸耽美內容的創作者和消費者的處境都非常艱苦。
比如台灣的海棠文學網就一度成為可以合法購買原耽作品的「流放地」,但就在8月,又有一批在海棠寫作並獲得收入的網文作者被鎖定大陸身份,涉及「非法經營」和「傳播淫穢出版物」等罪項被捕。
耽美IP的市場吸引力依舊很大,觀眾的觀影熱情也未曾消失,有出品方採取「離岸」策略,將早年大量購置的耽美版權在海外製作後網絡播出,包括在泰國和台灣等BL作品合法的地區發行,製作方控制了風險,大陸觀眾也可以通過網盤等資源回流收看。
近年來較為知名的案例,有騰訊投資,泰國拍攝的泰版《上癮》,愛奇藝投資的泰國版《職業替身》,也有華策影視製作的《哥哥你別跑》,前文所提到的《某某》及《關於未知的我們》。在WeTV(騰訊旗下的海外串流媒體平台)泰國官方帳號公布的待播劇片單中,《皓衣行》《張公案》和《左肩有你》等均榜上有名。
是消費對象,也是創作對象
中國大陸網絡社區裏對《某某》的批評,主要集中於演員形象和故事改編兩方面。
「選角實在是令人遺憾,顏值,身材,台詞,演技都不符合預期。」橙燦沒有看過原著,但她是一個大熱劇集都會追的學生,她很喜歡實時分享自己的「瑞平(鋭評同音)」到和朋友的聊天框,她在看第一集時給朋友發送的聊天記錄是:「高二不就16歲???16歲的男的就不能水靈一點嗎?這個0好老⋯」「想演出高中生的低齡活潑感一直在裝可愛,嘟嘴捂臉瞪眼,眼白超大的,特別噁心。」
而看到另一位男主的名場面她更不滿了:「這位就是那個1(截圖第二集出現的洗完澡掛著毛巾露出上半身的照片)完全沒有腹肌還要露肉??難怪被bodyshame」「他甚至還沒有做腋毛管理!!!」
製作方一貫的策略都是用外貌英俊的男主演,和曖昧但極度克制的感情線,依靠觀眾去腦補/二創更深入的情節,以取得順利播出的機會,並通過粉絲再創作鞏固持續不斷的人氣。
橙燦對著這段露肉戲的評價非常負面,她認為身材不夠完美的露出,不是這個時代的女觀眾可以接受的,「何況他還長著張令人遺憾的臉。」
除此之外,豆瓣評論也對第二集就出現的吻戲有很大異議,「第二集的兩次接吻就很離譜,盛望很要面子的,他不會為了遊戲真的去接吻,就算親了江添也不會親回來。」
「男同親個嘴給你們嚇得?又愛耽美又恐同。」一種熱門的觀點認為對吻戲和露出戲的抗拒,暴露出了這些年輕耽美觀眾相對保守的性觀念,以及對同志群體的某種錯誤刻板印象。Bilibili的影視區娛評Up主天音Tainn常年做內娛的影視內容分析,她覺得這種定義下得太武斷了:
「包括劇中人設都使用了經典的『偽骨科』這一同人女熱門元素就可以看出來,它的受眾方向是很傳統又明顯的耽美粉絲。那麼想要取得劇集的成功,能否把握到粉絲的需求就很重要。大陸耽改劇過去的成功,其實是依賴粉絲和劇集創作者共同完成的。」從1.0-3.0(指從《鎮魂》到《陳情令》到《山河令》三部最成功的耽改作品)時代,製作方一貫的策略都是用外貌英俊的男主演,和曖昧但極度克制的感情線,依靠觀眾去腦補/二創更深入的情節,以取得順利播出的機會,並通過粉絲再創作鞏固持續不斷的人氣。
它成為了一種範式。這種範式裏男主角們不僅是觀賞對象,也是消費對象,創作對象,現在不像十年前,女生小組對偶像劇男演員的身材管理和外貌的要求,和對男偶像是差不多的:
「要常常健身但不可以練到脖子粗或手臂太壯,會被罵變成了牛蛙,臉腫了就會被罵發面,太瘦了凹陷就會被罵芒果,要有腹肌否則不可以脫上衣,穿無袖如果沒有做腋下脫毛,穿短褲如果沒有小腿脫毛,都會被惡意投稿編排成「髒髒的臭臭的」。SM新出的英國男團成員有肚腩也被罵得很難聽。」
「我們不能忽略社會的因素,她們發表這些觀念更多時候和性別教育的缺乏,以及審查環境的教化有關,大陸觀眾已經習慣了脖子以下不可以描寫,習慣了國內的耽改所述的感情是真的僅限於友誼的,於是面對真的男同性戀情橋段的現實反而會很衝擊。 」
現在就是一個「不辱追已經很給男明星面子」的時代(辱追指侮辱式追星),女粉絲會從消費者本位出發去提很多要求,身材管理是最基本的,不會再把高收入人群的男明星當成如何放縱都可以被諒解的「普通人」了。
天音認為那些彈幕說「肉慾戲太多了好噁心」的時候,含有更複雜的情緒在裡面,直接蓋棺定論「喜歡耽美是順直女的時尚掛件,恐同是生活」也不是很公平。
「我們不能忽略社會的因素,她們發表這些觀念更多時候和性別教育的缺乏,以及審查環境的教化有關,大陸觀眾已經習慣了脖子以下不可以描寫,習慣了國內的耽改所述的感情是真的僅限於友誼的,於是面對真的男同性戀情橋段的現實反而會很衝擊。
「其實她們不一定是真的恐同,而是由衷地對真實的男同性戀群體過於陌生,就像性教育很缺失的情況下,以為夫妻牽過手就可以生小孩一樣。」
南京變成淡水合理嗎?
更大的爭議發生在劇情改編上,為了在台灣本地播出,劇集把原本發生在南京的高中的故事搬到了淡水的校園,而很多原本依附於江蘇高考背景下的細節,照搬到台灣後變得水土不服。
類似的觀點,這兩年在中國觀眾對外國文化作品的評價標準裏甚囂塵上,常常帶有強烈的民族主義色彩,比如《花木蘭》《瞬息全宇宙》《三體》等美國出品的和華人生活/IP有關的影視作品,都被冠以「左宗棠雞」的評價。
很多時候在中國互聯網社區,只要談到海外重構的與華人有關的內容,網民感覺到和自己的生活體驗稍有不同的時候,就想要挑一下刺,重申自己才是中國文化的唯一正統性。
天音並不認為這種正統有什麼必要,但她曾經在一次直播中得到了連麥的朋友提供的一種解釋:「她們的習慣是只有服從唯一正統才是正確的,所以她們發表看法之前,習慣先選擇一個正確的立場,讓自己發表的姿態更安全。」當她們相信國族認同感能夠幫助構建他們觀點的合法性,她們的觀點就更不容易被擊倒,所以習慣用這種策略去對待任何一種不同於自己的文化形式,她們是民族主義的使用者也是受害者。
當她們相信國族認同感能夠幫助構建他們觀點的合法性,她們的觀點就更不容易被擊倒,所以習慣用這種策略去對待任何一種不同於自己的文化形式,她們是民族主義的使用者也是受害者。
而如果僅以民族主義一概而論,相當於為掩蓋這部劇集在改編方面的缺陷找了個萬金油的藉口,「不是說南京不能變成台北,說個地獄笑話上一個南京就變成台北了,當然淡水區不屬於台北市,但江蘇背景被摘掉後,這個作品裏的很多閃光點也一併缺失了,這部分的改編是過於草率的。」紅豆彬是親身體驗過江蘇高考激烈競爭的原著粉,對她來說原著是一個和她個人經歷高度掛鈎的設定。
「因為看小說的時候,離我的高考歲月還沒有過去很久,所以她寫的一切我都覺得可以代入。這個作者是難得的那種寫校園生活較為務實一點的,因為很多校園文都是很懸浮的,好像男女主或者男男主只需要談戀愛,不需要擔心一切其他的事情。但是在《某某》的設定裏,你會看到升學壓力,還要擠時間去參加自主招生什麼的,有非常具體的細節。這種不懸浮,讓當時年幼的我對這部小說的評價是比較高的。各種方面都和我,aka一個絕大部分時間都比較安分守己學習的江蘇高中生比較貼近。」
但這些讓江蘇考生深深共鳴的細節,在做台灣的在地改編的時候非常草率,江蘇高考這一獨特的大背景直消失之後,校園生活的基礎就蕩然無存。
紅豆彬回憶道:「我們江蘇高考,雖然比不了衡水,但是也不是什麼人過的日子。弟弟本來學習也不差,結果轉學進一個江蘇傳統名校,大受打擊,我覺得原作者對於江蘇的教育水平是有一種優越感在裡面的。她想表達的是一個人從外省回到了江蘇這種好學校的氛圍裡面以後,感受到的教育水平的落差。他原本是一個江蘇人,小時候也是在江蘇上學的,只不過中間由於爹媽離婚顛沛流離,有一段時間沒有能夠在江蘇上學。本來在外省的學校裡面成績也挺好的,但等到高中的時候,他轉學回來就發現跟不上了。」
而這些細膩的背景,在電視劇裏都幾乎沒有表達出來:作者在原著裡鋪設了很多江蘇高考的細節,比如弟弟轉學來學習的進度已經落後,一來就發現江蘇每周都要超前考試,所以準備數學選擇題的部分全部都選C。結果考卷發下來一看,沒有選擇題。江蘇的高考數學就是沒有選擇題的,讀者就會和這個弟弟的視角一樣,不斷的被介紹江蘇高考的方方面面。可是這些細節夾到劇裏很不顯眼,劇情非常簡約地改成了這個學校課業很難所以不設選擇題,弟弟被改成來自上海的國際學校的學生,江蘇的主體性就完全消失了。
「雖然台灣也身在亞洲,也不能說它不卷,但是肯定還是比江蘇不卷多了呀,我想問他把台灣的高中生活拍成這樣,台灣的觀眾難道不會覺得代入不了嗎?」紅豆彬貼心地關照道。
魔改炸出同溫層
很多大陸網友格外關心,「被邀請」的台灣本地觀眾的反饋。
打開《某某》的Instagram官方帳號,一半以上的留言是英文,也有外國觀眾使用機器翻譯的漢字以及翻牆出來的簡體字,來自台灣本土的留言並不多。
而在中港台的粉絲意見交鋒最激烈的平台之一Threads,大家都慣用繁體字,「翻牆」偷跑出來的用戶許多也喜歡模仿港台的用語習慣,辨別出哪些留言來自台灣並不容易,看劇的台灣觀眾也基本是原著粉,她們感嘆以為台灣很少人看原耽,直到這次的《某某》劇版「魔改」炸出好多同溫層:「又不是像對岸那樣不能拍才大量魔改」;還有「拍成這樣,突然好對不起中國」。
在中國互聯網,舉報確實非常盛行,並且可以很有效率地解決掉與自己有紛爭的對象的方式。清朗運動之後,中國大陸的影視環境格外嚴酷,每年上架的影視綜藝等作品數驟降,觀眾和創作者紛紛已經習得了別樣的生存智慧。
即使在負面輿論一邊倒的豆瓣小組裏,也有人表示擔憂「下架」這種激烈措辭,會讓本來就只能見縫插針地「偷看」海外翻拍的耽改劇的現況變得更糟:「估計台製片方看你們這樣鬧以後很多年都不敢再用大陸劇本和大陸演員了。要知道這可是自從2010年黃曉明主演的《泡沫之夏》後時隔14年,第一次有大陸演員主演台劇。台製片方把男一號給大陸演員估計還覺得挺給大陸面子的,看你們這樣不買賬心都涼了,估計現在在網上鬧的都是些00後的小朋友沒看過20幾年前那些原著是日本漫畫的大火台劇比如《流星花園》、《惡作劇之吻》之類的,哪個劇不是對原著漫畫的劇情進行魔改?咋就你們事多?」
長期被「下架」折磨的大陸觀眾,神經非常脆弱。在中國互聯網,舉報確實非常盛行,並且可以很有效率地解決掉與自己有紛爭的對象的方式。清朗運動之後,中國大陸的影視環境格外嚴酷,每年上架的影視綜藝等作品數驟降,觀眾和創作者紛紛已經習得了別樣的生存智慧:比起得到「整了個爛活」的觀影體驗,還有機會觀影和體驗更重要,活下來最重要。
對於「魔改」的質疑,柳廣輝倒是不以為然,他表示原著IP早已被製作公司買斷,改編就無需再向原著與作者木蘇里討論或者取得授權同意。
橙燦是做了功課的,她先收聽了《某某》的廣播劇cut才開始收看的,她覺得廣播劇幫她很好地構建出了原著的朦朧美:「沒有人知道他們在一起,但是每個人都見過他們在一起的樣子」,剛好還原出所謂某某這樣的模糊的意境,然而她對導演最滿意的改編部分,在片尾添加的「江添 very moment」並不買帳:「莫名其妙在開頭結尾出現的獨白,就像在看花兒與少年一樣。」
絲芭用它覺得最合適的人選,去實現《某某》的去大陸化,但它裡裡外外換上台灣配件後,並不像近年廣受好評的台劇般製作精良,反而像大閘蟹在陽澄湖短短洗了澡就匆匆出欄,在被粉絲廣泛詬病的審美趣味和宣發方式上,依舊保留著「大陸資本」的親切感。
「說它像台劇,我覺得更像低成本大陸網劇,我的觀感和那個《打火機公主裙》(陳飛宇出演的改編劇)差不多,就是男主的台詞死裝bking有點太詭異,現實裡沒有人會這樣說話的,只有小時候看的《天使街23號》用這種台詞,從真人嘴裡講出來真的超尷尬的。」橙燦對這部劇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雖然有人說第三集這部劇就漸入佳境了,但我真的忍不到下一集了,雖然我的朋友們都誇原著寫得很現實,但我看來這個劇拍得很粗糙,男主們像王亞瑟遇到了雷克斯(2005年台劇《終極一班》)」。(註:bking,網路用語,指一個人特別能裝。)
對於第一次打開這部劇集的觀眾來說體驗不佳,而被大陸殘酷的審核制度折磨的讀者,原本曾經寄希望於海外翻拍可以重現自己對原著的期待,安撫情緒,現在看到這部劇,失望也又攢多了一層,她們在呼籲「下架」的時候,會不會開始懷疑,IP離岸真的是救亡圖存的可行辦法嗎?
「還能怎麼辦呢?」
「我不是很贊同下架言論,她們把自己的角色看得過於重要了,當我們的市場不對這些文化產品開放的時候,它對我們的觀眾的需求不夠尊重也是一種反向的『投桃報李』」。
天音好像已經久病成良醫:「我不算很資深的BL愛好者,我更多的經驗是在做限韓令下的KPOP粉絲上,但我相信我們這些不被主流文化鼓勵的流行文化消費者的處境其實很類似,差不多的發言我們在追韓娛的時候也很常見。
「用『下架』這個她們最常接觸到的表達反對的詞語,以宣告自己的主張,這是一種對審查和封殺制度的共謀,因為她們真的太失權了,她們對自己曾經喜歡的作品會變成什麼一點辦法也沒有。」
比如限韓令到現在快要十年了,整個kpop膨脹的銷量也經歷了暴漲到開始回縮,需要靠簽售來還「貸款」的銷量,所以有時候韓團會來中國一些城市舉辦小型的簽售會,不需要複雜的報批流程,但開演唱會這種規模的還不行。 這時候也會有這樣的聲音說:『哎呀,現在在美國專輯賣不動啦,又想來吸熊貓妹的熊貓血了。』我這個句子覺得特別恐怖,『熊貓血』這個代指的方式,還有這種明明自己是籠中人,還要製造出一種虛幻的自尊心來慨他人以慷的心態, 我真的覺得又好笑又丟臉又淒涼。」
原著粉絲要如何處理文化被異化的心情?但是從現實出發,「下架」的語言慣性,是一種長期失權下的習得性無助。有人認為,說出「下架」的人特別荒謬,在不同平台上都能見到類似的評論:
「太自以為是了吧,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呢」 ,「有什麼資格指指點點呢?你們自己不能拍還不能讓別人拍一拍嗎?別人當然要做在地的改編啦,有本事你自己來啊」⋯⋯
天音認為,動輒喊出下架的行為固然不妥,但是去理解耽美小說的讀者和耽美劇觀眾的處境需要更多的同情心。應對中國政府文藝作品的審查,有一部分人找到了方法,比如親身到海外學習或生活(被戲稱為「潤」),比如培養看更多海外原生內容的觀影習慣,「但這些策略都是有認知門檻和審美門檻的,人本來就和自己的母語在自己的土地上生長的文化最親切,對自己的文化環境最想擁有發言權,讀者們有這樣的期待並沒有錯。」
「觀眾信口開河,用『下架』這個她們最常接觸到的表達反對的詞語,以宣告自己的主張,這是一種對審查和封殺制度的共謀,因為她們真的太失權了,她們對自己曾經喜歡的作品會變成什麼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會非常能共情她們的處境,但是對她們冒失的行為(比如罵戰)總是感到很驚訝,很敬謝不敏的狀態」,天音覺得耽改劇的情況有點像Netflix版《三體》的先例,不過BL劇受眾群體相對有更多女性,更年輕,以及使用的語言更粉絲化一點,所以在網絡社區發言的時候顯得更「飯圈化」,但不該說「浸淫飯圈導致了她們激烈的情緒或者是打壓異己的行為」,這是一種因果倒置,如果你去現場看過足球賽就會發現,比起球迷的暴力行為,演唱會現場的追星女孩子的舉止文明得多。
「很多像我們這樣,喜歡收看海外劇集的觀眾或者粉絲,肯定都曾經有一種天真的信念 ,覺得有海外精良的製作和無審查的環境,我們的原著在無刪減的版本裡一定會非常好看。我形容他們像三體組織裡的降臨派一樣,以為凡事離岸了就好了,IP送出去就好了,我們到時候偷過來網盤看也是一樣的。
但這種幻想,在Netflix的《三體》拍出來的時候就徹底破滅了,我當時看完覺得特別傷心,它不是不好看的,只是和我們通過《三體》產生的與中國傳統和社會相連結的共同意識,已經完全沒有關係了,我們重視的《三體》中的價值觀在Netflix版裏被摧毀了。美國人再發達的影視工業也安慰不了,喜歡《三體》的中國人的期待,可能他們難以理解,也不是非常在乎中國人想看的那些東西是什麼。而我們連提要求的資格也名不正言不順,畢竟Netflix在中國都不能使用。洋人救不了我們的IP,只有自己才能成全自己,可我們本土的影視環境實在太殘缺了,同樣無法實現我們曾經的願景,我們還能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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