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日午後,銅門部落一塊私人菜園裡,Agao 正悠閒地坐在簡陋的工寮底下抽菸,啜飲剛從雜貨店買來的冰涼維士比。這位年過七旬的老先生是部落有名的蘭花獵人,年輕時四處採集野生蘭維生。有位阿姨聽說我們要採訪,指著 Agao 喊道:「他是蘭花王子吶!」
儘管已經二十年沒上山採蘭花了,談起那段如夢似幻的歲月,Agao 鬆垮的眼皮下仍透出一絲神采。「龍澗上去、哈崙那條溪旁邊啊,我以前找過一棵寒蘭,葉子細細的,跟這個香菸一樣。賣了多少錢你知道?6萬塊,一芽而已哦!」他特別提醒我:「那時候錢很大,可以買很多東西,三、四個月都用不完。」
那是「台灣錢淹腳目」的1980年代。當時台灣經濟發展過於快速,金融體系尚不健全,民間熱錢(游資)大量流向地下簽賭、不動產、黃金珠寶、藝術品等市場。同時,一些投機客也將目光放到蘭花身上——這種美麗、高雅、深具文化底蘊的植物,對於一夜暴富的社會而言,反倒是令人垂涎的裝飾品。1980年代末期,蘭花的投資風潮達到巔峰,一株蘭花屢屢喊出千萬台幣的天價。
這些價值連城的蘭花,其實原本都是山林中的野生植物。它們被採蘭人發現、帶進市場,再交由專門的養蘭戶栽培。儘管平地人在園藝技術與商業操作上很有一套,但講到深入山林,沒有人比部落的獵人更有經驗。隨著蘭花熱興起,許多商人紛紛聘用原住民擔任入山嚮導,又或者提供圖片與樣本,直接請他們代為採集。
花蓮縣秀林鄉的銅門村是一個太魯閣族部落,因為附近盛產蘭花,很早就被捲入這股浪潮。當時部落正面臨現代化轉型階段,對於金錢有著迫切需求,光憑傳統的狩獵耕種已然無法維持生活,許多人不得不到外地工作。然而,平地人對於蘭花的巨大渴望,讓一些族人在上山與下山的夾縫中,意外發現另一種將山林經驗兌現的可能性。
「姓葉的、姓池的、姓廖的、姓王的……這幾家以前都有在採啊。」Agao 細數銅門部落的採蘭家族,其中不少人已經逝世。他伸手指向附近山頭說:「那裡以前就有蘭花。」在他眼底看來,似乎每一座山都藏有珍寶,每一條路都踏滿採蘭人的足跡。
部落的蘭花獵人
「開不開心無所謂,重點是自由。」
Agao 的父親是銅門有名的山豬獵人,傳聞一天就能抓到三隻。不過打獵並不能賺錢,所以他從很早就開始採集植物——比如金線蓮等高價草藥及蘭花——販售給平地的老闆。小時候,Agao 會跟父親一起上山,但父親從不傳授他打獵技巧,因為他不希望自己小孩將來也成為獵人。儘管如此,Agao 仍從父親身上學到尋找蘭花的方法。
國小畢業後,Agao 被父親送到基督教芥菜種會學習了一年,再進屏東農校就讀。畢業後,他在玻璃廠工作到 20歲入伍,當了三年的陸軍第一特種兵,退伍後又到冷氣廠做了五年倉儲管理。回憶年輕時的工廠生活,Agao 說:「工廠裡外縣市的人很多,但原住民就我一個,很無聊,沒有人跟我喝酒。」28歲那年,身為家族長子的 Agao 決定回到部落結婚——那是1981年,蘭花熱恰好進入高峰。留在山上的他,就在此時開啟了職業採蘭人的生涯。
往後二十年間,Agao 的生活完全依附著蘭花。他多數時間都在山上,獨自一人,或者跟其他採蘭人共事。運氣好時,會找到葉子上「有線」的植株,一趟就能賺個好幾萬、甚至十幾萬元。「那種剛長出來、短短的蘭花,葉子還包著,有沒有線我就看得出來。」Agao 自信地認為,自己是銅門部落最善於找蘭花的人。此外他也跟其他族人一樣,永遠深信夢的啟示。Agao 說,只要夢到外公外婆拿吃的東西給他——可能是香蕉,或者漂亮的雞(藍腹鷴),隔天就會找到很好的蘭花。「有一次我在奇萊找到一棵寒蘭,很大棵,3萬5耶。我就跟我爸爸說,我夢到外婆了,她給我很多香蕉。」
我問 Agao,在城市工作跟上山採蘭花,感覺有什麼差別?他說,他住不慣台北,還是山上自由,沒有人管你——開不開心那是無所謂,重點是自由。爬山很累很辛苦,可是看到蘭花就好高興哦!特別是有線的,一棵就好,工錢就夠了,夠你在台北做好幾個月。有時候運氣好,早上8點去,9點多就可以回工寮躺著烤火,還能去河裡釣釣魚,或者在路邊放陷阱。
除了 Agao 之外,銅門還有好幾個專門採蘭花的家族。今年五十六歲的 Labai 阿姨是葉家的媳婦,16歲嫁過來後,便一直跟隨夫家採蘭花。「開始不會看啊,我老公就跟我說,這個是什麼花,那個是什麼花,慢慢學、慢慢學,一年之後就慢慢看得懂了。」Labai 坐在屋外,和我介紹她的大女兒及女婿,笑著說道:「他們都是蘭花養大的,哈哈哈。還有房子啊,也是靠蘭花才蓋起來的。」
Labai 說,以前跟老公一起採蘭花時,通常早上六、七點就出門,如果去的地方近,可以當天來回;如果去的地方遠,就要在山上過夜幾天。他們會揹上白米、蔬菜、豬肉、蒜頭、生薑等食材,爬到目標地點時,多半已經下午一、兩點,這時會先用帆布搭個簡易的工寮,煮一頓午飯。吃飽後,先在工寮附近採集蘭花,隔天再以此為基地,前往更遠的地方尋找。
他們採集的蘭花種類眾多,除了最有價值的蕙蘭外,還有分佈在中高海拔的喜普鞋蘭、東部盛產的黃花石斛等等。當植株從土壤中挖起後,如果是普通的粗品,會全部堆在同一個袋子。至於比較值錢的、有線的植株,Labai 會從樹上拔一些松蘿、苔蘚,將蘭花根部包起來,再拿山蘇葉子整株包好,放進另一個袋子,確保葉子不會受傷。對於有價值的蘭花,他們會特別將俗稱「老頭」的假球莖種回原地,並拿鐮刀在一旁樹幹上刮出記號,以便日後重返此地,採收新芽。
蘭花拿回家後,他們會打電話給認識的老闆,請對方前來收貨。基本上,粗品都是根據芽數,按照固定行情交易——報歲蘭與寒蘭最昂貴,四季蘭則便宜許多。而具有「出藝」潛力的希望品,就得個別喊價。那時,Labai 在家屋外頭用空心磚與竹子搭了兩座蘭棚,上頭罩有塑膠浪板及黑網。她會把比較好的、有線的蘭花種在裡頭,等蘭商捧著鈔票前來,再讓對方入屋欣賞。至於討價還價,則是由葉先生負責。
Labai 說,自己不懂得應對老闆,不懂得勾心鬥角地談生意,但她很喜歡蘭花。有時在山上找到心儀的蘭花,她會買一個特別漂亮的盆子,把它種在裡頭,每天拿棉花沾一些蛋白,把葉子擦得油油亮亮。等到抽花梗的時候,會把蘭花搬進家裡客廳,欣賞花朵一天天綻放,釋放出迷人的幽香。回憶起自己老公,Labai 抱怨道,那人實在太好客,總是擅自將她最愛的蘭花送給別人,事後才說:「我們下次到山上再一起去找。」
前年,葉先生因為心臟疾病而驟逝。Labai 說,老公離開前兩天,他們還一起去爬山。當時下山路上,葉先生突然非常喘,嘴上卻說沒關係,慢慢走就好。「沒辦法,老了。」他說。本來還約定兩天後要再上山,想不到人就這樣走了。
我問 Labai,你們沒想過跟其他人一樣去外地工作嗎?
「我們從小到大都在山上,靠金線蓮、靠蘭花、靠石頭,高興什麼時候去、什麼時候回來,都是自由工。你叫我去外面做,我也做不習慣啊。」Labai 說,她老公很不喜歡待在家裡,只有上山才比較舒服,那是他一生的最愛。「就算生病還一直想上山。」她抱怨著:「我真的是敗給他吶。」
炒蘭花:骯髒又迷人的金錢遊戲
清晨五點,天剛破曉,台北橋下的蘭花市集已有人潮聚集——這是1980年代,台灣最熱門的蘭花交易現場。商販與買家皆來自台灣各地,有的甚至前一晚就住在附近旅社,以便搶在別人之前買到最好的品種。除了花架上的盆栽外,還有大把大把的裸根蘭花,如同雜草被堆在一旁,表面帶些泥土——這是所謂的山採品,很可能才剛從山上被挖下來。許多買家蹲在那兒東翻西找,想找出下一株轟動蘭界的珍品。
那時,部落中充滿蘭花商人穿梭的身影,他們搬來一袋一袋鈔票,運走一車一車蘭花。頻繁交易的結果,漸漸催生出一種新的職業——像 Agao 和 Labai 這樣的「蘭花獵人」。
在炒作蘭花的遊戲裡,山採品有著特殊的意義。高級品種在野外剛被挖到的時候,都只是具有潛力的「希望品」,葉藝仍在發展階段。養蘭者必須耐心地進行一代代選育,才有機會變化出更出色的斑紋,最終成為足以登錄名鑑的「新品種」。
但在這個盛產蕙蘭的島嶼上,養蘭者們依然無比熱衷於培育山採品。畢竟它們價格相對便宜,根據發展潛力的高低,最普通的青葉粗品一芽大概只要幾十元,至於有銀有線的個體,一芽從幾百、幾千到幾萬元不等。而若能從中發掘一株珍品,且經營得當的話,日後獲利上千萬乃至上億都有可能。就跟當時風靡社會的地下簽賭活動沒什麼兩樣,每個人的蘭房中總得養些山採品,期盼著新品種的誕生。
如何辨別一株有潛力的山採品呢?除了觀察植株本身的葉片質地、皺摺紋理、銀線分佈(這被認為是出藝的重要徵兆)之外,產地亦至關重要。以報歲蘭來說,雖然全台灣低海拔環境都有分佈,但東部被認為是最出色的產地,過往有極高比例的高級藝蘭品種,都是出自花蓮與台東的中央山脈東側及海岸山脈。不過對平地人而言,要從這些山區取得蘭花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才有了山上的蘭花獵人——深諳山林之道的原住民,成了連結野地與市場的橋樑。
「我以前到多納部落找蘭花,會去住原住民工寮。他們那邊產四季蘭,價格不高,一叢才1、200塊,但我挖了很多,一次都載滿滿一車回來。那邊單單蘭花,我也賣了幾十萬出去。」王三華大哥是嘉義的一名木材商人,1980年代中期當過幾年蘭商。那時他總在台灣各地奔波,對東部原住民部落尤其熟悉,有時會找獵人一起到山上採集,有時則和對方直接收購。「當時蘭花正興盛,原住民自己也會找蘭花來賣啊,他們對山上很熟,所以知道去哪裡找。那個如果沒有人帶路,你自己進去會暈山。」
有價值的國蘭品種基本上分成兩大類,一類是欣賞花形花色的「花蘭」,一類是欣賞葉片斑紋形態的「藝蘭」。通常來說,藝蘭會比花蘭更有價值,不過它們在生物學上其實是相同的物種——絕大部分屬於報歲蘭、四季蘭、春蘭、寒蘭這幾種,在一般人看來,它們常常只是葉子上有些線條的禾草罷了。難怪早期蘭界流傳一句口頭禪:「蘭花在蘭界是寶,出了蘭界是草。」高級蘭花之所以價值不菲,並不是因為大富豪們頗有閒情雅致,樂意買個幾盆放在家中欣賞,而是與當時社會上的投機風氣密不可分。
1970年代中期到1990年代結束的25年間,台灣經濟急速起飛,民間熱錢急於尋找出路,每年都能見到許多人捧著大把大把鈔票,想進蘭花產業分一杯羹。即使對於園藝栽培一竅不通,新加入者仍熱情十足地跟隨老蘭家們押寶。只要市場足夠熱絡,稀有品種的價格就會不斷上漲,帶動更多資金進場。
於是,蘭花從傳統的農業生產,漸漸變成類似股票炒作的運作模式。投機客密切觀察市場風向,緊盯每個品種的漲跌。而影響蘭市波動的因素除了栽培數量、美學潮流、國內經濟之外,也會有人暗中操弄。比如蘭界有所謂的「大腳」,指的是擁有資金、稀品及發言權的人士,他們只要策略性放出風聲,就能影響特定品種的命運。有些甚至組成集團,利用龐大資金壟斷某一類蘭花,再透過操作交易、哄抬價格,衝到頂點再一次出空。至於在高點進場、來不及脫手的人,就只能「套牢」或者認賠賤售。
在市場最熱的1980年代,蘭花堪比黃金,遂成了許多歹徒犯案的目標。據統計,光從1988年5月至1989年4月的一年間,台灣就發生113起蘭花竊盜案。那時有很多專門搶劫蘭花的犯罪集團,會透過行業內鬼提供的資訊鎖定目標。作案用的武器除了開山刀之外,甚至還有手槍及衝鋒槍。由於蘭花賊猖獗,刑事警察局成立了專門偵辦蘭花犯罪的專案小組,但破案率不到三成。為求自保,當時養蘭者多半會在蘭房設置警報系統,安裝防盜高壓電網,準備伸縮棍、電擊槍、獵槍等武器,並飼養高加索犬、獒犬等兇悍大型犬,甚至成立社區聯防組織。在進行高價蘭花交易時,也會安排保全人員護送。
傳統上,蘭花素來被視為高雅、脫俗、君子的象徵,但演變成金錢遊戲時,如此形象顯得格外諷刺。除了盜蘭之風盛行,那時蘭商常以染色、接葉、贗品等方式進行詐欺,或誘騙外行人做巨額投資。更普遍的是積欠貨款、開空頭支票等等。南投一位資深養蘭戶黃品亭表示,因為芭樂票(空頭支票)太多,後來蘭友都偏好用現金交易。「我以前家裡還有農會的點鈔機,那時沒有1000塊,都是100塊嘛,一捆一捆的,用布袋或報紙包起來,放在家裡當椅子坐。」
想起早年的蘭花熱,黃品亭嘆了口氣說:「這個蘭文化哦,是很迷人啦,但也很骯髒、很齷齪啦,一些有的沒有的太多了。」
當森林失去一種氣味
蘭科(Orchidaceae)是植物界中最大的一科,已知超過2萬7000個物種。它們也是最受歡迎的園藝植物,已透過人工雜交的方式,產生超過10萬個商業品種。台灣園藝界通常將蘭花分成國蘭與洋蘭兩大類,國蘭指的是分類學上屬於蕙蘭屬(Cymbidium)的物種,分布於南亞、東亞、東南亞及澳洲等地。傳統上,中國文人雅士所賞玩、歌頌的蘭花,指的就是蕙蘭。
在蕙蘭的栽培與鑑賞方面,日本從江戶時代以來一直居於領導地位。20世紀初期,由於台灣被納入帝國新領土,日本人開始在這個小島上發掘新品種。1905年,服務於苗栗三叉車站的大河內豐吉,在車站附近竹林中發現一株葉片帶有美麗斑紋的報歲蘭(蕙蘭的一種),經專家鑑定是難得的珍品。大河內於是辭職返鄉,專心栽培蘭花,再以每枝1000元的高價出售——是當時大河內的月薪的數百倍。這株蘭花後來被命名為「真鶴」,是台灣國蘭進軍日本的先鋒。
真鶴出現後,日本蘭界開始對台灣盛產的報歲蘭——葉片寬厚、斑紋變化無窮的蕙蘭——產生濃厚興趣,競相前來收購,使台灣民間興起上山採蘭之風。此後新品種陸續問世,諸如瑞玉、旭晃、蓬萊山、筑紫之松、黃道、養老,乃至戰後最負盛名的金玉滿堂等等,每一個名字都曾在日本蘭界掀起波瀾。可以說,台灣的報歲蘭佔據了半部20世紀的蕙蘭栽培史,日本出版的蕙蘭名鑑上,絕大部分的大葉品種皆產自台灣。
儘管台灣產出許多知名品種,但早期沒有太多本土栽培者,直至1970年代,社會上才漸漸吹起養蘭之風。這時的養蘭已不只是文人雅士的休閒嗜好,而是成為一種家庭副業。由於蘭花單價高昂,技術門檻低,有餘裕者只要購入一些熱門品種,在房頂搭個小型蘭室,定期分株繁殖,就能得到不錯的額外收入。於是,也有人將養蘭稱為一種「家庭造林」事業。
當時陽明山平等里上360戶人家,幾乎找不到一戶不種蘭花,每棟房子頂樓都有一間黑網覆蓋的蘭房。曾經是生計來源的菜園和柑橘園,在蘭價飆漲之後,都成了無人管理的荒廢地。1993年的《中國時報》如此報導:「現在平等里的農家除了照顧蘭花、賣蘭花,日子都過得非常清閒。每一家人都把家裡裝潢得很舒適,怡情養性,閒來沒事泡茶、交換養蘭心得。賓士、富豪、寶馬車的持有率極高。」
但二十一世紀以後,自然觀察活動越來越流行,許多人更願意讓蘭花留在原處,目睹它們在野地綻放的樣子。對他們來說,採蘭人如同某種盤桓的幽靈,永遠威脅著每一株蘭花的生命。當我跟隨一位植物專家遠赴屏東,在一條山徑旁找到碩果僅存的報歲蘭時,他嚴肅地提醒我:「絕對不要跟別人透露地點,不然它很快會被挖走。」
幾十年來高強度的採集活動,確實對野外的蘭花族群產生了嚴重影響。台灣大學森林系的丁宗蘇教授分享道,自己親戚長輩也曾是採蘭人。1980年代,就讀國中的他曾跟舅舅去鳳凰山採蘭花,早上上去,下午離開,後車廂就裝滿了100公斤的蘭花。「我那時印象是,平均50%的大樹上面都有蘭花。」幾十年來,丁宗蘇教授持續在鳳凰山從事生態觀察,並表示現在大樹上有蘭花的不到百分之一。「樹都還在,但蘭花都消失了。」年輕世代的自然觀察者或許很難想像,許多如今相當稀罕的蘭花——比如報歲蘭、葦草蘭、白蝴蝶蘭等等,都曾是這個島上的常見物種。
從山採品的交易狀況,最能看出野生蘭在不同時代的生存處境。以最主流的報歲蘭為例,在蘭藝盛行以前,它們普遍分布於全島低海拔山區,民眾出門踏青時,很容易在郊外發現美麗的植株。1960年代以前,報歲蘭的山採品經常以100斤(相當於60公斤)為單位秤重論價,每100斤不過幾百元而已。當時蘭花如野草,普通品身價低賤,根本不會有人單枝計價。
戰後,隨著藝蘭日趨流行,越來越多採蘭人上山尋求有線藝的植株。剛開始,他們只挖走那些已呈完整葉藝的個體,後來蘭市大熱,許多株高不及三寸的小苗,也被不分貴賤地搜刮。過程中,蘭家們發展出一套精緻複雜的理論,能根據葉子形態、生長環境、銀線分布模式,判斷一株看似平凡的山採品是否具備出藝的潛力。而當某一座山頭、某一塊區域產出名蘭後,採蘭人便會蜂擁而至,將附近的蘭花掠奪殆盡。
經過1970、1980年代蘭花熱的洗禮,報歲蘭在台灣山中已成稀有植物。根據《國蘭天地》雜誌,1986年,一位有著三十多年的採蘭經驗的台東人陳茂林隨同五位布農族人到中央山脈採蘭花,一群人在山裡走了十天,別說曠世名蘭尋不著,就是粗蘭也沒見到幾株。
爬了一輩子山的 Labai 也表示,以前山上蘭花確實很多,後來比較少了。她說,野外蘭花有所謂的老頭(葉片乾枯後的假球莖),他們葉家挖蘭花的時候,會把老頭種回土裡,等它日後發新芽再來收。但很多採蘭人不這麼做,而是全數拔光。「好可惜,老頭種的話,明年還會長的。」Labai 嘆息道:「你全部拔就絕種啦,老闆拿去就沒有啦。」
曾經瀰漫在台灣森林底層、令人神醉的芬芳,如今只有到花市裡尋找了。
從一場大夢中醒來
任何人走進花市,都能用幾百元的價格,帶回一株曾經叱吒風雲的名品——比如達摩、大屯麒麟、金玉滿堂、龍鳳呈祥。
蘭花熱隨經濟奇蹟而生,也隨經濟泡沫而亡。1990年,台股指數在幾個月內從歷史最高的12682點,一路重挫至2485點,許多投資者傾家蕩產。這件事同樣發生在蘭界。1989年起,被炒作到頂點的蘭市開始崩盤,身價千萬的名品頓時乏人問津,價格一年一年跌至谷底。
1997年的《中國時報》曾描述蘭市崩盤的慘狀,該文提到:1992年一芽達摩「冠藝」仍有600萬左右的行情,到了1996年只剩下2萬元。一位種植高級達摩的蘭友表示,他當年以700萬購入一芽達摩冠,結果價格連年下跌。他選擇變賣家產,繼續大量買進,前後投入超過5000萬元。可蘭市自此一蹶不振,名品賤若雜草,令眾多養蘭者血本無歸。
山上蘭花變少,加上市場冷淡,使得採蘭這件事再也無法維持生計。Labai 說,她的三個孩子——大女兒1986年出生、二兒子1987年出生、小女兒1992年出生——前兩個都是靠蘭花養的,到第三個的時候,蘭花已經不值錢了,所以是靠石頭養的——她指的是颱風過後,到溪床上撿拾玫瑰石、豐田玉、瑪瑙等具有欣賞價值的礦石,那些東西也曾風靡台灣社會。
當然,這不表示國蘭產業已經消失,只是投機之風淡去,隨之而來的是產業結構的轉型。一直以來,推動國蘭市場的一大重點在於發掘新品種,它原本仰賴採蘭人經驗豐富的眼睛,從廣袤的森林中找出有潛力的蘭株。但隨著生物技術發展,養蘭戶漸漸改以人工雜交的方式,進行系統性的育種,並透過組織培養的方式製作大量瓶苗,其生產規模及效率完全不是野外採集所能比擬。「他們山上找不到我們需要的品系了。」養蘭多年的黃品亭表示,自己1990年代後期就不再去山上收購蘭花,現在都是跟固定的育苗場和組培場合作。
養蘭戶與實驗室形成了新的合作關係,它需要的資本與技術門檻更高,因此科學化、工業化、企業化經營的大型蘭園成為主流。相對地,以前家家戶戶在樓頂搭一間小型蘭房、投資少量高級品的「家庭造林」形式,則漸漸沒落了。如今,蘭花不再是讓人漫天喊價的藝術品,而是廉價的一般消費品,甚至是綻放一回即遭丟棄的消耗品。任何人走進花市,都能用幾百元的價格,帶回一株曾經叱吒風雲的名品——比如達摩、大屯麒麟、金玉滿堂、龍鳳呈祥等等。這每一個名字,都藏著一段風起雲湧的蘭界歷史。
當山林不再扮演生產者的角色,連結山林與市場的採蘭人便失去了位置。Agao 說,沒有人收蘭花以後,為了生活,他五十歲又跑去台北當了十年板模工。後來身體不行了,痛風兩天發作一次,受不了,他才回到部落種菜。「以前如果繼續唸書的話,命可能會不一樣。」
回想自己一生在山上與城市之間兜兜轉轉,Agao 突然對父親有些微言。他說,自己當年其實有考上衛道中學,但家裡沒錢只好放棄,後來大學想考國防醫學院,父親卻不肯讓他讀。「我不知道我爸爸在想什麼,好氣哦那時候……算了算了,命啊,都過去了,我現在盡量不去想了。」
訪談到了末尾,長時間的談話讓我不禁乾咳了幾聲。Agao 這時掏出紙杯,倒了些回溫的維士比給我。「喉嚨癢你就喝一杯,金門高粱最好,每天早上喝一杯,馬上見效。」他表情嚴肅,像是在傳授什麼重要的人生經驗:「年輕人多喝,真的,年輕人多喝,等年紀大了,你想喝也喝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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