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久以來試圖與自然共存後,人類活動撼動了大自然的過程,從早期的農業革命到工業革命的爆發,再到現代的全球化和信息時代,每個時代都對地球造成了獨特且深遠的影響。有學者給了這個地質年代一個極富爭議的稱號:「人類世」。人類作為相對年輕的物種主導了環境變化,但即便有些人認為人類與別不同,我們從來沒有脫離過我們的「物種起源」;自然的故事,仍然是人的故事。端的欄目「人類世」是一個觀察﹑評論﹑報道的視角,在面對海平面上升﹑物種大規模滅絕,氣候變化等危機的21世紀,我們在這裡重新思考我們與地球和其他物種的關係,以及未來的千萬種可能。請按此訂閱「人類世」欄目。
本文是印尼鳥類系列的第一篇。1970 年代中期以來,鳥類歌唱比賽成為印尼最流行的休閒活動之一。養鳥者最大的夢想就是擁有一名出色的歌手,並在賽場上大放異彩。它創造出龐大的經濟產值及許多新興職業,但也令許多鳥種面臨巨大的狩獵壓力。在本文中,作者在峇里島觀察走訪了野鳥的生產鏈:到底印尼人對歌鳥的迷戀,如何創造了一整個產業?
(徐振輔:台灣大學地理系碩士,自由寫作者,長期關注自然生態相關議題。著有《馴羊記》。)
「我會帶上最好的鳥,牠名叫超級巨星 。」格度跟我說。一旁雕飾精緻的竹籠裡,「超級巨星」(Superstar)正站在木棍上輕輕鼓動喉嚨,羽翼在陽光下呈現耀眼的光采。
格度 (Ketut) 是峇里島的橙頭地鶇商人,也是一名鳥類訓練師。他家一樓二樓皆掛滿籠子,每天耗費許多時間照料鳥兒的生活起居。5月的某個周日早晨,我來到格度家中拜訪,準備跟他一起參加即將在塔巴南 (Tabanan) 舉行的鳥類歌唱比賽。
幾個月前,一隻名為德瓦魯奇(Dewa Ruci,印尼皮影戲故事角色)的橙頭地鶇,在峇里島最高級別的鳥類歌唱比賽中奪得冠軍。很快地,德瓦魯奇便收到來自外地買家的報價,最終以一億印尼盾的價格出售給一位雅加達的老闆(6千美元)。這數字比許多印尼人整年的收入還要高。
橙頭地鶇(Orange-headed thrush)是一種分佈於印度次大陸到東南亞的鳥類,擁有明亮的橙色身軀與灰藍色翅膀。對印尼養鳥者而言,最令人傾心的,莫過於這種鳥多變的歌聲及醉酒般的舞蹈;而養鳥者最大的夢想,則是讓自己的鳥在賽場上奪得冠軍,這不僅能帶來極大的榮譽和社群聲望,還能使鳥的身價翻漲數倍。以全國級別的歌唱比賽來說,一隻冠軍鳥甚至可以售出三億印尼盾的高價(1萬8千美元)。
這些身價不斐的鳥兒究竟從何而來?由於橙頭地鶇很難以人工方式大量繁殖,因此在印尼市場上流通的個體,幾乎都是從森林中捕獲的野鳥。其中,峇里島是橙頭地鶇的最大產區,以島嶼中部的普普安 (Pupuan) 地區為核心。在那裡,野鳥採集已經建立起成熟的產銷網絡,為許多居民提供額外的收入來源。當地每年可以產出數以萬計的個體,供應給峇里島及印尼各地的愛好者。
不難想像,這條由人們對聲音的迷戀所驅動的鳥類生產鏈,已給橙頭地鶇帶來巨大的生存壓力。為保證源源不絕的供應,近年來,峇里島農民漸漸摸索出一些方法,吸引野生的橙頭地鶇前來農園中築巢,形成一種類似牧業的生產模式。同時,村莊組織嚴格禁止人們獵捕成鳥,以確保野外族群的延續。這一系列管理措施,使得橙頭地鶇在鄰近的爪哇島上幾乎被獵捕殆盡之時,仍有無數新鳥從峇里島流入市場。
不過,沒有人能保證這項事業可以延續多久,畢竟對島上的居民、鳥類或森林來說,這件事只是剛剛開始,一切充滿不確定性。
競技場上的超級巨星
「爪哇的老闆常常砸大錢買下峇里島的冠軍鳥,他們有些不是要參加比賽,只是放在家裡自己欣賞。」資深鳥類玩家巴賈 (Baja) 說:「那些老人家有的是錢,就想得到最好的鳥。」
但大部分有企圖心的養鳥者,都不會只將橙頭地鶇視為庭院裡掛著的風鈴,而是渴望訓練出一個萬眾矚目的冠軍。在印尼,鳥類歌唱比賽是一項極為盛行的活動,相關社團數不勝數。以峇里島為例,城市中幾乎每天都會舉行社區型練習賽(印尼語稱為latber),每週或每月則舉行大型比賽(印尼語稱為lomba)。如果希望提高一隻鳥的聲望與價值,那你就得從基層賽事打起,一步步累積經歷。
鳥類比賽有其專屬場地,通常是半個籃球場大小的棚子,裡頭有一排排金屬橫桿,上頭標示編號。比賽開始前,有意競逐的鳥主人會帶選手前來,至報名處繳交參賽費,並挑選掛位。開賽時,主人會將籠子掛至指定位置,隨後退到外圍,場上只留下持計分板與彩旗的評審團,在八到十分鐘的時間裡,依據選手表現給予分數。
什麼樣的歌聲才會得到評審青睞?橙頭地鶇的鳴唱大致有三個層次,首先是最低階的「小叫-ngriwik」——小鳥會微微張嘴、鼓動喉嚨,發出不甚清晰的模糊聲音;再來是「大叫-ngeplong」——小鳥張大嘴巴,發出內容多樣且清晰的歌聲;然後是最讓人津津樂道的「醉鳴-teler」——小鳥低下頭,雙翼垂於兩側,身軀左右搖擺,唱出一連串綿長多變的旋律。
醉鳴是養鳥者口中的最高境界,且每隻鳥的舞姿與節奏略有不同。橙頭地鶇愛好者們已定義出幾種醉鳴的風格典範,比如經典 (klasik)、寬經典 (klasik lebar)、傾斜 (doyong)、半傾斜 (semi-doyong) 等等。當某一隻鳥演出前所未見的新風格時,常令整個社群趨之若鶩,從而引起新的美學潮流。
儘管橙頭地鶇在野外原本就有醉鳴行為,但那是公鳥與母鳥貼身接觸時才有的求偶展示。比賽現場不會有母鳥,只有公鳥們並排而立,這時鳥主人必須給予適當的刺激與誘導,將鳥控制在一種情慾高漲又不過度癲狂的狀態,才能達到醉鳴的表現。
能做到這一點的,基本上都是有一定天賦、經過妥善訓練的鳥。和初出茅廬的生鳥不同,這些選手的身價經常在500萬印尼盾以上(約300美元);若是已有成績的鳥,則在上千萬到上億印尼盾不等。由於橙頭地鶇壽命通常不超過十年,競技高峰可能只有五、六年,對鳥主人而言,必須好好為選手規劃職業生涯,盡量在更高級別的比賽中創下佳績。
5月的那個周日,我和格度在塔巴南參與的,是一個中等規模的鳥類歌唱比賽,數十名鳥主人自信滿滿地帶著選手來到現場;除了橙頭地鶇外,還有白腰鵲鴝、棕背伯勞、愛情鸚鵡等組別。格度告訴我們,他有三隻橙頭地鶇參加了今天的比賽,除了超級巨星之外,另外兩隻分別叫蒙娜麗莎 (Mona Lisa) 與鼓舞者 (Booster)。只不過後兩者已經易手,各以一千萬印尼盾(610美元)的價格出售給現任主人。
「如果要賣的話,超級巨星值多少錢?」我問他。
「也許一千萬,也許更多,這取決於未來的發展。」格度說:「因為超級巨星仍然是一隻很年輕的鳥,仍然充滿潛力。」
乍看之下,這個比賽似乎只有鳥兒在場上獨自表演,但事實上,一旁的主人往往得與鳥兒對唱、共舞。格度說,橙頭地鶇和其他許多競賽鳥種不同,必須先「暖機」才能進入狀態。所以比賽開始前,許多鳥主人會蹲在地上,掀開籠布,凝視著鳥;口中發出輕微的嘶嘶聲,手指在空中比劃,像是喚起某個蠢蠢欲動的靈魂。比賽開始時,鳥主人會在外圍來回走動,舉起手臂搖擺,與鳥兒進行神秘的交流。
「橙頭地鶇是一種非常獨特的鳥,你必須發揮更多技巧,否則沒辦法使牠們唱歌。」格度說。
橙頭地鶇是性格敏感的鳥,容易對陌生事物感到壓力。在比賽現場,格度反覆叮囑我:「退後點,別靠太近。」他說,鳥兒有時會對相機感到害怕,有時對帽子感到害怕,一切細微因素都可能使之噤聲。正因如此,敢於高歌的鳥是很難得的。對鳥主人而言,訓練的目標一方面是讓鳥兒習慣與人共處,免於壓力反應;另一方面,又不能跟人過於親密,太溫馴會失去競爭之心。鳥與主人的關係如同伴侶,在反覆試探中,拿捏互動的分寸。
曾經有個案例是,一位玩家買到某隻歌聲出色的橙頭地鶇,但有個很大的缺點——牠一見到原主人便無法唱歌。後來,這位玩家與原主人協議,只要這隻鳥參加比賽,原主人就不得出現在鳥的視野內。「橙頭地鶇知道誰是自己的主人,會記得自己的主人。有時候牠們要見到主人才唱歌,有時卻見到主人就不唱歌。」格度說。
由於養育過程的深刻互動,養鳥者往往對鳥的「性格」異常敏銳,並衍生出獨特的生物地理學見解。許多玩家認為,峇里島北部的新加拉惹 (Singaraja) 因為氣候乾燥炎熱,出產的鳥體格健壯,耐力較好;而普普安陰涼潮濕,鳥兒體型修長,心理素質更佳。誕生在這種脈絡下的知識體系,與著重「自然習性」的主流鳥類學相比,關注面向截然不同。
作為經驗老到的訓練師,格度對自己的鳥瞭如指掌,開賽前他便坦言:「超級巨星今天狀況不對。」即便曾贏過許多冠軍,但鳥兒畢竟不是機器,心情難免有所起伏。這件事鳥主人也會知道。
果然,超級巨星當天並未受到評審青睞,最終鎩羽而歸。
隱藏在咖啡園中的鳥類生產鏈
2024年五月一個晴朗的早晨,我跟隨巴賈與格度,從峇里島首府登巴薩出發,開了三小時的車來到中部的普普安(Pupuan)。當車子轉進一條崎嶇狹窄的泥土小徑時,路旁風景旋即轉變為低矮的咖啡園。幾經顛簸,車子在山坡上一間屋子門口停下;打開車門,就見到屋簷下掛著一整排鳥籠,裡頭發出嘰嘰喳喳的尖銳鳴聲。
這是一個橙頭地鶇的生產基地,代號為「DNA」,在養鳥社群中頗具名望,曾產出過許多出色的歌手。此刻的屋簷下,除了掛籠中單獨飼養的成鳥之外,還有數十隻幼鳥被密集飼養在長方形鐵籠內,周圍擺了些養鳥用品和飼料。由於五月已是產季末尾,鳥的數量比起前幾個月要少了很多。
DNA的主人名為卜度 (Putu),早在三十年前,卜度的父親便開始從事橙頭地鶇的買賣,後來才由卜度繼承事業。他們擁有自己的家族土地,跟當地許多農民一樣,一年中多數時間都以種植咖啡、蛇皮果、可可等熱帶作物維生。但每年八、九月以後,隨著咖啡收穫季結束,卜度家的果園就會轉變成野生鳥類的繁殖場。
十月起是峇里島的雨季,許多鳥類都會在這個季節繁殖。作為一種在森林底層覓食的鳥類,橙頭地鶇偏好在相對低矮的灌叢築巢,而人工經營的果園對牠們是極佳的繁殖場所。當野外的橙頭地鶇雙雙配對,找到適合營巢的地點後,就會利用植物纖維當材料,在樹枝岔口建造一個淺淺的、杯狀的巢。母鳥會產下三到四顆蛋,待兩週後雛鳥孵化,父母共同哺育;再過兩週,羽衣初成的幼鳥就會陸續離巢。
農民每天巡視果園時,只要透過牠們的歌聲及出沒身影,就能循線找到橙頭地鶇的巢位。發現鳥巢後,他們會先確認內部狀況(有人會將摩托車後照鏡綁在長棍上,當成觀察高處鳥巢的工具),如果裡頭有蛋尚未孵化,就得持續追蹤;如果已孵出雛鳥,則可以帶回基地照顧,以保證更高的存活率。
回到基地後,卜度會改用人工飼料與營養液餵養雛鳥。待年齡稍大一些,牠們會被套上刻有商家名稱「DNA」以及產地代碼「PPN」的腳環,陸續出貨給下游經銷商或養鳥人。儘管這些橙頭地鶇都掛有DNA的標誌,但不代表全部產自同一座咖啡園,因為卜度不僅在自己的咖啡園收集雛鳥,也跟其他農民收購雛鳥,進行培育後,再套上DNA的腳環出售。
並不是每一隻雛鳥都同樣值錢。在印尼當代養鳥風潮中,人們關注的焦點是聽覺;無論一隻鳥外形如何光彩奪目,都比不上能唱歌來得有價值。而橙頭地鶇只有公鳥能唱出高亢嘹亮、變化起伏的旋律,母鳥只有相對單調的鳴叫,所以即使兩者具備同等美麗的外觀,母鳥在市場上永遠乏人問津。
辨別公母是這一行最基本、也最關鍵的技術,但這種鳥的兩性之間非常相似,很難從外觀進行明確診斷。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商人,格度告訴我,當幼鳥長到三週大時,他會依飛羽顏色的微妙差異做判斷——通常深灰色的是公的,深灰帶黃是母的。但這方法不是百分之百準確,因為影響色素生成的原因很複雜。最有效的方法,仍是等小鳥六個月大後,如果觀察到歌唱行為,那就是公鳥無誤。
不過,鳥類交易可不會等到六個月大才進行,早在雛鳥剛孵化、甚至孵化前就開始了。由於購入母鳥意味著虧損,所以對買賣雙方來說,越早掌握性別就越能搶佔先機。一位女性經銷商芒迪 (Mang Dik) 表示,當採集者在森林裡找到鳥巢、與她聯繫時,她會先到現場觀察再決定是否收購。只有充分信任的合作夥伴,才允許對方直接將鳥巢帶來。如果是不熟的賣家,則要擔心對方是否刻意將母鳥留在巢裡出售。
為了早一步判斷公母,每位鳥商都發展出一套屬於自己的鳥類學知識。除了羽色這個廣泛實行的鑑定方法外,另一位商人基德 (Gede) 表示,他會從蛋的外形分辨公母——偏橢圓形的可能是公,偏圓形的可能是母。印尼一本養鳥指南《橙頭地鶇:揭露比賽冠軍的秘密》提到,同一個鳥巢裡,通常第一個孵化的是公,第二個是母,第三個又是公。而在《橙頭地鶇的冠軍之路》書中,甚至介紹一種如同占卜的神秘方法——擺錘。方法是將一只金屬環綁在15至20公分的線上,左手握起鳥,右手提起線,讓金屬環懸在鳥頭上方5公分處。此時擺錘若作旋轉運動,可能是母鳥;直線來回擺盪,可能是公鳥。
性別鑑定往往存在一些模糊地帶。如果一隻鳥能唱歌,當然保證是公鳥,價格也水漲船高;母鳥則經常處在「無法證明為公鳥」的曖昧狀態。這是一種技術性的博弈,當賣家初步判斷一隻鳥為母時,常以「性別未定」的身份盡快出售。缺乏足夠經驗的買家很可能在交易中吃虧,帶回家後,無論如何細心照料,都永遠等不到鳥兒唱歌的那一天。
在產地普普安,一隻雛鳥的收購價格大約是35萬印尼盾(21美元)。養到可以自行進食後,根據品質差異,公鳥價格大概在70萬至100萬印尼盾不等(約40到60美元)。而母鳥因為不會唱歌,只能賣到30萬印尼盾(18美元)。卜度表示,每年九月至隔年五月的繁殖季,他們約可供應500隻鳥,大部分是在峇里島本地出售,也有些輸出至爪哇島。這為他們家族提供了咖啡以外的重要收入來源。
像DNA這樣的生產基地——或稱為經銷商——在整個普普安數量繁多,可以說有橙頭地鶇的地方就有他們的採集網絡。在2008-2009年繁殖季,印尼學者 Ignacio Kristianto 與英國學者 Paul Jepson 曾針對該產業進行一次系統性調查,結果發現,峇里島每年至少會採收11萬6千隻橙頭地鶇幼鳥,創造392億印尼盾的經濟收益(430萬美元;2011年匯率)。
赤紅亞種的「滾動式」滅絕
但這些經濟收益有其代價。
在國際自然保育聯盟紅皮書上,橙頭地鶇 (Geokichla citrina) 目前的保育等級評定為無危 (least concern),意思是沒有迫切的滅絕風險。但如果從亞種層級來看,情況就有些不同了。事實上,橙頭地鶇共包含十二個亞種,其中有兩個是峇里島與爪哇島的特有亞種:分別是只分佈於西爪哇的赤紅亞種 (G. c. rubecula),以及分佈於東爪哇與峇里島的東方亞種 (G. c. orientis)。
橙頭地鶇競賽是從西爪哇流行起來的。最初,牠們只是作為一般的寵物鳥,以低廉價格出口到國外;1990年代初期,這種聲音悅耳的鳥受到印尼國內玩家追捧;1994年,印尼最大的競賽組織為牠設立單獨比賽類別,刺激人們尋求更具潛力的歌鳥。隨著這個物種聲名鵲起,龐大的市場需求導致野生族群的滾動式滅絕——意思是,獵人們極盡搜捕一個區域內的橙頭地鶇,直到捉不到鳥時,再前往更遠的棲地開發。至2000年代初期,爪哇島上幾乎所有森林都被系統性採集殆盡,尤其西部特有的赤紅亞種,在野外已然非常罕見。
「從前沒人想養這種鳥,因為牠們經常感到緊迫,很不容易唱歌。但有了比賽後,越來越多人感興趣,而且這種鳥還會像喝醉一樣跳舞,於是價格開始上漲。」鳥商阿爾亞 (Arya) 說。
為了發掘新鳥源,商人們不得不向外地探索。1990年代中期,一些爪哇鳥商發現,峇里島山區棲息著數量龐大的橙頭地鶇,於是雇用當地居民協助收集幼鳥,建立跨島的經銷網絡。由於資本與技術門檻很低,只要野鳥願意來築巢,農民都能加入成為生產者一員。隨著採集活動興起,普普安作為這種鳥的核心產地,大大小小的經銷商如雨後春筍般出現。
歐奇克 (Okik) 是一名規模較大的經銷商,他表示,自己每個繁殖季能產出1000隻鳥,其中四分之三輸出到爪哇,四分之一賣給本地。歐奇克也算是一名「鳥二代」,他父親是峇里島最早從事橙頭地鶇買賣的人之一。身為更加專業化的商人,歐奇克並不像許多農園主人那樣,在自己土地上從事採集,而是與眾多農民合作——目前大概有十位穩定合作者,定期跟對方收購雛鳥進行培育及銷售。
隨著爪哇島上的橙頭地鶇近乎銷聲匿跡,目前在印尼鳥類市場上,絕大多數的橙頭地鶇都是來自峇里島的東方亞種。相比於赤紅亞種,東方亞種體型較大,羽色更為鮮艷,同樣具有不俗的唱歌能力,且產量似乎源源不絕。
問題是,像峇里島這樣大規模的採集活動,究竟會對橙頭地鶇的野外族群造成什麼影響?跟阿爾亞一同拜訪採集者那天,我在車上問他:「你覺得跟以前相比,峇里島的橙頭地鶇變多了還是變少了?」
「我還小的時候,橙頭地鶇在我們村莊非常普遍。」阿爾亞指向他村莊座落的巴圖卡魯山說,以前每天早晨總能聽見牠們的歌聲,雖然當時不知道橙頭地鶇長什麼樣子——畢竟這種鳥很膽怯,總是躲藏起來,但耳朵對那歌聲非常熟悉。「現在聽不到了,有時聽到橙頭地鶇的歌聲,我總覺得是從什麼人的籠子裡逃出來的。」
許多養鳥者表示,跟三十年前相比,野外族群確實少了。我問阿爾亞,他認為導致數量減少的主要因素,是環境破壞還是大量採集?他表示,不可否認峇里島有越來越多森林被砍掉,蓋了房子,但捉鳥應該是更嚴重的問題。「在我村莊那邊,從小時候到現在,環境跟氣候都沒有太大改變,仍然有非常多樹,非常多稻田。但問題是,橙頭地鶇太昂貴、太有價值了,人們在野外看到都要把牠捉去販售。」
在峇里島,橙頭地鶇的採集大致分成兩類:一類是在咖啡園這類私人土地上進行的——正如前文提到的DNA等商家,這些地方只有地主或佃農才有權利採收,而且只採收尚未離巢的雛鳥。另一類是在野外森林進行的,它們多半缺乏規範,甚至為了賺取快錢,連成鳥也不放過。
「橙頭地鶇是一種很敏感的鳥,只有從幼鳥養起才能成活。如果去抓野生成鳥,常常會因為過度緊迫而拒絕進食,不久便死亡。」阿爾亞說:「儘管大家都知道這件事,仍然有人會嘗試捕捉。因為只要有人願意購買,即使價格不高,還是能賺到錢。」
除了採集成鳥的問題外,採集幼鳥同樣存在疑慮。在前述2008-2009年進行的調查中,研究者曾追蹤了50個橙頭地鶇的巢位。結果發現,其中大概有二分之一會被農民採收、三分之一被天敵掠食、一些因自然事件毀壞,最終只有百分之六的幼鳥順利離巢。換言之,每年加入野外族群的新生個體很少,當前維持的生產水準,很可能是依賴一個逐漸老化的群體在支撐著。若再過個十年、二十年,難保不會面臨族群崩潰的危機。
面對橙頭地鶇的保育問題,當地居民也有自己的想法與對策,尤其對於在私人種植園採集的農民而言,橙頭地鶇的族群延續直接關係到生計的延續。於是,有些人盤算起長遠的將來,摸索另一種與鳥共生的可能性。
鳥兒知道自己的家鄉在哪裡
這天,基德帶我們來到他的咖啡園,觀察橙頭地鶇的築巢環境。在普普安,你不會見到高度機械化的單一作物種植園,大多是小農經營的家族式農場。且除了主要作物之外,林子裡多半混種棕櫚、山竹、蘭撒果、蛇皮果等各式樹木。漫步在園子裡,我們發現許多樹枝岔口處,都被人堆疊出一團團乾枯植物。基德說,這是橙頭地鶇喜歡的材料,他們刻意打造出這種環境,目的是誘引野鳥前來繁殖。
為了提高咖啡園的幼鳥生產力,許多農民憑藉自己的觀察與理解,發展出一系列棲地改良措施。除了堆放植物纖維外,有人會在樹木周圍割草、鋤地、堆肥,讓橙頭地鶇有地方覓食;又或者修剪樹木,調整遮蔭,創造更適合築巢的微棲地。他們以一種經營牧場的概念,將橙頭地鶇的生存需求納入環境管理的一環。
為降低野生族群的壓力,在普普安的部分地區,採集者不會將巢中幼鳥全數取盡,而是選擇留下一隻給親鳥撫養。有些農民則會主動將母鳥釋放回咖啡園,畢竟牠們在市場上沒什麼價值,留在野外卻能產出更多幼鳥。「小鳥知道自己在這裡長大,以後就會回到這裡。跟人一樣,你去過很多國家,最後還是會回到自己的家鄉。」阿爾亞說。
這樣的想法之所以能付諸實踐,很大程度上,仰賴的是明確的土地私有制度。只有掌握管理空間的權力,農民才有辦法進行長遠規劃。「普普安這邊的採集者都有自己的土地,相較之下,峇里島東部有另一個產地卡朗阿森 (Karangasem),那邊沒什麼人在經營品牌,幾乎都是掠奪式的採集。」阿爾亞表示:「他們的想法是,如果我不全部拿走,其他人也會拿走,我不如先賺點錢再說。」
除了農民的個人選擇,村莊組織也發揮重要的約束力量。1990年代後期,橙頭地鶇剛在峇里島流行起來時,許多普普安農民仍會獵捕成鳥。直到2000年代初期,當地迅速通過禁止捕捉成鳥的規定,並對違反者嚴加懲罰。這樣的秩序之所以能夠運行,依靠的是峇里島長期存在的緊密村莊組織,傳統上,它們會透過制定習慣法來規範公共事務。比起印尼國家政府的法律,村莊的權力在當地更能有效施展。
根據《峇里郵報》2018年的報導,普普安的姆杜特穆村 (Munduk Temu) 在當年頒布了一條規定,限制村民每五年必須停止採集幼鳥一年,以紓解橙頭地鶇的生存壓力。違反規定者,每捕捉一隻鳥將處以25萬到100萬印尼盾的罰款(27到110美元)。與此同時,村莊也要求農民逐步轉為有機施作,減緩當地的環境污染。
根據商人們的說法,過去十年來,橙頭地鶇的產量似乎沒有明顯減少;需求依舊火熱,價格無太大波動。儘管野外族群的實際狀況如何,仍然有待學者進一步研究佐證。不過,當橙頭地鶇在其他區域瀕臨絕跡之時,峇里島的族群確實在當地農業體系中找到了自己的棲位——那不只包含生物物理環境,也包含社會與文化環境。
「這種鳥喜歡咖啡,喜歡蛇皮果。」巴賈說:「如果村民轉行去做別的工作,再也不務農了,橙頭地鶇就沒有地方築巢了。」
上半年去巴厘岛旅行的时候,路过街边小吃摊时随意停下来吃东西,那里是本地人的生活区几乎看不见游客,结果就意外撞见了这样一场比赛。无数本地大叔拿着鸟笼前来,和文中描述的一模一样:挂着号码牌的场地,有人不断扔着彩旗,主人和鸟的互动。当时看得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在比什么,但感觉十分有趣,好奇问了小吃摊老板,大概语言障碍他只是简单说“比谁叫得更久”。没想到这么久以后得到了如此翔实丰满的解答,再翻出当时录的影片来看感觉十分奇妙,谢谢这篇文章的作者!
好文章
非常有趣的報導。謝謝。
很喜歡這篇,期待系列
真不錯啊文章中還能聽到鳥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