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卡2024】10部電影看不拍大場面怎樣講述戰爭|華語影評人駐場聯評

《奧本海默》沒有戰場感官刺激但給觀眾帶來什麼?《夢想集中營》迴避激情但無情?《拿破崙》遇冷說明戰爭史詩片已過時?
《拿破崙》、《奧本海默》及《特權樂園》劇照。
台灣 國際 美國 威權政治 影視 風物

【編者按】過去一年世界可曾平靜?過去一年的銀幕世界又特別精彩嗎?電影總是大眾的白日夢,如何解讀過去一年的現實,真實,與夢境?第96屆奧斯卡金像獎將於3月10日(東八區3月11日上午)在加州洛杉磯杜比劇院舉行,也是藉著這份世界關注的提名名單,盤點過去一年重要電影的時機。

我們為此邀請了香港、中國大陸、台灣、澳門、居英、法、美各地的十六位華語影評人,作為端傳媒文化版的「駐場影評人」。首先是「聊『透』奧斯卡」部分,影評人們將從時下重要議題入手,解說過去一年銀幕世界與奧斯卡入圍熱門作品,這類似一場紙上對談,同一電影不同的觀點呈現才最有趣。

此外在「賭局」部分,駐場影評人也對「最佳電影」、「最佳導演」、「最佳女主角」、「最佳男主角」四大獎項投票,得出一個華語視界下的投票結果,比較我們的賭盤預測與奧斯卡賠率或會有饒有趣味的發現;同時,影評人們還在回顧過去一年電影的同時,為我們組合、推介不同情境下的最佳觀影配方。

投票和頒獎前,先來「聊『透』奧斯卡」。我們選擇的核心議題是:戰爭與時代、女性/性別、取消文化、技術vs我們,分為四篇文章刊出,每篇四位作者執筆。今日是第一篇,先由從過去延伸到當下、持續不熄的「戰爭」開始,執筆者是影評人鄧正健(居英)、謝鎮逸(馬來西亞)、月巴氏(香港)、李潔逸(上海)。

戰爭是真實的,戰爭在網絡和媒體上的再現卻是虛擬的,由影像、數據和大量戰爭故事築構而成。其鉅細無遺甚可媲美戰爭電影,抑或更精細。當「媒體中的戰爭再現」已超越「電影中的戰爭再現」,我們確實不再必須透過戰爭片來想像戰爭了?

Part A 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

影評人 / 鄧正健

持續發表文章超過二十年的評論人,著有文集《道旁兒》,現居英國。

2024年世界仍有戰爭,並且不在偏僻遠方:俄烏戰爭進入第三年;以色列-哈馬斯戰爭未有停火之期;全球亦格外關注台海戰爭的第一把火?戰爭是真實的,但戰爭在網絡和媒體上的再現卻是虛擬的,由影像、數據和大量戰爭故事築構而成。其鉅細無遺甚可媲美「戰爭電影」,抑或更具體、更精細。當「媒體中的戰爭再現」已超越「電影中的戰爭再現」,我們確實不再必須透過戰爭片來想像戰爭了。

但作為一種電影類型,戰爭片還是盛載了兩種主要功能,一是展示意識形態如愛國主義及英雄主義;二是提供感官刺激。「戰爭場面」本是這個類型片的主要標記,既提供沉浸體驗,又滲透某種意識形態。但如今愈來愈多這類型電影,都試圖以「反類型」來反思戰爭議題,方法之一即在視覺上壓抑戰爭及其相關場面。

《奧本海默》劇照。
《奧本海默》劇照。

今屆大熱、獲13項提名的《奧本海默》(Oppenheimer),聚焦於原子彈之父的人性複雜,同時在導演路蘭(Christopher Edward Nolan)擅長的敘事技法上,原子彈為人類帶來災壓的畫面被刻意壓抑了。路蘭沒有渲染著名的蘑菇雲和城市廢墟,卻透過個人回憶和戰後證詞,彩色和黑白影像交織,形成對戰爭的敲問:奧本海默是否果真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

失去戰爭場面感官刺激的觀眾,可以轉而注意關於戰爭更為深廣的思辯了。奧本海默是普羅米修斯跟潘朵拉的混合體,電影最終講述的是一個當代世界的起點:核子時代的開端。一顆相信自己成了死神和世界毁滅者的優秀腦袋,卻好像預想不到後來者(即我們)接受了他發明的滅世武器,卻並未用於戰爭。

《奧本海默》是一齣深具當代精神的作品,我們並非要從中得到任何歷史/戰爭教訓,似乎是要被提醒:人類一直活在二戰長尾之下,不論是冷戰的恐怖平衡、切爾諾貝爾和福島之餘波、還是今天「反核即反戰」的集體情緒。

《拿破崙》遇冷,史詩戰爭片已過時?

當代觀眾要求更多,對電影中的戰爭歷史,他們顯然期望能看到更為當代的闡釋視角,若非別開生面切入,則不易取悅觀眾。

同是關於戰爭的傳記電影,《拿破崙》則不大得到奧斯卡青睞。作為「大片」,它只有點可憐地獲得3個技術獎項的提名,甚至華堅‧馮力士(Joaquin Phoenix)也無緣最佳男主角。導演列尼‧史葛(Ridley Scott)其實擅拍商業大片,《末路狂花》(Thelma & Louise)、《帝國驕雄》(Gladiator)及《火星任務》(The Martian)等也曾得到過奧斯卡重要獎項提名,《帝國驕雄》甚至拿過最佳電影——同時史詩電影,《拿破崙》則表現失之交臂,這是否反映了史詩戰爭片作為一種類型已過時?

但觀眾仍愛看精采戰爭場面,《拿破崙》因此獲得最佳美術和最佳視覺效果提名;但當代觀眾要求更多,對電影中的戰爭歷史,他們顯然期望能看到更為當代的視角。「所有歷史都是當代史」,廿一世紀的常識(也是《奧本海默》口碑大勝的原因)。

「拿破崙」的歷史人盡皆知,若非別開生面切入,不易取悅觀眾。電影以瑪麗‧安東妮被推出斷頭台開展故事,但這法國大革命的重要歷史時刻並未得到深入挖掘。事實上,它不只象徵了法國封建王朝的終結,也象徵了現代政治裡恐怖主義的開端。

《拿破崙》劇照。
《拿破崙》劇照。

而被《拿破崙》放棄探討的歷史政治題目,卻被另一部提名最佳攝影的智利電影《伯爵》冷手執起。這是一部架空歷史的黑色幽默之作,講述智利前獨裁者皮諾切特是一隻長生不死的吸血鬼,來自法國大革命時期,曾在夜裡偷偷品嚐斷頭台上瑪麗‧安東妮斷頸上流出來的血。後來他改名換姓,參與過歷史上多次「反革命」(即反「法國大革命」以來的左翼「革命」傳統)運動,最後成為智利獨裁者。電影始於他被智利人民推翻後假死,歸隱於農野;其子女則希望從不死的父親身上,套取他多年貪婪而來的巨額財富所在地。

《伯爵》導演柏保羅‧賴尼因(Pablo Larraín Matte)曾拍過著名政治電影《向政府說不》,其反皮諾切特和反獨裁的左翼立場相當鮮明。《伯爵》的黑色幽默,在於嘲笑早已作古的皮諾切特是吸血鬼,而這種反人類/反人民/邪惡基因,卻來自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恐怖主義。電影連一個蹂躪人民的暴力場面也沒有,卻類型化地的變作幕幕黑白恐怖片中吸人血、掏人心的鏡頭。它表面上是相當風格化,實際卻是一部跨類型作品,以黑色幽默處理當代政治中的沉積物。

Part B 戰爭模型下的隱身者

影評人 / 謝鎮逸

馬來西亞人,關注跨領域論述的分離與接合。現為IATC國際劇評人協會(台灣分會)理事,《Artism Online》台灣主編。

空戰與電影的概念幾乎同步誕生。從空中俯瞰地面的航空偵察,因對連續攝影有需求,採用了電影攝製方式為助力;早期電影膠卷也跟火藥一樣以硝酸纖維為原料;而更多的視覺機器發明,最終都成為了戰爭機器。

除了技術演進,電影與戰爭的結盟也涉及意識形態之散佈。兩次世界大戰時期,各國政府大量徵召電影人士加入文化滲透行列。美國也將戰爭宣傳外包給好萊塢,電影人不僅能自由出入戰區,好萊塢電影也向世界宣揚美式社會與文明生活的美好。戰後好萊塢收得巨額經濟利益後,也使得全球電影產業中心從歐洲轉到了美國,美國更順利鞏固了其世界龍頭的地位。

至於西方與亞洲在戰爭時期相互制衡的最高峰,莫過於太平洋戰爭。今年入圍最佳動畫長片的《蒼鷺與少年》,除是這一時空背景下的類自傳式成長故事,更藉由通往異世界的精神逃逸與創傷修復,重新定錨人類面對古今戰爭遺緒的來生之道。

長篇冒險的最後,主人公真人終究無法挽回母親之死,曾舅公也制止不了他一手打造的「下世界」分崩離析⋯⋯到頭來,所有開啟戰爭和承受戰爭的人,都得同樣面對失去和傷痛。但文明當中最具創造性的成長,也來自最痛的傷痕。若說戰爭為我們帶來了什麼,就是讓我們更加批判戰爭。

《蒼鷺與少年》,除是太平洋戰爭背景下的類自傳式成長故事,更藉由通往異世界的精神逃逸與創傷修復,重新定錨人類面對古今戰爭遺緒的來生之道。

《蒼鷺與少年》劇照。
《蒼鷺與少年》劇照。

人們意圖離開戰爭時空,卻幾乎用上一生來消化個人創傷,甚至讓下一代繼續困惑。《金門》是今年華語地區唯一入圍奧斯卡之作(最佳紀錄短片),導演(《金門》導演專訪)以父親在金門當兵的記憶,交織出當代中、美、台三方政治關係,後冷戰意味不言而喻。對兩岸而言已很複雜的島鏈,對美籍華裔導演來說更如遁入詭譎異世界,也牽引著全球地緣政治的凝視。片中動用很多資料影片,加之航空偵測般的攝影視角,更如同一番隱晦的政治測量。

講述政治推動與科技發展相嵌的《奧本海默》,背景溯及美國「曼哈頓計劃」,即歐美對峙局勢下的軍備競賽。奧本海默從初期左派意識到後來投身原子彈製造,下場卻是被麥卡錫主義清算。片中三位一體核試爆的實景特效成為觀眾津津樂道的一個謎,但也能讓人重新理解,如果我們承認電影語言能夠完美詮釋戰爭意象,當代寫實主義的極致擬像,就是如此充滿了戰鬥性。

《金門》交織當代中、美、台三方政治關係,後冷戰意味不言而喻。片中動用很多資料影片,加之航空偵測般的攝影視角,更如同一番隱晦的政治測量。

當代戰爭:不一定是武器

同樣定錨二戰時期的《夢想集中營》(The Zone of Interest),以「場外」形式敘述故事,莊園場景設置多個隱藏攝影機,如同監視器的每顆廣角固定鏡頭,演員們無法得知何時會被瞄準、被取樣。躲在地下室指揮演出的導演和工作人員,就是戰爭模型下的隱身者、全知者,從不同角度隨時、隨機「shooting」。

縱然片中出現唯二的推軌鏡頭,也儼然像槍枝的取景器,隱匿遠處卻追焦著路過眼前的人物。這一齣彷若自顧上演的室內劇,縱使沒有任何暴力畫面,攝製原理本身就是一場戰爭。波蘭女孩在夜間偷偷提供囚犯水果的熱像儀影像,實際上就是被歸類為正式武器的軍用監控攝影機,拍攝期間也需要波蘭軍隊現場監督。雖然這種「歷史現場的缺席」以及「全景監視的攝製模式」在電影史上早已屢見不鮮,但無論波灣戰爭是否曾經發生,我們都無法將自己外在於早已被嚴密建構好的世界景觀。

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被緩止、核武禁擴條約得以締約的當代世界,戰爭未必再以物理武器出現,而可能是經濟結構與意識形態上的分化。《美國小說》(American Fiction)的非裔跟認知重構、《少年的漂浪旅程》(Lo Capitano)和《之前的我們》(Past Lives)的移民與亞裔、《芭比》(Barbie)和《可憐的東西》(Poor Things)的性別戰爭與啟蒙敘事等,都在族群與膚色、移民跟難民、性別和階級、左派對右派等各式難題之中,面對著這個立場迅速分裂、多元主義大旗下又立即聚合的當下世界。電影未曾令戰爭缺席,只是改變了呈現的形式與韌性;而我們今天,依舊處在當代戰爭的風頭浪尖之上。

Part C 不曾經歷的戰爭

影評人 / 月巴氏

香港影評人,現任職商業電台。經常需要寫字,有時需要開口。非影迷,Slasher Film和恐怖片迷。

從來都憎和怕看戰爭片,對上一齣,已是2019年的《1917》,純粹工作關係,看過一次後,沒有也沒想過翻看。

有時看見某些KOL以「好刺激!」「好震撼!」去讚一齣戰爭片,甚至會反感——打仗,有幾(多)刺激又有幾(多)震撼?

今時今日還有沒有人打算拍戰爭片?我不知道,但有關戰爭的電影,相信一直會拍下去,畢竟戰爭這種最理性但又最不理性的極端行為,以及所衍生的種種,最能照見所謂人性光輝與黑暗。

Jonathan Glazer的《特權樂園》(The Zone of Interest),絕對關於戰爭,有關集中營,卻用一種最無關的方式處理。這種「無關」,大概是漢娜•阿倫特「平庸之惡」(Hannah Arendt,The Banality of Evil)的最佳詮釋——集中營指揮官,亦只是打份工,即使這份工,需要他思考怎樣有效地殘忍處置猶太人;但平日的他,在前往開會途中,一樣會同別人的狗狗玩;返到那個華麗舒適的家,一樣有家人等待他,他一樣擁有美好家庭生活,所以他需要努力工作,努力為希特拉(的邪惡理念)工作,才能繼續讓自己和家人生活美滿。對於工作,他沒質疑沒反省。

Jonathan Glazer真的找到了一種方法和視角,迴避了過往但凡戰爭題材電影必備的煽情悲情與激情,以致近乎無情。

《特權樂園》(The Zone of Interest) 劇照。
《特權樂園》(The Zone of Interest) 劇照。

甚至似乎沒有享受不享受,所以你不會預先將「邪惡」自動套在這個指揮官身上,事實上Jonathan Glazer由始至終都沒安排他去做出任何邪惡行為(只有一場,但用暗場交代),甚至沒有讓他的臉,露出絲毫猙獰,以致我們看這齣《特權樂園》的時候,絕對不會得到看《舒特拉的名單》(Schindler's List)的感受,不會憤怒,也不會同情,總之心情不會有太多起伏,有的,大概就是看不明,或眼瞓/犯睏(的確有不少人這樣向我反映)。

但Jonathan Glazer這樣處理不厲害嗎?當然厲害,好厲害(我亦不敢說不厲害),畢竟他真的找到了一種方法和視角,迴避了過往但凡戰爭題材電影必備的煽情悲情與激情,以致近乎無情。但要喚起俗世人對戰爭的反思,或許真正需要的,仍然是《舒特拉的名單》。

難怪Christopher Nolan在《奧本海默》裡,也要安排奧本海默在人生最高峰準備接受世人祝賀時,突然產生眼前所有人被原子彈毀滅的幻覺——我沒看過原著傳記,不知這是奧本海默本人口述,抑或是Nolan個人處理,但這一場,的確已是整齣戲最貼近戰爭的場面,也是唯一一場,借用一場幻覺,算是交代和展示了戰爭兵器的恐怖,亦為這個原子彈之父帶來(唯一)一次自省。

而且有理由相信,當日很多入場的人,就是在大肆宣傳影響下,一心去看Nolan怎樣不用CGI,模擬人類史上首次核試;而最後才發覺,電影本身的重點原來是交代一個小器的有錢男人,怎樣用盡方法,陷另一個有才華的男人於不義。

《特權樂園》(The Zone of Interest) 劇照。
《特權樂園》(The Zone of Interest) 劇照。

平凡角色,也與戰爭有關係

面對過去的傷痛,面對未知的恐懼——來自他們不曾經歷的戰爭所帶來的傷痛和恐懼。

真正令我感受到戰爭之痛的,反而是表面上跟戰爭完全無關的《滯留生》(The Holdovers)。

在今時今日大家都試圖用奇詭的說故事手法說故事,奇詭的拍攝方法拍電影,Alexander Payne卻沿用一種相對古舊傳統的方式,拍幾個普通人,在1970年聖誕假期的事——新英格蘭某寄宿學校的乞人憎(惹人厭)老師Paul,獨自留校,照顧一班無法返屋企(回家)過節的學生,當中包括Angus,一個聰明但乞人憎的學生,另外,加一個先後喪父喪子的黑人廚師Mary。

某程度上,是不難預料得到的故事發展,必然是三個孤獨的人,在同一空間裡,由互相仇視或漠視,漸漸了解對方的問題,明白對方的難言之隱,繼而體諒對方,選擇以這麼一種待人接物方式過生活。

故事走向,的確如此,但這些平凡角色,都或多或少跟戰爭存在關係。

例如窮困的Mary,想給兒子最好的教育,但實在沒辦法籌足學費,於是兒子去了服兵役,以換取接受教育的機會,卻戰死,Mary一直放不低兒子是這樣驟然離去。

又例如極度乞人憎的Angus,其實也有憂慮,害怕被退學,要去讀軍校,偏偏這卻是繼父最希望發生的一件事——繼父嫌這個Angus麻煩難教,深信軍校的教育方式,能夠教好、嚴格來說是好好管束Angus。Angus媽咪的態度?她懶得理,寧願趁聖誕假補回度蜜月也不願同個仔(兒子)過節。

Mary和Angus都不在戰場,都不是正在經歷戰爭,卻分別承受著戰爭的種種——校外世界,正是越戰過後,普世歡騰聖誕節,並在迎接新一年,但這個少年這個女人,只能在校內各自孤獨面對,面對過去的傷痛,面對未知的恐懼——來自他們不曾經歷的戰爭所帶來的傷痛和恐懼。

《特權樂園》,我應該不會再看;《奧本海默》﹐只享受重看核試後那一小時;《滯留生》,肯定會重看,而且不時翻看。

2022年3月9日,俄烏戰爭期間,烏克蘭救援人員從一家遭俄羅斯軍隊砲擊的婦產醫院内運送一名受傷的孕婦。孕婦的名字叫Iryna Kalinina,嬰兒最終難產,Iryna Kalinina亦在半小時後離世。  攝:Evgeniy Maloletka/AP
2022年3月9日,俄烏戰爭期間,烏克蘭救援人員從一家遭俄羅斯軍隊砲擊的婦產醫院内運送一名受傷的孕婦。孕婦的名字叫Iryna Kalinina,嬰兒最終難產,Iryna Kalinina亦在半小時後離世。 攝:Evgeniy Maloletka/AP

Part D 戰爭是超出承載能力的多重現實

影評人 / 李潔逸

在上海的電影媒體人,時事及性別話題評論作者。曾常駐歐洲多次報導三大影展。

《馬里烏波爾戰火二十日》(20 Days In Mariupol)是俄烏戰爭爆發以來最不應被忽視的記錄作品之一,記錄了這場圍城戰的始發階段。血、淚、離別與消逝,不忍卒睹的畫面是報道也是史料。

2023年2月,柏林電影節的閉幕禮(端傳媒柏林電影節爭議報導),幾乎所有電影人都在呼籲巴以地區Cease Fire Now(立刻停火),對和平的呼喚已成為當下電影工業最不能忽視的主題。荷籍克羅地亞裔作家杜布拉芙卡·烏格雷希奇(Dubravka Ugrešić)在小說《多謝不閱》(Thank You for not Reading)中寫道:「戰爭不僅僅是一場真實事件,戰爭是一場承載著超出自身承載能力的多重現實的事件。」

這句話在今年奧斯卡提名的戰爭片中也得到體現:所有作品都找到了討論戰爭的獨特切入點,無論是重讀歷史、記錄現在或是眺望未來,不謀而合都在進行反戰與反思的論述。

除了《奧本海默》與《利益區域》(The Zone of Interest)以個體為軸心重現歷史,映照宏觀戰爭暴行;凝望當下的作品也在盡職盡責注視時代:《馬里烏波爾戰火二十日》(20 Days In Mariupol)是自俄烏戰爭爆發以來最不應被忽視的記錄作品之一。烏克蘭籍美聯社記者米斯蒂斯拉夫·車爾諾夫(Mstyslav Chernov)記錄了他在馬里烏波爾圍城戰中目睹的死傷:被轟炸的居民樓和婦幼醫院、死去的嬰孩和孕婦、成堆的屍體與亂葬崗。許多片段是俄軍進攻時拍攝的,在劇烈的搖晃與奔走中,直觀呈現了侵略的殘暴和無辜者的慘痛犧牲。

《馬里烏波爾戰火二十日》只記錄了這場圍城戰的始發階段。2022年3月,美聯社撤出馬里烏波爾。5月,馬里烏波爾圍城戰以俄軍勝利告終。血、淚、離別與消逝,這些不忍卒睹的畫面既是報道,也是史料,向世界宣告:這場持續了三個月的戰役中,短短的20天已有白骨累累,而俄烏戰爭還在繼續。

遺忘可以換取和平?

另一部入圍紀錄長片的《永恆的記憶》(The Eternal Memory)則是對當下和平的總結。男主人公奧古斯托·貢戈拉(Augusto Góngora)在年輕時曾作為記者親身經歷智利軍事獨裁,他晚年的阿茲海默症則變成了一個隱喻:一個親身參與革命的人,在死前將信仰與抗爭的精神忘記,這意味著關心國家與社會的人在走向衰弱,屬於親歷者的生動歷史也隨之被抹去,可與人分享的難忘記憶愈加稀薄。這隱喻著平和的現世是以遺忘換取的的,但疾病又注定讓平和短暫而脆弱。

生於二戰、長於戰後的宮崎駿,也是深刻理解戰爭代價慘重的人。新作《蒼鷺與少年》繼續深入戰爭虛構敘事,開場就呈現了戰爭場面,男主角失去母親的悲劇成為戰爭之果,也成為他脫離現實之因。反戰幾乎是宮崎駿全部作品的母題,他以實踐告知觀眾:戰後創傷需一生的力氣去克服。電影的虛構與想象讓它超越了「映射歷史」的維度,站到更高層面去期待和眺望:戰爭結束後,人們還可以做什麼。

他晚年的阿茲海默症則變成了一個隱喻:一個親身參與革命的人,在死前將信仰與抗爭的精神忘記。

《金門》劇照。圖:受訪者提供
《金門》劇照。圖:受訪者提供

短片《金門》同樣做出「眺望」的姿態。與宮崎駿的虛構不同,導演江松長有一個具體的地理位置:大陸與台灣中間。金門島上的鄧麗君與廈門風景是「一衣帶水」,政府廣播則是迫切提醒:戰爭的可能性幽靈一般遊蕩在此,兩岸畢竟是不同的世界。金門這一分界點上,島嶼是平靜的,卻也很易動蕩。

普通人對未來世界的希冀,可以用動畫短片《戰爭結束了!受約翰和洋子的音樂啓發》來總結。該片以敵對陣營中借飛鴿傳書下西洋棋的對手來比喻,在戰爭之外的每個個體都是相似的,可以與看似的敵人產生團結與友誼。約翰·列儂與小野洋子的Happy Xmas (War Is Over)則是這一景象的最佳配樂:和平年代的到來,是所有人的歡慶與節日。

今年的奧斯卡入圍名單,既是對關心世界的主流電影人表達的總結,也是對時下正發生的一切的反射:越來越少人能躲過抗爭與戰鬥,無論是性別、戰爭、種族還是其他。矛盾四處存在。這意味著,戰爭僅僅是人類矛盾最有毀滅性的具象。也許某時某地的人會因幸運而躲過戰爭,但其實戰爭與我們的距離,始終沒有很遠。

讀者評論 3

會員專屬評論功能升級中,稍後上線。加入會員可閱讀全站內容,享受更多會員福利。
  1. 很高興見到 月巴氏的文章。
    希望 端傳媒繼續向 月巴氏約稿。
    他的文章有性格。。。

  2. 拿破仑遇冷不具代表性,英国人拍的法国皇帝是差点意思,我喜欢雷导,但拿破仑电影真的不太行,与史诗不太契合,像是个绿帽奴的爱情故事……唯一亮点就是俄法战争那段了!

  3. 《夢想集中營》《特權樂園》《利益區域》,都是同一部電影 "The Zone of Interest" 分別在台灣、香港、中國三地不同的片名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