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有三件事經常被人談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捷克流亡作家、不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昆德拉數日前逝世(2023.7.11),終年94歲,得享高壽,但人們對他的一般印象依然維持在他中年至初老的年紀,這跟他晚年深居簡出有關。他在世界文壇的聲譽依然停留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出版的時候,那已是近四十年前的事了,也就是說,「昆德拉理應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一言論,也斷斷續續流傳多年,直至他近日辭世才戛然而止。
不過,不少人們對昆德拉的悼念之情,也包含了對他最終無法獲獎的遺憾;亦有人藉此指出諾貝爾文學獎的「虛妄」:不是所有偉大作家都需要用「獲獎」來證明他們的偉大。然而,這似乎又成為了昆德拉沒想像中那麼優秀的「反證」:不少人認為,昆德拉頂多只是風行一時的二流小說家,經不起時間考驗。
當下世界,我們需要這種虛無嗎?需要的,但並不是簡單的虛無。昆德拉的意義不在刻劃極權下的種種,而在於如何免於被任何形式的陳套政治或道德觀念所蒙蔽。
令要求作家「偉大」的讀者失望
文學獎考慮作家的政治立場,這是不能視而不見的現實。而昆德拉一直備受爭議的其中一點,也是他的政見。他生於捷克的共產主義時代,在1968年「布拉格之春」後被政權打壓,及後流亡法國,這一履歷恰恰是冷戰時代典型的流亡知識份子模式,不論是本國人民還是國外讀者,自然對昆德拉抱有「成為流亡異見作家」的期望。
事實上,最初人們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及其之前的作品,都以這種角度解讀作品:刻劃——以達至批判——共產主義政權治下的種種。不過,昆德拉的作品尤其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本來就不是走一這路數,甚至用最膚淺的解讀方式,也不難讀出昆德拉小說欠缺對政權的批判意識。一種簡化的說法是:昆德拉不寫專制極權,而寫專制極權下的人及其命運。
由此,在一片讚譽聲中的昆德拉,難免令部份評論者失望。這些評論者關注文學與現實政治的結合,要求作家在政治上有高尚道德人格,才可堪稱「偉大」。不少人將昆德拉跟哈維爾作比較,原因正是哈維爾完全符合了這種作家形象:政治上異見、曾飽受政權逼害、其作品(主要是劇本)帶有強烈的政治批判意識。而昆德拉,在哈維爾的陰影下則被逼成為其反面角色。
哈維爾完全符合了這種作家形象:政治上異見、曾飽受政權逼害、作品帶有強烈的政治批判意識。而昆德拉,在哈維爾的陰影下則被逼成為其反面角色。
有一個著名的例證比較,出自中國異見作家余杰。余杰引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主角托馬斯拒絕在抗議政府的請願書中簽名這一情節,以對照現實中哈維爾簽署「七七憲章」。余杰認為,哈維爾體現了知識份子自我承擔的勇氣,而昆德拉則(借小說人物)選擇了成為一個冷眼旁觀、保持距離美感的「智者」。
當然余杰的比較相當粗糙, 例如他沒注意到小說人物的選擇並不等同於作者的選擇,昆德拉借對小說人物其實是帶有嘲笑的,等等。但事實上,哈維爾跟昆德拉在政治處態的根本分歧,很可能是對「希望」的看法。
道德宣示也是一種媚俗
近日有媒體重提昆德拉跟哈維爾在「布拉格之春」後的一場筆戰, 筆戰中,昆德拉首先肯定「布拉格之春」的意義,認為運動雖然失敗,但已為捷克人民播下了全新的政治文化種子。然而哈維爾則反駁說,「布拉格之春」是徹底失敗的,昆德拉的立場只是把目光放在過去,不願面對眼前和未來的嚴酷政治環境,而身為知識份子應當挺身抵抗暴政,而非冷眼旁觀。
然後昆德拉又再回應,他指責哈維爾既否定現實的希望,又呼籲人民起來反抗,是自相矛盾;而哈維爾的態度,只是為了兩個目的:一是說明現實世界在道德上無藥可救,二是表達哈維爾本人站在道德高地,實現「道德的展示主義」。
哈維爾信仰在絕望中展現個人道德,昆德拉則曖昧地同時展示兩種態度,一方面對現實仍抱有空想的希望,另一方面則務實地批評毫無實質作用的道德宣示。
兩人在觀點的分歧,何其似曾相識。似乎大凡在集體抗爭運動失敗、暴政將至的時候,這三種立場都會以不同方式出現:哈維爾信仰在絕望中展現個人道德,昆德拉則曖昧地同時展示兩種態度,一方面對現實仍抱有空想的希望,另一方面則務實地批評毫無實質作用的道德宣示。
日後昆德拉的空想希望,隨著捷克政治日趨惡化、他終也被逼流亡,而日漸消失;而他對道德宣示的批判,也逐漸變成一種嘲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最為著名、對「媚俗」(kitsch)的嘲諷,其中一部份正是針對這種政治道德宣示。
除了余杰引述的簽名情節外,小說中尚有另一個關於簽名的情節:托馬斯從流亡瑞士回流捷克,回到原來的醫院當醫生。一天,有秘密警察來找他,說他需要在一封信上簽名。原來托馬斯多年前曾向雜誌投了一篇當局認為具煽動性的小文章,文章後來沒刊登,卻被秅密警察收入檔案。那封信是讓托馬斯聲明同意撤回文章。寫文章不是托馬斯專業,撤回一篇根本不曾刊登過的文章,對他毫無損失。 然而,最後托馬斯沒接過信,更沒簽名,他就辭掉醫院工作,去當一名抹窗工人。
我們大可以給予這則故事一種「哈維爾式」解讀:托馬斯通過拒絕簽名展示其道德人格,但昆德拉顯然不是這個意思。小說中反覆敘述托馬斯認為「非如此不可」,但這「非如此不可」其實只說明了他生活中「壓倒一切的必然性太少了」。換個說法,在專制之下, 托馬斯存在感太少了,他需要一些感覺實在的東西去確認自己的生活。扣回小說主題,生命和存在太「輕」,輕得令人難以承受,昆德拉似是對托馬斯暗藏嘲笑:道德宣示也是一種媚俗。
是討好,還是保持距離?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是昆德拉最著名之作,也是敘事構結最複雜,主題思想最豐富迂迴的一部小說,小說甚至用了尼采「永劫回歸」這個出名難解的哲學概念來貫穿全書。
對於一些評論者來說,昆德拉小說中的哲學論述並不深刻,甚至有嚇唬讀者之嫌,尚有更尖酸的批評指,昆德拉引用大量哲學概念寫小說,在敘事形式上也弄得曲折離奇,實際上是為討好西歐讀者。這種討好利用了西歐讀者對昆德拉作為「捷克流亡作家」的好奇,將西歐對這個中歐民族、以及共產鐵幕內的種種想像一併販賣給讀者。
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瑪(Ivan Klíma)跟昆德拉和哈維爾同代,他曾在1990年跟美國小說家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進行過一次對談,正正討論上述對於昆德拉的批評。克里瑪認為,在捷克國內談論昆德拉的人並不多,畢竟昆德拉的作品已多年不曾在捷克出版了。可是,不少捷克人對昆德拉都感到「反感」,原因很多,但歸根結底跟距離有關:
捷克文化正在跟極權主義制進行艱苦鬥爭,很多流亡的知識份子都有份參與,他們實際上拋棄了國外生活而投入,然而,昆德拉卻一直與這種努力保持距離。
「捷克人現在對自己的受苦耿耿於懷,儘管這也許是可以理解的,是一個合乎常性的反應,但我認為它造成了對昆德拉的一種不公正的眨低。」
克里瑪最後說:「為了替他(昆德拉)辯護,我要說,這裡存在著一種與過去半個世紀的受苦有關的仇外心理。捷克人現在對自己的受苦耿耿於懷,儘管這也許是可以理解的,是一個合乎常性的反應,但我認為它造成了對昆德拉的一種不公正的眨低,他無疑是這個世紀最偉大的捷克作家之一。」(〈重返布拉格〉)
克里瑪有沒有因為對談對象是美國作家,而修飾了對昆德拉的意見?有一點可以肯定的,當時昆德拉流亡法國十五年,已入籍法國,期間以捷克文書寫分別出版了《笑忘書》、《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和《不朽》,其中《笑忘書》寫到從捷克往外流亡的經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寫到流亡後在「回歸祖國」與「繼續流亡」之間的抉擇,而《不朽》則再沒有流亡這主題了。
五年後出版的《緩慢》,則是昆德拉以法語寫成的第一部小說,此後昆德拉就再沒有用母語出版過小說了。因此克里瑪對昆德拉「這個世紀最偉大的捷克作家之一」的判斷,頂多只停留在《不朽》及其之前的作品。
「流亡」途中去捷克化
哈維爾英雄式地帶領人民建立民主的民族國家,昆德拉卻跟捷克愈走愈遠,他漸漸不再是「流亡捷克作家」,而可能僅是「流亡作家」。
當捷克人對昆德拉跟祖國民族命運保持距離感到「反感」,昆德拉的文學態度卻是進一步去捷克化;就在這幾年間,東歐共產政權迅速台,哈維爾成為兼具作家和異見領䄂身份的捷克總統,兩人在形象上的對立也愈益加劇。哈維爾英雄式地帶領人民建立民主的民族國家,昆德拉卻跟捷克愈走愈遠,他漸漸不再是「流亡捷克作家」,而可能僅是「流亡作家」。
或甚是說,當時的昆德拉正面對著一種關於流亡的悖論:流亡者一旦在移居地定居下來,就必然地跟祖國或原居地來愈遠;而正因為這種跟原居地日漸強烈的距離感,流亡者也逐漸失去流亡意識。
與其批判昆德拉沒有承擔對捷克的政治道德責任,不如談論他的流亡意識,這才更接近真實的昆德拉。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大肆談論「媚俗」,很多讀者都知道,因此有不少憎恨者(haters)對他作出惡意批評,指摘他的作品以至流亡的態度都是對西歐讀者諂媚,因而昆德拉也脫不了媚俗。這種「訴諸偽善」式的批評不旦邏輯不通,也曲解了昆德拉筆下的「媚俗」。
媚俗者沒有美感
昆德拉其實不怎麼談道德,他談的是美感。媚俗者沒有美感,因為他們只接受可接受的世界範圍,例如沒有屎的世界。
將Kitsch一詞翻譯成「媚俗」可能不盡準備,因此不少論者取「刻奇」這一音譯。我們姑且不追溯此詞的概念系譜,僅引用昆德拉兩個關於何謂「媚俗」(也姑且先用此通譯)的說明:一是關於看見孩子奔跑時的淚水:
「媚俗引起兩種前後緊密相連的淚流。
第一種眼淚說:看見孩子們在草地上奔跑著,多好啊!
第二種眼淚說:和所有的人類在一起,被草地上奔跑的孩子們所感動,多好啊!
第二種眼淚使媚俗更媚俗。」
另一個則更簡單直接:
「媚俗就是對屎的絕對否定。」
兩個說明,前者所指的是濫情,和對廉價情緒的擁抱,而後者是故作在道德上高尚。在關於屎的絕對否定」一句之後,昆德拉原來還接著寫道:「媚俗就是製定人類生存中一個基本不能接受的範圍,並排拒來自它這個範圍內的一切。」在昆德拉描述之下,世界被媚俗分成兩部份,一是人類可接受的範圍,即社會;另一個則是社會排斥的範圍。不難看出,我們所講的極權政權和社會道德,似乎都被劃入其中。
昆德拉其實不怎麼談道德,他談的是美感。媚俗者沒有美感,因為他們只接受可接受的世界範圍,例如沒有屎的世界,又例如必須為展示道德形象而簽名。那麼,昆德拉有像憎恨者所言,向西歐讀者大肆展示其流亡形象?沒有,而是與此相反,昆德拉嘲笑的恰恰是流亡者的種種媚俗,與此同時,他又在現實生活裡努力擺脫這種媚俗姿態,從跟哈維爾筆戰起,儘管在流亡生涯和文學創作中高低跌宕,但昆德拉的底氣基本沒大變,那就是:視任何形式的政治或道德宣示皆是沒美感的,應敬而遠之。
在「我是小說家」加上否定詞「不」
「不是左翼也不是右翼,我是小說家。」
我們可以視這為昆德拉作為流行知識份子的政治態度,但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這是他的文學態度。哪怕昆德拉不時在小說中引用不同的哲學概念,他經常說,自己是小說家。
有兩本論文集是認識昆德拉文學態度不可不讀的,甚至比讀他的小說更重要:《被背叛的遺囑》及《小說的藝術》,兩書都是在他旅居(可能已不能稱為流亡了)法國頭二十年所寫的。在《被背叛的遺囑》中,昆德拉曾用一段對話,表達他對任何總體化思想的厭惡:
「昆德拉先生,你是共產主義者嗎?」
「不,我是小說家。」
「您是持不同政見者嗎?」
「不,我是小說家。」
「您是左翼還是右翼?」
「不是左翼也不是右翼,我是小說家。」
在「我是小說家」加上否定詞「不」,他所拒絕的就是媚俗中所劃定的「範圍」。共產主義、不同政見、左翼或右翼,不只是政治立場,更是一種總體化的思想,你要麼全盤接受,要麼全盤拒絕。而文學——或昆德拉所講的小說——則不是這樣。綜觀昆德拉多年來的全部小說作品,可以看到他在流亡初期、仍用捷克文書寫的三部小說《笑忘書》、《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及《不朽》,最能表現他對這種文學思想的醞釀。政治性逐漸淡化,也令他慢慢跟捷克作為中歐小國的民族文學脫勾。
「被背叛的遺囑」這一表述本來出自昆德拉分析卡夫卡的遺囑執行者布洛德(Max Brod),沒有遵照卡夫卡的遺願把所有手稿燒掉,而是將其發表。表面看,布洛德為人類文學保存了卡夫卡,理應居功至偉,但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遺囑》中卻指出,布洛德真正背叛卡夫卡的,不是沒燒掉手稿,而是將卡夫卡聖人化。
布洛德窮一生精力去宣傳卡夫卡,然而他只是一名劣拙的文學評論者,昆德拉問道,卡夫卡有沒有去過妓院?在布洛德出版的卡夫卡日記裡,他將一切有關妓女和性的內容都刪除了,並將卡夫卡描述成個性無能的聖人。而實際上,在卡夫卡小說《城堡》和《美國》中,都充滿了性描寫,然而直至今天,我們都鮮少用這種角度去閱讀卡夫卡。昆德拉最後斷言,是「被閹之影遮掩住了所有時代中一個最偉大的小說詩人。」
在他的文學思想中,媚俗不過一個小節,背後的大篇章其實是「玩笑」和「幽默」,對屎的絕對否定,跟對性的絕對否定,是一致的。
為什麼昆德拉要以「被背叛的遺囑」作為他第一本文學評論集的書名?卡夫卡文學儼如被閹割這一事跡,恰恰是昆德拉對所謂「現代歐洲小說」的綜合理解,在他的文學思想中,媚俗不過一個小節,背後的大篇章其實是「玩笑」和「幽默」,對屎的絕對否定,跟對性的絕對否定,是一致的,那就是:布洛德媚俗地將卡夫卡去性化和聖人化,而背叛了現代小說的偉大傳統。
「塞萬提斯遺產」,昆德拉可有繼承?
這種帶有歷史虛無主義色彩的說法,成為了總結昆德拉文學的斷言。若放到昆德拉漫長的文學和現實生涯裡,「無意義」則可說是他的流亡終點。
在這裡,昆德拉用了「塞萬提斯遺產」一說象徵。《小說的藝術》第一章的題目正是「受到詆毀的塞萬提斯遺產」,昆德拉認為,在四百年前,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是現代小說的起點和元祖,小說中描述的是一個「敞開著的世界」、「可以自由地進入,又可以隨時退出」。
然而四百年間的小說視野愈來愈狹窄,這種狹窄體現於人們不再以玩笑和幽默方式看待小說,因而認為小說必須嚴肅對待。昆德拉反覆頌揚的小說如拉伯雷的《巨人傳》、勞倫斯‧斯特恩的《項狄傳》及哈謝克的《好兵帥克》,無一不是充滿性、暴力和屎尿屁的通俗小說。而更關鍵的,這些小說充滿了幽默和笑聲。
昆德拉還說過一件真人真事:有醫科專家曾邀請昆德拉參個一個關於人工受孕的研討會,希望他發表對相關道德問題的看法。專家之所以邀請昆德拉,是因為他曾在小說《告別圓舞曲》中,描寫過一段有關一名醫生將自己的精液注入不孕婦女體內的情節。昆德拉對該名專家說,小說人物只是一個異想天開的角色,不必當真。而專家卻反問:「我們不應該把您的小說當真嗎?」最後昆德拉終於明白:「再沒有比懂得幽默更困難的事了。」
流亡法國以後,昆德拉一直沉浸在闡釋這套論述的氛圍裡。在捷克時期,他在小說《玩笑》裡,講述了一個對角色一生跨度很大的玩笑:捷克青年路德維克在寫給女友的明信片上開了一個玩笑,卻被朋友澤馬內克告密,指該玩笑有批評共產主義的成份,路德維克因而被關入勞改營。多年後,路德維克歸來,決定要勾引澤馬內克之妻作為報復。最後計劃成功了,他卻發覺澤馬內克老早就想跟妻子分手,結果他的復仇成了一個毫無意義的「玩笑」。
昆德拉筆下這個「玩笑」,其實一點都不好笑。那可以是一種黑色幽默,但若套在共產主義極權的背景下,則多了一重命運的虛無感。在近半個世紀以後,這種虛無感又以另一種方式給昆德拉寫進了他的最後一部小說《慶祝無意義》。這部輕巧的小說有一個結構有點相像的「玩笑」:在小說結尾,拉蒙跟身患癌症的朋友達德洛說,「無意義」就是生存本質,但我們不要把這種「無意義」辨認出來,而應過學習去「愛」它。這番話本來是要是安慰達德洛,生命無意義,不必為死亡恐懼。然而讀者老早就知道,達德洛根本沒癌症,他只是覺得,他撒這個謊,教他高興。拉蒙語重心長之言,也成了一個笑話。
《慶祝無意義》的背景是東歐共產主義瓦解後的法國,主要角色大都不大了解共產極權是怎樣一回事,但小說中卻處處談到斯大林和赫魯曉夫。小說所要表達的其中一個訊息是,政治爭論無意義,因為人會死亡,而當死人變成了死後很久的人時,他們終也會被遺忘。即使歷史會記錄下來,卻也再無真實人證了。這種帶有歷史虛無主義色彩的說法,成為了總結昆德拉文學的斷言。若放到昆德拉漫長的文學和現實生涯裡,「無意義」則可說是他的流亡終點:
他從捷克出走法國,是基於對政局的短暫絕望。1975年,被捷克當局禁止出版的昆德拉獲法國一所大學邀請任教,當時他與妻子來到法國,並沒有想過會不再回去捷克。在首十多年的旅居法國生活期間,昆德拉寫了《笑忘書》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那是一種典型流亡者的書寫:以原居地為參照點,同時也寫了在原居地跟流亡定居地之間、離開及回歸當中、 所引發的種種對存在的思考。
由媚俗開始,他逐漸建立了一個對立世界:一是政治現實中的媚俗世界,在他的小說中被直接批判,另一個則是「塞萬提斯的遺產」。偉大的歐洲小說傳統。然而昆德拉並沒有「繼承」這筆文學「遺產」,他自《緩慢》開始改用法語這種「外語」寫作,作品也突然變得輕省,篇幅短了,結構也失去了用捷克語寫作時期那種常見的複調式敘事結構。他抽空了政治社會背景,改而探問「存在」、「遺忘」等抽象的哲學問題,讀起來無比嚴肅,不是那種幽默。
僅就小說水平而論,法語時期的幾部作品《緩慢》、《身份》和《無知》不壞,卻達不到《笑忘書》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水平。而更重要的,是昆德拉有意識地要自己擺脫一個流亡者的政治化身份,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定居。
昆德拉有意識地要自己擺脫一個流亡者的政治化身份,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定居。
昆德拉很早就獲得了法國公民身份,改用法語寫作,更是要斷絕跟祖國讀者和文壇的關聯,同時他放棄——或說不再承擔——以文學拯救國家民族的政治使命,轉向一些更寬廣的身份認同,例如所謂「歐洲(而不是個別民族或時代的)文學」,以及伴隨的「小說家」身份。昆德拉曾斷言:
「假如未來在我眼中不再代表一種價值,那麼我還應當信賴誰:上帝?祖國?人民?個人?我的回答既可笑又真誠:我什麼也不信賴,只信賴塞萬提斯那份受到詆毀的遺產。」
我們很難判斷昆德拉到底有沒有「真誠地」完成這一斷言,他的晚年為「無意義」慶祝乾杯,似乎是要表達一種打算:既然東歐共產極權已死,連哈維爾也在《慶祝無意義》出版前兩年過世了,隨即應驗了小說中關於死亡與遺忘的敘述:當一切人和事都死亡,遺忘就無法改變了,那麼流亡與否,也都毫無意義。
這其實也有如《玩笑》的那個「玩笑」:當歷史也在死亡發生之後被遺忘,「流亡」亦變成一場毫無意義的玩笑。
或許我們會問:當下世界,我們需要這種虛無嗎?是的,需要的,但這並不是簡單的虛無。昆德拉的意義,並不在刻劃極權下的種種,而是在於如何免於被任何形式的陳套政治或道德觀念所蒙蔽。從批判媚俗、頌揚玩笑到慶祝無意義,昆德拉即貫徹了這一點。
魯迅名句:「絕望之於虛妄,正如希望相同」,當代政治恰恰就是希望與絕望交替出現的狀態,跟昆德拉與哈維爾筆戰的時代雷同。而如果, 當 「虛妄」即為「無意義」,昆德拉所給予的建議應該是:慶祝虛妄,慶祝無意義,然就開個玩笑(這都是任何官方論述跟「政治正確」立場所容不下的事)。
“流亡者一旦在移居地定居下来,就必然地跟祖国或原居地来愈远;而正因为这种跟原居地日渐强烈的距离感,流亡者也逐渐失去流亡意识。”
这句话我深以为然,事实上“流亡”这个词本身也是有一定被动赋予的道德责任属性,在这种被动赋予的大众语境里“流亡者”似乎天然被赋予了一种“无定所”或“暂居国外”的概念,似乎他们有道德责任去回归他的祖国——似乎那才是“结束流亡”的终点。于是附带的义务似乎也自然产生了,要去对那片土地的政权或人民负责。这也就是哈维尔等人认为“而身为知识份子应当挺身抵抗暴政”“呼吁甚至引领人民起义”,我完全能够理解。
但是换一个思路,逃离暴政的人为什么非得被定义成“流亡”,而不能是“离开”或者“去寻找新的生活”呢。以独立个体来说,他们全然不需要承担那些“唤醒拯救祖国百姓”之类的政治负担,也许他们会书写自己的伤痕,但是这是记录他们自己的人生轨迹,并不附带有什么其他宏大的政治责任在里面。
“昆德拉有意识地要自己摆脱一个流亡者的政治化身份,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定居。”
既然离开了,那么遗忘掉过去的痛苦,融入所处民主社会的新生活本身就是一种疗愈,这是符合人性的。“不是左翼也不是右翼,我是小说家。”就是如此,摆脱掉外界附加的政治身份,去做自己。如文章里所说“不再承担以文学拯救国家民族的政治使命,转向一些更宽广的身份认同”我也完全理解。甚至哪天昆德拉说“我已经不再是捷克人了”我也毫不意外(当然事实上没机会听到了)
至于虚无,我的理解是:历史永远只有亲历者能够真切的感受,任何转述都会带来模糊化,随着时间的流逝,历史会变成口耳相传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最终会变成某种概念,历史带来的变动最终也会趋于概念化。但这不代表记录是无意义的,就算这段记录没有变成什么贵重史料放在博物馆里被后人铭记,但至少也是自己作为个体在那个时候对心境的真实的反映,无论是对暴政的恐惧或是对民主的期许,在你记录那一刻,那就已经成为你自己人生中那一刻的真实。这本身即是“有意义”
老實說,就算拿他和哈維爾比較的人,也沒有多少個會期望他做到哈維爾的地步。在哈維爾和昆德拉之間,仍有很大的空間予人選擇要怎樣做。期望一個有影響力的人發一發聲,並不算是一種對偉人的要求吧?這是是道德平地,不算道德高地。
尤其是,昆德拉在捷克時呼籲旁人要承認政治現實和蘇聯周旋,但本人卻從沒有去參與自己提出的政治主張。這種做法表表者是熱普城,香港人當不陌生。捷克人不喜歡他,是其來有自。
這也是很基本的社會運動倫理,不是甚麼政治道德。明光社咩?
妄想自己能控制那力量和妄想自己能逃离那力量都差不多虚妄
「Kitsch一詞翻譯成「媚俗」可能不盡準備」
應為準確
如果當真無意義,所有政治概念都是無意義,為了尋求安穩生活而離去原居地,嚷着什麼精神傳承就絕對是個迂腐而無意義的玩笑了。畢竟歷史會證明在刻意為之下,時間與死亡是對敗者的最大侮辱。海外港人的自我吹噓與成就更像是在當下政治角力舞台上的一眾小丑。
極權國家皆恐怕「幽默」。
“原来托马斯多年前曾向杂志投了一篇当局认为具煽动性的小文章,文章后来没刊登,却被秅密警察收入档案。那封信是让托马斯声明同意撤回文章。” “秅密警察”是什么??
又勾起了十几年前阅读昆德拉小说的回忆,在这个非左即右的当下,昆德拉仍然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重返布拉格〉
这里的书名号有点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