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系列「空氣賣錢」的故事正在中國農村不脛而走。
故事的版本包括,福建村民把「空氣」變成有價證券,給女兒做嫁妝;貴州的農民想要靠賣「空氣」脫貧;浙江村民質押「空氣」拿了37萬元的銀行貸款。這些消息並非民間騙局,說辭全都來自官媒之口,甚至人民網上有一期兩會新聞節目是「空氣都可以賣錢了」。
不過,此處的「賣空氣」並非真要把空氣收集售賣。這是官方在宣傳「林業碳匯」這一近年來時興的概念時,所使用的一個籠統且有誤導性的手法。
林業碳匯指的是森林透過光合作用,吸收並固定大氣中的二氧化碳,以達到減少溫室氣體的效果。由於可以用特定的計算方法來得到一個以噸為單位的「減排量」,林業碳匯如今作為一種減排方式存在。全球各地都有林業碳匯的開發專案,它也以「碳抵消」的形式在市場交易。簡單而言,購買通過林業碳匯產生的「減排量」的公司可以以此「抵消」其自身的部分溫室氣體排放量,但此「抵消」僅存在於統計層面,並不意味著購買方的排放量在實際中下降了。
在中國,林業碳匯正成為極受政府關注的一種「生態產品」,相應的方法學和交易方式不斷推出,使其得以成為「貨幣化的產品」。用中國綠色碳匯基金會創始人李怒雲的話來說,林業碳匯是「實現 「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有效途徑」,而「綠水青山金山銀山」又是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提出的口號,也是中國生態文明建設的主要理論。
基於減碳的產業被中國商人看作一個「新藍海」,即未知的市場空間。一部分看中了林業碳匯的企業,正把手伸向農村,用的正是「賣空氣」的故事。
碳資產公司的「圈地」運動
在廣東從化北部農村居民的眼中,空氣是他們最有價值的「資本」,也是一個被掛在嘴邊的詞。60多歲的老者總是重複一個論調,山區農村最好的就是空氣;40出頭的新晉民宿老闆看好旅遊的前景,因為城市人需要來吸新鮮空氣。
去年夏天,一宗新奇的生意似乎印證了他們的觀念:有公司來村裡談合作,想要和村民一起「賣空氣」。
這些公司口中的「空氣」,和前述的政府文宣一樣,只是一個具有誤導性的符號,卻易於在基層推廣。
現隸屬于廣東省廣州市的從化市,位於廣州的東北部,地處珠江三角洲與粵北山區的過渡地帶。從化的森林覆蓋率達到69.1%,重要的飲用水源流溪河發源於此。近年十年來,地方政府積極開發生態旅遊業,但山區農村鮮有大型投資項目,農村多以自然村和保育地的形式續存。
如此地理條件使得這些村落被碳資產開發公司相中,從化多個自然村的村幹部均表示,在三年內,有兩至三家不同的公司想來合作開發林業碳匯。
根據廣東發改委提出的《碳排放管理體系要求及使用指南》,碳資產的定義爲在應對氣候變化領域內、具有價值屬性的有形或無形資產,如排放權或減排量額度。記者在企業信息查詢工具「企查查」中搜索,發現名稱中包含「碳資產」這一關鍵詞的企業有328家;至於含有「碳匯」關鍵詞的企業則有1722家。
據受訪者講述,這些碳資產開發公司希望與村中林權所有人簽訂一份委託開發協定,從而取得林地的碳匯開發權,並由公司主導林地的碳匯專案開發,最後分成交易收益。
記者取得的一份合作協定細則顯示,在碳匯交易成功後,碳資產公司將獲得50%的收益,且簽訂協定後,林權所有人不能獨立或再委託他人開發和出售碳匯量,約定期限為20年。
譚家明是從化A村的村幹部,A村位於從化北部山區,有超過三萬畝林地。他告訴記者,大約在2017年前後,A村與一家碳資產公司簽訂過一份林業碳匯開發協定,但專案以夭折告終。到了2022年7月,另一家碳資產公司又到村中開林業碳匯的宣講會,他形容兩家公司的介紹說辭幾乎一模一樣。
經過上一輪的合作失敗,譚家明對這類合作更為審慎,他從網路上搜索發現,這家公司不曾有過成功開發的先例,便斷定其沒有開發能力。「他們(碳資產公司)就是拿我們的資源去跟交易所合作,再中間抽傭金。」譚家明認為,這類公司是想先借村的林地資源,湊夠能開發的數量,再到交易平臺開戶。
一名旁聽了該碳資產公司整場宣講會的A村居民表示,在宣講現場,她一直在追問碳匯開發的細節,對方只能給出由「專人負責」和根據「國家規定」的含糊回覆,使得她覺得對方只是想先簽下協議,畢竟這對公司來說是沒有成本的。「對村裏來說,好像一旦把合同簽下去,後面會發生什麼,就不由村民。」
這名居民形容宣講會的觀感像極了「圈地」運動。
「跑馬圈地」在2022年成為與碳匯項目頻繁搭配出現的熱門詞,意思是企業在有具體開發計畫前,就先把有潛力的資源盤下。某林業碳匯開發公司的業務員透露,去年已經聽說過三個相似的案例,且都發生在廣東;四川省林草局在2022年6月發佈的針對該省林草碳匯發展推進方案的解讀中稱,前期林草碳匯專案「圈地囤地現象突出」。
但這些林地最終能否真的達成交易則還是一個未知數。
阿德爾菲諮詢公司(Adelphi)的高級經理陳志斌指出,目前全國碳市場關於抵消減排量的市場機制還沒有正式公佈,很多公司到林場提前簽訂開發合同,是在儲備專案,形成了圈地的局面。但是最後能成功開發和收成的數額,都無法清晰預估。
「林業碳匯整體處於「雷聲大雨點小」的狀態。森林通過光合作用形成的減排量可以賣錢,但需要有人來買它,而目前埋單的機制還不是很順暢。」陳志斌分析。
然而,值得注意的一個背景是,中國正在創造出國內獨有的林業碳匯交易機制。
目前,在國際自願性市場上,林業碳匯專案常常采用Verra, Gold Standard等碳信用認證機構所開發的標準認證,取得認證的專案可以直接與企業交易,也能在交易所與全球投資者交易。
而在中國,林業碳匯交易方式主要有三大類,分別是中國核證自願減排量(CCER)專案、地方創設的林業碳匯機制和華東林權交易所的林業碳匯交易試點,它們有著相互獨立的運作體系,其計算碳抵消量和交易的方式都各不相同。 中國國內林業碳匯交易方式
在官方媒體的宣傳裡,一些山區農民靠林業碳匯賺錢的開發案例被作為成功的示範樣本,受到大肆宣傳。但仔細辨認會發現,這些項目多為農村小面積的林地,有的甚至只有幾百畝,完全不同于常見的林業碳匯項目。
其實,農村林地往往難以開發成CCER專案,但是在地方政府的主導下,它們可以沿用當地的碳抵消機制,發展出帶有扶貧色彩,更直接的目標是令山區村民增收的碳匯項目;中國綠色碳匯基金會更特地針對農村林地的特點,正在推進一項農戶森林經營碳匯減排交易體系。目前農村林地專案往往局限於地方內的市場或特定試點交易,不足以進入全國乃至海外市場,但已然被視為農村林地能夠開發成碳匯的證據,以及政府鼓勵此類開發的信號。
實際上,探討多年的全國性CCER市場至今仍未正式開始運行,交易機制也尚未明確,但這些信號和「前景」仍刺激著商人湧入,爭相在農村中「跑馬圈地」。
飯桌上的掮客
2023年1月,在鎮中心的粵菜酒樓裡,從化B村的六名社長圍坐在餐桌前,「空氣」就像是這一頓飯的暗號,不斷被提及。其中一名社長笑稱,大家都想要「裝一桶空氣」——每個人都想在林地碳匯的交易中分一杯羹。
這場飯局的組織者叫鍾洪兵,正是他把林業碳匯等於「賣空氣」的概念教給了他們。今年53歲的鍾洪兵是從化C村的村幹部,2022年年中開始,他和一家碳資產公司合作,牽頭在從化推廣碳匯,試圖拿下各村的碳匯開發權。
鍾洪兵自稱並不曾從合作公司中收錢,甚至在自掏腰包來牽線,不過對方承諾成功開發後,將與他分成利潤。實質上,他是這場碳匯開發權「圈地」活動中的掮客。
王文偉是從化北部另一個村的村書記。據他介紹,每當村中有潛在的開發專案時,總會有公司想來「圈地」,例如此前有過一波5G網路推廣,各家公司都想壟斷村中業務。因為農村內部關係複雜,如果這些公司無法說服村委會,他們便會找村民做掮客,也有村民為了賺錢主動自薦。
鍾洪兵算得上是一個在農村關係網絡中有分量的掮客,他曾在村委任職書記多年,現在退到村委普通職位,但仍被別人稱為書記。他可以憑人脈關係,召集起不同村裡的幹部和社長開宣講會,他更相信自己懂得村中推廣的邏輯,那就是講實際的利益。
記者取得了一段30多分鍾的鍾洪兵宣講錄音,大部分的時間裡,他都在向村民講解碳匯專案的收益計算和分成方式,至於開發流程和交易機制則鮮有提及。他更把碳匯減排量的計算方式,錯誤地解釋為測量林地釋放的氧氣量。
鍾洪兵還提供了一個資料,十萬畝的林地一年可以有600萬收益。他的計算方式是,一畝樹林散發出來的氧氣量在0.8噸至1.2噸不等,而交易平臺的一般交易價格是每噸58元,約等於一畝地「產值」為60元。至於0.8噸至1.2噸的數值來源,他聲稱是國家指定的權威單位測量出來的,數值有波動是因為「每一種樹散發出來的氧氣量都不一樣」。
當記者詢問交易價格來源時,鍾洪兵打開了一個名為「全國碳交易」的微信公眾號,它每天下午都會發佈當日的碳市場成交資料,這些交易資料構成了他對碳匯交易的理解。其實這是碳市場上的排放權交易資料,與碳匯交易並非同一概念,鍾洪兵的交易收益估算方式更是沒事實依據。
即便離開了宣講環境,鍾洪兵也無法解釋清楚碳中和與碳匯的作用機制,只能模糊地重複著一些概念名詞,並將這些名詞和減排劃等號。然而,他仍然自豪於自己的推廣話術,「你說碳中和,別人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賣空氣就不同」。鍾洪兵自認為,把林業碳匯和碳中和等概念,簡化成賣出林地產生的空氣量,是一種巧妙的宣傳方式,因為村民天然能理解清新空氣的價值。
更吊詭的是,不論是鍾洪兵自己還是台下的聽眾,其實都並不關心碳匯的減排原理和市場現狀。一名來聽宣講的社長告訴記者,在他看來,碳匯開發能否成功,只有一個影響因素,「上面的人(掌權者)是不是要推,只要推,這事就能成」。
鍾洪兵的思維模式亦是如此——只要項目符合國家大趨勢,便是有利可圖的。相比起科學的測量方法和真實的市場行情,他更在意二十大報告裡有否提及「碳中和」三個字。
「我是吃過虧的。」鍾洪兵在幾年前曾經在惠州投資工廠,但是因為環保手續不合規,還未投產就被政府拆掉了,此後,他領會到環保是發展的大方向。近期,他還承包了一片地,準備建光伏發電站。
在宣講會上,「國家」是鍾洪兵反覆提到的詞,他不斷強調碳匯項目是回應國家實現碳中和的目標,並且提供有優惠政策,其收益是「國家給我們紅利」。這套話術邏輯其實來源自地方政府和宣傳機構,它們在農村推廣碳匯專案時,時常搭配著扶貧和讓林農增收的說辭,更會開發出地方獨有的交易模式。
宣講會結束後,標配的活動是一場飯局,這也是村中辦事的方式。飯局上,支持開發碳匯的社長反覆說著,「有錢不賺就是傻」,有疑慮的則拐彎抹角地打探所謂「賣空氣」的可行性。吃飽喝足後,鍾洪兵見有兩個社長還猶豫不決,便招呼他們到外面單獨細談,直到飯局結束離席時,社長們才從鍾洪兵手中拿到開發合作協議的正式文件,即此前他們發表議論時,都不曾看過一眼文件。
過去的大半年時間裡,鍾洪兵在從化七八條村子裡開過宣講活動,不過最終能簽下開發合作協定的村並不多。這一天晚上,鍾洪兵對推廣結果很滿意,他盤算著可簽下三萬畝左右的林地,加上他之前簽好的兩萬畝,便能達到五萬畝的「最低開發標準」。
鍾洪兵直言,做掮客的動機就是錢。
他記得在2018年前後,第一次遇到有人來談合作開發碳匯,但因為能簽約的林地太少,便擱置了。自此之後,他對碳匯有了最初的印象,偶爾也會琢磨是否能做下去。直到2022年,他聲稱見過三家「朋友介紹」的碳資產管理公司。
最終與其合作的碳資產公司承諾,碳匯專案成功交易後,他能分到1.5%的收益,如果按照他的計算方式,整個專案計畫開發的五萬畝林地能讓他賺到4.5萬元,但他更看重長期回報——每個週期可以交易一次,而且只要有成功案例,還在觀望的村都會參與。他盤算著,碳匯開發只要符合政策方向,便是一宗能長期滾利的生意。
過去的大半年裡,鍾洪兵光是請客吃飯便花掉了一萬八千元,不過他也只是把碳匯開發看作眾多項投資的一種,同時也是經營關係的方式。「虧了就當跟大家吃飯,我也沒有什麼可以被(碳資產)公司騙的。」他說道。
複雜的開發流程
農村的林地是否真的具有開發成碳匯專案,並且最終達成交易,實現一種如鍾洪兵所描述的「生態換錢」路徑?
首先明確的一點,林業碳匯的開發遠比鍾洪兵想像的複雜。長期從事碳匯專案分析工作的陳志斌介紹,在CCER框架的林業碳匯項目,可以分為三個步驟:
第一是撰寫及提交專案報告,一般會請諮詢公司或了解政策的協力廠商、開發公司來執行,報告會基於官方出臺的方法學測算林地產生的減排量;
第二是審定和核證,由國家認可的審定機構審定專案是否符合方法學條件,通過後,專案就可以錄入到國家的資源庫裡,也即註冊成功;
第三是申請協力廠商機構認證,檢查過去或接下來會產生的減排量,通過認證後,國家就可以簽發這筆減排量。
這三個步驟的流程走完,一個林業碳匯專案的開發成本大約在30萬元至50萬元之間。
然而,最終的交易價格卻不一定有預期的好。陳志斌分析,全國性的CCER機制處於完全停止的狀態,諸如北京、福建等地有本土機制,但它們只能在本地市場交易,且目前地方市場的配額比較富餘,對減排量的需求也沒有那麼大,那麼價格自然不會太高。
廣州碳排放權交易中心提供的每週碳價資料顯示,5月在廣州碳排放權交易中心以CCER方式交易的自願減排量價格可以達到每噸74元;而北京市碳排放權電子交易平臺的資料顯示,5月裡CCER方式交易的自願減排量價格最低為每噸47元,最高可以達到每噸109元。
可是,多數農村林地並無法達到CCER開發的標準,在廣東,農村林地的碳匯專案多以碳普惠方式開發,這是廣東當地創設的一種減排量核准機制,而碳普惠專案的市場交易價格遠低於CCER專案。在今年5月以來,廣東碳排放權交易所只有一周發生過碳普惠方式的自願減排量交易,其平均價格是每噸19.8元。記者翻查了過去五年內,多個廣東農村地區以碳普惠方式交易的林業碳匯專案,其最終交易價格在每噸16.32元至36.00元不等,數額和鍾洪兵預估的每噸60元相距甚遠。
此外,林地面積是另一個重要的影響因素。
「理想的話一畝地一年一噸碳,根據方法學,看你可以開發多少年的碳匯量,加上開發成本,綜合算下來,可能要幾十畝上百畝地,才可能到一個賺錢的點。」陳志斌說。
在鍾洪兵遊走的從化村落裡,每條村的林地面積都只有兩三萬畝,目前與他合作的碳資產管理公司表示,達到五萬畝林地就能開發。鍾洪兵也透露,他還見過另外兩家碳資產管理公司,這兩家公司都需要十萬畝以上的林地,才能成立專案開發。
記者以村民身份聯繫了一家在中國有成功開發林業碳匯的公司,該公司的工作人員表示,林地面積對碳匯開發的前期投入影響不大,硬性成本不會因為地少而降低,但林地面積直接影響收益。因而通常需要有十萬畝以上的林地,才具有開發價值——否則最終交易額太少,利潤微薄。
他更透露,中國現實情況中,以村集體為主體的專案基本上很難做成,這類專案往往需要政府牽頭,網上看到的一些村集體開發林業碳匯的新聞,其實大多是地方試點的特例,對普遍意義的CCER項目沒有參考價值。
以保護生態換取「伙食費」
從化的農村裡,碳匯仍然是一個陌生的名詞,但是如果問及「賣空氣」,村民們大多有所耳聞。
「好像小孩子玩泥沙一樣,很搞笑。」李麗嬌說道。她是A村的村民,從社長群發的通知中得知了「賣空氣」的事情,她覺得把本地流通的空氣裝運到外地是不可能的。
然而,掮客鍾洪兵所在的C村的村幹部,則有截然相反的態度,他反問說:「太陽都可以發電,為什麼空氣不能賣錢?」他更一本正經地提出,可以用一個大氣球來裝空氣,然後整個氣球稱重量。
賣空氣像是村中的趣聞軼事,李麗嬌記得消息剛傳出時,有的村民第一反應是,企業抽光了村裡的空氣,那麼村民怎麼活。
儘管不相信賣空氣的真實性,李麗嬌卻相信「換錢」的真實。她揣測,在政府部門有一筆環保的錢花不出去,所以設立出一個「賣空氣」的名目來花錢。另一名村民也提出相似的觀點,他把「賣空氣」理解為「套」政府的錢,即以滿足一項環保指標來賺補貼。
這種推測緣於他們的生活經驗。村民們對空氣賣錢將信將疑,但是對「生態換錢」卻毫不陌生,它不僅出現在「綠水青山是金山銀山」的政府宣傳中,更是每年進到村民賬上的生態補償金。
在上世紀90年代,中國森林管理系統逐步建立起公益林的管理方式,根據1995年印發的《林業經濟體制改革總體綱要》,公益林以滿足國土保安和改善生態環境的公益事業需要為主,一般只進行撫育和更新性質的採伐,列入社會公益事業。現行的《廣州市生態公益林條例》明令禁止擅自採伐、損害樹木、采脂、采砂土、開墾等行為。簡單來說,當一片林地被劃歸為公益林後,它基本上喪失了營利的可能。
隨之建成的,則是生態補償制度,廣東省作為這一機制的試點地,在1999年便開始從財政撥款,給予林農補償金,A村村民記得,這筆補償金從最初大約每畝地五元,慢慢地漲到了現在80多甚至100多元。而A村地處從化北部的山區,村民的聚居地被山林環繞,林地占了全村面積的88%,其中有超過2.7萬畝的林地被劃定為生態公益林。
66歲的A村村民楊志強把生態補償金叫作「伙食費」,在人生的前40多年,他都過著靠山吃山的傳統生活——孩提時在山林中刮下松脂來點燈;成年後在集體林場砍樹幹活;在山上種藥材賣錢。
「我們就是靠山吃山,現在不讓吃山了,那麼政府就給「伙食費」。」楊志強每年能拿到1800元的生態補償金。
根據楊志強回憶,在70年代,村中有集體林場,包括他在內,很多村民被組織到上山砍樹,他們把松樹砍成兩米長的木材,再把木材放到河裡,它會順著河水漂流到十多公里外的山腳,木材都由國家統一收購,收入也是歸集體所有。集體經濟時期結束後,村民也會上山砍柴賣,有住在周邊村落的人或者飯店老闆,會來到這邊山多的村中買柴。
從山上砍下的大木頭,沿著河水,漂流到山下,是不少村民的共同回憶。隨著公益林管理機制的鋪開,這一場景消失於上世紀90年代末期。
取而代之的,則是以保護生態換取「伙食費」的新時期。
40多歲的A村護林員陳茂東的謀生方式,便是跟著這一變化走的。他介紹,在90年代,農村的收入來源不外乎養豬牛、耕地和砍樹。村中的林地曾經有很多林場,他最初有六七年時間,是當司機拉貨,把木頭運到工廠做傢俱;後來,多數的林地都嚴禁砍伐,他轉而為裝修工程拉沙石,這樣也幹了快十年;近幾年,周邊已經很少新的建築工程,他把大貨車換成皮卡,接零碎的送貨單,兩年前為了更穩定的收入,他便當上了護林員。
在陳茂東的理解裡,從賣木材到保育的轉變,最關鍵的因素就是錢。他說,當補償金只有每畝十幾元的時候,大家為了生計,還是會上山砍樹,後面隨著補償金上漲,加上政府管理更嚴,大概在十年前,砍伐行為才完全停止。
「水源林不能動,一動的話,政府就不給補貼。」現在談及到上山砍樹,陳茂東的第一反應就是補貼。
現行的廣州市公益林補償機制分為三個級別,每一畝地每年的補償金額分別是85元、106元和159元,並且以平均每年1.2%增長幅度計算,五年調增一次。切換到村民和村幹部的視角裡,則是村中的公益林以三個級別「標價」。
保育山林可以換取金錢的經驗,也直接影響著村中幹部和社長對林業碳匯的理解。
「(開發碳匯)想就肯定想啦,如果它(碳資產公司)有實力辦到就最好,對村民是只有收益沒損害,為什麼不好阿?」A村的村幹部譚家明認為,對於村集體來說,用生態林來開發碳匯是一項「零成本」的事,林地養護和經營的部分本身就由林業局承擔,林地本身一直在山上,無需額外投入就能多一份收益。
D村的社長郭強也認為,林地本身是零成本的,甚至直言即便發生火災,燒了一些樹,也只是收益變少。
而生態林,以及水源保育的規定所帶來的開發限制,也促使他們對碳匯開發更有興趣。不是每一個人都對生態補償滿意,一名支持開發碳匯的社長抱怨說,以前村民還能上山砍樹,再拿去做傢俱賺錢,林地保育之後,收入的渠道更少了,「農村很慘,現在如果不出去打工,沒什麼收入來源。政府管理得太嚴格,養豬搭個棚就說違建。生態林都不能開發,生態補貼一家人就幾千元,根本不夠。」
譚家明也覺得,在政府嚴格的管理下,村中八成的林地都是「動不了」的資源,並沒有太多開發空間。他正在嘗試做生態旅遊,在社交媒體發推廣文,但是即便緊鄰廣州市區,進村還需要走一段30分鍾的山路,全是陡坡和急彎,山區地勢使得其交通十分不便。
目前A村的青壯年大多在外打工,或是在市區定居,常住人口大約只有300人,不到戶籍人口的三分之一,人口外流自然是因為村裡缺乏營生途徑。這一情況在周邊的村子中也十分普遍。
不過,鍾洪兵的碳匯開發推廣卻沒能吸引得到A村的村幹部和社長們。
一名社長表示,空氣不像房子,它看不見摸不著,沒有一個固定的面積,他無法估計林地的「空氣量」,更難以推算收益,最後很可能是白忙一場。在社長們看來,這場合作的前提是有明確價格,而且在簽訂合同時,碳資產公司就應該支付一筆費用,他們無法接受集體的資源被零成本地「圈起」。
面對碳匯這個「新角色」,A村的人們似乎更傾向於保持距離,並且滿足於原有的生態補償機制。不過,林地保育和補償的機制,也已經改變了村民和林地關係。
楊志強拒絕用好或不好來評價這種改變,他只會肯定一點——如果政府停發「伙食費」,那麼村民就會重複過去砍柴、種藥材的生活。即使是現在,村民仍然保留著燒柴做飯的習慣,他們會上山撿被林業工作人員處理的樹木,家家戶戶門口都堆著柴。
然而,這種關係其實僅存於老一輩人的生活中。不少村民已經在從化市區買了房,包括楊志強的兒子,在楊志強眼中,那是一種出門便是大型購物商場的都市生活,也是他所不樂意過的生活——鋼筋水泥建築都很難看,他只想每天看著「好靚」的樹。
上山的路口就在楊志強房子的側面,每天中午飯後,他便獨自上山散步,走到傍晚才回家,沒有固定的路線,走在山上時,他什麼都不會想,只是看著樹的樣子和變化。這片林地自他出生以來,便是差不多的模樣,他不認為需要特別的保護,當然也不會刻意破壞。
「順其自然就是最好。」他指著房子旁邊一棵倒在院子裡的樹發出了感嘆。這棵樹在幾年前被大風吹斷,只剩下50公分左右的樹樁,斷掉的樹乾已經枯死,他也沒有清理它,他相信剩下的樹樁會自己長回來。「不用理的,好神奇。」
(文中除陳志斌外,均爲化名。)
我理解传统的碳汇是一种激励机制,是在现有林地的基础上去增加林地,从而计算能吸附更多二氧化碳的一个增量。文中描述的好像是直接计算现有林地能吸附多少二氧化碳,这样转化成的“碳汇”实际上并没有实现减少二氧化碳排放的目的(因为林地本来就在那里,有没有碳汇的激励,它吸附的二氧化碳都是不变的)。要么这是中国独有的“碳汇”操作,要么就是资本游戏。
好报道。
寫得好!
感覺這種蹭政府政策熱度的「投資項目」很容易就會變成斂財欺詐項目搞得一地雞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