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底,北京亮馬河畔站滿了人的那天,我的朋友圈裏也熱鬧非凡。在現場的,不在現場的,視頻和照片滿天飛。一時間,反封控凝聚起了最大的社會共識,好像所有人都成了抗議者。
第二天,另一位朋友緊張兮兮地打來電話,轉告從「消息人士」那裏聽來的消息:亮馬河的事情可能定性嚴重,如果去了現場的話,要保護好自己。
我說我不在北京,朋友打趣道,如果你去了的話,應該也沒事吧,「香港人」。
另外一個朋友很快反駁,那事情才大呢,這可是實打實的「境外勢力」!
我是一名新聞從業者。過去的接近十年裏,我先從內地到香港高校讀書,在香港接受新聞專業訓練,後來我來到北京做記者。在北京和香港,這兩個最能感受到時代情緒的地方之間,來回跳動。
但2019年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不願主動和人提及香港。
在內地採訪時,我常小心翼翼地掩飾著自己的香港背景。遇到採訪對象問我在哪裏唸書時,我總是模糊地回答:在南方。和同樣在香港讀過書的女孩第一次約會,對方無比自然地問起:「『暴亂』的時候你在香港嗎?」我只能落荒而逃。有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麼。或許是逃避解釋,逃避直面痛苦和羞愧,也逃避和此地的主流價值觀正面碰撞的可能。
對在北京遇到的「同溫層」,我也一直有些疏離。我總覺得大家對香港的理解簡單化了,而忽略掉它複雜而迷人的脈絡。雖然在2022年之後,越來越多人開始反思自己曾經對香港的傲慢與誤解,我也清楚地知道,這簡單化的背後是另一種沉重,但我始終真正無法確定,我們是否分享過同一種創傷。
從2022年開始,我模糊地覺得,應該把自己的這幾年紀錄下來。這些發生在我個人身上的流離和改變,並不獨屬於我個人,它們也是公共的。
我不想再去觸碰身份認同這個老套的問題——我是哪裏人,或者我認為自己是哪裏人,早已經不重要。就連人們曾經爭吵過那麼多次的,究竟香港人的定義掌握在誰手上,也已經不是今日的語境了。
「我」,「我們」,到底是怎樣的人?——我想,大概是在2019年之前已經和香港建立了深刻的連結,經歷過一些自由的仿佛借來的年月,在2019年遭受到劇烈創傷,但在之後仍然想做一名樸素的紀錄者或觀察者的人們。
我想要通過這篇回憶去嘗試提出的,就是「我們」這群人從哪裏來,又將去向哪裏的問題。我也想要通過這篇文章,紀錄下我在新聞學院結識的老師和同學們,那些真誠而珍貴的人們,經歷了怎樣的動盪。
我不敢說自己一直身在新聞業的前線。在香港,我也不是一個一直「在場」的人。這兩點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困擾著我,帶給我愧怍和遺憾交織的情緒。但我想,把我這些年的經歷刻在紙上,再放進更複雜的社會脈絡中去審視,或許已是能夠盡到的一份道義責任。
身份政治的迷宮
我從中學起就想做記者,啟發我的決定性時刻是2011年的溫州動車事故。
那是我讀高中前的暑假,用一台索尼愛立信的滑蓋手機瀏覽騰訊微博,看到舖天蓋地將矛頭直指中國政府的報道。最讓人難忘的除了那篇《永不抵達的列車》,還有《蘋果日報》那個著名的頭版:「只要通車,不要救人,他媽的!」
為了能在大學裏學新聞,我選擇了文科。高中的那三年,精神滋養來自校門口報刊舖裏的《南方人物週刊》《三聯生活週刊》和《南方週末》。在《南方人物週刊》上,我讀了記者楊瀟寫的《公知的前世今生》,讀了非典十年和胡溫政府謝幕的封面報道,也看到了2012年底憲法日時,印著新領導人照片和他的莊嚴宣告的封面:「任何組織和個人都沒有超越憲法和法律的特權。」
高三時我開始用智能手機。那時候不懂翻牆,但是維基百科還沒有完全被屏蔽,我發現了一些「狗洞」。比如,六四事件的條目無法直接點開,但中華人民共和國歷史的條目可以,從這裏進入六四事件的子條目,網絡就暢通無阻了。
在許多個對政治科感到厭煩的夜晚,我一遍遍地瀏覽那些維基百科的條目,建構起一個認識當代中國的新框架。它們與歷史課上的階級史觀完全不同,和南方系的報章一起,給了我最初和最朦朧的政治啟蒙。
就像許多朋友後來在香港一次次強調的那樣,我不是因為來到香港才完成了所謂自由主義的啟蒙,而是因為我已經成為了「我」,才會在最後選擇香港。
大學入學日那天,送我到學校的家人們在大學站外的民主女神像前合影留念。他們並不知道這尊雕塑代表著什麼,背後又有著怎樣的故事。而如今,在我意識到這尊雕塑不僅僅是師生校友奮力保衛的記憶圖騰,更是中大之所以是中大的證明之後,它已經不復存在了。
說來慚愧,在佔中開始的時候,我對香港的認識甚至連蹣跚起步都算不上。入學之後,我對罷課、佔中的認知,都來自於迎新營裏內地生學長姊的粗淺解說,和朋友圈裏真假參半的二手資訊,而我還沒有習得在紛繁的信息環境裏識別出偏頗信息的素養。
在國語辯論隊的面試中,被問到對佔中的看法,我磕磕巴巴說不出來。哪怕我看到自己的同學校友們坐滿了圖書館前的百萬大道,哪怕後來我在旺角和銅鑼灣裏看到了那麼多五顏六色的帳篷,我都覺得這些事情離我太過遙遠。在新亞書院人文館那張「革命是為了更美好的愛情」的橫幅下,我囫圇吞棗般消化著新聞裏出現的新鮮詞匯:公投,公民廣場,催淚彈,公民抗命......
直到一年之後,當我正式成為新聞學院的學生,香港之於我,才開始真正成為「香港」。新聞寫作課上,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都是班上唯一的內地生。這帶給了我與其他專業的內地生完全不同的大學體驗。
每年,中大大約會招收300名內地生。這其中,大約有一半會選擇與金融和商科有關的學系。入學開始,內地生就是一個狹小的圈子,這300人或多或少都會聽說過彼此的名字,或是打過交道。大部分內地生的交際圈子,也侷限其中。如果沒有主動學習或找尋,一個內地本科生大可以在四年時間裏都不會說廣東話,也不用和香港同學有深刻的接觸,更沒有理由,去真正深刻地了解這座城市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一種在内地生裏長期流傳的偏見是,local同學成績不好,太「頹」,所以就連上課時也要和内地生組隊完成小組功課。
與其他內地生相比,我的融入也許稱得上迅速。我沒有完全拒絕內地生的小圈子,但會和多數集體活動保持距離。
我敷衍地對待那些我認為無趣的課程:大學中文、傳播學的理論課,書院的通識課。在此之外,我幾乎把全部的精力都花在了學習採訪和寫作上。在當時,這也確實是我專業課程最重要的部分。我必須在廣東話還不流利的時候,讓自己一頭扎進最在地的社區採訪裏,從基層開始理解這座城市的肌理。
接到的第一個採訪功課是一個街訪,關於那一年發生的鉛水事件。我坐著小巴來到石硖尾的公屋,在屋邨裏逛了很久,用蹩脚的廣東話完成了第一次訪問。
就在我真正的大學生活剛剛起步之後,彼時甚囂塵上的「中港矛盾」第一次直觀地出現在我面前。
2015年11月17日,中國男足和香港男足在俄羅斯世界盃預選賽40強賽中相遇了。這場比賽是兩隊的第二次交手,地點是旺角大球場。上一場比賽在中國隊主場,兩隊踢成了0比0。這場球如果中國隊還是贏不下來,出線就要靠運氣了。
比賽那天,學生會找來了一張破破爛爛的幕布,用竹竿子架起來,在新亞書院圓形廣場上搞了一場直播,吸引了許多人來看。在奏國歌的時候,球場裏和圓廣裏,都爆發出了漫天的噓聲。
那時的我站在其中,感到了些許的被冒犯。
我去找我的老師V求教。她是一位勤奮的寫作者和教育者,後來我們一直保持著亦師亦友的關係。那天我們聊了很多,說起佔中之後香港社會情緒的變化,說起暴力如何一步步被激發出來。
那場球賽之後很久,我才開始慢慢梳理清楚,國歌,以及國歌背後的那些堅硬無比的東西,並不需要和個體綁定在一起。
V在那天講給我的脈絡,我最開始似懂非懂,但她有一句話我一直記得:「希望你不要灰心,中國人圈子裏的浩劫從來不缺,可貴的是人和人在醜陋的世界裏仍然可以保存人性的光輝面。這是我堅信的,亦希望你能在香港感受到。」
一年後,我接到了另一個後來形塑了我對香港情感的功課:採訪2016年的立法會選舉。我的任務,是跟訪港島區8號候選人羅冠聰當日的行程。我遇到一位79歲的老太,她告訴我,現在的年輕人很棒,她會支持「8號」。
後面發生的事情大概是這樣的:羅冠聰成為了香港歷史上最年輕議員,但很快,他和另外幾位當選議員,在立法會宣誓風波之後迎來了人大釋法,最終被逐出立法會。宣誓風波一年之後,我得到了一次採訪羅冠聰的機會,他告訴我,走入議會,嘗試從體制內促成改變,就像是用繩子拉火車轉彎一樣。六年之後的今天,時代再次扭轉,誰也不知道他何時才能重回故土。
那年秋天,我見證了不少歷史瞬間:梁天琦慢慢消失在公眾視野的過程,議員被DQ的時刻,以及反釋法遊行。現在想來,作爲一名新聞專業的學生,身處其中或許是幸運的,但對香港來説,這巨大的不幸在當時早已鋪陳開來。
那兩年裏,我的Facebook上,一個不停冒出的討論是:本土派的訴求,究竟是否正當呢?
而當時的我,傲慢地質疑著本土派,批判《蘋果日報》,表現出一位「大中華膠」的「進取」姿態。
如今,這些討論賴以存在的語境,已經蕩然無存。本土派?泛民?建制?這樣的區分,聽起來簡直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了。但在當時,身份政治儼然是擺在所有人面前最緊迫的議題。它很快席捲了這座城市,也永遠改變了我所在的大學。
2017年的中大民主牆風波,中大遭到以《環球時報》爲首的官方媒體綿延不絕的批評。微博上,中大成爲了一所被「政治化」荼毒的不入流的大學。
曾經在2014年走進佔領區看望學生的校長沈祖堯,不得不發出「校園是學習的地方,不宜成為政治角力之所」的聲明。那之後不久,沈祖堯提前卸任中大校長。三年後,他遠走新加坡,擔任南洋理工大學副校長。
對中大來說,民主牆事件似乎成為了一個轉折點。一所大學不可能從政治的漩渦中獨善其身,這早已是一種常識。但在2017年秋天之後,無論是學校的管理者還是師生,終於開始意識到,中大陷入的是怎樣一種權力投射下的陰影。
畢業之前,我寫了一篇文章,講述中大的社運歷史和如今在政治的漩渦中浮沉的現狀。一位學姐評論說,中大的那些自由浪漫的氣質也好,左翼的關懷也罷,是寶貴的,也是脆弱的。
離開中大之前,我和朋友們爬到人文館的樓頂拍照。在電梯裏,我再次看到那張從2014年就一直存在的貼紙:「中環見」。那時我對自己說,只要這張貼紙還在,這裏就仍然是中大,人文館就仍然是人文館。
都市報的黃昏
從中大離開之後,我做的第一份全職工作,是北京一家都市報的深度報道組記者。
我對北京的興趣由來已久,就像想做記者一樣,想去北京也像是一種思想鋼印一樣刻在我腦子裏:只有在那裏,我才能見識到時代所有的樣貌。在2017年發生的「清除低端人口」事件之後,這個思想鋼印愈發牢固了。
但真正觸發我來到北京的,是一個更現實和更窘迫的原因:畢業之後,我始終沒能在香港謀得一份可以撰寫深度報道或者說所謂「特稿」的全職工作。後來我才意識到,那些年裏特稿和非虛構在內地的盛行,一部分原因在於,當最直接和重要的事實無法觸碰時,記者們只好從寫法和文本上做出突破。
那年22歲的我,抱著暫時離開的想法,搬到了北京,這座充斥著大而無當的馬路的城市。
而那年九月,進入報社之後,編輯叮囑我的第一件事,便是那些需要遠離的禁區。
「北大的事,千萬不要碰。」
在那之前,我完全沒有想到,第一個禁區竟然如此清晰地指向了一所特定的大學。後來,同事告訴我,北大宣傳部的力量無遠弗屆。而且在幾個月前,北大120週年校慶前後,接連因為沈陽事件和岳昕成為外媒關注的對象,當局對此非常敏感。
這也和另一個禁區直接相關:從2018年直到2019年6月六四事件三十週年前後,所有和教育、高校相關的負面新聞,也一概不能報道。比如那兩年多次發生的大學生自殺和中小學隨機傷害事件。
後面這條禁令一直延續了下來,就像過去幾年發生的很多事情一樣,先是一種臨時舉措,很快便成了長期存在的緊箍咒。比如在當時,另一個隱隱浮現出的禁區是:性少數群體和與Me Too運動有關的故事。
還有一個重中之重:北京本身的「負面」新聞,絕對不能碰,比如和戶口問題、低端人口和胡同改造有關的新聞,都是神秘組織「閱評群」的關注重點。
所謂「閱評群」,是說一群已經退休的宣傳幹部。他們在報社自有的審查體系之外,總會在報道刊發後提出意見,看到他們覺得有問題的地方,就直接報給宣傳部。很多時候,他們的意見甚至有一種類似法定效力的能量。這樣的事後審查,是一種威力巨大的秋後算賬機制。
我在職時,報社的基本工資雖然微薄,但稿費標準算得上豐厚。出差採訪的審批和報銷也很寬鬆。儘管許多題目沒法觸及,但在能覆蓋到的範圍內,編輯們仍在勉力維持稿件的公共性。有時即使明知一個選題會遇到禁令,編輯還是會派記者到現場去看一看,不為別的,只為了留下一些紀錄。也有時,編輯們願意為了救回一篇稿子,和報社的高層去拉扯。
我唯一被斃掉的一篇稿子,還是因為撞上了前面提到的禁區。2019年1月,北京市西城區的一所小學發生了隨機傷害事件。這件事發生在北京,而且是教育領域的「負面」新聞,禁令最為嚴苛。但我和編輯覺得,或許可以重訪另一起校園傷害事件的當事人,看一看遭遇過類似事件的學生,在往後的日子裏可以如何走出創傷。後來我寫出了這篇稿子,但依然未能刊發。
如今回想,我大概是趕上了這家報館最後的好時光。在我離開之後不久,報社領導層更迭,新社長上任的第一件事竟是檢查員工的辦公桌是不是乾淨。再然後,就是編輯部在武漢疫情時爆發劇烈爭吵,接著是記者們紛紛離職,稿費大幅降低,稿件質量也隨之下降了。對中國的很多從事深度報道的媒體來說,這也是這三年來一直在發生的事情。
那一年的北京,仍留存著一些理想主義的幻象。我所認識的年輕記者們還不知疲倦地衝在前線,這個行業還沒有萎縮到幾乎每個人都在重新考慮出路的程度。
如果說這時中國的嚴肅新聞還能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的話,2020年之後,業界就只能癱瘓在輪椅上了。
最大的創傷時刻
2019年初,我拿到了國外一所學校的碩士offer,於是決定辭職去讀書。那個時候,還沒有人能想到後來香港發生的事情。
在給這個項目的申請信裏,我寫道,我在中大的啟蒙者之一陳健民老師此刻正在接受一場漫長的審判。我還寫道,大學的四年讓我意識到,如果我想成為一名優秀的記者,僅有新聞的技巧是不夠的,我需要更多社會科學的知識,讓我去看到每一個故事背後的複雜系統。
2019年11月份,中大淪為戰場的那天,我蜷縮在留學時租住的一個小房間裏,整夜睡不著覺。沒過幾天,和許多朋友一樣,我成為了微博上「愛國博主」舉報的對象。他們把我寫的文章截圖,標註,從字詞中給我安上他們認為是大逆不道的帽子。
那些日子,我的課業沒辦法正常進行。我一方面感到害怕,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的這些遭遇和留在香港的那些朋友比簡直算不上什麼。他們在前線勤奮地紀錄和奔跑,頂著催淚彈、橡膠彈和水炮車,沒有人是他們的隊友。和他們承受的驚嚇和創傷相比,我又有什麼資格說自己變得不完整呢?這也是為什麼,我在9月離開香港時,愧疚地說自己是一名逃兵,是一個缺席的人。
我寫信給學系解釋作業遲交的原因,郵件越寫越長,一下子把香港和中大對我的意義全都寫了進去。我寫道,中大對於我,和很多熱愛它的人來說,並不僅僅是一所可以拿到不錯的學位、習得專業知識的學校,而是一個開闊的世界。在這裏,浪漫主義成為可能。將中大的氛圍和歷史內化之後,學生們可以鍛造出一種散漫卻堅韌的氣質。
幾天之後,我踉蹌著從遭遇「舉報」的陰影中恢復過來。我註銷了自己的公眾號,接著開始逐個「審查」微信好友。轉發過一篇名為《香港這座城市還有救嗎》的文章的,刪掉。把兔主席的判斷奉為圭臬的,刪掉。冷嘲熱諷中大和理大遭遇的,刪掉。人在美國西海岸,要去羅冠聰的演講現場抗議的,也刪掉。
後來我知道,我在意的其實並不是一個人的政治立場。這些年做記者的日子,我見到了太多可愛的人類,他們對香港的態度或許保守,但只是囿於資訊和環境的限制。還有一些採訪對象,當我翻看他們的微博和朋友圈,總能看到一些帶有國家主義色彩的轉發和評論。但在那個時刻,他們遇到了困境,我依然會把他們當作一個腐爛系統裏的普通人。
但我最介意的是兩種人。一種人熱愛做朋友圈裏的國師,覺得刷一刷微博,逛一逛虎撲,讀一讀俠客島和胡錫進,就能了解真實的香港了。另一種人,雖然身處自由的言論環境,或者在香港生活了很多年,卻依然活在由「港漂圈」、《環球時報》和上帝之鷹建構起的世界裏,不願向外投出理解的努力,甚至沒有一絲好奇的目光。
我想起了2017年夏天,曾俊華參加特首選舉時,發佈的那條廣受讚譽的競選視頻。其中有句話:「一個唔會因為唔同立場,而unfriend朋友的社會。」
在2019年之後,這句話已經絕無可能實現了。不僅在香港,在內地也是一樣。政治立場不僅關乎政治,它還關乎性別意識,關乎對人生道路的選擇,關乎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當你慢慢發現這些之後,就回不到過去的世界了。
當運動在香港漸漸消退之後,病毒又殺到了。我在遙遠的域外,一刻不停地更新著來自武漢的最新報道。當我看到朋友們穿著厚厚的防護服,出現在定點醫院裏做報道時,缺席現場的愧疚感再次猛烈襲來。而此刻的我能做的,僅僅是在李文亮醫生去世之後,為他點起一根蠟燭而已。
很快,國外也幾乎停擺。我的課業在外部世界和內心世界的雙重崩塌中,突然結束了。我帶著愧怍與焦慮,搭上了回國的班機。
留下來的人
我和同學T在2022年的夏天再次見面時,她平靜地說,她的父母和親戚,從2019年開始一直質疑甚至辱罵她作為記者所做的工作,因此,現在已經和父母近乎決裂了。
過去的三年,她算得上經歷了大風大浪。畢業後的這幾年裏,她是我的同學裏為數不多留在新聞行業的人。她從有線新聞入行,新聞部震盪之後,她在另外兩家後來陸續結業的媒體裏留下足跡。
現在,這座城市的新聞業,幾乎無處可去了。
讀書時另一位堅定要做嚴肅新聞的同學,在所供職的媒體停業後暫時去了台灣。她說自己想看看,換一個環境,是否還有書寫和報道香港的可能。
另外兩位供職於有線新聞中國組的同學,剛剛和我在北京相聚不久,就經歷了編輯部的地震。後來,她們陸續離開了這個行業,一個去了NGO工作,另一個則選擇了深造。我還有一位最會唸書的同學,現在成了一個全職戀愛博主。
在加拿大和英國接連推出面向港人的「救生艇計畫」之後,也有不少人選擇徹底離開。我不難想像這是一個何等艱難的抉擇。我曾和無數人解釋,自己無法在國外生活,是因為無法捨棄中文這門語言。我曾經執拗地認為,我們要在自己的土地上,用自己的語言,講述自己的歡欣和苦痛。當然,這種想法如今也鬆動得厲害。你無法守著一份虛幻的責任感過自己的生活,朋友跟我說。
在香港和內地因為隔離政策而無法正常往來的三年裏,我每年會在香港度過一半的夏天,然後回到內地,接受兩週甚至三週的合法監禁。
這三年在香港的日子裏,我頻繁見到我的老師V和A。他們都是留下來的人。
不會移民的,他們告訴我。
老師A此刻正陷入一場注定深刻影響這座城市新聞業的官司。我們在2019年之後第一次見面時,中大校園內那些「戰爭」的痕跡還沒有消失。他帶我重新觀看那些地點。這裏寫過什麼,那裏寫過什麼,他全都記得。
一次,我在Facebook上問朋友,有沒有留下一張寫有「不修仁義,只修器術,終究只是犬儒」的牆壁的照片。很快,我收到了A的郵件,附上了這張照片。
“I have everything.” 他在郵件裏說。
我們另一次見面則是在老師V的新車上。2019年,V是一位高效和冷峻的記錄者。她總是身體力行地告訴我,如何才能成為一名合格的記者。有一次V告訴我,她這兩年去聽法庭的聆訊,感覺就像是看著一隻隻生豬被丟進絞肉機裏,叫聲慘烈,血流成河。但絞肉機也會因此壞掉,什麼也得不到,因為操作者手裏,並沒有一份操作指南。
我很難形容出新聞學院裏氛圍的變化。悲觀和失落自然顯而易見,但更深層次上,在新聞業劇變之後,這裏的新聞教育該如何進行?我想老師們都沒有答案。
但也有老師向我提供了另一些觀察:2019年之後,選擇新聞專業的同學反而更多了,而他們提到最多的關鍵詞,就是《立場新聞》。
種子還是會留下。但是那些珍貴的東西,消失了,就是永遠消失了。
最後的新聞現場
於我而言,2022年稱得上面目模糊。以往,我和我的同行們,大多可以通過每年完成的稿件去丈量這一年。但在2022年,一切刻度都失效了。所有事情的發生和結束都了無痕跡,不明不白。
3月份的東航墜機事件,是我去過的最後一個新聞現場。
我的編輯告訴我,他對我沒有發稿的要求,我要做的,就是每天都把自己看到的東西給事無巨細地記下來。
我努力這樣去做了。但我始終沒辦法進入核心現場,也沒能真正和家屬有深入的交流。「防疫」是一道新的緊箍咒,和另一些名目繁多的事情一起,似乎帶來了一種新的管理方式。
不僅如此,《人物》第一天的報道所引發的爭議,還有在現場時,記者的身份所遭遇的懷疑和堤防,讓我意識到,這個系統已經不需要任何明面上的管控和壓制了。這不是報道空間有多少的問題,而是新聞業的出廠設置已經改變的問題。對這個國家的人們來說,新聞管控,已經是和呼吸一樣自然的事情了。
從墜機現場回到北京後沒多久,上海開始封城。那段日子裏的傷痛和憤怒,我想親歷者的講述已經足夠多,我不必贅述了。而我最大的感觸是,原來,能凝聚起人心的,真的只有共同的痛苦。
在上海封城進入尾聲時,北京的管控也升級了。那陣子,我總感覺這座城市瀰漫著一種末世感。人們在上海看到了末日的樣子,猜想著這末日什麼時候會降臨北京。
於是,在末日之前,我和朋友們相約在馬路牙子上喝啤酒,偷摸在還開放的公園裏野餐。下一秒,等待我們的可能就是全城禁足,是一個又一個具體的人生被擊碎。有個朋友說,她有些期待崩壞的城市,那或許會正面撞擊沉悶的生活。當時的我又何嘗不是呢?
幾乎是在等待和蹉跎中,白紙運動猝然地爆發而又結束,我的2022年最後也以一場感染而終結。
12月7日,國務院宣布「新十條」,實質上放棄「動態清零」之後,我打車回家,剛一上車,滴滴司機就發出一聲感嘆:「這噩夢般的日子終於結束了!」
在內地,專注深度報道的機構在這「噩夢般」的三年裏愈發稀少。僅僅是我,一個普通的從業者,就親歷過三道緊箍咒,分別是2021年5月時對性別議題和女權主義報道的大規模審查,2021年10月強調非公有制資本不得參與媒體採編的新規,以及對於財經類自媒體的彈壓。曾有一段時間,「唱衰中國經濟」的報道不能出現。什麼是唱衰?解讀清零政策下的官方經濟數據,就已經是了。
而更深刻的,急需解決的問題是,我們的新聞業該如何描寫這樣的三年對這個國家的影響?不管是普通人的生活,還是公權力的行事邏輯,都需要得到新的解釋和理解。這應該是新聞的使命。
如今,我選擇了暫時離開新聞業。從國外回到北京之後,我待過兩個還算先鋒的團隊,如今都已經解散。我們自認曾留下一些重要的紀錄,但放在更長的時間刻度裏,能夠被記住的注定是少數。
「正常生活」回來之後,那些「不正常」的日子,似乎很快被遺忘了。就像是北京街頭那些核酸檢測亭,幾乎是一夜之間,他們就消失了。可什麼才是正常,什麼是不正常?人們也隨之拋諸腦後了。
前些日子,我又一次回到中大。此時內地和香港已經恢復正常往來,不過口罩令還在,中大也依然需要登記進入。
一位老師說,一些屬於過去的東西開始淡出新一代本科生的記憶了。她驚訝地發現,新入學的學生,把車站外的空地稱為「大火」(大學火車站的簡稱)。而在以前,這裏的名字叫「民女」。
我走進人文館的電梯,看到「中環見」的貼紙也不復存在了。興許是貼的時間太久,那張黑色的貼紙沒有被完全揭去,但上面的三個字消失了,紙面上還留有凌亂的划痕。
我想,在後2019年的香港,和後「動態清零」的中國,保留下對「正常」的判斷,留下那些對「好」的記憶,嘗試去回答「我們何以至此」,將注定成為「我」和「我們」一生的功課。
感谢作者
「历史给了我们见证的位置,我们就有见证的责任。」
好文章。
希望中大學生可以讀到。
讀完勾起2019年那個夏天的記憶
我也是張佬本科畢業生,雖然沒有做過記者,而且工作久了也後悔當年選了張佬。但當年認識的同學真的大多數非常真誠,我對那個有點破舊的人文館也有一份說不出的感情 (你入讀的時候也許翻新了吧?)。
謝謝你的分享,這種人文關懷很有張佬人的感覺 🙂
我也曾经对归属感和身份认同有过犹豫和焦虑,到底怎么样才算香港人,不流畅的粤语和种种身份标签都曾经是阻碍。最终说服我自己的一个定义是 支持五大诉求就是真香港人
自"有線中國組"被消失後,中國民間的新聞鮮有在各個媒體中被報導,自說自話的"新聞"卻有不少。"有人"的報導被清零,真實訪談也被消音,深入報導更是觸及紅線 … 連民生角度,生活日常,地道民間想法都難以觸摸(網上留言也不能當真呀)
全世界都是這樣,"有人"的地方一定會有不同的問題,沒有問題才是最大的問題
人脑通过抽象分类实现快速决策,我们、你们、他们,许多细节和信息无暇顾及,这也是人类作为智慧生物无法逃脱的命运吧
一声叹息
可以把自己的报道做成NFT,永久的记录下去
在登上前往香港的航班前,刚好读到了这篇报道,里面提到的每一件事情,当时于我都是巨大冲击,且至少今天还留存在我记忆里的。不要忘记。
在复旦读本科 中大张佬读mphil 之后去欧洲又回香港读博士 这么多地方 唯有人文馆给到我真的人文关怀 中大张佬是一辈子的事情
很榮幸能看到作為「異鄉人」的你,分享內地長大、志願新聞學、到港學習、回國所聞的一切經歷如何塑造成如今的你。
於我而言這是一個嶄新的角度。即使不滿香港某部份人的政治立場,不認同當時人們的取向,甚至當你面對他人對你的信仰作出無禮舉動而感到難受後,很高興你還是選擇運用你的專業、你的所學,去梳理脈絡、顯示當時情境,理解當時人背後故事心能,而非添油加醋地為權力執筆,無論是鉛水事件、訪問議員,甚至現如今寫下此篇章都是如此。
也很感動你分享了北京新聞行業的難處,和從業員們在各種制衡下的努力,這和我想像中大陸的新聞環境如出一轍,也截然不同。
香港這城市有種奇特之處,不論你是否在此地長大,你都會有種疏離且隔隔不入的感慨,彷彿你如何努力都擠不進這城市、成為其中一份子;也不論你移居這裡多少年,後來或多或少都生出了一種特殊且不可替代等歸屬感。
然,現在的香港淪為混沌,毫無特色,甚至作為一潭死水也死得不夠透徹。於往後來到此處的異鄉人,大概再也感受不到如此奇特的隔膜與歸屬感。
作為別的城市的異鄉人及曾經的類社會學系學生,更加明白不論你喜不喜歡一座城市,你要探訪與理解的是「她」的故事;不論你讚不讚同一個人的取信,你要弄明白的,是「他」的話語。至於我們的感想,我們的故事,都是後話。理論上還是可以帶給讀者和觀眾, 但若然成為了文章的主軸,那再也不是新聞與採訪。那是虛構的幻象,建基於我們腦海的世界。
最後,不論你身處何地,取信於什麼,以什麼為生,以什麼為樂,又以什麼作為信條,都祝你一切安好、心安理得。
我們都不過是時代巨輪下的見證者,能好好力有所及地把感受寫下,紀錄所聞,足矣。
祝安。
感謝作者的回憶與分享
正正是作者懷有的善心,才養出這些“普通人”。這些“普通人”可以第一日擁護林彪,第二日又可面不改色地反對他,而無需付出任何代價。我見過好多此種“普通人”,熱愛動物熱愛生活,轉頭又用最下流的語言與手法來對待與其意見不同者。無關政見,他們的成套大腦運作的邏輯已經徹底壞掉了。
謝謝學長!
看得想哭。「我依然会把他们当作一个腐烂系统里的普通人。」今天又遇到了,渐渐接受:即使是在异国,也普通到随处可见
「但我最介意的是兩種人。一種人熱愛做朋友圈裏的國師,覺得刷一刷微博,逛一逛虎撲,讀一讀俠客島和胡錫進,就能了解真實的香港了。另一種人,雖然身處自由的言論環境,或者在香港生活了很多年,卻依然活在由「港漂圈」、《環球時報》和上帝之鷹建構起的世界裏,不願向外投出理解的努力,甚至沒有一絲好奇的目光。」
嘛, 其實世界各地這樣的人也很多
所以那個香港人誰言自己了解中國
好文,值得一看
港漂文学+1 作者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