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邊,陳奕迅正在消失。另一邊,陳奕迅在抖音上直播。
如果資訊是來自牆內牆外兩個世界的話,那很多現象及論據,都像置身平行時空的兩側。同一樣事件,看中國國內輿情,以及香港普羅觀點,竟然是全然對倒。因新疆棉引發的明星與品牌割𥱊浪潮,把這種平行時空的現象再一次放大。
這已持續不少日子的現象,其實有更重要的根本工業結構轉變使然,那也是香港明星需面對的整個娛樂工業模式的轉型:從香港市場走到中國內地市場,從作品主導走向流量主導,吸引力從距離感轉到零距離直播。
香港正在經歷的,就是一場持續的向那個自己熟悉的香港本土娛樂圈的告別式,它通過一個又一個,一代又一代大家熟悉明星的葬禮來完成。
在掙扎適應這過程中,幾多港星顯得慌張亂步以至血肉模糊,有些委曲求存(好聽是降維出擊),有些媚俗獻世,當然也有如魚得水。在娛樂圈花無百日好的老邏輯中,吃力尋找演藝生命的第二春。對香港資深迷眾而言,看偶像表現,有時顯得可憐(不忘原諒「都係揾飯食啫」(不過是混口飯吃)),有時流露出可悲,間中也有入戲太深的被評為可恥,甚至要跟往日自己的偶像割蓆。可在國內,這種順應國潮,一切看起來又那麼順理成章,被認為是進入市場的必需態度,在「精緻利己主義者」的名堂下,流露着一路以來的生存智慧。
將來還會有標榜來自香港而又能瘋魔全中國的港星嗎?可能有,又或者,現在已有(陳偉霆王嘉爾),但他們又不會是現主流香港迷眾認同的港星。如果沒有,那意味着就在這一兩年間,香港正在經歷的,就是一場持續的向那個自己熟悉的香港本土娛樂圈的告別式,它通過一個又一個,一代又一代大家熟悉明星的葬禮來完成。有些伴隨長大的,陸續逝去;另有一些,雖生猶死。
那也是香港明星需面對的整個娛樂工業模式的轉型:從香港市場走到中國內地市場,從作品主導走向流量主導,吸引力從距離感轉到零距離直播。
港星在大陸變現的最後努力
我常常在與國內朋友的聊天中,談到「誰是最後一個紅遍大陸的香港明星」的問題。這個話題,於此社交媒體普及,人們接收明星新聞不以直綫時間順序作基礎的時代,似乎更難有統一答案。
每年四月一日,張國榮仍佔據着整個微信朋友圈的刷屏洗版,以至誇張的說法是:對於很多00後的「後哥迷」(指張國榮自殺後才出生及某程度上迷上他的年青歌迷)而言,張國榮反而才是「最新」的香港明星輸出。放進一個代際層面,張國榮所代表的那個香港年代,無論對新舊「哥迷」而言,才是香港,才有足夠資格被稱作「香港明星」。
這看來非常諷刺,換個角度而言,那是說:香港只能以一種過去式存在,張國榮雖去已久,但不斷有「老港星」(特別是40-50歲階段,劉德華梁朝偉等長期一綫者則已是60一輩)在中國內地的娛樂節目中復活,吃着這時期頗為市場接受的懷舊市場。
現今中國國情是一個十足的傅柯式社會即為此意:權力與知識體系的糾結,以至懲罰與規條的緊密合作,成為了解讀中國輿論製造及管制的重要切入點。
但顯然,這些港星已在變現自己最後的努力。雖然表面上他們得到敬業的誇讚,但這無改他們吃力求存的艱苦。成功的標準,用國內的慣用語,是看這個香港明星是否足夠「接地氣」——那當然指的是一套能順理進入中國的行為模式。過往,明星是否受歡迎,可能取決於作品;但今天,由於作品欠奉,明星們最重要的「作品」就是自身的形象,由此,一套規條在娛樂圈中默默成立,行為、形象、言論(現實生活或網絡表現上)必須充份自我約束,反之,將得到懲罰。
我不斷提出的,現今中國國情是一個十足的傅柯式社會即為此意:傅柯兩個重要論斷,權力與知識體系的糾結,以至懲罰與規條的緊密合作,成為了解讀中國輿論製造及管制的重要切入點。
「香港娛樂圈」:一「圈」各表
在有關於「香港娛樂圈」這知識體系,通過各式排拒、放大、淡化,自我約束(在新媒體平台這種種約束變得輕而易舉),這個新的流通於中國國內社交媒體及實際交流中的話題,有它別於香港的一般理解。
在我關注的多個有關香港娛樂圈的公眾號,簡直是清一色的土,在報導方向,過往沒太多社會爭議性的時段,主要充斥着對上述「逝去的香港」的懷緬,最受歡迎的帖即為那種看80、90年代香港明星如何輝煌的內容,以及各種內地粉絲陪着成長的感慨(但不全面的認知有時又帶出如「四大天王何時重組」的問題)。
今次港星的挑戰已遠非單單在香港時所需的保持人氣,而是要在一個不熟悉的更大市場中重新包裝適時出發。
在近年多了爭議事件後,這些知識的立場也當然毫不掩飾把黃藍陣營劃分誓不兩立。標題充斥着: 「又一港D(內地因互聯網審查對「港獨」的寫法)藝人被爆黑幕!」式的訓斥,或至少是各種負面八卦的醜聞。可以想像,如果是個沒有往日港式情懷,而是位新接觸「香港」的年青人,他所領會的由香港娛樂新聞而來的香港印象,會是一套怎樣的知識。再加上短期內都不能到香港,「香港」的故事,在國內認知中,尤其對新一代而言,早已不是那個先進文明包裝前衞,娛樂產業勇猛的城市傳說。
而在這背景下,再切入近期的社會氛圍,香港藝人要在中國內地吃得開,顯然過往的不表態已不夠了。以前在香港那種以為可以保持明星距離的光環亦行不通,除了有事要表態,平時也要迎合新時代的娛樂系統轉型。
於是,繼一些二、三綫港星早在微博、抖音上開號之後,巨星如劉德華陳奕迅近期都得開抖音號,發放一下生活點滴來娛賓。綜藝節目的大行其道,無論是歌唱比賽還是真人騷,同時為港星架了另一條落地跑道。資深港星們過往受人歡迎,今天步入中年,如何在中國市場另創新一頁,配合港星自帶的曲折背景人生經驗,比起很多年輕明星更有故事(一個張柏芝就是半個香港娛樂圈情情塔塔血淚史)。凡此種種,在話題為王的社交與點擊時代,令港星有一定的價值。無論是林憶蓮容祖兒這些一姐降格參賽,到陳松伶鄭希怡的東山復出,又或者天王級別的刷存在感,都顯示了那股港星在被動中還是要爭取主動的融入。
這符合娛樂圈習以為常的殘酷淘汰現實,只不過今次,港星的挑戰已遠非單單在香港時所需的保持人氣,而是要在一個不熟悉的更大市場中重新包裝適時出發。
今天,明星們最重要的「作品」就是自身的形象,一套規條在娛樂圈中默默成立,行為、形象、言論必須充份自我約束,反之,將得到懲罰。
新時代,對香港的「背叛」
而在適應新的中國市場的同時,港星要面對的,更有另一重新常態,那是明星/媒體/品牌那更為密切的利益糾纏。在從事平面媒體時,眾所周知的轉變是,雜誌封面和明星及品牌的結合度,已去到決定了每一期封面人物,且把純編輯主導的行業習慣全然扭轉的地步。
兩年前,當我們好奇的探問,還有哪些香港明星能上國內的時尚雜誌封面之時,所有在香港視為一綫的明星基本上都不被考慮了——除非,她有某牌子的認可,是其高度合作明星,或代言人。另一實則案例是,當問及年青編輯哪些港台明星可以上封面時,他們已不認識誰是金城武了。
媒體遊戲規則已然改變,今天的邏輯是: 明星上封面,條件是,一要有牌子買單(拍攝時有牌子產品露出),二要看明星社交帳號的流量活躍度(因為必需為平面和社交媒體的內容合作,封面美圖得轉發至微博微信引導轉發等等),在中國社交平台的起步綫上一早就遲了起步的港星,只能急起直追。
這種接地氣的嘗試,早期未必和社會甚至民族激情有關,只不過近期事件把這舉動推上風口。去到另一個時空的香港,以往,話題未至那麼敏感時,許多伴隨港星長大的原香港迷哥迷姐(其實香港不叫粉絲,後來最多用「fan屎」),面對明星的北上發展都沒大抗拒,因為港人實有一個深入骨髓的價值觀,叫「唔好阻人揾食」(不要擋着人家餬口)。對fan屎而言,明星掘金無可厚非,有時遇吃相難看的新聞,可能心有不依,但亦充份理解,因為大家有默契是「食得鹹魚抵得渴」,香港民意大抵也體諒,「明嘅」(明白的)。但兩年以來的撕裂已打破了這種表面和諧,以至再討論名人明星,最常聽到的爭拗是: 「佢(他)是黃是藍?」一種非此即彼的判斷作為切入考慮的第一重點。
還有哪些香港明星能上國內的時尚雜誌封面?所有在香港視為一綫的明星基本上都不被考慮了——除非,她有某牌子的認可。
結果有時是令多年影迷歌迷傷心的,因看來那意味着背叛。不僅說是明星對迷眾的背叛,而簡直是對大家曾共同經歷過那一段香港的快樂時代的背叛。歌詞中的世界是如何虛構也好,可是香港樂迷從聽了無數情歌後,和愛侶建構出來那個哼着同一首歌的世界是真的。
去流浮山一齊看日落聽《夕陽醉了》是真的。乘早機在希斯魯着陸聽着耳筒傳來的《不如不見》期待和在倫敦唸書的愛侶會面是真的。《囍帖街》載有香港無數夫妻籌備婚禮時的記憶是真的。由李香琴想起李香蘭到周星馳那流行文化切換識的人才懂是真的。「東京之旅一早比一世遙遠」更是太想返鄉下的港人心聲也是真的。
香港流行文化,一直被論說成香港身份的重要構成,表現於流行音樂上,從粵語流行曲到Cantopop四十多年,唱出了一種帶市井又淺白的做人基本價值。它灌輸那猶如港產片的英雄那種磊落做人,開心和活出自我才要緊的價值。表現在港產片中,是李修賢可因為堅持己見在上司面前擲下警槍大喊「最多咪唔撈!」(最多也就不賺錢唄)的風骨。
在制度系統與個人價值之間,港式文化偶像強化着這底綫的認同。無論立場站哪一方,要了解香港之怒,都不能不去理解這種對自己向來相信那套價值被顛倒被摧毀的憤怒。
最常聽到的爭拗是: 「佢是黃是藍?」一種非此即彼的判斷作為切入考慮的第一重點。那不僅說是明星對迷眾的背叛,而簡直是對大家曾共同經歷過那一段香港的快樂時代的背叛。
還能再聽你的演唱會?
香港正經歷將持續一段日子的葬禮。香港過往黃金期流行文化的符號,無論是明星偶像名人,隨時日的推移,生命的老化,無可避免將陸續消逝。當某人離逝象徵着「一個時代的終結」已淪為俗套,它真正提醒我們的,應該是問「那個時代究竟是如何得來?」「我們又如何可開創下一個時代?」
香港正經歷將持續一段日子的葬禮。香港過往黃金期流行文化的符號,隨時日的推移,生命的老化,將陸續消逝。有人就有歌。從此,只有眼前路,沒有身後身。
今天,我們對吳孟達廖啟智投放的婉惜,很多是建基於他們成名的年代,正是香港娛樂工業飛快發展及各類媒體大量「入屋」的時代,明星演員歌手變成大眾熟悉名字。再往前推,粵劇及粵語片時代,資訊和明星滲透率都比不上,更遑論彼時許多明星有息影之風,離逝也顯低調,與今天社交傳播時代什麼都瘋傳一天不可同日而語。
從真人生命的送葬,香港迷眾另一番告別,是因道路不同,與偶像的情感割裂。愛一個普羅偶像,如果作為忠粉而言,到底會看過他們多少個演唱會?《她來聽我的演唱會》總有這曲的人生道理,台上的偶像,你可能中學時第一次買飛(買票)聽演唱會就為了他,再經歷拍拖約會五年後去聽另一次演唱會,而後結婚、生子,如今拖家帶口再在台下聽最後一次。當中的情感矛盾複雜,有些歌者忘了歌詞,有的填詞者被刻意遺忘,更有些再難登台。這種種,在香港人過往那單純的日子中,從沒想過會發生,然而它就這樣發生了。幾許風雨,歲月長,衣裳薄,不足為非同代人道。
對深情的香港迷眾而言,由黃家駒、陳百強、張國榮、梅艷芳,雖死猶生;對日漸崩壞的價值世態,蜚語流言,無奈割斷。也不是否定過往的自己,而是保留那永遠的美好在自己記憶之中,然後翩然上路,尋找另一些能代表自己,又或者自己製造自己的聲音。也不用計較誰個香港歌手可以唱響全國,誰又是最後一位。有人就有歌。從此,只有眼前路,沒有身後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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