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學家Paul Wood寫了一本《倫敦街道的樹:城市森林的指南》,他說:「每一個城市都有自己獨特的生物性,天氣環境決定了城市裏應該種什麼樣的樹。怎麼樣的生態環境,也從某種意義決定了人們的生活方式。」
決定一個城市風貌的,除了建築、文化氛圍和人們的衣食住行,也有生態環境。但倫敦只有一個,香港也只有一個,到底倫敦更叫人羨慕,每個區可以決定自行種植什麼樹木,再匯報給倫敦的樹木辦公室。如此高度自治的都市生態環境,環環相扣著人和樹木,甚至扣著人、城市和大自然所包括的風、泥土、四季和雀鳥等等,那是一種更為細緻和深刻的城市規劃。
倫敦是可以透過「樹木」去認識和憶記其故事的。
香港呢?
倘若我們還曾忙裡抬起一下頭,看過一些熟悉的樹,眼裡有過它們的存在,在意它們曾經存在過。一些碎片的樹木印記作為過城市的印記,那是與人的生活經驗重疊。
最初,香港之命名,來於以前香港仔石排灣運送香木。港口常傳來陣陣香味,香港即成為「香的港口」。宋朝時,沙螺灣和沙田等客家村落大量種植沉香樹作為經濟樹,沉香是風水林不可少的樹種,常說「村出白蘭,林藏沉香。」風水林內一定有土地公,村前一個,村尾一個,就守著村落。土地是孕育萬物之始,但性別是男的,叫土地公公,不久就有人安放一個婆婆陪伴祂,公公是公平,而婆婆是婆心。拜祭土地公,也同樣是拜祭樹神。子孫世世代代留傳下去,不敢砍伐任何一棵土沉香,而土沉香是一代一代地種,一代一代地留傳。
或者曾以樹作為地標——油麻地天后廟前的榕樹頭,60、70年代的全盛時期,有平民夜總會之稱。因榕樹下的一片綠蔭,小販擺檔發展為市集,入夜就聚來占卜算命、說書講故和江湖賣藝。榕樹下,白天黑夜都聚攏人群。
還有我們熟識的木棉樹,香港就有八千棵,四季構成城市獨特風景。春初,橙紅的花長成拳頭般大,春末竟掉落一地,婆婆撿來曬乾煲五花茶;五月結果爆裂,叨著種子的棉絮就紛飛,初夏竟像下了一場雪。石崗軍營、香港公園和錦上路都有漂亮的木棉可觀賞。當木棉落花時,另一香港常見的落葉喬木,鳳凰木就長出了比木棉更烈焰的血紅花,它又叫影樹、火焰木。學生最愛叫它「考試花」,逢五、六月步出考場就見它盛開如焰,幾乎與學生時代的記憶相連。
偶爾經過中環海濱,或者尖沙咀海傍,尚且辦認到那一排黃槿樹。因防風防潮,隨著海傍鹹香的海風一吹,一地鵝黃色圓橢的花,瓣間可見深紅的蕊,非常好看,兒童或情侶撿來一堆也好玩。
在香港,集中在中西區和灣仔的石牆樹不可不提——榕樹的地基和大部分的根從石牆內鑽出、生長,那是因為19世紀中至戰前,香港政府一直以石牆鞏固土坡,種子隨風或者雀鳥的糞便掉落縫隙,命運偶然,卻偏要艱難地攀緣活過來。石牆樹形成歷史地標,社區的景觀,也是街坊集體記憶。2015年,般咸道六棵石牆樹砍剩下四個樹頭,那時好多市民來憑弔悼亡,像參加好友喪禮般哀傷。
據說灣仔道有一棵由已故美國著名民謠歌手John Denver種的細葉榕,盧押道與莊士敦道的路口也有一棵垂葉榕,1993年前港督彭定康親手種植。樹木專家詹志勇估計,那些地方有從前英軍種下的樹,例如香港公園裡面的一棵柚木,還有九龍公園外海防道那一排超過百年的樟樹。
當人走了或死去,歷史要過渡,種下的樹在原地繼續生長,走了或死去的人因樹而生命像延續。
碎片地一瞥香港樹木的城市印記,那是普遍的生活記憶。對於愛樹之人而言,那些故事倘若非碎片而是深刻,一旦回到不同人的生活方式和使命,香港的樹木又該怎樣陳述?
第一種觀念:我把樹換成Dollars
重罰可以遏止砍樹,最好和樓價掛勾。
樹木專家詹志勇——
「美國好早有個研究指出,東部死了過億棵樹,空氣污染嚴重,死亡人的數字一直上升。報紙好抵死地寫了一句:When tree die, you die.
混凝土是香港的宗教,但我的宗教是泥土和大自然。
小時我住北角,就在山邊,一放假就爬樹行山,和朋友游水,自小經常接觸大自然。在山上,空氣吸入去都是甜,花草樹木什麼形態都有,大自然無法找到一樣的植物,一年四季也有變化。對一個小朋友而言,很過癮。
自小我都喜歡榕樹。市區最老、最漂亮,最吸引人,最壯觀就是榕樹,城市裡死剩的老樹多是榕樹,它生命力頑強,你怎樣糟蹋它也照樣生長。頑強、堅毅,根部甚至穿過石隙,在石牆後的土壤拿水拿氧氣,形成全世界最獨特的城市生態。
我喜歡城市中的大自然。看人類歷史,關乎光輝文明,都在城市中發生。沒有城市就沒有孕育。希望在製造城市的過程中,留下部分大自然。人自古與樹就有連結,因為人工化令連繫弱化,我們要再教育,讓小朋友長大後尊重大自然。
一棵古樹的生態功能相等幾百棵小樹,以leave index計數,多葉子,多蒸發面就可以降溫,還有遮蔭,大自然不斷給你免費能源降溫,令整個城市降溫一至兩度,開少好多冷氣,也有效減少霧霾。
外國有 Tree hugging,人類愛抱樹是天生的,令其身心舒暢。樹還幫手吸走有毒氣體,清潔空氣,人也健康一點,少一點負擔。
明明種樹就回報很大,我們忽略樹木的社會和經濟功能,全部都是錢。你想想,吸塵設施很昂貴。
可是我們太輕視一棵樹的功能,特別在香港。香港樓價太高,地產商罰錢也要砍樹蓋樓。見過法庭的判例,不知好氣定好笑。發展商砍了十幾棵樹,法官判罰三十多萬,還說,罰得你算重。
三十多萬,連半個廁所也不止。
因為在香港,我就把樹等值換成 dollars,令別人知道,原來種一棵樹可得這麼多益處,每一樣益處也可以轉換為錢。我以樹的品種、尺寸,罕見程度,計了系數,再乘以香港樓價、尺價,一定要把它掛勾樓價才行。重罰可以遏止砍樹,最好和樓價掛勾。一棵百年古樹的價值達四百多萬!四百多萬,「濕濕碎」了!
另外有一計算法,人家買樓時,山景、海景多付錢,這叫「享樂計算法」,用統計學計算,五百萬買一層樓,花多有50萬是為了買那個景。景值多少錢是可以計算。這樣計算,公園好值錢,政府賣地時,應該強迫發展商付多點錢。
以前客家村多說,風水林有神靈,解釋為什麼要保存風水林,以此保護樹木。以當時教育水平。你講生態、環境保護沒有人理會,他們寧願在大自然不斷拿資源,唯有以神靈解釋,嚇村民不敢胡亂破壞風水林。
現在,我就用經濟利益、Dollars。」
第二種觀念:共生關係
應該當樹木是生物,它感冒、病了,給點時間自己慢慢好。受傷不一定不強,樹木也要需訓練變強。
樹藝師陳濤——
「全世界研究城市樹木,不會只看一棵樹,要以整個系統去看。也不會只看安全。
安全重要,但香港人的取向只重視安全,而忽略其他價值。
看整個系統,代表背後有生態平衝、循環的概念。例如我會看樹上共生的生物,樹是其中一個和生物共生的元素。樹和昆蟲、雀鳥都有依存關係。
樹的表面闊廣,樹有樹幹,也深入泥土,連天空也是它的,由土地到天空有共生關係,以至生,以至死,因為樹的生存也需要同時與真菌共生。它生存時需要雀鳥昆蟲為它傳播種子和花粉,很多昆蟲生物依賴樹木才生存到。直至樹死了,生物進駐,樹消失也就騰空天空,歸還空氣。大自然也像人類世界,要互惠互利才能生存下去。
有時討論斬不斬樹,會去到兩極,過份保護樹,也有不喜歡就除之而後快,為什麼不尊重生物的特性?作為樹藝師,應該在平衡點「企硬」。樹藝師是人樹共融的橋樑。我不是絕對愛樹的人,在香港,經常看到各種斬樹慘劇,心理挺辛苦。
在香港做樹藝師,多是劊子手。政府或業主叫我斬就斬,叫我用什麼字眼就用什麼字眼。大家做這行,都不覺得自己是專業人士,沒有地位,跟隨指引斬樹,充其量只是風險評估員而已。一棵樹沒有絕對的安全,樹藝師不敢「揹鑊」(背鍋),多一事不如少一件事。
一看見樹有洞窿、腐爛就斬,沒有想過可以先處理傷口。現在我們行業裡,一剔滿一張指引(一張指引單全勾上對號),就決定斬樹。
香港的樹有幾百種,就有幾百種不同的生長方法,你以一個標準去看,一定錯。
香港的樹有幾百種,就有幾百種不同的生長方法,你以一個標準去看,一定錯。
例如樟樹每年春天飛來一種蠶蛾,牠們會吃光樹葉,結蛹就變蛾,之後葉子自己又長出來。有樹藝師不知道樟樹和其他昆蟲的共生關係,以為它生病,就快死亡。榕樹靠一種叫容小蜂的昆蟲傳播花粉,寄生在無花果,像螞蟻般小,不容易看到。好多昆蟲在我們不知道的情況下生存,幫助那棵植物。
我大學時讀環境科學時喜歡生物,也喜歡生態,畢業後做野生動物研究,以前先觀鳥,再留意樹上會否有蟻或蝶來吸蜜。昆蟲和植物的關係絲絲入扣,我的眼光是看生物,所以連棵樹也一起看。我記得當樹藝師後,「救」過一棵被大量天牛蛀蝕的樹,一般樹藝師一來就落藥殺蟲,一噴藥不只殺死天牛,連有用的生物也殺死。
但我是昆蟲人,當然不想,就決定徒手把幾百隻天牛捉走,再鑿走受感染的樹皮。現在棵樹健健康康。
你也許會問,有些昆蟲傷害樹,怎樣看所謂共生關係?
但什麼為之「害」?樹要死,是循環。羊也需要獅子,不然整個物種生存不了,平衝很重要,並沒有有害或有益之別。當你以為有害,但是樹歡迎的,也是需要。我覺得要看本質、程度。不一定對樹木很有害,通常是物種入侵;另一個原因,蟲害爆發,那就直接影響樹的生存了。
例如有人一見到樹有窿(洞),就覺得危險,下一步就斬。我不會說有樹窿安全,但為什麼就一有危險就斬?不是應該令它不危險?近幾年我摸不著頭腦,有很多方法把風險緩減,例如樹冠太重或者根部不夠結實,就減輕重量。不健康不代表危險。
比喻貓胃痛,你就殺了牠?
有研究顯示,樹洞對樹有好處,這是真菌和樹一種共生形態。樹有洞是因為真菌,有洞樹就可以承受重量,不會容易倒塌。昆蟲、蜜蜂會在樹洞築巢,動物也會在洞住,糞便作營養供給樹。慈雲山的城市樹木,我見過貓頭鷹、果子狸、松鼠、小葵花鸚鵡住在樹洞裡。
樹藝師應該由樹發展自己的生存空間。不只空間,還有時間。
我們以為管理、插手就好,修剪幾下,卻移走共生的東西,或者落太多殺蟲藥。樹藝師不應執著管理,應該當樹木是生物,它感冒、病了,給點時間自己慢慢好。如果這次overcome到,就是好strong的individual。受傷不一定不強,樹木也要需訓練變強。
有人見一次一棵樹,就說這棵樹情況好差,要斬。廢話。你只見一次,就了解一棵樹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歷史?」
第三種觀念:以木畫木
作為人,和樹木相處,為什麼不好好護理那棵樹,令人和樹可以共融?
樹木寫生家李炳新——
「我畫樹的速度比斬樹慢得多。幸好自己早十二年前開始畫樹,大多數留下的形態,是當時的原態。而畫竟成為了樹的遺照。
例如卜公花園這棵全港橫跨最長的細葉榕,過二百歲,十多年前畫下最完整的面貌,六、七年前橫跨欄杆的「龍頭」被斬斷,從此看來顏色灰沉一度,已是損耗的形態。
我曾經畫過科士街石牆樹,般咸道最高的石牆樹,還有九龍公園呈Y字型的榕樹,都在這十幾年逐一消失。
我畫一棵樹,畫紙是三呎乘五呎,高過一個女生的身高。我畫一棵樹,對著超過半年,當是一個嬰兒,從白畫紙孕育成作品,拍照拍過百張,感受,觀察,編排,再畫。
我只畫香港樹,而每一棵樹都是我走路找到的。某一天一回來,樹不見了樹頭,感受會如何呢?
在香港做樹,其實好慘,樹一旦擲傷了人,就怨恨。沒事你就愛樹。我自己越畫,越看到好多匪夷所思的情況。
因為留意樹根的分佈,發現它有始有終,每一條的樹根都有其方向。
例如天后的天后廟後面,有棵樹種在馬路中間,它非一時三刻在此,一定歷史悠久,現在根部撐爆花盆,不明白政府為什麼用紅毛泥蓋死它。
之前開畫展「樹藝師」展出我的作品,在展館外同時政府有人來斬樹,你說諷刺不諷刺?
我的正職是設計師,1985年開始畫畫。最早喜歡畫樹根,把它扭曲畫成各種形態,也因為留意樹根的分佈,發現它有始有終,每一條的樹根都有其方向,也分了表面樹根,內裡更幼細的樹根,連如此細緻複雜的東西你也注意,周遭其他的事物也會看得清晰。
我畫樹也非一黑一白,而是有中間的。
之前蘋果日報和我做訪問,讀者留言問,人命重要,還是樹重要?我會答,兩樣也重要。荒誕的環境什麼也可能發生,幾百年的樹一直存在,不會突然明天就倒下。作為人,和樹木相處,為什麼不好好護理那棵樹,令人和樹可以共融?
圖畫紙是木造,鉛筆也是木造,以木畫木,像雕琢般一筆一筆畫下來。你問我畫樹有什麼意思?沒有的,盡量去畫,畫得幾張就幾張。我一雙手,畫得幾多?當作習慣,也有點使命感。
展覽完了本來想停止畫樹,反而觀眾有很大反應:「你畫般咸道的石牆樹,現在沒有了。」畫下的遺照,勾起其他人的回憶。
上環順德中心後有一棵樹,我最喜歡它,因為每日目睹它的工具性,清潔工人成日工作完,掃把就塞入去。這也是共融的一種?當然,好多人覺得路邊樹,好難「共融」。人行、車行,到泥面硬實,又吸收不到營養。香港的樹其實好慘,給人做煙灰缸,垃圾桶,空隙位就給清潔姐姐放置掃把之類。天后有間茶餐廳外有一棵榕樹,長期把垃圾包起就堆在樹下,等人來收,樹下長期鎖著一架鐵車仔。」
第四種觀念:樹人
我猜可能樹木也想放棄這城市,生存了百多年都沒事,但近幾年不斷倒塌,或者是人類迫「他們」太緊,「他們」不想和我們共存。
西環居民葉慶明(Helen)——
「2015年般咸道發生斬樹事件,但更早在2014年,般咸道有幾棵很老很大的榕樹被斬。我小時在般咸道聖嘉勒小學讀書,正正其中一棵是學校外面的大葉榕,2014年雨季時直接倒向對面的英皇書院,後來連同幾棵很老的榕樹被斬。於我,這是般咸道失去歷史的第一棵。幾年之內,自小沿路走的街道,有六棵樹已經斬掉了。
2016年,我們三、四個西環街坊就在成立臉書專頁「西城秀樹」,自發監察社區的樹。
西城秀樹不是日本歌手嗎?大概上一代人才知道吧?西城秀樹代表「西城之中有很美的樹。」
另外我們也整了張Google map「城西樹木地圖」,其中一位朋友先做「樹木地圖」初版,組員就用那基底繼續做,把中西區的樹木紀錄下來,大概二百多棵,以大樹為主。我和成員喜歡都行路,平日就拍下周圍的樹,一旦被斬,也可以留一個紀錄。認不出樹種就先拍照,查書或者問人。地圖上我們會以紫色標示已逝去的大樹。
也標明它們因為被斬,還是因起樓或吹倒而死去。
我在西環生活了四十多年,小時住在蒲飛路,周圍都是山是樹,行路返學,像住近郊。
我喜歡樹。例如大葉榕,它是落葉樹,春天長新葉,換新葉可以是幾天內或一兩星期內發生的循環,深綠轉黃,幾天之間新芽抽出來。非常戲劇化,也代表大自然色彩,那種顏色是連畫家也畫不到。那時它在我小學門口,看著它大。小時沒有太大意識,只記得門口有樹,近幾年才真的認識大葉榕。
西環還有花崗岩形成的石牆樹。講到石牆樹,它更是自然、文化和社會產物。它也是很「香港」的,如果要說城市的野生環境,石牆樹好能代表到,既很城市,也充滿自然的力量。
對於樹木,我只會越來越愛。樹不但是自然界有生命的東西,與社區、個人歷史有關,一來我喜歡大自然,見到樹落葉開花,是欣賞生物的角度。
一個城市、社區除了樓之外,需要休息,透氣空間,樹木幫助我們做這件事。
政府兩、三年前想消滅加多利街城臨時公園,準備房屋發展,但西環街坊堅持希望保留公園,留下僅餘的綠化地帶,非常罕有的一次,街坊成功爭取保留。但街坊好難影響社區斬不斬樹的決定。中區比其他區好少少,區議員至少不會說斬就斬。
記得上年五月(政府)下令要斬般咸道香港大學鄧志昂樓前兩棵石牆樹,斬的那天,我守護一天,就站在那,想做點什麼。當時街坊爭取找來中文大學生命科學學院退休教授趙紹惠、議員陳淑莊和區諾軒,我們交由有科學背景的教授視察,他們說不OK就斬,但教授覺得另一棵沒有必要斬,只需要做好監察。結果我們守護一天,卻眼白白看著八十年歷史的樹木怎樣死去。
我支持真正危險就斬,但很多都不是真正危險。
斬般咸道那四棵石牆樹,是因為之前有一棵直接倒向正街報紙檔,老闆傷得頗重,引發必須斬另外四棵。如果定期視察和修剪,另外幾棵應該保存到,不會有危險。那四棵樹砍了後,除西環街坊,也有區外的人來悼念。
我幾個月不敢走過去,怕觸景傷情,刻意避開那位置。
我會因為樹木而哭泣。
西環的樹木,都是我的老街坊、我的長輩和平輩。我擔心「他們」沒有下一輩,因為很多人都不覺得樹有生命。為什麼現在的石牆陸續會倒下?我猜可能樹木也想放棄這城市,生存了百多年都沒事,但近幾年不斷倒塌,或者是人類迫「他們」太緊,「他們」不想和我們共存。
我們算是「樹人」。為什麼是「樹人」?
因為斬樹,所以凝聚了我們。我們害怕其他樹木也會被斬,對社區的樹密切留意,自己不是樹木專家,每次一見到可疑人物在樹附近徘徊,第一個反應,不是吧又斬吧?慢慢理性和感性地關懷社區的樹。」
第五種觀念:樹有靈性
大自然對我沒有評價,無論我是什麼人,大自然也接納,是無條件的。療癒在於,樹木讓我們接觸自己最真實的感受。
「香港森林浴」創辦人Amanda Yik——
「兩年前搬來這區,發現後山有這一棵木麻黃,印象就像張開雙手,歡迎你。我每星期去看它幾次,在它附近走走。長久以來,人和樹都有一種特別的關係,樹是令人產生強烈感覺的植物。
這棵樹告訴我,什麼謂之順其自然。
樹紮根在地,身體筆直,向上生,有好漂亮的樹冠。它告訴我,什麼為之順其自然、腳踏實地紮根在大地時,一直長高,有穩固根基作為承托。慢慢成長,樹冠自自然就變大。
大自然就是如此,陽光,下雨,灌溉泥土,養份被樹木吸收,開花結果。看來靜態,但它又每一刻在成長。樹告訴我們,在這世界,順其自然地生長的可能性是怎樣?原來可以自然地擴張,也不費吹灰之力。
人呢?很多時候就是定下目標想要達標,五年、十年目標。在如此急速的社會,容易增添很多無謂的壓力,而那些目標是否代表我們一輩子就以此為目的?有時,我們太聚焦在目標,忘記其他的可能性。
看著樹,樹沒有特別想自己生成什麼樣子,有光、有空間就向另一邊,未必全然自己去掌握,順其自然生長。
回想自己以前做律師——自問不是最典型的律師,律師講求原則性、也需要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年紀小,不知道如何回到自己中正的位置做律師,一直以來心裡都不想做,我自己本來就不太懂得那樣運作,一直希望可以很自然、簡單地生活。後來工作了好多年,終於辭職。
後來轉去NGO工作,工作內容關於多元共融、女性平等,是我希望做的事情。但我仍以原有的模式去做:一定要做到什麼,怎樣做才會成功。明明轉換了外境,包括工作內容和環境,卻沒有解決問題,因為我沒有轉換內在,一直走不出困住我的東西。
直至我病了,像wake up call。
養病時足足休息兩年,沒有上班。休養時每天去中山公園,很舒服,每天就散步,坐坐,好像感覺看遠了一點,不只是眼前一刻的東西。每一次去公園,整個人都很舒服。回到大自然,好像人容易平靜,想想,這世界依然運作著,沒有問題,只是我這一刻經歷大轉變而已。大自然的循環不息有其規律,要順應大自然,我也是大自然一部分,反而重新有了安穩的感覺。
森林浴當中有個概念叫「相向」(Reciprocity),在大自然環境中人覺得輕鬆、舒服,過程中不只我們得到療癒,還有療癒了我們和大自然的關係。人類做了好多事情傷害大自然,大部分人都不遵從大自然的方法生存,破壞大自然。透過體驗,學習和大自然相處,表達對大自然的感覺、感謝大自然。對見到、見不到的大大小小生命,由心而發的祝福、感謝和保護。
那是有能量,大自然能感受到。
記得第一次去澳洲上森林浴導師課,我看到有兩棵尤加利樹生長在一起,好高好直,我站在中間,摸著兩棵樹,好像自己也是他們中間的一棵,被接納,覺得平和,安穩。大自然對我沒有評價,無論我是什麼人,大自然也接納,是無條件的。
療癒在於,樹木讓我們接觸自己最真實的感受。
樹也是靠大自然的力量生長,即使由人栽種,當發現大自然擁有比我們更大的力量時,當留意到超越人類的存在,就是靈性的一種。」
第六種觀念:樹的守護和延續
樹木是有記憶,香味留下了幾千年,那個記憶也存在。中國傳統以可持續的方法取香,樹成千年繼續存在。
土沉香生態及文化保育協會總幹事何佩嫻——
「我相信萬物有情,我也從村民的自然觀學習甚多。例如從前客家村的屋頂不是金字形,而是山字形,因人是來自山林的。村民也重視樹木對整條村落的重要性,樹木能把生機一代傳一代,那是上一代對下一代的守護和延續。
當2001年大嶼山有村民因為一棵世代傳承的沉香樹被斬,來找我,之後也有十幾個村民陸續來找我,說起類似的事,才發現香港沉香木被大量非法砍伐圖利。例如白沙澳村、大埔社山村一棵沉香也不剩了。下洋村只剩下兩棵,記得初時見時,樹腳已經被人斬斷,再等半年至一年就有人把樹鋸走取沉香。這幾年,南丫島斬得比較嚴重。
這富有一種象徵性的意義,土沉香的消失和國運、地運有關。中國歷朝沉香樹一斬光,國勢就衰敗,例如宋朝時薰香過度,砍伐過度,蘇東坡曾上書皇帝,禁止斬沉香樹(按:蘇東坡曾評擊此行,詩曰:「沉香作庭燎,甲煎紛相如。豈若注微火,縈煙裊清歌。貪人無饑飽,胡椒亦求多。朱劉兩狂子,隕墜如風花。本欲竭澤漁,奈此明年何?——《瓊州府志》),後來果真國運開始衰落。
以前土沉香保護香港山林幾百年,遍佈新界、九龍和香港,這十幾年,內地人一直來香港砍伐。
2001年已發現郊野有人偷斬沉香樹,但漁護署不理,警察又不理,結果斬得非常頻密。2012年後因為我們的訪問見報,問題開始上了立法會議程,警察才頻密地巡山。但靠警察也不行,如南丫島範圍好大,還有更多偏遠的島,只得榕樹灣有警署,警力不夠,發生事叫他們也不願過去。有時發現外來人斬土沉香,如有本地人幫手,就更難處理。
2017年政府出了報告,採納我們的建議,開始用鐵枝圍樹,也加裝24小時監控,一旦有人來斬,就可以拍下。但沒有圍欄的依舊不斷被斬光,現在政府圍欄不足一百棵。
香港共有百多個風水林,我們所知有九十多個風水林內種有土沉香,暫時未有數據顯示還剩下多少。
我一直以來因為保育土沉香,走過幾百個客家村落,所有風水林都有風水樹種植在墳頭或者神龕後面。我想,這是否中國傳統文化呢?後來直至見過南丫島某古村有一村民死了後,在墳後種一棵土沉香,才印證此事。
想想,把上一代的福蔭留給後人,用什麼留下去?人死後歸土,就用樹一代一代傳下去。只有樹可以生長百年,以生機的方式傳下去,保佑此村。村民相信,所以才叫風水樹。
另外,不斬樹是為了護土,因為村落都依山而建,一入村建家,就先種樹,樹代表生機。有村民告訴我,原來土沉香的根抓得好深,也抓了好幾百年,沒有了樹會直接影響到泥土,變得越來越鬆散。土沉香被斬,村落附近的斜坡出現塌方。
這喪葬傳統只是在村民之間口傳,但許多村民下代都搬走了,移民英國,再回來文化也不同,沒法再傳承文化。現在越來越少村落會在風水林種土沉香。
沒有一個民族喪失自己傳統文化、歷史而能強大的。
沉香木在中國有幾千年文化歷史,客家遷移來香港,也把這傳統文化帶來,文化是人的根,等於樹沒有根是沒有辦法生存。香港這一代傳承了包括沉香這種優良的中華文化,提醒我們,我們是中華民族,還有沉香木那深厚的根基,令一個村落繁衍下去。不是一代,而是千秋萬代地繁衍下去。
我以前接觸客家古村的村民,他們的祖先宋朝時來香港,告訴我,上乘的沉香儲幾年才取香枝,根本不需要加熱,每年只取2CM至3CM一塊,就放在祖先前供奉,有的甚至留著同一塊,世代留傳下來。這是一直以來的中國傳統,也是最古老使用沉香的方法,不像印度焚香。
樹木是有記憶,香味留下了幾千年,那個記憶也存在。中國傳統以可持續的方法取香,樹成千年繼續存在。
但沙螺灣的村民告訴我,現在想找一塊供奉也沒有了。
你知道嗎?沉香香枝不同地區燒出來的香味也不一樣,馬來西亞、泰國、印度的比較濃烈;海南島則是有椰油香味;香港的燒出來清香,有花果味道,也是國內很推崇的味道。
其實國內也種到,但沉香樹都斬光了。中山和海南幾年前已設了種植園,因為早預知會被斬光圖利。」
图5的昆虫是龙眼鸡(长鼻蜡蝉)
也許是樹木(大自然)也分享了一些宗教的價值
我第二个大学最令我中意的地方就是那个城市完美融合了城市的便利和自然的美丽,在我宿舍到campus之间就路过两个national reserve forests, 路边基本都是独栋别墅,带着或精心或漫不经心打理过的花园。我现在的愿望都是退休后去那里生活。
没去过就蛮难想象香港这样的地方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大概是熙熙攘攘,繁荣暂借?但就不是自然的样子。希望疫情过后有机会去玩。
蓋因樹木無手無腳不會講話,相比新界鄉黑好欺負,所以要“發展”,不斬你斬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