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陳冠中在北京居住的第20年。他出版了人生中最長的一部小說,三十萬字,送給北京。他說這是一個寫作的人,在一座城市生活了這麼多年的責任。沒有意外地,禮物無處投遞,也無緣見到,那些最應該打開禮物的人。這部名為《北京零公里》的長篇小說,和他自2008年開始寫作的《盛世》、《裸命》、《建豐二年》一樣,只能在香港與台灣面世出版。四本小說都是寫中國,加起來近百萬字,但耕耘它們的這十年,卻是曾經是香港先鋒文化人、華語知識圈意見領袖的陳冠中,在公共話語場最安靜的十年。此間況味,只有作者本人才知道。
新小說一開頭,就有一段獨白:「在一個沒有聽者的世界,說還是不說,就不是問題了,不是嗎?還有什麼好說的呢?為什麼還要說?說了又能怎樣?不是說,說了也觸碰不到聽眾,不會有傳播,更甭提被理解。說了也是白說,這種時候說還是不說又有什麼分別?非得要說,不過是自言自語。唯一聽者,就是自己,自己說,自己聽。」
從《盛世》開始,陳冠中名列禁書作者,自此與中國讀者絕緣。他是極其少數,持續不斷以小說的方式,以知識分子的問題意識,敏鋭捕捉和回應當代中國變化的人。但由於他的小說長期只能以盜版形式地下流通,或者乾脆無法流通,「盛世」也好,「裸命」也罷,或者「如果國民黨執政中國會怎樣」的寓言「建豐二年」也好,往往只是以一個詞,一句話,或者乾脆是一個江湖傳說的方式,在民間流傳。
沒有讀者,寫給誰看?無法交流,為什麼還要寫?《北京零公里》開頭那段獨白,出自小說主角,一個在八九六四事件中死於非命的少年。在小說裡,北京城的地下,有另一個時空,住著歷史上北京所有死於非命的人。他們無法繼續陽壽,也不能入土為安,卡在陰陽之間,不得超脱。他們遊蕩,卻不交流,只記掛著自己死前最後一個念頭,並執著於此,永劫不歸。這個陰與陽之間的時空,叫「活貨哪吒城」,而在人與鬼之間的,是「活貨」。小說裡的活貨男主角,十三歲,在六四淩晨的長安街中彈倒下,死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要做一個歷史學家。於是這個卡在陰陽之間的少年,成為活貨哪吒城少有的——如果不是唯一的——歷史學家。他執迷於蒐集、整理、講述活貨哪吒城的歷史,不計得失,不眠不休:地面上北京城的人們,兩千多年來,經歷了什麼樣的殺戮,以什麼樣的執念,成了活貨。
就這樣,陳冠中以鬼魂之筆,寫下一部泣血的北京城史。故事源自陰間,歷史自然也由殺戮與暴力串起。這給了北京一個極為少見的視角——不是文化菁英的北京,不是宮廷帝王的北京,也不是西洋風情畫裡的「老北京」,而是被壓迫、被驅趕、被消滅、命如螻蟻的人們曾經真實生活過的那個北京——常民的北京。
活貨哪吒城,由此成了統治者的北京的一個地下鏡像。十三歲的活貨歷史學家,一支無人聆聽的碎筆,慢慢穿過了統治者的陰影覆蓋下,這座城的所有黑暗角落。
北京零公里
作者:陳冠中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20/06/06
陳冠中在小說裡寫,經歷了遼、金、元、明、清、民國、人民共和國的北京,「從來不是為了北京人而設,而是給外來的佔領者享用的,原住民是要服務他們的⋯⋯北京的規劃,是按照統治者和政經貴族的需求而量身定製的」。集權所在,就是暴力和殺戮所歸,非正常死亡人數就不比尋常,因此,「無上權力移往哪裏,活貨哪吒城就擴展到哪裏」。
活貨哪吒城,由此成了統治者的北京的一個地下鏡像。十三歲的活貨歷史學家,一支無人聆聽的碎筆,慢慢穿過了統治者的陰影覆蓋下,這座城的所有黑暗角落。
沒有人這樣寫過北京。世紀瘟疫蔓延的日子,我在香港尖沙咀,見到剛剛從北京飛來、隔離了十四天之後的陳冠中,忍不住反覆問他:究竟怎樣寫出這樣一個北京?
當時我並不能準確定位自己的問題,只好換很多方式提問,陳冠中也禮貌地換了很多的角度回答:「我做了很多功課,書裡的每一個地點我都考證過。」「我在北京住了二十年,有責任寫點東西。」「嗯⋯⋯我太太很熟北京,有她把關我可以放心寫!」
是的,這是一個勤奮、有責任感、善用天時地利人和的知識分子作家會寫的北京。但《北京零公里》還不止於此。我仍解釋不清那種特殊的、自己在其他作家的北京書寫裡從沒有獲得過的感受。於是我們繼續聊起他作為一個香港人,在北京生活的心情。
這些年,每當媒體提到「北漂」的香港文化人,陳冠中總是不能繞過的前幾個名字。
這份名單曾經很長。2000年之後,香港人在京城來來去去,人多時,一度在北京掀起香港文化熱,從話劇、音樂到文學、電影,港風習習,成了當年帝都四面來的風裏,新鮮活躍的一股。他們也把廟堂之外,那一個江湖的北京,帶到香港眼前——長城與天安門廣場之外,那個東村和草場地、三里屯和鼓樓、三味書屋與萬聖書園的北京。
當時只道是尋常。20年過後才知道,原來這是扇窗,開過了,又即將關上。如今的北京,人人都能感覺到,活潑的氣息在死去,還「漂」在這兒的人越來越少。但陳冠中依然在。哪怕言論場已經沒有生存空間,哪怕讀者越來越少,可做的事也越來越少,他也依然在。以香港人的角度看,他簡直像釘子戶一樣釘在北京,就是不「回家」。而換一個角度,他釘的時間這麼長,又這麼深,還能用「香港作家」來限定嗎?
可能只有香港作家,會這樣寫北京——以一種城市、而非國家的立場寫北京。寫北京作為一個城市的樣子,一座不必有國族歸屬,但有思想立場的,只屬於北京人的城市。
「香港」這個身分,對離開香港二十多年的作家陳冠中,究竟意味著什麼?
聊到這裏,一直以來我覺得《北京零公里》很特殊的氣息,彷彿出現了線索。可能只有香港作家,會這樣寫北京——以一種城市、而非國家的立場寫北京。寫北京作為一個城市的樣子,一座不必有國族歸屬,但有思想立場的,只屬於北京人的城市。
香港以外的讀者很少聽過「我城」這說法。來自作家西西小說的這個標題,自誕生以來,成了香港人形容香港的獨一無二的名詞。沒有「我國」,只有「我城」。自開埠以來,香港與母國的關係,無論殖民者英國,還是回歸後的中國,一向若即若離。它作為一個自由港口,一座世界都市存在於大國之間,身份意識一向融入流動世界多於歸入民族國家。這是它曾經之於中國的價值:一個古老中國與新世界體系之間的溝通者,也是今天它與中國之間的張力來源:一個本身走向封閉內捲的中國,與世界的緊張關係之間,首先被犧牲的橋梁。但無論如何,我只有城,城只有我,這是香港人內在的感情,也「香港」的天然立場,從文學、影視到社會運動,都頻頻出現。
著名的文學研究者王德威在香港文學中,很精準地形容過這種「城市」意象,並認為這正是香港敘事的核心特色:「以一個城市的立場,與鄉土/國家(country/ country)的論述展開了近半個世紀的拉鋸」。
以城市的姿態來抵禦國家,以平民的視角來消解天下。一個離開香港二十多年的陳冠中,就這樣在北京種下了香港——作為一個立場的香港。北京,「我城」。
盛世裏,忠黨愛國的年輕人
以下是端傳媒與陳冠中的訪談節選,陳=陳冠中,張=張潔平
張:你剛搬去北京常住時,其實還在寫香港,金都茶餐廳,差不多從《盛世》開始,專心以小說的方式寫中國,《盛世》、《裸命》、《建豐二年》、《北京零公里》。《盛世》的起點,記錄了一個盛極轉衰的時刻。回頭看成了精準的預言。當時沒人覺得它「盛極」,也沒人覺得它「轉衰」,那個時刻,是如何開始的?
陳:是在2008年,我很清楚感覺到時代變了。中國的情況變了,國外的人對中國的看法變了,中國人對自己的看法變了。很多中國人開始覺得自己挺好的,挺了不起的,然後覺得西方是有問題的。中國也突然特別有錢了。那一年是共和國建國60週年,當時我家樓下的郵局,橫條幅掛着大字:「盛世華誕」。「盛世」這兩個字,我想中國快一百年沒用了,甲午戰爭之後都沒有人再說過中國「盛世」了,中國也一直沒覺得自己厲害,第一次這樣的變化,就是2008年。所以2009年1月我開始寫《盛世》。
不過當時很多朋友還不是這樣想,大部分關心政治的中國年輕人也都不是這樣看,所以我把小說故事放到2013年,用虛構的事件來解釋我的觀點。我舉個例子,一直到2010年,《南方週末》請我去一個研討會,主題是「中國夢」。這是在習近平說中國夢之前,是《南方週末》版本的中國夢。那次我去演講,他們把內容放上網,搞了個標題黨寫我說中國已經是「列強」。我演講時說,中國當時已經是第二大經濟體了,已經超過日本,軍事上也是全球軍費開支最高的第二大國,所以中國已經是「列強」了。但是這標題一出來,跟帖是鋪天蓋地罵我的:兩種罵法,一種說,你是共產黨的走狗,幫他們鼓吹中國是強國,根本中國還不是強國;第二種說,你傻叉,中國還沒收復國土,中國的航空母艦還沒建出來,我們還很受欺負,我們怎麼算強國?其實這是兩批不同的人,但當時他們都共同不承認,中國是列強之一。但不過兩三年後,全部變了,哇,中國全都不得了了,「厲害了我的國」都來了,沒人再否認這個事了。
張:你今天如果再寫一篇講中國的國力其實不行,估計被罵的方式跟當年差不多。
陳:對,現在人家會覺得你脱節的太厲害了。竟然還說不行。
張:我記得《盛世》剛出版時,的確爭議很大的一方面是對「盛世真的來了嗎」的判斷;另一方面,就是小說裏預言的盛極轉衰之後,當時很多人覺得想太多了,未來怎麼會這麼壞?
陳:對,我一方面說中國是非常富強了,很多人還不同意,另外一方面,我也說這個政治上是不會好的,還會更糟糕的,也是不一定大家都同意的。《盛世》出來後,曾經有一個自由派知識分子跟我說,你完全忽略了我們的存在,我們的能量你完全低估了。但是同一個人,他幾年後跟我說,還是你對。因為後來很明顯,他們什麼都做不了了。但是他在2010年的時候,覺得我低估了他們能做的實際的能量。
張:你當時怎麼回應他的?
陳:我忘記了。當然我也不知道,我有個基本判斷是,共產黨不可能開放言論給你們來攻擊他自己的。當時已經有點跡象要收緊了——2008之後劉曉波馬上就出事了。大家其實氣氛太好,覺得太放鬆的時候,我覺得可能不行的。但我當然不知道歷史走向哪裏。我也是賭,2012年換屆之後,情況可能會明朗,就把小說設定在2013年。我的小說裏,開始有忠黨愛國的年輕人出現——偉國,這也是當時很多人談論的一個角色,人們說年輕人怎麼會這樣子?忠黨愛國、仇視自由派,很多朋友都很震驚的,他們說怎麼會有這樣的年輕人?當時只有一個年輕讀者,他告訴我,他在清華大學,一半的同學都是偉國這樣的人。覺得自己是精英,覺得自己要繼承這個國家,是以後的勝利者。
這些死的人身上都有歷史,但那又怎麼樣?如果我們沒有活人記得他,根本就沒用了,什麼歷史都沒用了。
在虛無邊緣試探
張:你提到這個自由派朋友說你在歷史寓言裏,忽視了他們行動的主體性,我想到一個一直以來蠻根本的好奇:當你試圖從一個大框架,建立對歷史通透的闡釋,並從這闡釋延伸到預測的時候,怎樣避免陷入某種虛無?比如《盛世》裏對中國走向的預言,比如《北京零公里》裏,統治者走馬燈一樣在北京城登場又離場,在權力中心留下一代代死於非命的人⋯⋯作為一個寫作者,怎樣避免自己陷入虛無?
陳:我覺得這是小說想像的好處。如果我是用,理論或思想的邏輯要推演下去,就只能推到一個比較單一的結論,往往把自己弄得走進一個牛角尖,要麼就沒希望,要麼就充滿希望,要麼就移民離開,要麼就投靠中央。如果單純策略理性地、或者利益導向地去考慮,都會推到一個清楚的立場。恰恰小說是可以含糊的,是模稜兩可的,用小說去想的時候,不用一面倒,可以讓很多矛盾的東西搭在一起,並且能多義並存的。我以前說過,我自認自己首先是知識分子的身份,然後才是小說家。但是在小說經驗裏,是能把我自己一些很含糊的感覺,稍微準確地說出來,說出來的時候,又已經跟我原來想的不一樣了。故事裏好像永遠都沒有一個清楚的結論,常常有這麼多含糊的人物,你都不知道是好人還是壞人,但反而就能說出點東西。
張:說到知識分子的身份,我留意到在《北京零公里》裏,有一條暗線,從晚明的李贄寫到清末的譚嗣同、民國的魯迅、李大釗,他們在他們的時代,都是很難被歸類的知識分子,但似乎是你欣賞的某種知識分子的傳統,作為讀者會覺得像是你的精神自況。
陳:可以這樣說。他們都是特別拽(註:驕傲)的人,特別各色(註:難以被任何力量消化的與眾不同),都是跟當時的主流不合的。他們並不是完全跟後來認為是正確的政治的立場一樣,魯迅最明顯,你說其實他屬於哪一邊?都說不清楚,他誰都罵是吧?這都是很難的位置。他們都是站在一些沒有位置的位置裏面說話的。可以說是左右不是人的一種位置。
張:你也用了常用的那句話來形容李贄——「活出時代的矛盾」。你說他們活在時代的矛盾中絕不妥協,但也寫到,他們沒有辦法走出時代的局限,因為他們恰逢一個時代沒有提供出路的時刻。
陳:好像是這樣子,魯迅也是,他如果再活下去,不知怎麼樣了,魯迅再活30年是有可能的,就可能好像張東蓀那樣坐牢坐死了。他們都在時代裏面,但可能最後都沒有什麼好結果。和我們一樣。但是什麼是好結果?做國師是好結果嗎?誰知道。
每個人都活在一念之間,有人在愛裏,有人在恨裏,但就算活在恐懼裏,也是很簡單的。他多累。
張:你的小說設定是一個陰間的故事,因為這個設定,不同朝代的歷史人物——多半是死於非命的,可以在這裏相遇,相當於可以把不同朝代的歷史壓縮在這個空間裏,不同時代的知識分子也可以這樣出場,比如從文天祥到一直寫到六四死難者。
陳:每個城市都有死於非命的人。但是北京特別多,這裏是兵家必爭、帝王所在,所以殺氣特別重,故意打仗也好,皇帝處死也好,上千人集體凌遲,這種事比比皆是。北京慘死的人太多了,所以形成了這樣一個空間。他們不能好像其他人一樣,死掉就死掉了,上天堂或者下地獄了,而是因為死於非命,聚集在這樣一個空間。六四是北京到目前為止經歷的最後一次屠殺。之後沒有再出現這麼大規模的一個屠殺。所以六四死難者,是小說的第一人稱主角。但這個空間並沒有解散,儘管這麼多年沒有屠殺了。為什麼?不知道。反正它還沒解散。The party is not over yet。
張:另一個很妙的設定,你說他們都困在自己死亡時的一念之間,不關心別的事情,所以他們儘管都聚集在這個空間,但無法交流,也沒有溝通。
陳:對,沒法交流,沒興趣交流。這些死的人身上都有歷史,但那又怎麼樣?如果我們沒有活人記得他,根本就沒用了,什麼歷史都沒用了。文天祥可能有人記得,六四的人再過50年,可能沒人記得了。
張:這裏的確像是一個隱喻,死者無法交流,也就是說,歷史如果不被反覆的講,不被生者表述,其實是沒有意義的,甚至是不存在的。
陳:對,歷史要反覆的講,要有溝通有傳播。不然沒意思,就算這個主人公,這個執著於做個歷史學家、死在六四的年輕人,他把所有的東西都寫出來,誰看?沒人看。好慘的,我覺得這是挺慘的一個事件。其實很多東西是沒意義的。你看,虛無來了(笑)。
張:剛才就是想問這個,你寫成這樣,怎樣可以不滑進虛無的生活?
陳:是有點滑進的。小說裏差一點點,差不多要滑進虛無了。雖然這個小朋友(指小說主人公)他自己很努力,還在寫歷史,他也知道寫了沒人看,但是他就身不由己,因為他死前的最後一個念頭就是這個,他困在這個念頭裏,唯一知道的就是繼續做這個事。很多活着的人不也是這樣麼?知道沒用,還拼命要寫。很多學者也是這樣,明知道沒人看,寫了也在當今出版不了,沒人看得到,何必做呢?還是繼續做。
張:是,你要把那種很深的悲哀感寫出來,就一定是在虛無的邊緣試探了。
陳:對,而且這麼瘋狂。這個小朋友,寫了這麼長,這麼長,說了這麼多話,這麼瘋狂的一個人,都,有什麼意思呢?沒意思的。你想想看,他何必去查這麼多歷史資料?他在小說裏整天自己懷疑自己。人家都開開心心的,他多累。每個人都活在一念之間,有人在愛裏,有人在恨裏,但就算活在恐懼裏,也是很簡單的。他多累。
這確實很悲的。但可能也是人類的命運。我們以前覺得有歷史經驗可以傳承,好像一本歷史書就什麼都說清楚了。沒有這個事,因為大家都不看的話,還有什麼歷史?今天許多人,完全不知道中國歷史發生過什麼,覺得自己國家特別好。
都好像終結了,中國對他們來說也是,不再有可能性了。
對「北京」的責任
張:在你的小說裏,完全可以體認到這種悲哀,但讀完,還是留有一點不甘心,也體會到作者的不甘心。你還是花了巨大的篇幅,把整個北京的歷史寫得非常清楚、完整,簡直像一本通識讀本那樣清楚。
陳:對,其實是故意寫清楚的。我的確是希望在小說裏面,藏了壓縮的歷史,希望,萬一,偶然,真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有一個人,不知道北京歷史的,如果他願意看進去小說,他就可以知道北京,就有點輪廓感覺了。這是我有意要做的事。到底什麼叫歷史寫作?什麼叫小說寫作?我想可以混在一起的。我沒想到寫這麼長,我本來想整本書20萬字左右,結果寫到30萬字,但我沒辦法,因為這麼多歷史,我不想漏掉任何一個。當然漏掉很多東西了,但應該讓人們記住的,我希望都在裏面。
張:讀小說時,很感動的一點是,它有一個其它小說很少見的「常民」視角,是為北京普通人寫的一本書。
陳:北京太複雜了。我們今天看到的北京,常常是電視劇裏帝王的生活,其實真的挺不堪的。北京從來不是為了北京人而設立的,每一個外來統治者都把本地人要麼趕走,要麼強迫他們轉變。連城市建設,都從來沒想著讓北京人住好一點,就是統治者要怎樣弄,就把它全面改造⋯⋯想想梁思成哭過的北京。
張:這樣的視角和寫法,是一個香港人對北京的感情嗎?
陳:我覺得是一種責任。我在北京住的太久了,覺得應該寫一個東西,關於這裏。現在北京小說家很少寫北京,上世紀30年代還有京派作家,到改革開放之後,有過一批不是北京人的作家去寫京味兒小說的,還有王朔這樣的「新京派」,但80年代之後,奇怪地就是不多。在北京的很多作家,比如余華、莫言他們他們,都不寫北京。
張:所以你覺得是自己在北京住了20年的一個責任。
陳:是有這個感覺,哪怕我用個外人身份,都覺得應該寫一點。我也沒什麼壓力,因為沒有真的北京人了。北京沒有一個真、純北京人的這種概念。住在北京城裏的,基本都不是本土的北京人,原來的居民都已經搬出去了。我也沒有壓力,要用所謂北京話來說、來寫北京。你現在如果要寫香港,可能有人要求用很香港的港語,包括髒話要寫進去的,要真實,才算是香港人寫,是吧?香港是在這樣一個階段。北京恰恰相反,已經沒有這麼純粹的京味存在了,北京沒有北京語這回事,因為大部分人平常說話都不是這樣子。
我們不要忘了,一次大戰之前,每個國家的人都很想打個仗。
終局之戰與加速主義
張:所以對北京的寫作,也很像是一種重建。一代一代的人都在用文字呈現一個想象中的北京。
陳:對,但這種重建,往往是文化精英的北京。王朔寫的是軍隊大院的北京,大院是外地人來的。張北海的《俠隱》重建了一個民國後、日據前的北京。那個味道可能是最典型的北京,1928年民國政府遷都到南京,直到1933年日本到來之前,這幾年,不是「帝都」了,是一個純粹民間的北京,什麼都不是,窮的噠噠地,很苦的北京。如果真有什麼北京風格,那就是最北京的時代。真的北京人當家作主就是這五六年了,是張北海小說的時代。「老北京」就是從那個時代的北京帶過來的。老舍建立出來的老北京,也是那幾個時代的東西。
張:寫完這本書,你還會留在北京嗎?
陳:我還是想留在北京。我想要知道中國會發生什麼,就像我當初剛搬來北京時一樣。雖然回頭看看十幾年之後到今天這個地步,我都挺沮喪的,但是還是要看下去。的確很多朋友都走了,都不想再看下去了。有人移民了。美國報紙的記者都給趕出去了。創作的人,現在沒有一個有地方可以發表了。說點話可能會被抓起來。都好像終結了,中國對他們來說也是,不再有可能性了。
張:那你現在選擇留在北京,和之前選擇去北京,心態有差別嗎?
陳:有差別。以前真的覺得一定會寫很多東西,做很多事。有一個階段,我特別想理解中國知識分子的討論,他們的視角,他們的思想資源從哪裡來。如果他們説了一本書,說自己很受影響,我竟然沒聽過,我就有點不能接受,差不多有10年我都在追這些東西。我也想寫「中國往何處去」這樣的東西啊,但誰都寫不出來,對不對?(笑)現在不同了,我不見得再能寫什麼東西,也甚至不一定還能感覺到什麼東西,但是我想我還是應該在那裏。
張:見證?
陳:不敢說這麼厲害,可能只是「在場」。我沒有把自己放在一個,要不斷報道當時情況的位置。但我希望自己「在場」。
張:所以你現在不想「中國往何處去」這種問題了嗎?
陳:你説沒想過嗎?也不是,我最近在寫一篇長文章,題目叫《終局的開局》。許多事已經進入終局,但是才剛開始,這件事情,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有共識,尤其是疫情之後。副標題是:中美爭霸與最後的人類世紀。我相信21世紀是最後的人類世紀,以後可能就算有人,但已經不是我們現在這種「人」,或人也不是像現在這樣主導。人類世紀本來沒剩下太久了,這個時候還來一場中美爭霸,國際上很多關係快速變化,以前的全球合作治理都可能做不到,我們已經避免不了進入一個局,要這麼下去。中國往何處去,要放在這個新局裡談了。
張:談終局,人們很容易就直接談到戰爭。甚至很多人其實在召喚戰爭想像,為了自己的需要。因為「終局的開局」很難熬,充滿不確定性,在各個國家的本土造成無數危機,相比之下,人們甚至寧可追求一個確定的糟糕的東西,比如對戰爭的想像。
陳:對,但那就慘了。一戰當年開打的時候,大家都很興奮。現在也是,有一個詞最近很流行叫「加速主義」(accelerationism)。它是什麼?就是香港人說的「攬炒」心態。當年輕人開始攬炒的時候,沒想到政府也這麼喜歡攬炒,沒想到北京也攬炒,根本不在乎香港變成一個普通的中國城市,然後特朗普也攬炒。大家有矛盾了,不再是小打小鬧,然後打補丁,解決矛盾,在限制裡追求讓世界能好一點;而是索性不補了,要不就一起死一次,加速死一次再説,然後從零開始。這可能是一種新的心態,也沒有什麼理性的政治家存在的空間。
張:你覺得為什麼會突然有這種集體心態?
陳:真的不知道。但是我們不要忘了,一次大戰之前,每個國家的人都很想打個仗。所以宣佈打仗時,大家都興奮得不得了,開心得不得了,年輕人都馬上去參戰,就可能有這種心理,來吧,我們打吧,死吧。我們經過兩次大戰,終於回到了中間路線,想世界慢慢改好,就算是慢一點,都要理性討論,慢慢改。現在中間路線又沒人要了。
張:中間路線的人都壓進了活貨哪吒城裏面。
陳:是有點變成這樣子。比如在香港問題上,我一直到最近幾年還在主張,回到一國兩制,起碼是真的一國兩制。但現在我也完全不想説了,説也沒人要聽。你北京跟香港政府已經做到這樣子,還怎麼說?不要對立,不要把彼此當敵人?不用説了,已經做了。中間位置早就沒有了,現在在中間地帶就變成活貨了,裏外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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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倒數第二段,裡面寫成了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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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擁抱「攬炒」說成是意在毁滅,是徹頭徹尾的誤讀,因為下聯是「火鳳湼槃」。如果有明確的笨略意向,何以稱「非理智」?策略失敗了也不能解讀為「死乾淨最好」。
把攬炒理解為非理智,是把一個東西矮化,繼而更容易消化。至於「用盡全身的力氣憎恨與此有關的一切事物,這是人性」,武斷而流於粗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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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加速主義,if we burn you burn with us的攬炒是如何在香港年輕人間取得市場,我個人覺得可能是來自於被本應是自己人的香港政府、警察痛打後產生的情緒化仇恨,還有對共產黨的徹底不信任。
攬炒當然是不理智,是雙輸,但人的想法不總是理智優先,被傷害後產生仇恨再正常不過,被虐待蹂躪卻打不回去的人會用盡全身的力氣憎恨與此有關的一切事物,這是人性。
同時,共產黨顯然沒有契約精神,它的所有保證承諾都顯然不過是權宜之計和明明白白的謊言,達成任何形式的協議來改善現狀也自然不再可能。
假如唯有終局之戰能讓這份憎恨平息,那就死吧,死乾淨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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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头的那段独白,真是好经典。没有了听众的说或不说,本来就毫无目的性可言,自然也就没有了任何限制,所以这可能才是最为自由的写作。可叹的是,即使有了这样的自由,是否也正如活货哪吒城中的活货们一样,如十三岁的小朋友一样,反而活在了虚无中,活在了虚无的北京城中。
列队欢迎张前前主编再给端传媒供稿……
@恒久一心 你低估了陳冠中和牛津
老陳粉絲前來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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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我想看這小說。
《盛世》是2009年出版的,不可能是“2019年1月”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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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at a mind sho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