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陈冠中在北京居住的第20年。他出版了人生中最长的一部小说,三十万字,送给北京。他说这是一个写作的人,在一座城市生活了这么多年的责任。没有意外地,礼物无处投递,也无缘见到,那些最应该打开礼物的人。这部名为《北京零公里》的长篇小说,和他自2008年开始写作的《盛世》、《裸命》、《建丰二年》一样,只能在香港与台湾面世出版。四本小说都是写中国,加起来近百万字,但耕耘它们的这十年,却是曾经是香港先锋文化人、华语知识圈意见领袖的陈冠中,在公共话语场最安静的十年。此间况味,只有作者本人才知道。
新小说一开头,就有一段独白:“在一个没有听者的世界,说还是不说,就不是问题了,不是吗?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为什么还要说?说了又能怎样?不是说,说了也触碰不到听众,不会有传播,更甭提被理解。说了也是白说,这种时候说还是不说又有什么分别?非得要说,不过是自言自语。唯一听者,就是自己,自己说,自己听。”
从《盛世》开始,陈冠中名列禁书作者,自此与中国读者绝缘。他是极其少数,持续不断以小说的方式,以知识分子的问题意识,敏锐捕捉和回应当代中国变化的人。但由于他的小说长期只能以盗版形式地下流通,或者干脆无法流通,“盛世”也好,“裸命”也罢,或者“如果国民党执政中国会怎样”的寓言“建丰二年”也好,往往只是以一个词,一句话,或者干脆是一个江湖传说的方式,在民间流传。
没有读者,写给谁看?无法交流,为什么还要写?《北京零公里》开头那段独白,出自小说主角,一个在八九六四事件中死于非命的少年。在小说里,北京城的地下,有另一个时空,住著历史上北京所有死于非命的人。他们无法继续阳寿,也不能入土为安,卡在阴阳之间,不得超脱。他们游荡,却不交流,只记挂著自己死前最后一个念头,并执著于此,永劫不归。这个阴与阳之间的时空,叫“活货哪吒城”,而在人与鬼之间的,是“活货”。小说里的活货男主角,十三岁,在六四凌晨的长安街中弹倒下,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要做一个历史学家。于是这个卡在阴阳之间的少年,成为活货哪吒城少有的——如果不是唯一的——历史学家。他执迷于搜集、整理、讲述活货哪吒城的历史,不计得失,不眠不休:地面上北京城的人们,两千多年来,经历了什么样的杀戮,以什么样的执念,成了活货。
就这样,陈冠中以鬼魂之笔,写下一部泣血的北京城史。故事源自阴间,历史自然也由杀戮与暴力串起。这给了北京一个极为少见的视角——不是文化菁英的北京,不是宫廷帝王的北京,也不是西洋风情画里的“老北京”,而是被压迫、被驱赶、被消灭、命如蝼蚁的人们曾经真实生活过的那个北京——常民的北京。
活货哪吒城,由此成了统治者的北京的一个地下镜像。十三岁的活货历史学家,一支无人聆听的碎笔,慢慢穿过了统治者的阴影覆盖下,这座城的所有黑暗角落。
北京零公里
作者:陈冠中
出版社:麦田
出版日期:2020/06/06
陈冠中在小说里写,经历了辽、金、元、明、清、民国、人民共和国的北京,“从来不是为了北京人而设,而是给外来的占领者享用的,原住民是要服务他们的⋯⋯北京的规划,是按照统治者和政经贵族的需求而量身定制的”。集权所在,就是暴力和杀戮所归,非正常死亡人数就不比寻常,因此,“无上权力移往哪里,活货哪吒城就扩展到哪里”。
活货哪吒城,由此成了统治者的北京的一个地下镜像。十三岁的活货历史学家,一支无人聆听的碎笔,慢慢穿过了统治者的阴影覆盖下,这座城的所有黑暗角落。
没有人这样写过北京。世纪瘟疫蔓延的日子,我在香港尖沙咀,见到刚刚从北京飞来、隔离了十四天之后的陈冠中,忍不住反复问他:究竟怎样写出这样一个北京?
当时我并不能准确定位自己的问题,只好换很多方式提问,陈冠中也礼貌地换了很多的角度回答:“我做了很多功课,书里的每一个地点我都考证过。”“我在北京住了二十年,有责任写点东西。”“嗯⋯⋯我太太很熟北京,有她把关我可以放心写!”
是的,这是一个勤奋、有责任感、善用天时地利人和的知识分子作家会写的北京。但《北京零公里》还不止于此。我仍解释不清那种特殊的、自己在其他作家的北京书写里从没有获得过的感受。于是我们继续聊起他作为一个香港人,在北京生活的心情。
这些年,每当媒体提到“北漂”的香港文化人,陈冠中总是不能绕过的前几个名字。
这份名单曾经很长。2000年之后,香港人在京城来来去去,人多时,一度在北京掀起香港文化热,从话剧、音乐到文学、电影,港风习习,成了当年帝都四面来的风里,新鲜活跃的一股。他们也把庙堂之外,那一个江湖的北京,带到香港眼前——长城与天安门广场之外,那个东村和草场地、三里屯和鼓楼、三味书屋与万圣书园的北京。
当时只道是寻常。20年过后才知道,原来这是扇窗,开过了,又即将关上。如今的北京,人人都能感觉到,活泼的气息在死去,还“漂”在这儿的人越来越少。但陈冠中依然在。哪怕言论场已经没有生存空间,哪怕读者越来越少,可做的事也越来越少,他也依然在。以香港人的角度看,他简直像钉子户一样钉在北京,就是不“回家”。而换一个角度,他钉的时间这么长,又这么深,还能用“香港作家”来限定吗?
可能只有香港作家,会这样写北京——以一种城市、而非国家的立场写北京。写北京作为一个城市的样子,一座不必有国族归属,但有思想立场的,只属于北京人的城市。
“香港”这个身分,对离开香港二十多年的作家陈冠中,究竟意味著什么?
聊到这里,一直以来我觉得《北京零公里》很特殊的气息,仿佛出现了线索。可能只有香港作家,会这样写北京——以一种城市、而非国家的立场写北京。写北京作为一个城市的样子,一座不必有国族归属,但有思想立场的,只属于北京人的城市。
香港以外的读者很少听过“我城”这说法。来自作家西西小说的这个标题,自诞生以来,成了香港人形容香港的独一无二的名词。没有“我国”,只有“我城”。自开埠以来,香港与母国的关系,无论殖民者英国,还是回归后的中国,一向若即若离。它作为一个自由港口,一座世界都市存在于大国之间,身份意识一向融入流动世界多于归入民族国家。这是它曾经之于中国的价值:一个古老中国与新世界体系之间的沟通者,也是今天它与中国之间的张力来源:一个本身走向封闭内卷的中国,与世界的紧张关系之间,首先被牺牲的桥梁。但无论如何,我只有城,城只有我,这是香港人内在的感情,也“香港”的天然立场,从文学、影视到社会运动,都频频出现。
著名的文学研究者王德威在香港文学中,很精准地形容过这种“城市”意象,并认为这正是香港叙事的核心特色:“以一个城市的立场,与乡土/国家(country/ country)的论述展开了近半个世纪的拉锯”。
以城市的姿态来抵御国家,以平民的视角来消解天下。一个离开香港二十多年的陈冠中,就这样在北京种下了香港——作为一个立场的香港。北京,“我城”。
盛世里,忠党爱国的年轻人
以下是端传媒与陈冠中的访谈节选,陈=陈冠中,张=张洁平
张:你刚搬去北京常住时,其实还在写香港,金都茶餐厅,差不多从《盛世》开始,专心以小说的方式写中国,《盛世》、《裸命》、《建丰二年》、《北京零公里》。《盛世》的起点,记录了一个盛极转衰的时刻。回头看成了精准的预言。当时没人觉得它“盛极”,也没人觉得它“转衰”,那个时刻,是如何开始的?
陈:是在2008年,我很清楚感觉到时代变了。中国的情况变了,国外的人对中国的看法变了,中国人对自己的看法变了。很多中国人开始觉得自己挺好的,挺了不起的,然后觉得西方是有问题的。中国也突然特别有钱了。那一年是共和国建国60周年,当时我家楼下的邮局,横条幅挂着大字:“盛世华诞”。“盛世”这两个字,我想中国快一百年没用了,甲午战争之后都没有人再说过中国“盛世”了,中国也一直没觉得自己厉害,第一次这样的变化,就是2008年。所以2009年1月我开始写《盛世》。
不过当时很多朋友还不是这样想,大部分关心政治的中国年轻人也都不是这样看,所以我把小说故事放到2013年,用虚构的事件来解释我的观点。我举个例子,一直到2010年,《南方周末》请我去一个研讨会,主题是“中国梦”。这是在习近平说中国梦之前,是《南方周末》版本的中国梦。那次我去演讲,他们把内容放上网,搞了个标题党写我说中国已经是“列强”。我演讲时说,中国当时已经是第二大经济体了,已经超过日本,军事上也是全球军费开支最高的第二大国,所以中国已经是“列强”了。但是这标题一出来,跟帖是铺天盖地骂我的:两种骂法,一种说,你是共产党的走狗,帮他们鼓吹中国是强国,根本中国还不是强国;第二种说,你傻叉,中国还没收复国土,中国的航空母舰还没建出来,我们还很受欺负,我们怎么算强国?其实这是两批不同的人,但当时他们都共同不承认,中国是列强之一。但不过两三年后,全部变了,哇,中国全都不得了了,“厉害了我的国”都来了,没人再否认这个事了。
张:你今天如果再写一篇讲中国的国力其实不行,估计被骂的方式跟当年差不多。
陈:对,现在人家会觉得你脱节的太厉害了。竟然还说不行。
张:我记得《盛世》刚出版时,的确争议很大的一方面是对“盛世真的来了吗”的判断;另一方面,就是小说里预言的盛极转衰之后,当时很多人觉得想太多了,未来怎么会这么坏?
陈:对,我一方面说中国是非常富强了,很多人还不同意,另外一方面,我也说这个政治上是不会好的,还会更糟糕的,也是不一定大家都同意的。《盛世》出来后,曾经有一个自由派知识分子跟我说,你完全忽略了我们的存在,我们的能量你完全低估了。但是同一个人,他几年后跟我说,还是你对。因为后来很明显,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了。但是他在2010年的时候,觉得我低估了他们能做的实际的能量。
张:你当时怎么回应他的?
陈:我忘记了。当然我也不知道,我有个基本判断是,共产党不可能开放言论给你们来攻击他自己的。当时已经有点迹象要收紧了——2008之后刘晓波马上就出事了。大家其实气氛太好,觉得太放松的时候,我觉得可能不行的。但我当然不知道历史走向哪里。我也是赌,2012年换届之后,情况可能会明朗,就把小说设定在2013年。我的小说里,开始有忠党爱国的年轻人出现——伟国,这也是当时很多人谈论的一个角色,人们说年轻人怎么会这样子?忠党爱国、仇视自由派,很多朋友都很震惊的,他们说怎么会有这样的年轻人?当时只有一个年轻读者,他告诉我,他在清华大学,一半的同学都是伟国这样的人。觉得自己是精英,觉得自己要继承这个国家,是以后的胜利者。
这些死的人身上都有历史,但那又怎么样?如果我们没有活人记得他,根本就没用了,什么历史都没用了。
在虚无边缘试探
张:你提到这个自由派朋友说你在历史寓言里,忽视了他们行动的主体性,我想到一个一直以来蛮根本的好奇:当你试图从一个大框架,建立对历史通透的阐释,并从这阐释延伸到预测的时候,怎样避免陷入某种虚无?比如《盛世》里对中国走向的预言,比如《北京零公里》里,统治者走马灯一样在北京城登场又离场,在权力中心留下一代代死于非命的人⋯⋯作为一个写作者,怎样避免自己陷入虚无?
陈:我觉得这是小说想像的好处。如果我是用,理论或思想的逻辑要推演下去,就只能推到一个比较单一的结论,往往把自己弄得走进一个牛角尖,要么就没希望,要么就充满希望,要么就移民离开,要么就投靠中央。如果单纯策略理性地、或者利益导向地去考虑,都会推到一个清楚的立场。恰恰小说是可以含糊的,是模棱两可的,用小说去想的时候,不用一面倒,可以让很多矛盾的东西搭在一起,并且能多义并存的。我以前说过,我自认自己首先是知识分子的身份,然后才是小说家。但是在小说经验里,是能把我自己一些很含糊的感觉,稍微准确地说出来,说出来的时候,又已经跟我原来想的不一样了。故事里好像永远都没有一个清楚的结论,常常有这么多含糊的人物,你都不知道是好人还是坏人,但反而就能说出点东西。
张:说到知识分子的身份,我留意到在《北京零公里》里,有一条暗线,从晚明的李贽写到清末的谭嗣同、民国的鲁迅、李大钊,他们在他们的时代,都是很难被归类的知识分子,但似乎是你欣赏的某种知识分子的传统,作为读者会觉得像是你的精神自况。
陈:可以这样说。他们都是特别拽(注:骄傲)的人,特别各色(注:难以被任何力量消化的与众不同),都是跟当时的主流不合的。他们并不是完全跟后来认为是正确的政治的立场一样,鲁迅最明显,你说其实他属于哪一边?都说不清楚,他谁都骂是吧?这都是很难的位置。他们都是站在一些没有位置的位置里面说话的。可以说是左右不是人的一种位置。
张:你也用了常用的那句话来形容李贽——“活出时代的矛盾”。你说他们活在时代的矛盾中绝不妥协,但也写到,他们没有办法走出时代的局限,因为他们恰逢一个时代没有提供出路的时刻。
陈:好像是这样子,鲁迅也是,他如果再活下去,不知怎么样了,鲁迅再活30年是有可能的,就可能好像张东荪那样坐牢坐死了。他们都在时代里面,但可能最后都没有什么好结果。和我们一样。但是什么是好结果?做国师是好结果吗?谁知道。
每个人都活在一念之间,有人在爱里,有人在恨里,但就算活在恐惧里,也是很简单的。他多累。
张:你的小说设定是一个阴间的故事,因为这个设定,不同朝代的历史人物——多半是死于非命的,可以在这里相遇,相当于可以把不同朝代的历史压缩在这个空间里,不同时代的知识分子也可以这样出场,比如从文天祥到一直写到六四死难者。
陈:每个城市都有死于非命的人。但是北京特别多,这里是兵家必争、帝王所在,所以杀气特别重,故意打仗也好,皇帝处死也好,上千人集体凌迟,这种事比比皆是。北京惨死的人太多了,所以形成了这样一个空间。他们不能好像其他人一样,死掉就死掉了,上天堂或者下地狱了,而是因为死于非命,聚集在这样一个空间。六四是北京到目前为止经历的最后一次屠杀。之后没有再出现这么大规模的一个屠杀。所以六四死难者,是小说的第一人称主角。但这个空间并没有解散,尽管这么多年没有屠杀了。为什么?不知道。反正它还没解散。The party is not over yet。
张:另一个很妙的设定,你说他们都困在自己死亡时的一念之间,不关心别的事情,所以他们尽管都聚集在这个空间,但无法交流,也没有沟通。
陈:对,没法交流,没兴趣交流。这些死的人身上都有历史,但那又怎么样?如果我们没有活人记得他,根本就没用了,什么历史都没用了。文天祥可能有人记得,六四的人再过50年,可能没人记得了。
张:这里的确像是一个隐喻,死者无法交流,也就是说,历史如果不被反复的讲,不被生者表述,其实是没有意义的,甚至是不存在的。
陈:对,历史要反复的讲,要有沟通有传播。不然没意思,就算这个主人公,这个执著于做个历史学家、死在六四的年轻人,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写出来,谁看?没人看。好惨的,我觉得这是挺惨的一个事件。其实很多东西是没意义的。你看,虚无来了(笑)。
张:刚才就是想问这个,你写成这样,怎样可以不滑进虚无的生活?
陈:是有点滑进的。小说里差一点点,差不多要滑进虚无了。虽然这个小朋友(指小说主人公)他自己很努力,还在写历史,他也知道写了没人看,但是他就身不由己,因为他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这个,他困在这个念头里,唯一知道的就是继续做这个事。很多活着的人不也是这样么?知道没用,还拼命要写。很多学者也是这样,明知道没人看,写了也在当今出版不了,没人看得到,何必做呢?还是继续做。
张:是,你要把那种很深的悲哀感写出来,就一定是在虚无的边缘试探了。
陈:对,而且这么疯狂。这个小朋友,写了这么长,这么长,说了这么多话,这么疯狂的一个人,都,有什么意思呢?没意思的。你想想看,他何必去查这么多历史资料?他在小说里整天自己怀疑自己。人家都开开心心的,他多累。每个人都活在一念之间,有人在爱里,有人在恨里,但就算活在恐惧里,也是很简单的。他多累。
这确实很悲的。但可能也是人类的命运。我们以前觉得有历史经验可以传承,好像一本历史书就什么都说清楚了。没有这个事,因为大家都不看的话,还有什么历史?今天许多人,完全不知道中国历史发生过什么,觉得自己国家特别好。
都好像终结了,中国对他们来说也是,不再有可能性了。
对“北京”的责任
张:在你的小说里,完全可以体认到这种悲哀,但读完,还是留有一点不甘心,也体会到作者的不甘心。你还是花了巨大的篇幅,把整个北京的历史写得非常清楚、完整,简直像一本通识读本那样清楚。
陈:对,其实是故意写清楚的。我的确是希望在小说里面,藏了压缩的历史,希望,万一,偶然,真的,有没有这样的机会:有一个人,不知道北京历史的,如果他愿意看进去小说,他就可以知道北京,就有点轮廓感觉了。这是我有意要做的事。到底什么叫历史写作?什么叫小说写作?我想可以混在一起的。我没想到写这么长,我本来想整本书20万字左右,结果写到30万字,但我没办法,因为这么多历史,我不想漏掉任何一个。当然漏掉很多东西了,但应该让人们记住的,我希望都在里面。
张:读小说时,很感动的一点是,它有一个其它小说很少见的“常民”视角,是为北京普通人写的一本书。
陈:北京太复杂了。我们今天看到的北京,常常是电视剧里帝王的生活,其实真的挺不堪的。北京从来不是为了北京人而设立的,每一个外来统治者都把本地人要么赶走,要么强迫他们转变。连城市建设,都从来没想著让北京人住好一点,就是统治者要怎样弄,就把它全面改造⋯⋯想想梁思成哭过的北京。
张:这样的视角和写法,是一个香港人对北京的感情吗?
陈:我觉得是一种责任。我在北京住的太久了,觉得应该写一个东西,关于这里。现在北京小说家很少写北京,上世纪30年代还有京派作家,到改革开放之后,有过一批不是北京人的作家去写京味儿小说的,还有王朔这样的“新京派”,但80年代之后,奇怪地就是不多。在北京的很多作家,比如余华、莫言他们他们,都不写北京。
张:所以你觉得是自己在北京住了20年的一个责任。
陈:是有这个感觉,哪怕我用个外人身份,都觉得应该写一点。我也没什么压力,因为没有真的北京人了。北京没有一个真、纯北京人的这种概念。住在北京城里的,基本都不是本土的北京人,原来的居民都已经搬出去了。我也没有压力,要用所谓北京话来说、来写北京。你现在如果要写香港,可能有人要求用很香港的港语,包括脏话要写进去的,要真实,才算是香港人写,是吧?香港是在这样一个阶段。北京恰恰相反,已经没有这么纯粹的京味存在了,北京没有北京语这回事,因为大部分人平常说话都不是这样子。
我们不要忘了,一次大战之前,每个国家的人都很想打个仗。
终局之战与加速主义
张:所以对北京的写作,也很像是一种重建。一代一代的人都在用文字呈现一个想象中的北京。
陈:对,但这种重建,往往是文化精英的北京。王朔写的是军队大院的北京,大院是外地人来的。张北海的《侠隐》重建了一个民国后、日据前的北京。那个味道可能是最典型的北京,1928年民国政府迁都到南京,直到1933年日本到来之前,这几年,不是“帝都”了,是一个纯粹民间的北京,什么都不是,穷的哒哒地,很苦的北京。如果真有什么北京风格,那就是最北京的时代。真的北京人当家作主就是这五六年了,是张北海小说的时代。“老北京”就是从那个时代的北京带过来的。老舍建立出来的老北京,也是那几个时代的东西。
张:写完这本书,你还会留在北京吗?
陈:我还是想留在北京。我想要知道中国会发生什么,就像我当初刚搬来北京时一样。虽然回头看看十几年之后到今天这个地步,我都挺沮丧的,但是还是要看下去。的确很多朋友都走了,都不想再看下去了。有人移民了。美国报纸的记者都给赶出去了。创作的人,现在没有一个有地方可以发表了。说点话可能会被抓起来。都好像终结了,中国对他们来说也是,不再有可能性了。
张:那你现在选择留在北京,和之前选择去北京,心态有差别吗?
陈:有差别。以前真的觉得一定会写很多东西,做很多事。有一个阶段,我特别想理解中国知识分子的讨论,他们的视角,他们的思想资源从哪里来。如果他们说了一本书,说自己很受影响,我竟然没听过,我就有点不能接受,差不多有10年我都在追这些东西。我也想写“中国往何处去”这样的东西啊,但谁都写不出来,对不对?(笑)现在不同了,我不见得再能写什么东西,也甚至不一定还能感觉到什么东西,但是我想我还是应该在那里。
张:见证?
陈:不敢说这么厉害,可能只是“在场”。我没有把自己放在一个,要不断报道当时情况的位置。但我希望自己“在场”。
张:所以你现在不想“中国往何处去”这种问题了吗?
陈:你说没想过吗?也不是,我最近在写一篇长文章,题目叫《终局的开局》。许多事已经进入终局,但是才刚开始,这件事情,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有共识,尤其是疫情之后。副标题是:中美争霸与最后的人类世纪。我相信21世纪是最后的人类世纪,以后可能就算有人,但已经不是我们现在这种“人”,或人也不是像现在这样主导。人类世纪本来没剩下太久了,这个时候还来一场中美争霸,国际上很多关系快速变化,以前的全球合作治理都可能做不到,我们已经避免不了进入一个局,要这么下去。中国往何处去,要放在这个新局里谈了。
张:谈终局,人们很容易就直接谈到战争。甚至很多人其实在召唤战争想像,为了自己的需要。因为“终局的开局”很难熬,充满不确定性,在各个国家的本土造成无数危机,相比之下,人们甚至宁可追求一个确定的糟糕的东西,比如对战争的想像。
陈:对,但那就惨了。一战当年开打的时候,大家都很兴奋。现在也是,有一个词最近很流行叫“加速主义”(accelerationism)。它是什么?就是香港人说的“揽炒”心态。当年轻人开始揽炒的时候,没想到政府也这么喜欢揽炒,没想到北京也揽炒,根本不在乎香港变成一个普通的中国城市,然后特朗普也揽炒。大家有矛盾了,不再是小打小闹,然后打补丁,解决矛盾,在限制里追求让世界能好一点;而是索性不补了,要不就一起死一次,加速死一次再说,然后从零开始。这可能是一种新的心态,也没有什么理性的政治家存在的空间。
张:你觉得为什么会突然有这种集体心态?
陈:真的不知道。但是我们不要忘了,一次大战之前,每个国家的人都很想打个仗。所以宣布打仗时,大家都兴奋得不得了,开心得不得了,年轻人都马上去参战,就可能有这种心理,来吧,我们打吧,死吧。我们经过两次大战,终于回到了中间路线,想世界慢慢改好,就算是慢一点,都要理性讨论,慢慢改。现在中间路线又没人要了。
张:中间路线的人都压进了活货哪吒城里面。
陈:是有点变成这样子。比如在香港问题上,我一直到最近几年还在主张,回到一国两制,起码是真的一国两制。但现在我也完全不想说了,说也没人要听。你北京跟香港政府已经做到这样子,还怎么说?不要对立,不要把彼此当敌人?不用说了,已经做了。中间位置早就没有了,现在在中间地带就变成活货了,里外不是人。
精彩的訪問,看了就想馬上拜讀小說!
小編,倒數第二段,裡面寫成了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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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擁抱「攬炒」說成是意在毁滅,是徹頭徹尾的誤讀,因為下聯是「火鳳湼槃」。如果有明確的笨略意向,何以稱「非理智」?策略失敗了也不能解讀為「死乾淨最好」。
把攬炒理解為非理智,是把一個東西矮化,繼而更容易消化。至於「用盡全身的力氣憎恨與此有關的一切事物,這是人性」,武斷而流於粗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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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加速主義,if we burn you burn with us的攬炒是如何在香港年輕人間取得市場,我個人覺得可能是來自於被本應是自己人的香港政府、警察痛打後產生的情緒化仇恨,還有對共產黨的徹底不信任。
攬炒當然是不理智,是雙輸,但人的想法不總是理智優先,被傷害後產生仇恨再正常不過,被虐待蹂躪卻打不回去的人會用盡全身的力氣憎恨與此有關的一切事物,這是人性。
同時,共產黨顯然沒有契約精神,它的所有保證承諾都顯然不過是權宜之計和明明白白的謊言,達成任何形式的協議來改善現狀也自然不再可能。
假如唯有終局之戰能讓這份憎恨平息,那就死吧,死乾淨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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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头的那段独白,真是好经典。没有了听众的说或不说,本来就毫无目的性可言,自然也就没有了任何限制,所以这可能才是最为自由的写作。可叹的是,即使有了这样的自由,是否也正如活货哪吒城中的活货们一样,如十三岁的小朋友一样,反而活在了虚无中,活在了虚无的北京城中。
列队欢迎张前前主编再给端传媒供稿……
@恒久一心 你低估了陳冠中和牛津
老陳粉絲前來報到
买电子版书籍给大陆人!
令我想看這小說。
《盛世》是2009年出版的,不可能是“2019年1月”写的。
精彩
What a mind sho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