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使用的「物」:不依賴跨國集團與連鎖店的生活方式

數年前,我默默跟自己約定,往後買穿的、用的,都盡量挑相熟的人製作的。日子久了,家裡大部份用品都能喊出名字來。
土屋美恵子在奈良開墾了近千平方米的棉花田。
生活方式 風物 飲食

深秋了,我的外出服還是那條白色麻質的褲子。麻布不單薄仍通風,天冷時便在內裡打加一條褲襪,自己沒感不自在,丈夫反而看在眼裡,冷在皮膚上。「不如叫冨永先生的太太用厚的布料再造一條吧。」冨永先生是丈夫的朋友,我的白麻褲,就是他太太替我造的。

冨永先生在京都開設古道具店,前舖後居,二樓一個採光最好的房間,他給太太作為造衣服的工房。原木樑柱、泥土牆壁,幾台衣車(縫紉機)、衣服的模版、紙樣與布料,把房間填得滿滿。與偏廳相隔的那面牆全是落地玻璃,朝街的牆上則鑲了巨形的玻璃窗。去年冬天我們去他家辦忘年會,晚上在偏廳留宿,早上起得太早,我睜著眼,透過重重玻璃看著窗外光禿禿的樹枝搖啊搖,陽光揚起了微塵。以後穿起那條白麻褲,便想起那個清涼的冬季早晨。

種棉、編線、織布,再造成衣服,土屋美恵子造出生於奈良長於奈良的衣服。
種棉、編線、織布,再造成衣服,土屋美恵子造出生於奈良長於奈良的衣服。

數年前,我默默跟自己約定,往後買穿的、用的,都盡量挑相熟的人製作的。日子久了,家裡大部份用品都能喊出名字來。「安藤先生」是青瓷釉的早餐碟子。「內田先生」是兩口土色的茶杯。「三谷先生」洗完得倒著放,可防此木盆變形彎曲。「大谷先生」到家不久,額角不小心給我撞崩了——我是指那口平底土鍋。野餐時帶著「Daniela」,Daniela,我們的意大利朋友,她是請居於西班牙小鎮的婆婆們造的籐藍子,裝著我們的咖啡與三文治。我們總不自覺地直接喚出製作者的名字作為物品的描述,喚得彷彿這些熟人們都在身旁。

起初作這決定,不過是因為使用這些東西時,錯覺朋友常在左右,有一種模糊的豐足與幸福感。起初我以為這豐足與幸福,是因為東西出自親近的人之手,便滲著人情;後來才慢慢意識到,更重大的原因是,我熟知東西的身世與來龍去脈,這份「熟知」,一點點地消減了我在消費社會裡的不安。

「如果你是一位詩人,你會從一張白紙中看到行雲」,造紙需要樹,植樹需要雨,而無雲不生雨。一行禪師以此解析我們與世事萬物不可割捨的關係。或許我們也能自一件普通的白T恤之中,看到陽光下的棉花球、為生產棉花而承受著過多農藥的農人、塵埃瀰漫的織布廠、為在製衣廠上班的丈夫準備便當的妻子、指紋給布料磨得日漸光滑的服裝設計師、被隨手塞進垃圾箱裡的透明塑膠包裝袋、在貨架前動作迅疾的店員們⋯⋯我們或不熟悉紡織品生產大國孟加拉,但我們跟孟加拉相隔不遠,就只有皮膚跟身上的白T恤的距離。

消費讓我們跟世界連結,而正正因為意識到這點,在享受著消費的樂趣的同時,不安難免隨之而來——連結的線千絲萬縷,仿如巨大無垠的網。即使無法全都細察,有否哪些粗壯的線,通往我們不認同的世界,而它明明清晰可見,我們卻不自覺地閉起眼睛?

土屋美恵子的織布工房。
土屋美恵子的織布工房。

每季新款?你買到的是什麼

2019年5月,《華爾街日報》刊登文章懷疑H&M、GAP、Addidas等大型時裝品牌跟中國購買新彊棉,而製作新彊棉不少工序的工場,包括挑出棉裡的細微雜質等極為繁瑣的工作步驟,都設於新彊的再教育営。沒多久,無印良品就在網頁上發表了新彊棉系列,宣傳文章中寫著:「新彊以人手仔細採摘的有機棉製造的無印良品厚棉布襯衫,設計簡約,柔軟透氣。」

澳洲的ABC新聞對此作了專題報導,質疑無印良品新彊棉的生產,或許涉及到全球正關注的新彊人權問題。對於ABC的查詢,無印良品雖然不願交出製作工場的名單,但承諾會重新考察棉花農田及生產工場的狀況,確保沒有任何違反人權的情況。在量產的品牌裡,無印良品一向予人不壞的印象,講究生活基本素質、推動日本地域性的工藝產業,雖然近年來出品的零食被驗出含有過量的致癌物質,似乎也無減顧客對他的信任。我們無法斷言無印良品的棉衫的生產工序,有哪些是由被無理監禁的新彊維吾爾族人進行的,甚至說不定ABC的專題真的是誤會一場,但正如國際組織Human Rights Watch的中國部主任Sophie Richardson所說:「任何人提到新彊,都只會想到被任意關進再教育營的無辜維吾爾族人,而不會聯想到其棉花有多優質。」企業社會責任不能棄,無印良品以此作為宣傳,難怪被批評是漠視人權問題。

印尼一家成衣廠接到Uniqlo的訂單後,為應付其龐大需求,強迫女工免費加班、減少上廁所的次數,最終在丟失訂單以後,一夜間倒閉,人去樓空,數百名女工因為收不到多月的欠薪交不了租,有些帶著家人睡在工廠,期望賣掉一點機器換點東西餬口——類似的關於Fast Fashion引起的生產災難的報導多不勝數。各個Fast Fashion的時裝品牌擅自挪用獨立設計師的設計已不是新聞,與大型品牌如Celine等幾近相同的出品,亦不時出現在它們的貨架上。而為了維持品牌的運作,不管是衣物還是家具家品的生產商,都大量制作多餘的商品,好讓每年每季每月推陳出新,世界所需要,與其所製造的,完全不合比例。Black Friday誕生,目的就是為過剩的找到買家⋯⋯

消費連結著人與人,家中由土屋美恵子造的紙巾套,總讓我想起她的堅毅與溫柔。
消費連結著人與人,家中由土屋美恵子造的紙巾套,總讓我想起她的堅毅與溫柔。

曾經連續好幾年參觀米蘭家具展,最初一年為創意而興奮莫明,及後卻揮不去這不過是商品促銷活動的想法。我們的生活,是否真的需要不斷湧現的新品?所謂的設計,是為了達至更好的生活,還是為了令金錢運轉?世界經濟非運行不可,即使是後者,又招惹了我什麼?想不通這些問題,我好一陣子推掉所有關乎產品設計的撰稿工作。我始終找不到撰寫那些產品介紹文的立腳點。

美侖美奐的商品在交到我們手上前,在世間兜兜轉轉,掠過之處,或撒下繁花的種子,或將怒放的花田輾成焦土。我們的消費行為,會否不知不覺間使焦土更生靈塗炭?我們花錢消費,換來了商品,也換來更多無形的價值與觀念。我們很難不消費,但面對著企業的不道德、因為經濟發展而衍生出來的扭曲價值觀,我們並非無能為力。正如注重環保的戶外服飾品牌Patagonia的創辦人Yvon Chouinard所言:「唯有改變消費者,企業才會跟著改變,然後政府也會隨之改變。」至少我們可以選擇看見或無視,是支持還是反對。消費是我們發表意見最有效而簡便的方式。買或不買,買什麼,不買什麼。

紙巾套:「物」的力量

時裝品牌Art and Sciences的老闆Sonya Park,在一次私人聚會中說:「你認同他/她的話,得買他/她的東西,那等於是在告訴他/她,你想他/她繼續做下去。」她當時談到年輕時,走進Comme des Garcons的店,對川久保玲的美學及傳達的訊息臣服不已。那時她的錢包太單薄,她在店內繞了一圈又一圈,終於找到她買得起的東西——一雙襪子。她愛透時裝為人帶來的力量,同時恨透Fast Fashion對產業及環境的傷害。在她看來,消費就是有力的投票權,向你認同的價值觀表示最實在的支持,讓你支持的得以持繼。

位於名古屋的直銷所,每天早上附近的農夫都會親自送來蔬果,親自放在貨架上。
位於名古屋的直銷所,每天早上附近的農夫都會親自送來蔬果,親自放在貨架上。

2010年開始在日本生活,對我最大的文化衝擊是「生存方式」的多樣性。辭去大都市裡的高薪厚職遷到鄉下邊種田邊開餐廳的;在山林深處人煙稀少的地方,自己建房子辦和式料理店的;做零工餬口努力作畫的;經營只在周末開店的古道具店的;把家裡客廳作為咖啡廳,每晚在家裡炒咖啡豆的⋯⋯各種職業的人都過得理所當然,不忙著「往上流」,也不覺得自己正在叛離現實。在香港生活時常感香港的環境扼殺了人們對生活方式的想像,租金太貴,生活就壓迫。但雨傘運動後的香港,尤其是近來反送中抗爭中出現的黃色經濟圈,讓大家都意識到手上十元八塊的力量,足以支撐一些我們相信的價值。若不貪一時之便,或因為一點價格差距而去選擇大型連鎖店,每個想要突破根深蒂固的主流價值觀的人,或許就不需要格外的勇氣。

我相信「物」有著各自的力量,在不留神之時影響著我們。木材教人安穩,金屬使人感冰冷,都是這個道理。支持自己所認同的,把它們置在身邊,它們就成為一種提示,提醒自己,有哪些價值觀珍視著,哪些信念想去靠近。在家裡的日常用品之中,由土屋美恵子製作的紙巾套讓我感受至深。紙巾套安安靜靜的,謙遜如此,設計與車線的方式,都非為表現設計者的主張,而是為展示布料的美。土屋美恵子的工房設於奈良,雖非生於此,她卻對此地有著濃厚的責任感。奈良人大都有著莫明奇妙的自卑感,以為自己出生地不及京都等鄰近地區,說到奈良只想到大佛與小鹿。奈良曾經是日本棉花的重要產地,為了讓奈良人為腳下土地感到驕傲,她決定復甦這傳統產業,開墾了近千平方米的棉花田,種棉編線織成布,生於奈良產於奈良的布料,若能走進國際,定能為奈良人帶來一點傲氣。紙巾套的布料非由她生產的棉花造成,但每次目光碰到它時,我總不期然想起那片白光點點棉花田,想著,我們生活在某地,受著某地的人與各個機關及自然的惠澤,予取予求之時,肩膊再狹小,也得負上使之美好的責任。

地產地銷,減少了運輸時需要的資源外,同時令當地的傳統飲食文化更容易保留下來。
地產地銷,減少了運輸時需要的資源外,同時令當地的傳統飲食文化更容易保留下來。

商量做一條褲子

在消費社會裡,生產者的臉大多都不被看見。只要有錢就能簡單地得到想要的東西,按一個鍵就能買到需要的物品,過於便利,我們很容易便忘記物品誕生所需要的辛勞。若生產者被看到,勞苦被看到,物品及食材便會更被珍惜,因過度消費而造成浪費時,就會更感既痛且癢吧。

離我家車程十分鐘的地方,有一家日本農業協會開設的,名為ぐぅぴぃひろば(Gupyi廣場)的超市。日常食用的蔬果,我都盡量在那裡購買。Gupyi廣場賣的大都是鄰近小農生產的農作物,每天早上,居於超市附近的農夫們,都會帶著剛收割的蔬果到來,親自排列在貨架上。我尤其喜歡這裡的貨架,全是水平擺放的,不如一般超市有上下之別,也沒有促銷活動。蔬果都是平躺著的,沒有誰比誰當眼。

農人的名字都標記出來,你會知道誰正在為你的日常飲食而努力。
農人的名字都標記出來,你會知道誰正在為你的日常飲食而努力。

日本在2005年開始由地方政府策訂地產地銷推進計劃,於全國各地設立直銷所,Gupyi廣場亦是直銷所之一。直接跟小農取貨的直銷所,除了為小農們提供更大的銷售管道外,還有不少其他遠大的目標,例如有助提高糧食的自給自足率、發展因應消費者需求的糧食生產、透過「食育」及食材,連結地方的傳統文化等等。而作為消費者,直銷所於我最大的吸引力,莫過於是貨品的種類,在這裡總能找到在大型超市難以遇見的貨品。又像豆子又像山芋的零余子、樣子像薑的菊芋、不同品種的核桃、春季時在山上採來的各種各樣的山菜⋯⋯因為產量或其他原因而甚至流通在一般超市的農產品,因直銷所而流轉到我們手上。蔬果的包裝袋上,都貼著生產者的名字,你會知道,是那位素未謀面的佐藤先生或山本小姐,正在我們鄰近的土地上,花時間為自己及大家生活而努力著。籍著這些看得見的生產者種植的農作物,與這土地、地域連結起來,我清楚知道這片土地能種出怎樣的菜蔬來,也為此地因氣候關係,無法種出比別處更香軟的稻米而婉惜。記得初從京都遷來名古屋時,人生路不熟的陌生與不安,就是借助食材連結著地域,才得以慢慢消減的。

消費方便如此,生活簡便豐足如此,我們買到很多,同時失去很多——美麗的自然環境、因地域差異而生的神祕感、對季節食材的期待、購物時人情與人情的交流⋯⋯這天我總算給冨永太太寫了通電郵,請她依著以往的樣式用灰絨布給我造一條冬季褲子。來回了數通電郵後談好了細節,她說起最近家事繁忙,待年底褲子做好了,再看我要親自去拿還是寄給我。她說好久沒見,我才想到原來上次碰面已是近一年前的事,只是她造的白麻褲,我隔三兩天便套在腳上才感覺不到歲月如飛。我想,還是親自己拿褲子好了,順便待在她的工作室,在燦爛冬日裡,一起喝喝茶聚聚舊,看看她新造的衣服。

讀者評論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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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新彊」應寫為新疆才對吧。

  2. 算是在身体力行地抵抗商品拜物教,但是这篇文章里的实践更是要依靠特定的社会环境才能实现。在现代社会的消费和工业化漩涡中想通过物重拾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需要寻找更多可能的途径。

  3. 最近趁着年末打折季入手了不少快时尚衣物,虽然我也都是深思熟虑之后才理性购买的,一般也都会穿上好几年,但还是隐隐觉得罪过…要好好反思下自己的消费行为…

  4. “若不贪一时之便,或因为一点价格差距而去选择大型连锁店,每个想要突破根深蒂固的主流价值观的人,或许就不需要格外的勇气。”

  5. 虽然这种田园牧歌生活看似很美好,但是我必须要指出一点,文中的主人公在开始这种生活之前,就已经是可以数次前往米兰家具展,财务相对自由。
    所为手中十元八元都有力量的前提是你手中不止那十元八元。
    我还挺想知道作者在文章中避而不谈的——维持这样的生活状态,到底花费几何。
    如此美好意向,它的代价又是什么呢

  6. 以前会谈什么是美好的生活,现在只懂得放假去消费

  7. 感觉应该价格不菲

  8. 很好的生活態度,值得為此向下一代示範的永續生存方式。

  9. 是新“疆”不是新“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