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風光到結業,半世紀香港籐椅店:不知幾時有轉機,不如別做了

「香港精神究竟還有什麼賣點呢?是不是買買買就等於振興到香港?」
「藤藝藤器公司」東主曾先生。攝:鄧家烜/端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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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六下午,何文田的籐藝籐器公司門外人潮不斷。距離結業剩下4天——店外剩下幾張可摺疊的大籐椅,已貼上「已售」,但還有人試坐;店內一地紙箱、報紙和布料,人龍沿著狹小的通道延伸。

72歲的店主曾雲焜獨個應接不暇,一時為客人搬椅,一時接訂單。其他人不耐煩追問有沒有貨、訂造幾錢。有熟客湊過來,曾雲焜笑逐顏開喊出她的姓氏。記者好不容易塞進隊頭,老闆聽到是傳媒後臉有難色,「哎呀,太多了⋯⋯」話音未落,又有客人要付錢。

「1982-2025年,捱得過移民潮、捱得金融風暴、捱得過沙士、捱得過疫情,籐椅夕陽行業咗20多年都捱過去,終於捱不到歲月時光。」曾雲焜的女兒在5月15日在 Threads 上發帖文,宣布父親43年的老店在20日結業。截至5月21日,帖文獲得5千個讚好、一千個私訊的轉發,得到各大媒體的關注。

網民將不捨和懷緬之情投射在結業的消息上。留言區中,有人家中三代用過籐器,說年代不同,將來只成追憶;有人上年拿籐椅到店內翻新,跟老闆聊過天,對技藝會失傳而感可惜;有人每天經過籐器店,感謝它為街道帶來雅致,祝曾雲焜退休愉快。

很多香港人失業,工資被拉低了。你不是做政府工,會很害怕忽然間沒有飯碗,你不知道老闆什麼時候倒閉,也等於我的客人不知道我幾時倒閉——我忽然間的,想不做了。

籐藝籐器公司店主曾雲焜

店內籐椅割價出售,現貨很快一掃而空。訪問開初,曾雲焜主動說:「我沒有打算退休,結束這裡後會繼續做,因為我還可以繼續做,而且手上還有十多個客人。」他在大陸的工廠運作如常,撲空的客人可以以正價訂貨。

有位阿姨嫌貴,跟曾雲焜壓價。他焦燥起來,「唉,有時候做生意困難,你不了解我。每一張都要蝕幾十元,我都賣光了。你再要我便宜一點?你不幫襯,我更開心。」

近年香港經歷經濟低潮,多間老店表示因經營困難而結業,街坊熟客表示感慨。曾雲焜沒料到籐椅店會引起這麼大的輿論,他說人愛懷念,而且在現時環境之下,對突如其來的改變感到憂慮。

「中美貿易戰、關稅戰影響人們的消費心態……還有很多香港人失業,工資被拉低了。你不是做政府工,會很害怕忽然間沒有飯碗,你不知道老闆什麼時候倒閉,也等於我的客人不知道我幾時倒閉——」他說,「我忽然間的,想不做了。」

店內僅餘已被客人訂購的藤椅。攝:鄧家烜/端傳媒

三代人的籐器家業

卡片上,曾雲焜的名字旁邊框著「令光」二字。他是曾氏家族第78代傳人,那是他的譜名,「自家人」看到能互相識別。

就如籐器,家族的傳承是他重要的牽絆。

籐有粗幼之分,粗的作椅子的框架,其餘是輔助籐。曾雲焜有本尺寸簿,記下每個款式所用的籐的長短,師傅會照著在籐上作標誌,將其彎曲。最後用釘將座位、椅背、十字撐和拱門等不同部分合起來。每個年代流行的款式不同,但他說萬變不離其中——籐藝籐器公司正是在這半世紀的變化中走過。

曾雲焜祖籍廣東興寧,那裡從前是貧瘠的山區。他爺爺那輩會以野生籐編織籃子,拿到市場賣;1940年代,曾雲焜的父親為了生計來到香港,在同鄉的籐椅廠學師,幾年後在石硤尾大坑東的木屋區「朱牯仔村」開籐椅廠。

1953年曾雲焜出生,同年木屋區大火,父親在鄰近李鄭屋邨山邊的木屋區再搭建籐椅廠,聘用十多個師傅。七八十年代,政府興建李鄭屋游泳池,他一家和籐椅廠被徙置至慈雲山邨。那時的籐椅廠會經出口商將籐器銷售到外國,但他們人脈有限,便決定開地舖作本銷。何文田有加多利山和窩打老道山,「全部都是有錢人出入的地方」,1982年「籐藝籐器公司」在此落腳。而隨著慈雲山邨在90年代拆卸重建,他父親把工廠移到元朗八鄉。

曾雲焜從小在廠長大,看著師傅每天造籐椅,把骯髒或裂開的籐頭尾剪去,待他們下班後,便掃起地上的籐頭;平日又跟姐姐到山上擔水和爬樓梯送貨,很是辛苦。

他最喜歡的是為父親交貨收錢。曾雲焜說,從前的批發商以期票代替現金,曾家將期票交由中間人兌現,過程中要付佣金,變相蝕錢。他便跟老闆們討價還價:「這款椅是我爸爸設計給你,你接了單又賺到錢卻寫期票,會令我們有損失。」他在八兄弟姊妹中排第二,「不是特別聰明,他(爸爸)覺得我幫得上忙。」小時的他很頑皮,被父親打得最多,現在是守店的人。

坐籐椅是最舒服的,冬暖夏涼。你買一張籐椅回家,可以坐五十年。

曾雲焜

「我爸爸不教人的,自由發揮。」不過曾雲焜畢竟是「太子爺」,聽話的他又懂斟茶遞水,師傅們樂意教他,他也很快上手。父親說「釘架」(釘造籐椅框架)比織籐更需要體力勞動,工資高點,所以他最先學的是拗籐。

籐有彈性,可塑性高。將籐沾水後,師傅會用噴燈燃燒要屈曲的位置附近,軟化後可以用手將彎直和彎曲,而太粗的籐則需要木製的長條形工具「勒馬」來借力。一條籐要浸多久水、用什麼大小的「勒馬」和力度等,都靠師傅的眼光來決定。

一不留神,彎位受太多力會撕裂和起刺,或是籐被折斷,力會卸到「勒馬」上,打中師傅的肋骨。「就像被人用棍拍下來,很痛的,」曾雲焜說每位師傅都曾被打中,「傷了便找跌打酒揉一下。」而他的手腕早已習慣,不會受傷了,更練出強壯的前臂:「70幾歲,手還硬弸弸,你不相信,摸一摸便知道了。」

初中畢業後,曾雲焜曾在製衣廠待過,但薪水不高,他又不喜歡被管和看人面色,最後回到了籐廠。開店後,中三畢業的他被爸爸叫到舖面接單,有時送貨和到籐廠檢查成器。

2001年,父親過世,香港的老師傅也想退休。曾雲焜當時40多歲,在店內20多年,「我淨係識得做籐椅啊嘛。」他找到一位大陸廠家當合作夥伴,他接訂單,對方出貨,他又會到大陸監工,「我的貨一樣做得這麼好,那就繼續做下去。」

曾雲焜喜歡籐椅店的自由,每早回來整理店舖後,他蹲在角落喝茶,櫃上堆滿茶具和茶葉,又有熟客送畫。「自己滿足,有生活,搵到食,覺得很佗佻(休閒),就開心了。做人很簡單,安穩就行了。」他續說,「但這幾年就不安穩了。」

結業前夕,大批市民到訪舖面欲購藤器,曾先生重複解釋店內存貨已於週末特價售罄。攝:鄧家烜/端傳媒

從英女皇訂單到淡靜市道

香港製造的籐椅曾經盛極一時,遠銷歐美。

早在1902年,香港已有首家籐器廠,籐器工業分成傢俬和筐籃兩大類。1950年代初,全港大小籐器工廠估計有二三百間,不少徙置區的居民在家編織維生。當時港製籐器以外銷為主,籐椅佔最多生意,送往北美、澳洲、非洲和英國等。

曾雲焜說其他亞洲地方,例如泰國、馬來西亞和台灣等亦流行籐器,因為亞熱帶地區的夏天炎熱,「坐籐椅是最舒服的,冬暖夏涼。」

勢著浪潮,曾雲焜見證八九十年代的興旺期,「整條皇后大道東有二三十間籐椅店,個個都是很好生意。」洋行盛行的年代,不少外國人受聘來港工作,會添置價簾和手工製作的籐器在家。曾雲焜說當年不少行家的客人是高級政府人員,而他的客源也主要是中產和外國人。

90年代,有位外國人到訪曾雲焜的店打量籐椅。兩個星期後,那人帶翻譯員過來訂造樣板,曾雲焜不敢多問,但相信是英國王室,甚至是英女皇的訂單。他儲了很多印上「Foreign and Commonwealth Office(外交部)」字樣和標誌的訂單,又有「On Her Majesty’s Service」的信封。籐是高級藝術,又是實用派,曾雲焜說漁農署亦曾向他訂製山火拍。

千禧年代,籐椅業衰退,曾雲焜指這跟印尼限制籐料出口、令成本提高、工資和運輸成本上漲,以及大眾口味和消費模式改變有關。「我不用籐椅,用宜家傢俬(IKEA 宜家家居)的更好,三兩年換一套餐椅桌梳化。但是你買一張籐椅回家,可以坐五十年。」

舊曆年前至年後,21日沒有生意,斗零生意都沒有。未試過的,40多年來,今年是第一次。你知不知道幾時有轉機?不知道你不如不要做。

曾雲焜

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和2003年沙士 SARS 時,市況同樣淡靜,「但我都捱過了,忍下忍下就過了。淡靜完後很快就復甦。」但這次由疫情開始的低潮持續更久,雖然香港復常時生意一度好轉,但現在,「因為經濟、貿易戰,影響到很多人心情不好。」

籐器的淡季很長,2月至8月生意都不多,「但你要堅持下去,淡季你繼續做,到旺季很容易補回淡季的虧蝕。」直到農曆新年前後,客人去舊迎新,店舖便變熱鬧。不過今年,「舊曆年前至年後,21日沒有生意,斗零生意都沒有。未試過的,40多年來,今年是第一次。」那時曾雲焜的妻子身體出狀況,他覺得提早關店去探病,也流失了摸門釘的客人。

而且,最近店面的老業主過世,新接手的業主女兒要求曾雲焜日後準時交租,否則會告上法庭。他稱老業主曾與他共渡時艱,月租最貴時為港幣4.3萬元,沙士期間曾調低至1.2萬元,之後慢慢回升至現時的1.8萬元。

「我一聽到沒有人情講,我就決定不做了。」他說自己有能力交租,但生意時好時壞,而他年過七旬,很難申請銀行貸款。「你知不知道幾時有轉機?不知道你不如不要做。」現時市道欠佳,籐器店周遭有不少空舖。

結業的決定來得突然,顧客聽聞後蜂擁而至,有人因為價廉,也有有心人一定要照原價買,曾雲焜都記在心上。他揭開訂單簿:有客人花2900元買窗簾;有人從東涌特意過來,買兩張共11600元的籐椅;太子的港式扒房經理也訂了四張籐椅。

消失前夕才被記起,曾雲焜說他不介意不執著。雖然女兒在網上傳播店舖結業的消息,但他性格本不太喜歡張揚。「人家真的有需要才會幫襯,沒有需要,你為何要逼人來呢?我不會這樣做,亦不會主動打電話說:我不做了,你們過來幫襯。我絕對做不出這件事。」

曾先生仍保留著大疊來自英國皇室的收據和信封,最後一張訂單止於2003年。攝:鄧家烜/端傳媒

「香港精神究竟還有什麼賣點呢?」

一張籐椅不是一天做得起。

曾雲焜

曾雲焜向記者展示剛造好的籐椅子的相片。椅背是精細而密集的籐蓆,編織時要用人手拉扯保持形狀;將籐蓆嵌入籐架時,因為有彎位,亦需要師傅用手擠壓。所以每件籐器的價格視乎製作成本和難度,售幾百元至幾千元不等。

他強調,「籐器是不可以不用手工的,機器是不會織籐。」從前的師傅更會用鎚子打釘,受傷會很容易會破傷風,曾雲焜也試過敲中手指,整片指甲脫落。後來電動槍釘普及,現時很多師傅都不會打釘,他合作的廠家也是用槍釘。

現時,曾雲焜的師傅一天收300多元人工,人手處理所有工序,「一張籐椅不是一天做得起。」

同樣是二三百多元,淘寶上可以買到一張籐椅。曾雲焜說,「那些籐椅根本不是籐椅。」市面有籐椅偷工減料,用短的釘子,「你坐下去才知道,搖下搖下那些就不行了。」

客人念舊,但其實港製籐器已差不多絕跡。曾雲焜說:「沒有很多年了。2000年開始已經沒有香港製造的籐器了。」隨著本地師傅轉行至當年起飛的地盤業、籐料批發商轉到南海和本地市場縮窄,籐器店陸續倒下,行家離場。剩下一位90歲的本地師傅,曾雲焜有時會請他幫忙維修籐椅。

他說香港歷經發展和經濟轉型,工藝被淘汰,就如不會有人在街上擺檔維修籐蓆和磨刀。不過籐器在大陸仍然流行,當地不缺師傅,他不覺得籐器業會式微。曾雲焜的三個子女都從大學畢業,薪金比在籐店高,讓下一代接手「沒意思了」。

他女兒最近再於 Threads 上表示不想傳統手藝的籐器在香港消失,並問若然父親開班教造籐器,會否有人參加。帖文得到逾千個讚好和近百個留言,多數表示有興趣。不過曾雲焜坦言籐業辛苦,沒人肯學,而他在門市工作多年,重拾造籐器也有難度。

「香港人是一窩蜂的潮流。曾經在90年代,香港大部份人都坐籐椅買籐椅,連日本百貨公司吉之島、八佰伴都賣籐椅,」兩間百貨公司一間易名、一間早已結業,「但現在那班人都無了。」

「沒有辦法,每一個行業都有淘汰的日子。」他說,「你留不住也無所謂,我都隨遇而安。你不要太緊張,現在潮流不流行就不流行,我便結業,自己也一把年紀了。」家業沒有傳下去,他再三強調不可惜,也沒有什麼不捨得。「我現在手上還有很多人很多單,我已經覺得很成功,很有滿足感。」

而對於香港,他保持樂觀。「香港是福地來的。每次一個浪潮跌下來,香港又很快爬上去,即是等於現在說地產不好,其實地產現在剛剛是買的時候。」

香港精神究竟還有什麼賣點呢?是不是買買買就等於振興到香港?

郭先生

結業前一天的早上,客人漸漸減退。店內最後一塊的屏風,被28歲的郭先生花了2千多元買走。他正職為攝影師,自幾年前開始用相片紀錄有香港特色的事物。他說屏風很漂亮,自己剛好搬屋,需要添置傢俱。

小時候,郭先生被籐枕頭扯到頭髮,很不喜歡,今次是他為了師傅的手藝而首次入手籐器。「上淘寶或者 IKEA,1000元會有很標準的樣板,或者連運費五六百元都可能有。但這是師傅一輩子的手工積累下來做,或者是一千零一件,存在在香港,我覺得挺有意義。」

郭先生認為小店在高壓的租金下辛苦經營,錢卻未必落到他們身上,而在北上消費和留港消費的爭持中,現在正是好的討論契機。「香港精神究竟還有什麼賣點呢?是不是買買買就等於振興到香港?」

他說,「譬如現在為什麼香港人不願意在這裏消費?某程度上是因為買的款式和淘寶的沒有什麼分別,那為什麼要大家支持呢?你沒有理由以留港消費這樣大的 term 去逼人,始終要有說服人的理由,令大家互相支持。」

曾先生把藤椅洗抹後置於店外待客人取貨,有路人走過試摸。攝:鄧家烜/端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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