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媽媽的女性政黨,台灣歐巴桑們組建了一個怎樣的「生活政黨」?

2024台灣大選的「第五大黨」,是什麼樣子的?
曾代表小歐盟參選2022年三重蘆洲市議員的陳宛。攝:陳焯煇/端傳媒

一顆藍色底、橘色斑塊的恐龍蛋臥在沙池中,2歲3個月大的小蘋果在媽媽陪伴下搖搖晃晃地走過去。這天不時飄著細毛雨,約十位媽媽還是從桃園各區帶著不足5歲的孩子們,來到改造成恐龍主題的中壢新富公園玩耍。

沈佩玲坐在不遠處的石條凳上,看著這群大人小孩,談吐果斷:「既然教育都可以自己來,政治也可以自己來。」

佩玲是兩個十多歲孩子的母親,也是台灣新興小黨、「小民參政歐巴桑聯盟(簡稱小歐盟)」的桃園區召集人、立委選戰總籌。小歐盟在2019年申請成為政黨,9成黨員是女性,政見主張著力在兒童人權、親子友善、性別平權、勞工與環境等,提倡「生活政治」。

2024年台灣大選,除了藍綠白三黨外,這支主要由地方媽媽組成的女性政黨,政黨票得票竟然排在第五位(5/16)。排在她們之前的「時代力量」是小黨中的「大黨」,而歷史比她們更久遠的還有綠黨、社民黨、基進黨等。儘管國會最終的藍綠席位相當,關鍵少數由白色的民眾黨承擔,諸小黨在國會中不得一席,但得票靠前,依然是連小歐盟自己也沒有想到的結果。

「創造奇跡」,有媒體用這樣的字眼形容。

女性政黨、地方媽媽,這些標籤讓島內外眼前一亮。參政不易吧?「我們都是家庭革命的勝利者」,佩玲笑笑。這不是全部。她送我到車站,途中講起有的黨員出來參選遇到的經典困境,「有位媽媽的先生曾很不屑地跟她說:參選?為什麼是你,不是我?」

見證小歐盟出現和發展、桃園「親子共學」領隊之一韻穎,用四個「很笨」來形容地方媽媽自立政黨這件事:「我們在做很笨很笨很笨很笨、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公園裏孩子們一直在跑、叫,摔倒,媽媽在一邊關照,也放手讓孩子自己感受和體會。「我們就是一邊滾動一邊學習,有想法就研究⋯⋯」如果社會主流是想要一個「漂漂亮亮美美好好厲害」的政黨,韻穎覺得,這不是小歐盟。

「我們沒有很厲害、很菁英,我們清楚地知道這一點」。」韻穎十多年前懷著老二、帶著快到幼兒園年齡的老大參加親子共學,堅決不想讓孩子進入師生比超額、老師心有餘力不足的體制教育。雖然沒有在小歐盟裏擔任管理角色,但她對小歐盟的歷史信手拈來。「我們不是傳統政黨,會遭遇很多批評,而且硬傷是要花很多時間,因為每個人的價值觀都不一樣」,「但我們是歐巴桑精神,歐巴桑精神就是那種,眼淚擦一擦!」韻穎轉成台語,「好(hó)了。再來!」

2024年3月19日,中壢新富公園,桃園「親子共學」領隊之一韻穎。
2024年3月19日,中壢新富公園,桃園「親子共學」領隊之一韻穎。

從溜滑梯開始的小民參政

組織小、資金有限,小歐盟至今沒有任何辦公室。

這個政黨源於「親子共學團」,小歐盟的黨員,也幾乎是「親子共學」的素人媽媽們轉型而來。台灣社會趨向少子化,坊間笑言,她們是全台最高生育率,成員間親切互稱單寶媽、雙寶媽、三寶媽。出門在外抱一抱二,孩子的笑鬧聲永不落空。

「親子共學團」是「大腳小腳親子共學團」的簡稱,由「社團法人台灣親子共學教育促進會」推動。這個 NGO 成立於2010年,主要提供0-5歲的親子教育,在全台多地都有開團,提倡「不打、不罵、不威脅、不恐嚇、不利誘」的教養方式。參加的父母很多沒有讓孩子接受體制的學前教育,由親子教育取而代之。

從這個NGO孕育出的小歐盟,起點在共學團常流連的公園與遊樂場。

其中一個重要角色,是佩玲。

佩玲2013年加入親子共學團。2014年,台灣太陽花運動爆發,親子共學團有家長帶孩子在立法院外搭帳篷進駐,這時起,佩玲才開始有意識地關注政治。她從台灣大學電子工程所畢業,做了六、七年法律助理,生下第一個孩子後全職投入家庭:「之前會覺得我過得好就好了,但學運讓我覺得好像不能獨善其身。為下一代應該要做點什麼。」

正逢「親子共學」協助團員增強公共視野,開設了「公民記者課」,佩玲報讀,2015年寫了自己的第一篇公民報導,講擁有最受附近兒童歡迎的溜滑梯的桃園中正公園,將被無預警拆掉。沒想到,這篇文章在網站上得到很高瀏覽量,不少人來詢問有沒有好的結果,「我才意識到原來小小的行動、甚至是從媽媽視角看出去的行動,也可以帶來很多捲動跟改變。」

「小民參政歐巴桑聯盟」的桃園區召集人沈佩玲。攝:陳焯煇/端傳媒
「小民參政歐巴桑聯盟」的桃園區召集人沈佩玲。攝:陳焯煇/端傳媒

那一年,台灣各地公園的兒童遊具(兒童遊玩設施)進行更新,傳統磨石子的大象溜滑梯、火箭溜滑梯、大而長的滑梯坡道⋯⋯都快「絕種」,被更換成一模一樣的塑膠罐頭遊具。包括佩玲在內的NGO倡議者帶動一批媽媽向當地政府抗議,「後來全台很多媽媽都有做這件事,這是做公民報導時完全沒有辦法想象的。」

公園抗爭之初,媽媽們找來民進黨的民意代表(民代)陳情,「可是他在質詢的時候,還會加入自己的意見,或者有他的選票考量。他無法完全從兒童的視角出發,覺得左犧牲一點右犧牲一點,慢慢進步,不要一次要求這麼多。」佩玲對民代感到失望。

2017年,她們開始拜訪社民黨的苗博雅、時代力量的黃國昌(後轉民眾黨)、綠黨的周江杰等政治人物,了解如何從公民走向政治。「每個人都給我們一些觸動,比如民意代表或地方議員跟做公民報導是非常類似,只是他們更有結構地去看預算、然後可以質詢地方官員」,佩玲語調活潑,「我們就是有一種自信覺得,再爛的民意代表都有人頭,那媽媽民意代表是不是也可以?我們就有這個自信,就很開心地報名參選。」

小歐盟政黨召集人張淑惠在一個訪問中解釋小歐盟出現的契機,指通過民代約政府約專家約NGO,過程周折、政策也打折:「既然最清楚孩子需求的是我們,不如我們就來做⋯⋯生活上的事要改變,都是要從政治著手。」

NGO一般有鎖定議題,兒童的處境卻要方方面面去照顧,「對兒童好的環境,會是一個正常工時的環境,爸爸媽媽都能夠去上班,我們也能夠信任現在的教育制度。那麼,就要跟教育部、勞動部、內政部、交通部做抗爭。」 身為媽媽,佩玲深感社會矛盾常要個人來負責,她舉例,帶孩子坐公車,「大家期待小孩不要哭不要打擾其他乘客,也不要摸窗戶又吃手手,」可公車空間不夠兒童友善,「增加了媽媽們的壓力,不想出門,或者傾向自己有車。」

「全部的環境都讓人覺得,我要想辦法照顧好自己,不要對公共服務有任何奢求,我也不要去監督民意代表、指望政府把事情做對。」

在媽媽的角色上,從養育上,她看見了公共政策的缺失,產生了「與政府談」的決心。

2017年「歐巴桑聯盟」以政團方式成立,2019年成為政黨,加上了「小民參政」四個字。2018和2022年,小歐盟都投入地方市議員選舉,2024年首次參選國會。

她們認為,「小民」不一定是意見領袖或擁有經濟能力,但政治應該各階層都能參與。

2022年11月19日,「小民參政歐巴桑聯盟」成員陳宛毓參選新北市三重蘆洲區市議員,在公園舉辦親子選舉活動。攝:林振東/端傳媒
2022年11月19日,「小民參政歐巴桑聯盟」成員陳宛毓參選新北市三重蘆洲區市議員,在公園舉辦親子選舉活動。攝:林振東/端傳媒

芝麻飲和棒棒糖背後的「社會關係博奕」

台北華山公園遊樂場,大象溜滑梯特別的大。曾參選2022年三重蘆洲市議員的陳宛毓告訴我,她來自勞工家庭,大學時就成為了全職媽媽,現在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她原本是比較嚴格控制的人,孩子不能對她安排的衣食住行說不。有一次,她堅持要兒子喝掉一包芝麻飲,兒子跟她對抗,她把人關到了房間裏。

「我現在都覺得好可怕,我只是為了要他喝掉我認為健康的食物⋯⋯我怎麼了,好像只是想要去控制孩子而已。」

孩子不過三歲,她覺得已經陷入缺乏理解的育兒困境。因此加入 「親子共學」,了解教養、兒權、家庭合作的觀念。數年來,她漸漸從控制變為放手。大兒子現在已經十三歲,正帶著另一個弟弟及其他幾個十歲出頭的夥伴們,從南投出發徒步環島,路上沒有大人跟著。

「他們一出門我就膽戰心驚」,宛毓還是緊張的,但前期所有的東西她都沒有過問,「包括錢、行程、他要住哪裏,我都不知道。」她不時在手機上跟十三歲的老大交換訊息,了解行程,「我只要當一個避風港。」

目前擔任小歐盟雙北(台北、新北)黨部主任的賴宣任,在2019年加入親子共學團,她是有過職場經歷的母親,和先生雙薪,因此自稱「三明治世代勞工家庭」。台北大學通訊所畢業後就進了科技公司,「公司說什麼就是什麼,就像老師講什麼就跟著一樣。」加入親子共學幾天,喜歡叨念的她不會說話了, 「我的言語充滿了危險,『你再不怎麼樣,我就怎麼樣;不然我給你這個利誘,你趕快』。」和一兩歲的孩子「討論」?她沒有經驗。

不會說話的直接後果,就是孩子想吃充滿色素的棒棒糖,她阻止不了。

於是她讓兩歲半的孩子棒棒糖大解放,所有糖果都吃,別人不吃的也吃;她一邊跟孩子分享共學團媽媽做的糖漬水果,一邊帶孩子到便利店嘗試解釋成分表。不過她也學到,孩子之間會交換糖果,是一種社交需求。好幾年過去了,現在七歲的女兒在嘗試了眾多糖果之後,感受到天然跟不天然,知道自己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了,「原來其實不太喜歡甜的東西」。棒棒糖一役,宣任體會到不用禁止的方式也可以教育。

小歐盟雙北(台北、新北)黨部主任賴宣任。攝:陳焯煇/端傳媒
小歐盟雙北(台北、新北)黨部主任賴宣任。攝:陳焯煇/端傳媒

通過親子共學改善和親子關係的體驗,令宛毓有信心去跟這個組織做更多的事情。如此她接觸到小歐盟,先是幫黨友輔選,後來自己也跑到一線參選。

這成了她的第一份工作。怎麼形容呢?「看似有工作又沒工作、很忙又不忙、有薪水又沒薪水,先生支持又不支持」,宛毓呵呵笑答。

她也曾經政治冷感,民主參與只剩下投票,但投給誰也不知道。2018年,台灣公投綑綁地方選舉,三項反同法案獲公投通過,宛毓備受打擊:「如果我的孩子是大家眼中的異類,我會竭盡所能保護他/她。」可是,「很多台面上的政客只在想這到底有不有利於選票。」

宣任小時候被阿公阿嬤帶去聽陳水扁激昂演講,原本對政治的理解還有對抗、藍綠,出社會後,慢慢覺得誰當總統都跟自己無關。加入親子共學後,她被帶著討論「廢死」,「欸為什麼進來就說我們要管政治,我們不就是一個教育團體嗎?!」再後來,親子共學一位身障父親在隨團旅行時遇到種種不方便,促使她從交通、住宿等方面理解身障者的處境;一次關於特殊學生(SEN)的討論,又令她想起國中一個偷錢的「低智商」同學。人跟人之間的理解薄弱,做政策應該要幫助弱勢,「政治不應該是把人排出去,而是把人加進來。」

到了宛毓出來參選的時候,宣任已經想要為夥伴當後勤。黨部主任像是協助角色,統整意見、資源分配,北區黨部主任從缺,她剛好來做這件事。

2018年小歐盟參選,宛毓覺得起初大家只是想用另一種方式做倡議,後來摸索到,「就算沒有選上,你的政見和票數,會影響政客決定要不要做事情。」很多時候,事情發生之後,民代才來諮詢意見,「那麼為什麼不在決定政策的那一步就加進去?」

她永遠引以為鑒的,是被關在房裏的兒子閉眼睡覺拒絕跟她溝通的場景。無論是親子關係還是社會關係,人和人的「討論」這件事,「不是只有你的觀點、想法和決定。」

2022年11月21日,首次以政黨身份參選的「小民參政歐巴桑聯盟」在九合一地方選舉全台共推出15位候選人,召開記者會宣布成立「問政監督團」。攝:林振東/端傳媒
2022年11月21日,首次以政黨身份參選的「小民參政歐巴桑聯盟」在九合一地方選舉全台共推出15位候選人,召開記者會宣布成立「問政監督團」。攝:林振東/端傳媒

歐巴桑的選舉

幫宛毓輔選的兩年後,宣任也「出圈」了。2024年包括她在內的13位夥伴一起參選立法院委員(立委)。就是這13人的名單,帶小歐盟進入「第五大黨」的序列。

她們的選舉經費讓人大跌眼鏡,花掉每人20萬共260萬台幣的選舉保證金後,她們只剩下201萬台幣,來跑這場全台卯足力的大選,分到每個人頭上的是15.4萬台幣,約4.1萬港幣。

選戰開始後,從2023年3月底起,各黨就可以收取政治獻金。據《報導者》估算,截至2023年11月、距離投票日還有兩個月時,僅僅是在官方粉絲專頁投放的競選廣告,侯友宜陣營已花費344萬台幣,賴清德186萬、柯文哲104萬、郭台銘96萬。這些是冰山一角,往年的選後盤點所知,各陣營連同總統和立委選舉的總支出,一般是過億。

得票超過3%以上的政黨,選後會獲得每年每票50元台幣的政黨補助金,根據今年的選情,藍綠補助金將年逾2.3億(約5750萬港幣)、民眾黨也有1.5億(約3750萬港幣)。其餘小黨無人超過這個門檻(小歐盟是0.93%),全部為零。

這意味著,榨汁機般用肉身和選舉機器拼搏過一番之後,儘管成績優秀,小歐盟還要繼續用肉身維持黨的運轉,並計劃2026年的地方市議員選舉。

越選越窮?「小黨門檻下修!」小歐盟一直呼籲修法。

佩玲是2024年選舉的總籌,她回憶極致省錢絕招:候選人穿的競選背心拿2022年的舊衣改造;歌手以「捐歌」的方式寫了競選歌曲,由共學媽媽們獻唱;「剩下的就是印文宣⋯⋯還幹嘛了?」她停了下來想。電視廣告、平面廣告、競選文宣、實體看板、車體廣告、其他網路廣告,大黨海陸空萬箭齊發;小歐盟雖也有自己的臉書專頁,也會貼實體的公部門廣告欄,卻會在要將公告修改成符合張貼標準還是堅持自己的主張中,進退兩難。

「陸戰組織肯定是拼不過兩黨啦,時代力量都可以到高中或大學接觸學生,這部分我們還在追。」結合兒童特色,她們做線下的快閃遊戲場,「算是一種很特殊的造勢活動,找到人潮聚集的遊戲場,在旁邊搭橡皮筋或者是繩踢的攤位,孩子也不一定是親子共學,就是公園的自然人流。」被吸引的兒童帶著大人過來,小歐盟就散發文宣、做短演講,「每個人都有認真聽講,後來開票所的數據,辦過遊戲場的票率有比較高一點。」

2022年11月19日,「小民參政歐巴桑聯盟」成員張淑惠參選新北市板橋區市議員,在區內舉辦選舉活動。攝:林振東/端傳媒
2022年11月19日,「小民參政歐巴桑聯盟」成員張淑惠參選新北市板橋區市議員,在區內舉辦選舉活動。攝:林振東/端傳媒

宣任說,一定要把政見說得入口好懂,「要連兒童都聽得懂」。對資金不足,她也有另一番見解:「如果我們握了資助的手的話,想講的話還講得出來嗎?台灣的電視政見發表會也是沒人看的,我們用很多創意方式,反而也是突破。」

跑過地方選舉的宛毓貢獻所見所聞:候選人在路口揮手,「有人找了個體型像他的人揮,而且不止一個、好多個!下雨天穿雨衣,那時疫情反正也戴口罩⋯⋯可是真的有長得很不像的也有人信⋯⋯」她去抽號碼牌,候選人本人來到,照片差很多,她以為是助理,「還有上新聞把自己拍到18歲,本人站海報旁邊,會嚇到。」地方競爭激烈,有人不過陪跑,藍綠基層互相抱怨自己的黨,她也見過了。

「大家覺得政治很黑很髒不要碰,都跟這些選舉文化有關。」宛毓覺得小歐盟有提供另一種選舉樣貌,「不只是一個揮手拜託。我的文化創造,就在行動裏展現。」

不過,資金不足、人力損耗的弊端也是顯而易見的,佩玲競選過兩次地方後就感到「選舉是一件很折磨人性的事情,每天要做很多快速深層的抉擇,跟團隊做非常高張力的溝通。」小歐盟不過百余人,精力有限,加上區域立委是單一票席,完全不可能選上,選舉就變得具有策略性:選地方和選全國兵分二路,而且不斷推出新人——但頻頻換人又無法累積政治名望和信用。小黨數量眾多,廝殺熱烈,選民基於策略考慮,也傾向把政黨票投給最有希望的小黨。這意味著如果沒有做到第一名,就會一直面臨不確定的游離狀態,不過就算做到了第一名,在政黨碎片化、大黨吸納或邊緣化小黨的政治現實中,一切也不是定數。

2018年,小歐盟共推出21位候選人,雖然無人當選,卻有7成候選人的得票數達到退回保證金的門檻;但到2022年,她們推出15人參選,僅2人達到退回保證金門檻。

「2026可能不會再派這麼多人了,也會想把能量投注在某幾個候選人身上⋯⋯對台灣的投票行為來說確實是比較不利的策略。」都會區是她們有優勢且要繼續穩固的基本盤,地方上也想要慢慢成長:選後台東成立了新黨部,夥伴就文青市集鐵花村熄燈事件切入,有蠻好的論述,她們也就放人去經營。

不過,佩玲不擔心沒有媽媽想出來選,「以後孩子大了,媽媽的時間可能更靈活。」選後退黨是台灣選舉的一個常見現象,她自豪地指出,「我們的退黨數量真的蠻低的,架都在選戰期間吵過了,而且都是核心價值的溝通,團隊不是暫時的利益交換,而是有共同理念。」

選後,小歐盟在各地組織和民眾的「見面會」,擴大能見度,招募黨員,從「選舉才能被看到」的處境裏一點一點地往外延。來見面會的人就算沒有入黨,也有許多想和小歐盟商量合作幫忙,「背心不要用到2026年喇!」她們訂下尋求一萬個選民每月200台幣定額募捐、爭取月捐20萬的目標,採訪時大概募到了9萬。

離目標還有些距離,媽媽們另闢蹊徑自立,於是有一個「歐巴桑雞蛋糕」計畫,「早上還在打漿,之後大家會去市集擺攤」。如果銷量好,可以稍微補助小孩的教育跟媽媽的生活。「歐巴桑雞蛋糕」就像做雞蛋仔或章魚小丸子,米漿擠到機器裡,一次可以烙8個;泡麵頭,咪咪眼,金黃色,每一個都是歐巴桑頭的形狀。

「小民參政歐巴桑聯盟」的宣傳品。攝:陳焯煇/端傳媒
「小民參政歐巴桑聯盟」的宣傳品。攝:陳焯煇/端傳媒

說「不」的那個1

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小歐盟都沒有幕僚,過往黨內討論議題,好處是有充分自由、充分時間、充分討論。但是複雜議題操作起來慢、費時費力,有的題目至少討論一週才發出新聞稿。

佩玲記得,2021年全台吵架的藻礁議題,涉及自然科學、環境、工程等領域,光是數據就各家各言,議題門檻高,很多人跟著大風向走。小歐盟選民指望她們響應民進黨變通規劃,後期主導的成員卻認為要跟國民黨合作。最後小歐盟和主導小組分離,用大量時間自學,每天看氣候變化的書,了解台灣的用電量趨勢,經濟模式⋯⋯再形成自己的主張。

而當下一起保母虐童致死案熱燒全台,1歲大一點的孩子在數雙眼睛下死亡,她們就此展開很多討論:民法1085條的父母懲戒權應該移除嗎?保母的待遇和處境是導致施虐的原因嗎?社工訪視為何難以進行?政府對高風險家庭有什麼樣的政策?看法條、看新聞、看記者會、看研究,白天帶小朋友晚上在會議上討論,「大家回覆又回覆,隔一天又覺得缺了什麼,時間就比較長。」

從參選立委到選後,外界對小歐盟多了期待,回應議題需要更迅速和集中。她們多了一個小小的「政策組」。

經歷過大選的小歐盟,慢慢更像一個黨組織了,駛出小港的船,也將面臨更多變數。

就在不久前,她們面臨了一次掉粉風波。

選後的2月,台灣衛福部著手在兩年內修訂《人工生殖法》,有網友提問小歐盟對代孕的意見,恰好政策組成員認識一位想要孩子而不得的單親媽媽,同時受苦於台灣複雜的領養政策,佩玲被這種個人經驗打動:「領養到的時候孩子都要生出來了⋯⋯她第一次找人捐精,第二次考慮代孕。我接觸到的女同志和單身女性,她們並不是出自傳宗接代的念頭想要有孩子,她們覺得婚嫁制度就是對女性的剝削,反而希望獨立撫育自己的孩子。說真的,我會願意支持她,我也思考什麼樣的社會和制度可以照顧到這樣的人。」

小歐盟很快在 Threads 上提出支持代孕合法化的主張。但代孕是不亞於藻礁的敏感題目,委託方不一定是女性,孕母的生育權又與資本主義弊端纏繞,不同國家對利他和商業立場的態度各異,因此主張一出就遭遇翻車,遭批評漠視孕母處境,掉了不少粉絲,「比如反對方認為,尋求代孕的人一定是有錢的混蛋,想要流傳自己菁英的基因⋯⋯我也同意反對方提到的剝削樣態,可能在利他的模式下還是讓孕母權益和身體受損,我是願意做這些討論——如果有制度修補或明確的風險告知,是否也可以把傷害降低到最低呢?」

「但如果一下就說死,完全沒有討論空間,我們反而不是覺得好的氛圍。如果完全只看民意,說真的也不需要政黨了。」

「這次(出回應)確實有點太快了」,宛毓和宣任回應,支持的主張由政策組提出,未經全黨討論,成為檢視討論機制的教訓;「同事小編的口氣也讓議論度升高」,佩玲也反省公開發言的方式。最終議題重回黨內,「什麼形式、如何中介、如何確保孕母的權益?」,她們也想再參考國外經驗,先聽自己還未充分了解的聲音。「我們想討論,可以接受這個形式到什麼程度?如果現在利他,台灣社會是不是可以接受?是不是可以把剝削孕母的機率降到最小?」

如果經過研究發現,制度上根本無法根絕或避免潛在傷害的話,「我們也會放棄代孕合法化的主張。」

2024年3月19日,中壢新富公園,小歐盟的親子共學會,媽媽們為孩子慶祝生日。攝:陳焯煇/端傳媒
2024年3月19日,中壢新富公園,小歐盟的親子共學會,媽媽們為孩子慶祝生日。攝:陳焯煇/端傳媒

不過,就算經歷了這場風波,宛毓和宣任還是很高興現在黨內討論問題還是沒有顧慮,有什麼就提出,並未多了限制。回應有缺失的地方,她們也給予體諒。反而是如果成員意見都太過一致,宛毓會覺得「有點慌張,一致也很可怕欸,大家應該有不同的想法」,她信任多元多於同質。

佩玲聽見,外界有批評小歐盟「媽媽很閒」、「小圈子議題」的聲音,她也檢討「親子共學」過往難受藍領家庭青睞,除了觀念差異,或許也有父母親無暇照顧的問題。「我們也有在想如何轉型,有考慮過非營利幼兒園的形式。」去參加各式各樣的遊行的時候,她們會碰到立場相近的同溫層,但也有選民因為A議題接觸了小歐盟,又對她們在B議題上的主張困惑不解。與公眾的接觸面變大,如何面對選民的意見,也是日後挑戰。

如今,要成為小歐盟的黨員,需要有黨內兩人推薦,對她們來說,能找到志同道合的同伴,比湊人頭更重要。參與選舉的每個候選人都要簽訂「代理人合約」——參選不能超過三屆(12年)——「12年能觸及的議題比較深入,但這中間可能就會有利益關係產生。」

受訪的所有人都覺得,選贏不是目的,那麼目的是什麼?

佩玲不急不緩:「權力上的鬥爭一直不是我們的初衷,我們不願意在過程中犠牲了我們一開始的堅持。」

宛毓覺得自己有理念潔癖:「如果我的政黨跟我說,做某個議題或有某種主張會被討厭、不要碰,或必須要顧慮某些族群和選票,我就真的不會想要在這邊。」她瞪大眼睛,語氣認真。

「有一個老師讓我蠻感動,他說,如果今天有一個人知道自己一定是投反對票,29比1,那個1的聲音就是要讓大家知道有一個人堅決說不行⋯⋯世上真的有為兒童在想的人,也有在為女性思考的人,就算公園會變成停車場,那個1的聲音都代表著這個社會裏面很重要的事情。」

2023年8月20日,還路於民大遊行。攝:陳焯煇/端傳媒
2023年8月20日,還路於民大遊行。攝:陳焯煇/端傳媒

一起生活的政黨夥伴

坐在鞦韆輪胎裏面的小姑娘向天上伸著腳、恣意地笑,「媽媽,推我的背!」她不斷催促。「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到這邊⋯⋯」宣任示意我一起站到鞦韆背後,她用一隻手推女兒的輪胎,喊聲迫切的時候用兩隻手。

「我們這個政黨跟別人比較不一樣,我們是生活上產生的團體,就算我們政治上沒有選上,我們還是一起生活的夥伴。」回到親子共學團的原意,宣任重提生活與政治的關係。

生了兩胎的宣任已經成了全職媽媽,就養育問題,她和先生也吵過很多架,磨合至今,先生多了在家工作的時間,「他比以往享受陪伴小孩,也常一起去參加活動」。以往休假都是出國之類,現在的假日,這個家不是參加遊行、走讀社會議題,就是去參加各式各樣工作坊。

總有兩人無法單獨托育的時候,宣任慶幸親子共學團其實也是個互相托育團,媽媽之間照看一個兩個都是提供多一雙眼,孩子帶在身邊工作,有時也有寓教於樂的功能。

公共之外,這個團體還要不時要給黨內成員的家庭問題滅火。「有成員還沒到政策討論這邊,先生就已經把生活費移掉了。」家內性別不平權,母親的社會資本、文化資本被生生漠視,她們和其他團體一起協助這位成員,希望在生活費被扣掉之餘還能有一點支持。好幾位成員是離婚或單親媽媽,「很多媽媽不知道小孩要不要判給她,所以不敢離婚」,小歐盟還會就這些問題為大家尋找一些法律意見、提出參考。

最年輕的團員謝海菁27歲,沒到世俗認為的「歐巴桑」年紀,因此炎上。「但她都自稱歐巴桑啊,因為『愛管閒事』」,宣任笑言都市人情冷漠,愛管閒事其實就是多問問、多關心身邊的人,「是生活上願意做歐巴桑。」

2024年3月19日,中壢新富公園,小歐盟的親子共學會。攝:陳焯煇/端傳媒
2024年3月19日,中壢新富公園,小歐盟的親子共學會。攝:陳焯煇/端傳媒

我想起在中壢新富公園遇到一位親子共學的媽媽,約三十歲的樣子,帶著第二個不會說話的小小兒子來參加共學。我和媽媽們聊天的時候,小小兒子就在公園地上爬來爬去,一回頭嘴裏叼了一根樹枝,邊爬邊晃。再一回頭,他不知從哪裏找來一輛小汽車模型,玩得正歡,被兩個大孩子拿走了。

小小兒子哇哇大哭,引來媽媽們關心,她們詢問兩個大孩子,「一定要拿走的原因是什麼?」小汽車是另一個男孩的,他睡著了,大孩子不知道他是否願意自己的玩具被這樣拿走。「原來是正義魔人啊!」媽媽們輕輕笑笑。

她們去找了找那個男孩,得到了同意,又把模型送回小小兒子手上,「他同意了喔」,她們向大孩子們喊話,大孩子點點頭,所有人都恢復平常。

小小兒子的母親跟我說:我不是一個典型「好媽媽」。世俗期待的母親標準她自覺無法達到,「母愛偉大」之類,她感到跟這些期望有距離。那天她的臉略有一點蒼白,在雨後的陽光下泛出淺淺的光澤,「但是來這裡跟大家一起,我覺得沒有那麼孤單。」

她們把眼光放長遠,下一代的生活環境,永遠是參與政治的起點。「我們不可能自己好嘛,這個團體有兒童人權的意思。小孩的社會,小孩生小孩的社會,希望可以是更好的社會。」接觸牛鬼蛇神的議題,不斷練習講出自己的想法,跟過去反思、脱出原生的殼,宣任欽佩這樣的大家,也欽佩這樣的自己。

讀者評論 2

會員專屬評論功能升級中,稍後上線。加入會員可閱讀全站內容,享受更多會員福利。
  1. 看到党员们互称单宝妈双宝妈,想到小红书上的宝妈群体,只是后者被提到时总是与家庭的一地鸡毛分不开,我也和很多人一样对她们有刻板印象:固执,莫名其妙自信,围着小孩和老公转,却从没想到可以从家庭出发提出生活政治。再想到宝妈们抱怨简中互联网的“厌童”氛围,形成公民内部的矛盾,小欧盟却从同样的困境中想要寻求公共政策的支持,“与政府谈”,再次惊叹两岸的差异。

  2. 很好的报道👍,小与大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