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很多人得知我是寫小說的,又生活在洛杉磯,都會跟我說:「趕緊趁這一波亞裔影視熱賺點錢。」
這個「亞裔影視熱」似乎真實存在:在2023年的第九十五屆奧斯卡獎頒獎典禮上,《奇異女俠玩救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這部用多重宇宙穿梭來反映華人移民家庭的「燒腦神片」攬下七座重要獎項,楊紫瓊榮膺首位亞裔奧斯卡影后。在今年年初的艾美獎頒獎禮上,另一部講述不同階層亞裔當代人的生活困境的黑色喜劇《齮齕人生》(Beef)成了最大的贏家,黃艾莉(Ali Wong)成為艾美獎首位亞裔視后,美籍韓裔演員Steven Yeun獲封視帝,他還不是第一位亞裔視帝,就在兩年前,《魷魚遊戲》的主演李政宰搶在他之前封帝了。
但對於那些「鼓勵」我趁熱賺錢的話,我的心情很複雜。看到熒幕上的亞裔人群不只是書呆子,功夫明星或者性感女郎,我當然感到欣慰,但我也知道大多數人看到了亞裔影視作品獲獎的光線,並不知曉亞裔電視劇接連遭遇取消的現實:
改編自暢銷漫畫,匯聚包括楊紫瓊、關繼威(Ke Huy Quan)、吳彥祖等明星演員的電視劇《美生中國人》(American Born Chinese)在迪士尼流媒體平台播出僅一季,就遭遇取消。不再被續訂的還有動作電視劇《唐人街戰士》(Warrior),該劇改編自李小龍的原創概念,故事設定於1870年代的華人移民初來乍到的舊金山,磕磕碰碰的三季(第二季就差點被取消)之後,被探索頻道(Discovery Max)取消。就在3月初,才上映兩個月,叫好又叫座的黑色幽默電視劇《孫家兄弟》(The Brothers Sun)遭到了網飛(Netflix)的取消,主演楊紫瓊回應說「心碎了……很難理解為什麼。」
亞裔影視真的全面崛起了嗎?如果說只是出幾部高質量的影視作品,得到美國主流文化界認可,這個目標已經實現了。但獲獎並不意味着成為主流,以上遭遇取消的三部劇中,有兩部都由楊紫瓊參與。獲獎甚至也不意味着亞裔從此就告別白人眼中的有限的幾個類型:影劇圈有所謂的「typecasting」,指演員演來演去只能是同一類的角色;而在《宋家皇朝》演過宋藹齡﹑在《臥虎藏龍》演過鏢師﹑在《昂山素姬》演過緬甸民主運動領袖的楊紫瓊,近年在荷里活製作演的母親角色,卻毫無例外都是「虎媽」。
我想,我們真正渴望的「崛起」,是熒幕上的亞裔人物來自不同階層,文化,有着不同背景,和白人角色一樣豐富多彩。這些亞裔人物有着自己的個性,不再在乎白人怎麼看自己。依照這個標準,亞裔影視取得的進步仍然有限,而且進步的路上佈滿暗坑。
在美國寫華人角色:被政治正確「糾正」的刻板印象
我在美國的愛荷華大學,聖路易斯華盛頓大學以及南加州大學都參加過寫作工作坊。主張政治正確的主流文化讓高校錄取的學生更加多元,以我所在的南加大博士班為例,除我之外的另兩位小說作家一位是白人,一位是非裔,同一屆的非虛構作家則有更多拉美裔以及性少數人士。當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作家聚在一起閱讀彼此的習作,我們會對本族裔群體人物在他人作品中的呈現更加敏感。
在愛荷華的時候,有個白人同學寫了一位英語說不好的亞裔老人鄰居,就被喊作「種族主義者」。還有個男同學,因為小說里出現了一位不太愛說話,性格順從的女性人物,就有女同學喊他是「男性至上主義者」。漸漸地,因為擔心無意中得罪同學,每個人都只敢寫本族裔的人物,如果自己的小說里出現了其他少數族裔的角色,我們儘量讓他們充當正面角色。
但我們的做法其實避重就輕。單一維度的正面角色一樣可以是危害無窮的刻板印象。就好比《格林童話》裡那些善良美麗的公主,不誇張的說,白雪公主和睡美人沒有任何區別。她們的存在是為了給小女孩灌輸傳統的性別觀念:只有美麗,順從的公主才能得到王子的營救,最後擁有幸福的結局。
同樣的,荷里活影史上的那些亞裔刻板印象,是為了讓疊加着性別、種族以及帝國的敘事變得順理成章。例如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華裔演員黃柳霜(Anna May Wong )演的荷花:一個美麗,溫柔的華裔女子,一天無意中救起漂在海上的美國男子,而後深深墜入愛河,其後被拋棄﹑獨自撫養孩子但毫無怨言並希望男方帶孩子去美國然後自殺。類似故事女主角的族裔身分可以隨着美國在亞洲軍事版圖的擴大而更改:時而是日本姑娘(例如以《蝴蝶夫人》為原型的《櫻花戀》),時而是「西貢小姐」(Miss Saigon)。中國姑娘荷花和《西貢小姐》裡的越南姑娘金沒有實質性差異,重複的類型暗示了一種性別化的國際秩序:東方是柔弱、愚昧的女性,西方是強大、開化的男性。美國對亞洲的軍事霸佔,其實是亞洲方面對美國無怨無悔的委身相許。
為避免強化刻板印象(得罪同學),寫作班的同學還有另一種更聰明的操作,用「政治正確」來糾正刻板印象。幾年前,我在南加大的夏季課程碰到過一個野心勃勃的年輕小說寫作者,她想寫一個非裔的牛仔姑娘在19世紀路易斯安那州馳騁的故事。我當時就在想,美國南方歷史的現實是否允許這樣的人物出現?但是對於當今美國的小說界和影視界,這種顧慮或許是多餘的,這樣的人物才能真正打破「刻板印象」的偏見,宣告少數族裔沒有被歷史「噤聲」。
當然,頂着時代錯置的風險打破刻板印象的角色,在近年的影視作品中是存在的:2019年,講述上世紀50年代猶太姑娘Midge探索脫口秀生涯的時代喜劇《漫才梅索太太》(The Marvelous Mrs. Maisel)來到了第三季,Midge的前夫Joel在紐約唐人街租下了便宜的店鋪,開始經營自己的酒吧,也就此邂逅了華人地下賭場老闆的女兒Mei。我觉得Mei的角色就是對黄柳霜的荷花以及龍女等刻板印象的纠正。飾演Mei的是華裔美國演員許瑋倫(Stephanie Ann Hsu),在造型上,她與黃柳霜有幾分相似,烏黑濃厚的劉海下映着一雙用黑眼線放大的黑眼睛,這也曾是黃柳霜驚艷歐美的「中國娃娃」形象。但Mei的角色更像個現代女性,精通中英雙語的她充當着父母和喬爾之間的商業代理,她對中國文化不卑不亢,大膽地拉着Joel跟着中國民歌翩翩起舞,而最後,當她意外懷孕,在結婚和去芝加哥做住院醫生之間,她勇敢地選擇了後者。換而言之,遭到拋棄的不再是華裔女子,而是白人男性。
與梅索太太基於美國喜劇女王Joan Rivers不同,沒有證據表明Mei的角色有任何歷史原型,網上有人舉到著名痛風症專家郁采蘩(Tsai-Fan Yu)的例子,她於1973年被西奈山醫學院聘為該院內科第一位女性正教授,但是她畢業於北京協和醫學院,數據顯示Mei所在的年代少數族裔(更不要說少數族裔女性)入讀美國醫學院的人數非常少。
這個歷史的註腳似乎對現代的影視觀眾不重要,重要的是,經過「糾正」之後的Mei因為多了一些維度,似乎更立體,也更具真實感了。諸如荷花和西貢小姐這樣的亞裔女性往往裝扮非常東方,而且過分性感,她們和白人男性之間的愛情,仿佛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困惑不解的觀眾只能相信那種吸引力來自身體的誘惑,而非兩人精神上的相通。 然而,在《漫才梅索太太》中,Mei和Joel起初只是房東與租客之間的純工作關係,隨着我們被Mei烈火般的性格所征服,我們也可以理解Joel為何會愛上她。這一點是人物塑造方面的進步。
然而,類似的「糾正」也在讓新的亞裔女性類型變得合理。在近年的亞裔大片《奇異女俠玩救宇宙》、《熊抱青春記》(Turning Red)和《孫家兄弟》中,裡面的母親全是「虎媽」。和昔日的荷花和龍女不同,這些母親不僅來自不同的階層背景,而且被添加了一些炫酷的元素以區別於過去的刻板印象:《奇異女俠玩救宇宙》中的母親頂着底層移民的經濟壓力,不敢走錯一步,但也同時在異時空裡扮演從紅毯明星到性少數人士的新潮角色;《熊抱青春記》中的母親則是因為家族和紅熊貓解下不解之緣,紅熊貓至少在低齡觀眾眼裡顯得超級可愛;而《孫家兄弟》中的母親則隱藏着心狠手辣的黑社會過去,堪稱女版「教父」。正因為這些人物在不同電影中各有各的經歷,不再像「荷花」或「西貢小姐」那樣照搬「蝴蝶夫人」的故事,所以當亞裔「虎媽」這一共性角色霸占熒屏時,對於白人觀眾而言,這似乎不是新的刻板印象,而是亞裔人群的真相。
相對而言,政治正確對亞裔男性角色的「糾正」顯得乏善可陳,可謂從一個極端搖擺到另一個極端。直到本世紀初,諸如「被閹割」(emasculated;指被描寫得毫無男性陽剛魅力)的男性以及功夫大師這些刻板印象仍然占據荷里活的大小熒幕,而且異域風情經常被無限放大:1996年高安兄弟的經典電影《雪花高離奇命案》(Fargo)裡唯一的亞裔人物柳田是個猥瑣怪人,是個連孕婦也要勾搭,卻毫無性魅力可言的角色。2001年到2007年的「盜海豪情」系列(Ocean’s Eleven, Ocean’s Twelve, Ocean’s Thirteen)中的小顏,特點是永遠操中文,吃中餐,唯一的存在感來自於前專業馬戲演員的靈活身姿(功夫大師的變種)。這些角色也是單一維度的,他們的行為沒有合理的動機,柳田真的這麼飢不擇食?小顏不會英文,怎麼跟其他大盜交流?所有解釋不通的地方在白人觀眾眼裡,或許就成了:亞裔就是這麼怪咖。
正是因為以上這些角色泛濫成災,才使得2018年美國電影《我的超豪男友》(Crazy Rich Asians)的上映成了標誌性的亞裔文化現象,全球票房高達兩億三千九百萬美金。但是比起Mei對荷花的糾正,這位高大帥氣的亞裔男主角只是用白馬王子的符號去糾正先前更負面的刻板印象。我能夠理解熒幕上出現這個符號對於生活在美國的亞裔男性是多麼重要,網上甚至有人說,《我的超豪男友》拯救了亞裔男性的性生活。可是,我也看到這部電影只是用俗套的劇情和單一維度的正面亞裔人物完成了斂財行為。這也成了近幾年「政治正確」名義下荷里活片場的新型商業模式,用少數族裔陣容或者主角作為噱頭去吸引這部分受眾,借用Reddit上關於亞裔影視的討論區一位激進的網友的評論:「這就是扔肉骨頭餵狗!糟糕的是,我們這些狗總還忍不住去咬。」
壓抑落後的亞洲文化,治癒一切的美國生活
在韓裔美國作家洪朴凱西(Cathy Park Hong)出版於2020年的散文集《輕微感覺:一位美國亞裔的覺醒》(Minor Feelings: An Asian American Reckoning)中,有一段特別提到了她去看19世紀下半葉最初那批亞裔移民歷史照片的感受。那批人是華工,他們被用來取代剛剛解放的黑奴,成為新的廉價勞動力。然而凱西說,看着那些留着辮子的中國人,她無法和他們建立亞裔族群的認同感。
不要說朴凱西,就連我都感到老照片上的中國人是如此陌生。但正是這批同時被晚清和美國出賣的華人移民成了白人種族主義以及刻板印象的載體:他們是異教徒,是威脅西方文明的「黃禍」,是永遠無法融入歐美主流社會的「永恆的外國人」(perpetual foreigner)。這個印象根深蒂固,到現在也沒有褪色。我也聽聞有本土長大的亞裔美國同學常被白人問:你究竟從哪裡來?(Where are you really from?)近年來,隨着主流社會越來越主張政治正確,比起向亞裔提問,白人更傾向於在社交網頁中申明,自己是「真正的美國人」(Real American)。
歐美的大眾文化吸納了這些刻板印象,邪惡的傅滿洲雖然在二十世紀後半葉淡出荷里活大銀幕,可是,但凡亞裔人物出現,他們的異國習俗經常被誇大,而且常常不會說英語或者說蹩腳的英語,暗示他們不屬於這裡。
根據2023年美國南加州大學和Gold House對2022年主流院線以及流媒體平台的七十多部美國主流電視電影的調研,儘管諸如功夫大師以及被閹割的亞裔男性角色依然存在,但不少歷史上的刻板印象已經銷聲匿跡,其中就包括永恆的外國人。
調研的結果雖然符合亞裔人物愈加多元的總趨勢,但我對調研的方法和結論持懷疑的態度。我感到,「永恆的外國人」的形象依然存在,只不過不再依託人物的刻板印象(如不會說英語)實現,而存在於更委婉的敘事話語上。
最好的例子莫過於漫威的兩部首次以少數族裔作為超級英雄的作品:《黑豹》(Black Panther)和《尚氣與十環幫傳奇》(Shang-Chi and the Legend of the Ten Rings)。《黑豹》的故事設定是:倘若歷史上沒有發生西方國家對非洲的殖民以及奴隸買賣,非洲大陸能夠發展出更為先進的文明。換而言之,《黑豹》的責難對象是殖民主義以及黑奴制度。再看《尚氣》,這是一個家族的內部矛盾,是無法處理喪妻之痛的父親轉而操控自己的子女,尚氣也是少有的不需要拯救全世界的漫威英雄,等待他營救的只是中國西南的怡人村莊。也就是說,整個故事和美國毫無關係,這個生活在舊金山的華裔男孩終究還是屬於中國的。
綜合最近幾年影響力最大的四部亞裔陣容的影視作品:《尚氣》、《奇異女俠玩救宇宙》、《齮齕人生》以及《孫家兄弟》,除了主要矛盾存在於亞裔內部這一共同的敘事套路之外,更重要的價值指引或許是:壓抑落後的亞洲文化,治癒一切的美國生活。
這些熱度很高的電影幾乎不是對母親喊打喊殺,就是對父親動刀動槍,鮮少看到開明快樂的亞裔家庭。好比最新的《孫家兄弟》,該劇講述了台灣孫氏黑幫首領遭受幫派暗殺,其長子Charles為了保護多年不見的母親Eileen以及弟弟Bruce來到洛杉磯。對Charles來說,台北和洛杉磯是完全不同的兩極:在台北的他生活在父親的全面操控下,在「家庭責任」的名義下,他成了父親的御用殺手;真正讓他感到快樂的是加州的生活,他在這裡重遇青梅竹馬的姑娘,看到弟弟義無反顧地追求即興表演夢想,他也夢想着可以開一家烘培店。這裡有一個直接的對應:亞洲等於封建家長制和壓抑,美國等於個體自由和幸福。影視劇中的弒父或弒母有着濃重的象徵意味:只有與亞洲家庭傳統斬斷關聯,才能擁抱快樂的美式生活。
《奇異女俠玩救宇宙》製造了少許平衡,雖然母親所代表的緊密的中國家庭文化造成了代際之間的壓抑關係,間接剝奪了女兒對自由的追求甚至喪失了人生的意義,但必須指出,片中的父親也代表着來自中國的智慧——萬事以和為貴。只不過,父親的那套文化符碼既說服不了妻子,也說服不了女兒,最終起作用的是美國主流又甜蜜又膚淺的「愛拯救一切」。
《齮齕人生》的基調無疑是這幾部作品中最悲哀的。由Ali Wong飾演的Amy說:「西方的心理治療對東方人沒用」(Western therapy doesn’t work on eastern minds)。對於西方中產階級生活的必備項目心理治療,電影確實有嘲諷的意思,如影片伊始挑起路怒的Amy回家,丈夫都沒有耐心聽她說完,就要她做深呼吸,然後寫感恩日誌。但當Amy和Steven Yeun的角色之間的矛盾發酵,觀眾看到的是,密不透風的亞裔家庭文化已經深入亞裔人的骨髓,連主張自由快樂的美國也拯救不了他們。本片導演李成真(Lee Sung Jin)接受採訪時說,他力求顛覆主流美國文化下的「模範少數族裔」(model minority)類型,而他所採取的方式正是呈現這些人物並不完美。然而,他似乎用壓抑的亞裔文化為模範少數族裔找到了一個合理的解釋,這些人物之所以千瘡百孔,是由亞裔父母的高期望值(而非美國主流文化的排斥或高度資本主義的經濟形態)所導致。
重新定義亞裔文化
當今美國語境中頻繁使用的「亞裔」一詞其實只有逾半個世紀的歷史。1968年,隨着非裔民權運動的推進以及反對越南戰爭的呼聲高漲,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學生市岡裕次(Yuji Ichioka)和艾瑪·吉(Emma Gee)創建了「亞裔政治聯盟」(Asian American Political Alliance, AAPA),這被認為是「亞裔」一詞的來源。
不過,亞裔群體和非裔,拉美裔迥然不同。如果說非裔共同承受過被奴役的歷史創傷,拉美裔大多數講西班牙語,承接着西班牙殖民遺產,亞裔則是一大群操不同語言,甚至父母或祖輩的國家之間還互相衝突的人。亞裔群體產生之初就伴隨着身份焦慮:要如何找到這群人的共同經歷,又要如何凝聚文化差異如此之大的族群?
1970年至1990年,為了反對荷里活熒幕上呈現的亞裔刻板印象,獨立導演人,現任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教授的Renee Tajima提出她對亞裔美國電影的倡議,簡單來說,她為「亞裔」找到的共同背景是「經受過西方國家的支配」,而抗爭的方法則是「東方化的西方」,或說繼續在電影中呈現真實的亞裔文化。(Renee Tajima《改變形象:亞裔美國獨立電影 1970-1990》(Moving the Image: Asian American Independent Filmmaking 1970-1990))
那二十年見證了亞裔獨立導演的黃金時期,華裔導演王穎(Wayne Wang)拍出了《點心》(Dim Sum: A Little Bit of Heart),用細膩委婉的鏡頭,講述了一個移民母親在生命的最後時期希望女兒能夠尋到好歸屬;日裔導演杜安·久保(Duane Kubo)拍出了《巡遊J城》(Cruisin’ J-Town),紀錄了一支流行樂團的生命軌跡,穿插着非裔,亞裔以及拉美裔的文化影響。為了確保對亞裔文化的呈現是真實的,這些電影都多少帶有紀錄片的風格,但這短暫而寶貴的二十年終結於1993年,以王穎接拍荷里活首部全亞裔陣容電影《喜福會》(The Joy Luck Club)作為標誌,也宣告這些獨立電影人被荷里活主流大舉收編。電影《喜福會》在不少亞裔學者看來,是通過放大刻板印象來取得更多的讀者,背叛了昔日亞裔獨立電影拒絕向主流白人話語妥協的初衷。此後,亞裔電影學者如君·岡田(Jun Okada)觀察到了「後族裔電影」(post-racial films)的現象,簡單說,在這些電影裡,亞裔人物的族裔只是身份標識的一部分,劇情與族裔無關。把族裔和電影解綁似乎給了很多千禧年後湧現的亞裔電影人一種遲來的自由,當電影的焦點不在族裔本身,族裔內部迥異於西方的習俗和文化元素就就不至於無限放大,亞裔角色似乎也顯得更「美國」,而非更「亞洲」。
李美琪(Maggie Q)是比較典型的例子。她剛來到荷里活時所飾演的角色都有着亞裔化的名字,但到了2010年後,不論是她主演的動作懸疑劇《尼基塔》(Nikita,2010-2013)還是政治陰謀劇《白宮危機》(Designated Survivor),族裔身份都比較曖昧(race-agnostic ),即族裔身份與人物的故事線無關。
在2023年南加州大學和Gold House的調研報告中,另一個重要的發現是大多數美國主流的影視作品中亞裔人物都有着如此曖昧的族裔身份。看起來,似乎是亞裔演員成功拒絕了白人的定義,拓寬了戲路,但實際上卻讓亞裔演員成了白人特權的點綴和延展。同是南加大的調研指出,,雖然平均每一集電視劇有15%亞裔角色,但是大多數的亞裔角色從不跟另一個亞裔角色講話;倘若影視劇中的亞裔女性有伴侶,半數以上的伴侶是白人男性。李美琪在荷里活大片中的男搭檔都是白人。(今年剛在亞馬遜流媒體上線的《史密斯夫婦》(Mr.& Mrs. Smith)使用了亞裔和非裔的情侶檔,類似的政治正確的「糾正」或許會成為未來的趨勢。)
重提Renee Tajima的倡議,並不是想表達對亞裔影視現狀的不滿,而是我在近些年幾部高質量的亞裔影視作品看到了另一種定義亞裔文化的可能性:亞裔的共同背景仍然是「曾受到西方國家的主導」,而「東方化的西方」不再是添加表面的文化噱頭,比如麻將,太極,泡菜,茶道,而是傳承跨太平洋亞裔影視傳統。
雖然到了今天,還是有很多亞裔電影玩弄着膚淺的文化習俗,好比《熊抱青春記》,中國文化的標記(寺廟,旗袍,招魂)痕跡很重,我也弄不懂為什麼影片裡的母親連回到家裡都不換睡衣,而是繼續穿着旗袍。但近幾年的亞裔電影裡確實可見對亞洲以及亞裔電影遺產的傳承。電影《奇異女俠玩救宇宙》有着不少對香港電影工業黃金時代的致敬手勢:周星馳的無厘頭元素,王家衛的鏡頭美學,邵氏電影的功夫等。《齮齕人生》則可以看到韓國電影中對於戲劇節奏的精準把握。《孫家兄弟》在融入了台灣流行歌曲以及偶像劇的元素之外,還有一集特別來到了著名韓裔影星約翰·趙(John Cho)的虛構豪宅,表達了對亞裔影人的驕傲。
這些傳承的手勢來自這半個世紀以來亞洲電影在世界範圍內所取得的驚人成就。2016年非裔導演Barry Jenkins指導的電影《月亮喜歡藍》(Moonlight)斬獲了多項奧斯卡獎項。談及電影影響時,Jenkins特別提到了台灣導演侯孝賢。有心的觀眾可以看到《月亮喜歡藍》在結構與鏡頭語言上對《最好的時光》的沿襲。
更重要的是,這些亞裔影視作品中還可以看到不同地域、族裔以及階層文化的對話。《奇異女俠玩救宇宙》的後現代拼貼版圖還包括《標殺令》(Kill Bill)、《22世紀殺人網絡》(The Matrix)、《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五星級大鼠》(Ratatouille)、《瑞克和莫蒂》(Rick and Morty)等等五花八門的美國影片。《齮齕人生》的每一集片頭都在與高雅文化對話:第一集的標題「鳥兒不在歌唱,而是在痛苦地嘶鳴」來自德國電影大師荷索(Werner Herzog)1982年的紀錄片《夢想的負擔》(Burden of Dreams),之後的標題也都來自包括Sylvia Plath、卡夫卡、西蒙·波娃等作家的作品,而這些令人驚艷的標題插畫都是韓裔畫家崔大衛(David Choe)帶領團隊在不同風格畫家的作品基礎上進行二度創作的。《孫家兄弟》則隨處可見塔倫天奴(Quentin Tarantino)以及高安兄弟(Coen Brothers)「邪典電影」的影響,而音樂方面,和台灣流行音樂進行對話的是美國說唱音樂。
或許是因為我住在加州,我尤其鍾愛《孫家兄弟》對洛杉磯的呈現。儘管如前所述,影片中自由美好的加州(美國)是作為家長制操控之下的台灣的對立面出現,但《孫家兄弟》也試圖為美國文化做出新的定義:墨西哥美食,火鍋,韓國乾脆麵,大學校園,夜總會,即興表演俱樂部,韓式汗蒸……令Charles所感到自由快樂的美國必須建立在尊重不同文化生活方式的基礎之上。和《熊抱青春記》、《齮齕人生》、《奇異女俠玩救宇宙》都不同,《孫家兄弟》裡的白人角色僅出現在電視機里的《大英烤焗大賽》(The British Baking Show)里和即興表演舞台上。
雖然《孫家兄弟》被取消了(我不知道取消是否跟缺乏白人角色有關),雖然亞裔美國影視的現實不夠完滿,但我們或許可以用十九世紀美國作家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的提醒來展望未來:「我們都見過一棵樹的倒塌,但有誰見過一棵樹的成長?」倘若我們把時間拉長,我們可以看到亞裔影視取得的進步,而現在的影視作品或許也像多年前的香港電影一樣正在新一代亞裔電影人心裡埋下種子,誰說這些種子有朝一日不會長成參天大樹呢?
其他评论也提到,顺便补充一下1919年非裔导演Oscar Michaeux就在拍黑人女牛仔了(The Homesteader,涉及影响广泛的跨种族通婚,biracial identity和阶级的问题,而作者对族裔的认识好像非常本质主义)。杨紫琼的角色是不是虎妈似乎也有待商榷?Better Luck Tomorrow是非常重要的“早期”华裔主流商业类型片,亚裔家庭完全缺席,可以参考。
行文展现了少数族裔拧巴的地方,这也不对那也不行、这样过于政治正确那样太真实太丑陋太刻板印象。连电视剧因收视率不够好入不敷出被砍这种常见的事都要打括号埋怨是不是因为白人的缘故……
感谢作者的文章!
作为一个从中国移民到美国十几年的男同性恋,貌似我们哪里都不属于。我们不属于中国,因为在土味直男中心主义的社会氛围以及党的无尽关怀下,同性恋三个字几乎是个永恒的禁忌;我们不属于美国,因为亚裔的独特身份让我们在多重少数群体之中无论如何也很难获得自洽的认同。与作者一样,我同样生活在洛杉矶,即便这里的亚裔diaspora人群在全球来说数一数二,但我们读书的学校还是被戏称为UC of Lots of Asians…仿佛太多的亚裔本身就不美国就不那么正确。
尽管在别人看来早就融入到美国社会,尽管可以说流利的英语,但一切仿佛又是为了assimilation而刻意地把自己扭曲成了现在这样。所以我们不开心,这很可能也是我的很多亚裔朋友都或多或少的有抑郁症的重要因素之一。
但是令我很欣慰的是,不论目前的影视作品亚裔以怎样的形式出现,终归是以很多正面的形象出现了,终归是多起来了,这给常年生活在美国的以及其它欧美国家的亚裔无疑带来了不少积极影响。我相信影视作品是有魔力的,这些亚裔影视作品一定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美国人,他们会逐渐不再会忽略亚裔的声音,我们便不再是perpetual foreigners. 同时,这些作品也会积极的影响着生活在亚洲自己母国的人们。荧幕上鲜活的亚裔形象总会影响一批思维灵动的人,无论是赞美还是批评。
向作者以及所有与作者一样的在好莱坞打拼的影视从业者致敬,感谢你们的付出,你们真的好棒!
Respect,但也觉得市场小是个客观的limit。打个类比,也是好奇,如果在台湾拍当代普通原住民的剧集,会叫好又叫座吗?
文章的大致意思我同意,但感觉最后文本解读、消解到一种“这也不对、那也不对”的意味。另外,拿别的族裔的文化作品来举例批判可以,但在说别人凭空臆想、时代错位之前,好歹做一下简单功课吧。19世纪当然有黑人女牛仔(确实很少,but so what?少就不准写?人物非得代表典型,那不又限于刻板印象?),内战后reconstruction、Jim Crow时代开始前,事实上是非裔社群wild growth的短暂好时光。
感觉这篇的主题就是在做无用功。Sympson’s paradox说,只要不断细分统计样本,再强的correlation也会在某次细分后消失。本文作者做了完全一样的事。亚裔主演的电视电影增多了不代表亚裔影视热,因为叙事方式还是西方凝视的。摆脱了西方凝视的亚裔影视不代表亚裔影视热,因为编剧的归因是单一、不多元的。剧中亚裔角色增多了不代表亚裔影视热,因为亚裔角色不和亚裔角色说话。Ok, what about 「亚裔影视热从不存在,在未来也绝不会存在,只要资金方、制作方、演员和观众里有不够亚裔的元素(该元素定义随时更新)」?
《孫家兄弟》被取消,只有一個原因 : 不 賺 錢。
其收視率不足以支付製作成本。
公司拍片是用來賺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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