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皮村「打工博物館」的日子(下):我的工人朋友們,和他們的困境

將現代化等同於城市化,將社會進步等同於物質生產,實在是非常值得拷問的觀念。但卻是這種觀念塑造了我們當今社會的進程。

【編按】今天,戰爭衝突、族群撕裂、剝削壓制和流離失所在如今資本全球化、父權制度和威權國家的共同裁製的世界中被不斷製造出來。「歷史終結」後全球一體化的願景僅持續了三十年,我們重又見證二十世紀冷戰的復歸;比起舊日的陣營,今天不再有主義之爭,政治光譜的參照系被擊潰,政黨政治的代表性也逐漸失效,隨之而來的是僅受地緣政治邏輯驅動的「敵人的敵人是朋友」和「比爛主義」(WhatAboutism)。

「另一個世界的可能」是端傳媒的一個系列報導,受到提倡另類全球化的「世界社會論壇」(World Social Forum)這句口號的啟發——「A different world is possible」。在今天的政治廢墟之中,我們會紀錄那些試圖想象一個更好的世界的嘗試。這個系列將持續關注從全球化矩陣上不同的邊緣位置中誕生,自下而上對抗新自由主義、威權國家與父權制的社會運動、替代性實踐,以及其中的抵抗技術與願景。

北京皮村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在今年春夏之交在不可抗力下關閉,它是全國唯一一家由民間打工者自己創辦的工藝博物館,於2008年5月1日正式開放,這15年來記錄了改革開放以來兩代農民工的歷史。它所在的皮村「工友之家」,也一度成為「新工人文化」的誕生地,在最繁榮的時期,那裡有著多種多樣矚目的「賦權」實踐和「社區營造」活動,高校老師與學者向工人授課的「工人文學小組」、為流動兒童開設的「同心實驗學校」、合作社性質的「同心互惠商店」,打工春晚、新工人樂團⋯⋯然而,在多重政治壓力下,強調「新工人文化」而「勞工權利」的實踐方向,也為其帶來了很多困境。本期「另一個世界的可能」,我們邀請了曾經的皮村打工博物館的志願者,講述他在那裡的歷練與糾葛。

接下來我想講講我在皮村認識的幾位朋友。他們當中有的是需要一邊照顧家庭一邊在外打工的女性打工者,有的是遭遇欠薪需要獲得協助的工友,還有的是和我年紀相仿、從小隨父母在城邊村長大的年輕工人。我希望通過分享這些朋友的故事,可以幫助讀者更加直觀地了解到當時城邊村打工者的生存境遇。

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展示了流動工人從農村到城市的工作和生活狀況。網上圖片
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展示了流動工人從農村到城市的工作和生活狀況。網上圖片

我的老鄉:食堂女工J

直到今天,我還時常和身邊的朋友說起,貧困的工作女性所面臨的問題未必都是典型的「困在母職裏」,得不到家庭以外的工作崗位,而可能是工作太多。當然,這些女性所從事的工作工時長、工資低,仍然與工作領域的性別不平等有關。但是,單一地強調走出家庭,走向工作,對於貧困的女性來說並不適用。因為她們原本就沒有留在家中的資格。

首先要講的這位是來自機構食堂的姐姐J。儘管皮村擁有號稱匯聚了五湖四海平價美食的餐飲一條街,但機構仍然為員工和志願者提供了三餐。而三餐就是由J來負責的。從採購、加工、烹飪到清潔,十幾二十人的伙食全由J一人承擔,也不是一個輕鬆活兒。而由於預算有限,我們吃到的大多數時候也是土豆、茄子、豆角、西紅柿一類的常見北方蔬菜,葷是很少的。若是哪天食堂桌上有一鍋豬肉燉粉條,或是土豆雞塊,那便是開了葷了。至於口味,常是鹹辣口。不過由於機構裏大多還是北方人,也吃不得太辣,因而J不會按照老家的做法放大把辣子。我那時由於週中偶爾埋頭工作,到了週末則起太晚,容易錯過飯點,因而常有趕不上好菜的時候。J出於好心,會提醒我哪天開葷,早點去吃。現在想起來,我那會兒也確實忒刻苦了。不過也正因為常常遲到,我有機會和J在食堂扯閒天。有時大家都吃幹抹淨了,悶熱的食堂裏就剩我和J還在聊家鄉,聊家人,聊未來的打算。

J是一個爽朗幹練的女性,三十歲出頭,有一雙大大的眼睛,一頭染成棕黃的長發常是扎着馬尾辮,說話有挺重的南方口音,又保持着抑揚頓挫的節奏感,可以說很有特點。平日裏逢人常是喜笑顏開,但同我這個老鄉說話時卻偶爾透露出一點內心的焦灼和不安。她是跟着農村的老公一起到北京來打工的,老公和姐夫都在皮村北邊的廠子裏幹活。老公好像是木工,姐夫則是電工。家裏有兩個孩子,一個姐姐,一個弟弟。每到暑假便過來陪着爸媽。上學時候則要回老家去。姐姐很活潑開朗,應該是隨J的性子。弟弟反而文靜。每當聊起老家,孩子們都會挺激動。聽姐姐的描述,老家在大湖的邊上,視野開闊,一年種兩季水稻,每到雨季的時候,水汽氤氳。村子裏還有許多樹,是一個很美的地方。但是每每問起孩子是願意呆在老家還是北京,他們還是答要待在北京。畢竟是父母待着的地方。而他們一年也只有寒暑假的時間可以和父母待在一起,其它時候則是奶奶照看着。至於為什麼選擇來北京,我自然也問過J。J說,並不是說老家附近的城市就沒有工作。但在老家工廠上班的時候,一個月只能拿一千多。而丈夫也只能拿三四千。但是在北京,收入是老家的兩倍以上。對於他們這樣出身農村的家庭來說,是找不到更好的賺錢機會的。「現在什麼都要花錢,兩個孩子將來還不知道怎麼樣呢。」J常常這麼說。隨着第二年皮村房租的上漲,J明顯變得焦慮起來。那時,皮村由於周邊村子的拆遷,更多打工者涌入,房東似乎集體漲了房租。一個十五平米的單間也要從八九百塊漲到一千五。這讓J感嘆真正能存下來的錢越來越少了。

J的擔憂應該也是許多皮村打工者女性的擔憂。那時,由於和在博物館院子裏玩耍的孩子交情深,我熟識了一些家長。其中一位姐姐,興許是日夜操勞,三十來歲的年紀,頭髮已顯得有些稀疏,黑眼圈總是很濃重。他的小兒子常跟着我上街去發傳單,因而我能和她多說上幾句話。只是,她的閒工夫並不多。相比於J,她的丈夫並不能拿每月八九千的工資。為了補貼開支,她不得不同時打兩份工。白天在一家藥廠做包裝,夜裏則到另一家服裝小作坊去車線。小兒子一個人上學放學,晚餐經常是自己煮的方便面。即便是節假日,他也很難得到父母的陪伴。這樣同時打幾份工的女性在皮村也並不少。直到今天,我還時常和身邊的朋友說起,貧困的工作女性所面臨的問題未必都是典型的「困在母職裏」,得不到家庭以外的工作崗位,而可能是工作太多。當然,這些女性所從事的工作工時長、工資低,仍然與工作領域的性別不平等有關。但是,單一地強調走出家庭,走向工作,對於貧困的女性來說並不適用。因為她們原本就沒有留在家中的資格。受到階級出身、教育背景的影響,許多貧困女性也很難有機會去參與所謂的「就業培訓」,轉行做更有職業前景的工作。為了改善這些女性的境遇,不是應該嘗試改變這些工作本身的惡劣條件嗎?

另一方面,也確實要承認,許多打工者女性即便從事了社會上的工作,這些工作也往往與我們通常認為應該由女性承擔的母職工作有關,例如洗衣做飯、護理老人和病人、打掃衛生等等。我問J,你在機構給大夥做飯,回到家還要接着做飯、打掃衛生,會感到沒意思嗎?J說,可不是嗎?所以有時我也上倉庫去揀揀衣服,還能聊會兒天。我又問,那你想過換一份工作嘛?J說,你說換什麼工作,別的工作工資也很低呀。我點點頭,想到那時在藥廠貼標簽,一個月工資也不過三四千,還要倒班,累人。我還記得,有時司機怪飯菜不好吃,J常會頂回去說,不好吃下次自己做,交到老孃手裏的就這麼幾個錢,你們沒聽過「衆口難調」嘛。面對這種場景,我常是哂笑。但現在回想起來,我意識到大家輪流做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相比於現在主流社會將家務勞動都外包出去進行商品化,並沒有打破陳舊的性別分工——想想家政女工便可知一二,在小的單位裏打破職業分工,將照護勞動不分性別地進行分配,反而可以更加有效地打破這一點。只是,那時我還沒有這樣的覺悟,提不出這樣的意見。

真正讓J感到害怕的還是意外。有一天我照常去食堂吃飯,還沒走到門裏邊,就聽見J在哭着說些什麼。走進去,便看到機構的幾位員工都圍着在安慰她呢。原來是J的姐夫去一個工廠裏維修電路的時候,被高壓電給電死了。J顛來倒去地說,好好的一個活人,怎麼突然就沒了。那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她都顯得消沉了許多。她也許是為姐夫的離開而痛苦,為姐姐的不幸遭遇而傷心,但應該也在為自己丈夫的安全而擔驚受怕。在皮村北邊那樣的小工廠裏,工作環境是絕對算不上安全的。至於木工,則是一個典型的高危工種,每天要和電鋸、台刨、鑽子、砂輪機打交道,偶爾受傷總是有的。我想起文學小組裏的微塵,也在皮村附近的一個木工廠上班,從早上七八點開始上工,經常要加班到夜裏十一二點才讓走。這樣的高強度、長時間工作是更加危險的。我問他,如果你提前下班會怎麼樣。他說,我也想過提前下班,甚至提出少要加班費,但領班說必須加班,沒有商量的餘地,否則這活就別幹了。對於工人們所接受的這樣的工作條件,我是時常感到慚愧的,因為我並沒有辦法真正改變什麼。而等到北京政府藉口大興火災而在城邊村大力推行清低的時候,我明顯感到J的憤怒和絕望。這使他們一家真正產生了離開北京的念頭。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展示一張畫作。攝影:沈佳如
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展示一張畫作。攝影:沈佳如

飽受家暴之苦的單身母親Q

對於眼前這麼一個可憐的女性,機構選擇了暫時收留,並和她商量,讓她在倉庫裏幫忙整理二手衣服,發給她一定報酬,提供住處,好讓她能夠繼續看病和上訪。但正是這樣的決定引發了Q日後的不滿。Q並不認可機構是將她短期收留並做幫工的說法,而認為機構是正式僱傭她。於是她將機構告上了勞動仲裁庭。

如果說J所遇到的是一個在北京打工的農村女性的問題,那麼我所結識的另一位單身母親Q則好像揹負着更多的性別創傷和苦痛。J的幸運之處在於,她的丈夫待她算是不錯的。這也許得益於她比較自立,因而受不到男人的什麼欺負。但Q的不幸遭遇卻是從早年間丈夫對她的虐待開始的。

當我遇到Q的時候,她是一個看起來十分和善、身材豐滿的中年女性。不過,她有眼疾,總是從左眼裏流出膿水,看了很久也沒有看好。Q曾到博物館來和我進行過幾個小時的長談,我才知道她的人生歷程是多麼坎坷。據她自述,她小時候出生在湖北的一個農村,90年代一家人通過做農產品生意在鎮上開了店鋪,有了一些積蓄,並將戶口遷到了鎮裏。而她年輕時是愛趕時髦的那一波人,便從家裏要了一筆錢,在縣城開起了服裝店。正是在服裝店,她結識了日後的丈夫。丈夫家在縣城,在城裏有房,一開始對她也很好。這讓她答應了他的求婚。婚後不久,在婆婆的要求下,她將自己的服裝店盤了出去。但是,縣城的丈夫卻並沒有給她帶來什麼好日子。她發現丈夫的脾氣非常不好,且愛喝酒。由於懷疑她有外遇,他甚至在她懷孕的時候對她進行了好幾次家暴。最嚴重的一次將她打趴在地上。如果她當時沒有哭喊着爬出房門,請求鄰居的幫助,那麼她擔心她是活不到現在的。不過,她的第一個孩子也就這麼沒有了。自那以後,她便不敢回家,而是一個人住在火車道旁一間被廢棄的鐵皮屋裏。據說,她也沒有回孃家的原因是,自己的父母總是勸她回到丈夫身邊去,而丈夫的家人都認定她有外遇,揚言要教訓她,這讓她感到十分恐懼。

在火車道旁生活的日子同樣是艱辛的。那樣的鐵皮屋冬冷夏熱不說,每當有火車經過,Q都提心吊膽。Q說,那時她已經精神錯亂,聽到火車的鳴笛就以為是她的丈夫來找她了。她還總是害怕雷聲,而雷聲和火車經過時的振動聲,都讓她一度不敢走出屋子去。有時到了夜裏,還有什麼人用木棍敲打她的屋子,發出「哐哐」的巨響。不懂事的孩子則朝她的窗戶扔石塊。她老是擔心,是不是夫家知道她的住所了,要來繼續毆打她。等她的精神狀況稍好了一些,她才外出找事情做,靠在火車站為人搬運行李來掙錢,人稱「小黃帽」,搬一次五到十塊錢。一天下來至少餓不死。而那時除了她的一個姐姐偶爾探望,並沒有旁的關心她的人。關於精神疾病,她去過醫院,但病情時好時壞。她還曾去殘聯評殘,但最後也沒有拿到什麼補貼。而她兩次三番到北京來上訪,和她後來出生的女兒有關。在有了失去第一個孩子的痛苦記憶以後,她對女兒自然是百般呵護的。但正是在女兒就讀的一所市小學,發生了老師體罰女兒的情況。由於女兒的傷勢比較重,Q在家照顧了孩子幾個月。Q要求學校調取監控錄像,但老師和校長卻沒有答應這樣合理的要求。當Q找到教育局請求徹查卻無果以後,她開始了自己的上訪之路。

當我聽完Q的故事,我是感到十分無奈的。對於眼前這麼一個可憐的女性,機構選擇了暫時收留,並和她商量,讓她在倉庫裏幫忙整理二手衣服,發給她一定報酬,提供住處,好讓她能夠繼續看病和上訪。但正是這樣的決定引發了Q日後的不滿。Q並不認可機構是將她短期收留並做幫工的說法,而認為機構是正式僱傭她。於是她將機構告上了勞動仲裁庭。說起來,這件事是十分諷刺的:一個主張工人權益的公益機構,卻由於不能按照法律規定來保障職工權益而受到了干預。機構在收容和讓Q做幫工這一點上確實缺乏考慮。但正如我們在前文所提到的那樣,資金有限的機構對Q的幫助也只能到此為止了。我感嘆如果Q老家的婦聯、殘聯和教育部門能夠真的負起責任,Q和她的女兒不至於落到如此境地。而這些官方機構所擁有的資源是千萬倍於弱小的公益組織的,為什麼卻總是在關鍵的時候不能發揮實際作用呢?這件事也讓我意識到,幫助人確實是很複雜的一件事。不僅要考慮自己可以做什麼,更重要的是充分考慮受助者的情況和需要。現在回想起來,如果我當時兌現自己的承諾,及時幫助Q進行網絡衆籌,使Q能夠直接獲得一筆捐助,而不是讓機構以類似短期僱傭的方式進行支持,對於Q和她的女兒來說是不是更合適。

Q的遭遇帶給我的震驚之處還在於,苦難竟然可以反覆地降臨在同一個人身上。我想許多人會習慣於將這樣的遭遇歸結於命運的無常。但我認為並不是這樣的。Q由於性別和精神病患者的身份而承受了多重的污名化,在屢屢被施暴時,又極度缺乏外界的支持。這使得她很難到主流社會中去尋求足夠的幫助,因而容易繼續暴露在缺乏保護的環境當中。儘管我很佩服她長期上訪的毅力和勇氣,也深知她為女兒被施暴而感到意難平。但我擔心通過上訪她並不能得到她想要的結果,而她的女兒在不穩定的成長環境中也將繼續受到傷害。

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的展品。摄影:沈佳如
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的展品。摄影:沈佳如

流動兒童K

想到K僅僅是幾千萬流動兒童和留守兒童中的一員,K所經歷的痛苦還有許多孩子也經歷過,我就感到戰慄不安。為什麼北京會成為如此一台充滿了特權和壓迫、殺人不眨眼的怪物機器呢?K說,每每走長安街,路過天安門,看到城樓上那句「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的標語和毛的畫像,他都會激動不已。但在一個號稱「工人階級政權」的國度裏,k所遭遇的事日復一日地發生着,我只感到一切是那麼虛假和荒誕。

關於Q和機構的糾葛還有一件要事。但在這以前,我需要先講講另一位相關人——男孩K。我與K的相識非常偶然。全因博物館院子裏有幾張石磚砌成的露天乒乓球桌,K又恰好在隔壁親戚家的廠子裏幹活,因而常在得空時來院子裏打乒乓球。我和K就是通過打乒乓球認識的。那時,我和F常因活動吸引不來年輕人而煩惱,因而看到有同我們年齡相仿的人來院子裏活動,便格外留心一些。

K高高瘦瘦的個子,生來手腳寬大,喜歡運動,但性格卻十分內斂,不愛與陌生人多聊。那時恰巧是他在廠子裏工作幾個月,憋了一肚子的苦水,因而遇到我就一股腦傾吐了出來。K工作的廠子同樣是一家木工廠,主要生產傢俱,但規模類似於小作坊,所有人手加起來也不過十個人上下。儘管K的親戚已經對K有格外的照顧,但K作為一個高中便輟學的年輕人,仍然感到木工工作單調而乏味。K的父母是出於讓K掌握一門可以養活自己的手藝而將他送來的,但K到了工廠以後卻發現自己每天做的不過是給老師傅們鋸木材,因而難免感到有些失望。我去過K的宿舍。說起宿舍條件,似乎比我最初在機構住的集體宿舍還要舒服一些。但K的工作無疑要比我難熬許多。除此以外,他患有輕微的雙相情感障礙,那時正在吃藥。除去西藥,每天要自己熬中醫湯藥喝。由於沒有醫保,每個月花在治病上的錢也不是一個小數目。

和K相處久了,我也逐漸了解了他並不幸福的童年和少年時期。他的老家在河南商丘。父母是典型的外出打工者,在K小學時就一直將K帶在身邊。同那些大部分時候留在老家、無法由父母親自撫養的孩子相比,K也許是幸運的。但K同時也是非常不幸的。由於父母工作的高流動性,K小學六年換了四所學校,平均每一年半就要換一個學校。這導致他缺乏穩定的同齡人關係網絡。許多時候,一旦搬到了另一所學校上學,原來的同學就很容易都疏遠了,甚至直接失去了聯繫。由於不能拿到北京的學籍,K也無法在公立學校就讀,而只能在民辦或公益性的流動兒童學校唸書。這也導致了他一旦上初中就要回到河南老家上學。K的初中時光同樣是苦悶的。由於北京和河南的學習環境和氛圍存在很大差異,K無法跟上老家的課堂節奏。除此以外,由於講一口京腔普通話,而不會說方言,他受到了老家同學的排擠。嚴重的時候,他受到過來自高年級同學的校園霸凌。這個時期的痛苦經歷使他形成了不愛說話、說話小聲的性格。

那麼,家庭會是他唯一可以獲得慰藉的地方嗎?其實也不是。由於父親在K年輕時時常打罵K的母親,K對自己的父親有非常深的憎恨情緒,並一度勸說自己的母親離開父親。但這對夫妻終究沒有離婚。我後來同K的父親當面對質過,責怪他給K和妻子造成的創傷。K的父親也表示非常自責,但這些創傷已經不可能抹平了。後來,K提出想到機構來工作。在搬離木工廠宿舍的那天路上,我聽到他用最髒最重的字眼來辱罵自己的父親,罵了一路。我想這樣的家庭關係應該已經是很難用什麼可以挽回的了。我想安慰K,但我覺得一切話語都十分蒼白無力。

那段時間,想到K僅僅是幾千萬流動兒童和留守兒童中的一員,K所經歷的痛苦還有許多孩子也經歷過,我就感到戰慄不安。我也想到J的兩個孩子,以及皮村一起同我發傳單的那些可愛的打工者的孩子們,他們可以避免這樣的苦難嗎?為什麼他們不能像在北京出生的孩子那樣,也獲得上學的學籍和升學的資格呢?或者,為什麼他們的父母不能在老家獲得足夠的收入,而必須背井離鄉外出打工呢?為什麼北京會成為如此一台充滿了特權和壓迫、殺人不眨眼的怪物機器呢?K說,每每走長安街,路過天安門,看到城樓上那句「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的標語和毛的畫像,他都會激動不已。我為他的相信而感動,為他是一個有純真理想的人而感動。但在一個號稱「工人階級政權」的國度裏,k所遭遇的事日復一日地發生着,我只感到一切是那麼虛假和荒誕。

K與我的差異並沒有隨着他進入到機構工作而被取消。由於社會企業和庫房缺人,他大部分時候在做回收二手衣物的工作,需要隨司機外出,或在倉庫裏分揀衣物。而我坐在辦公室裏辦公,更像一名「辦公室職員」。那時,機構出於對我工作的重視,還騰出博物館裏的一間空房給我一個人住——不過只有夏天能住,冬天沒有暖氣。而K住在了我之前住過的集體宿舍裏。這種差別讓我有些坐立難安。我想,這主要是由於我們所受教育的差別造成的。在這樣一個小小的公益組織裏,不是同樣存在着由職業分工所帶來的等級制度嗎?儘管我們的差距要比外面的世界小很多。

K所感受的不平等是不言而喻的。後來,機構希望K考駕照,這樣可以成為車隊司機,工資還能比我高一些。但不久之後,K的病就發作了。有一段時間,他夜夜睡不着,感到說不清的亢奮,於是就一個人拿着一根木棒在宿舍院子裏「巡邏」,把半夜起來上廁所的好幾位司機嚇了一大跳。到了白天,又開始犯困,乏力。現在回想起來,許多症狀可能是K所服用藥物的副作用導致的。後來病情加重,則是由於K偶爾沒有按時服用藥物。但我想那時我對他的關心是不夠的。我也缺乏照顧一個雙相患者的經驗。

最終發生了一件大事。有一天我給車隊司機幫忙,從外邊回來,聽說了K被警察帶走的消息。是Q報的警。Q說,趁她到食堂吃午飯的功夫,K猥褻了她的女兒。說實話,由於Q和K都患有精神疾病,我們那時是既感到震驚,又感到不知所措的。直到今天,沒有人知道那天中午究竟發生過什麼。K在拘留所裏被關了好幾個月。Q則在狀告機構以後也很快離開了。K被放出來的時候,我也已經離開了機構。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K。但後來聽說他被父母送回了老家住院。再往後我們就失去了聯繫。

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的展品。攝影:沈佳如
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的展品。攝影:沈佳如

司機Y艱難的討薪維權路

對於Y來說,如果他日後再遇到這樣的事情,他也許會更加熟悉基本的法律流程,但他仍然很難獨自一人寫好仲裁申請書,應對庭上可能出現的責難。即便作為政府認定的農民工,Y可以要求為他指定公益律師,但對於Y這樣的狀況來說,他仍然等不起。因而,儘管我在日後還嘗試多次協助打工者維權,但我深知法律維權的侷限性。

Y是湖北襄樊人,一頭短發顯得有些花白,皮膚黝黑,笑起來臉上有很多皺紋。看上去比實際年紀要大一些。不知是什麼緣故,帶有方言口音的話時常讓我聽得不太明白。加上說話說急眼時總是帶有一點習慣性的結巴,我們交流起來會有一些阻礙。他第一次來博物館的院子裏找我,是10月份的一個下午。那時天氣已經轉冷,秋風刮到人的臉上,令人產生一絲涼意。據Y說,他工作了兩年有餘的那家運輸公司拖欠了他兩個月的工資。按照慣例,老闆在過年前也會剋扣司機工資,直到過年期間才將一部分款打到工人的銀行卡,而拖欠的工資款要等到工人來年報到時再面對面現金給付。據說,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防止有司機不辭而別,造成公司人手不足的損失。可見這家公司是欠薪的慣犯。

從法理上來說,這家公司是沒有什麼可以自辨的理由的。但是,工人要按照法律程序拿到被拖欠的工資,卻絕非一件簡單的事。首先,工人要使自己的糾紛進入勞動法體系的適用範圍,就必須證明自己與公司是法律上的勞動關係。而證明這一關係的最好證據是勞動合同。但是,在城邊村的打工者群體當中,與用工方簽訂勞動合同反而是一件非常稀罕的事。我當時問Y,老闆和你們簽了紙質版的勞動合同嗎?Y說,簽了,但是僅簽的一份都收在老闆的櫃子裏,並沒有發過給工人自己。這樣的話,Y實際上拿不到紙質合同作證,這份合同相當於是白簽的。這其實也是老闆們常用來應付打工者的招數。明面上並沒有違反簽訂勞動合同的規定,但沒有做到一式兩份,每人一份。這樣,老闆不僅有擅自篡改合同內容的機會,還能讓打工者抓不到太大的把柄。我又問Y,那麼你有工資條、銀行工資流水、工作服和與老闆的談話錄音這樣的證據可以證明你們的勞動關係嗎?Y也回答沒有。實際上,Y的銀行卡上有相關流水,但由於打款方並不是公司法人,且打款時斷時續(老闆有時是現金發款的),也不是一個有力證據。

迫不得已之下,我只能假裝成「官方工會」工作人員,打通公司老闆的電話,以接到投訴要開展調查的名義,進行了問話,並以錄音形式收集到了真正有效的證據。有了這張底牌,我們不再擔心Y的老闆會徹底耍賴。不過由於走法律程序太過耗時,Y急着拿回工資回家過年,我又陪同Y到他工作所在的公司,和他的老闆面談,希望通過協商的方式可以更迅速地解決這件事。但是,我們卻遭到了老闆歇斯底里的破口大罵。Y在他的口中不僅是一個笨蛋,而且是一個什麼也幹不好的失敗者。當老闆得知我已經通過電話的方式留取了證據,他不僅罵我為「漢奸」,還威脅說要找黑道上的人來擺平這件事。事情的原委確實比Y向我訴說的要複雜一點。原來Y一個月前出車時在一條下高速公路的車道上撞壞了公司的車。老闆才決定以此為理由剋扣Y的工資。但是,公司的車其實都是上了保險的。即便經過保險賠付,Y仍要承擔一部分公司的損失費用,公司也並不能以連續剋扣工資的方式來懲罰員工。看到老闆不願意妥協,我和Y只能踏上了法律維權的道路。經過此次談判,我也被Y老闆的霸道給震驚了。在回博物館的路上,我問Y,你的老闆平日裏也是這樣對待你們的嗎?他說是。但他轉而又說,給別人打工,又有什麼辦法呢?我一時語塞。

法律維權的路子確實比我預想的還要艱辛一些。儘管這家運輸公司的工作地是在朝陽區,但註冊地卻在平谷區。因而在整理好了仲裁申請書和附件以後,我們不得不跑到幾十公里以外的平谷仲裁委去遞交材料。這樣,光是乘坐公交的來回就花去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接下去就是漫長的等待審理的時間。令我們意料不到的是,由於過年前申請仲裁的人太多,我們的案子排到了年後才開庭。但是Y已經並不打算回到這家公司上班了——甚至不打算回到北京。由於Y着急回家,中間他又找老闆鬧了幾回,並請來他的老父親前來協助,但都沒有成效。為了逼迫Y的老闆讓步,我同Y又到本區的勞動監察大隊去投訴。在多重壓力之下,Y的老闆終於在過年之前給付了拖欠的工資。不過,現在想起來,那位老闆也可以完全拖到年後開庭的。但是,也許是仲裁通知書上數倍於拖欠工資的賠償金請求,令他感到慌亂了吧。

其實,在這次維權經過中,我還陪同Y上過最近的鄉政府勞動科和官方工會去尋求過幫助,但都吃了閉門羹。這次維權讓我意識到工人要解決自己權益受損的問題是多麼地困難。我在想,如果Y沒有機構的協助,他要花多長時間在討薪上,能不能順利通過那些繁瑣的法律程序。畢竟,他在北京並沒有親人,也沒有靠得住的老鄉和朋友了。不過,我仍然意識到這樣的幫助是十分有限的。對於Y工作過的公司來說,那些留下來的工人或許還是難以改變被老闆貶低、辱罵和剋扣工資的境遇。對於Y來說,如果他日後再遇到這樣的事情,他也許會更加熟悉基本的法律流程,但他仍然很難獨自一人寫好仲裁申請書,應對庭上可能出現的責難。即便作為政府認定的農民工,Y可以要求為他指定公益律師,但對於Y這樣的狀況來說,他仍然等不起。

因而,儘管我在日後還嘗試多次協助打工者維權,但我深知法律維權的侷限性。另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是,由於在老家找不到合適工作,Y在第二年還是來到了北京找工作。後來,Y成為了機構的司機。儘管工資要比他在運輸公司掙的少許多,但他還是幹了好幾年。我不知道他堅持下來,是不是出於對機構的某種報恩。但在他的內心,也許發生了某種變化,意識到希望還是存在的。儘管這種希望很弱小,如同路邊的一棵野草,很容易就可以遭到清除。

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攝影:沈佳如
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攝影:沈佳如

尾聲

將現代化等同於城市化,將社會進步等同於物質生產上的無限充裕,實在是非常值得拷問的觀念。但是,卻是這種觀念塑造了我們當今社會的結構進程。我們不得不用這種「進步」觀念抹除了地方和民族傳統的差異,與此同時卻擴大了不同區域在經濟和政治文化權力上的差距。

離開機構以後,幾經輾轉和冒險,我陰差陽錯地來到農村,在農村過上了耕讀的生活。期間,我又曾回到博物館去拜訪過幾次。只是,每次去的心境已經大不一樣。

我仍然記得,博物館的最後一間展廳裏,擺放着這樣一塊展板,上面的標題寫着:待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農村。在農村生活的日子裏,我擁有了對這樣的結論更加切身的感受。村小沒有了,衛生所連幾塊錢的破傷風也打不了,年輕人都去了縣城,或是更大的城市,連農村的風土人文也只有在作為旅遊景觀的時候才能重新被看見。在這樣一個資源被城市中心所定義和掌握的結構當中,大部分農村註定只會繼續衰敗下去。

但是我又感到,我對這樣的結論是仍然存在着不滿的。當我們提到用「新工人」取代「農民工」這樣的稱呼的時候,我們似乎隱含地認為城市相比於鄉村,是更加進步的存在。從事工業生產的工人相比於農民,是更加進步的存在。而在這樣的觀念下,我們才會認為農民工爭取待在城市,成為「真正的工人」——具備自為的階級意識並作為一個階級整體而鬥爭,是一個理想的未來。

當然,打破一切阻礙農民以及其它群體遷徙的制度因素,並使得ta們可以在資源集中的地方享有生活的公共福利,仍然是一件尚未完成但意義非凡的事。只是,我感到將現代化等同於城市化,將社會進步等同於物質生產上的無限充裕,實在是非常值得拷問的觀念。但是,卻是這種觀念塑造了我們當今社會的結構進程。很少有人可以自外於其中。我們不得不用這種「進步」觀念抹除了地方和民族傳統的差異,與此同時卻擴大了不同區域在經濟和政治文化權力上的差距。同樣,我也並不認為促進階層流動是一個有效的解決方案。因為這不但否認了我們的社會機制在不斷擴大分化,還在實際上打算棄那些受壓迫者於不顧。

儘管我如此深入地參與了為來到城市的打工者維權的工作,但我時常懷疑我們的工作的真正價值。當我站在城市的中心地帶,觀看着這些高聳入雲的尖塔,繁複的高架橋,擁堵的汽車,璀璨的燈光,我會感嘆人類的勞動可以創造出多麼迥異於自然的奇觀。但是,我不知道這樣的勞動是不是真正有價值的。或者說,我對於是否有價值保持着敞開的態度。如果這樣的勞動使得付出勞動的人感覺不到幸福,彼此之間沒有感到更多的關愛和溫暖,我會認為這樣的勞動是很可疑的。另一方面,事實是,這樣的勞動只是便利了人類當中的一部分人,並且加劇了另一部分人在身心上所受的傷害。我們建立了一個又一個如此龐大的城市,創造了一套又一套繁忙的工作機制,以至於需要越來越密集的公路,越來越快的交通工具,需要越來越多的外賣和快遞員供我們驅使,以維持和擴張這樣的秩序。有時我為那些付出最多勞動的勞碌者而感到不值。

我在想,如果有另一種選擇,這些打工者還會不會做出過去的那些選擇。當然,我非常明白,很多時候,並沒有另一種選擇。打工者今天所面臨的所謂自由選擇並非是真正「自由」的。但建立起另一種可能性,嘗試更多的生活路徑,也並不是多麼容易的事。如果說我還有什麼夢想的話,那就是參與到這樣的事業中去,而不是在困苦面前蹉跎兩難。

讀者評論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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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期待作者新的事业,祝你找到自由的路径(来自一个同对“发展”产生严重怀疑的人

  2. 非常感謝能看到這樣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