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北詐騙園區逃離者自述：沒有見過「割腰子」，但裏面的人會被賣來賣去

在緬甸電信詐騙產業究竟內情如何？人們通常如何被騙到緬甸，從事怎樣的工作，受到何種待遇，大使館面對求助會如何處理？

近期在曼谷中國大使館辦理事務時，我偶遇一位自稱被騙到緬北和金三角從事電信網絡詐騙，來曼谷大使館求助的中國人。由於視網膜病變，他視覺模糊帶着墨鏡，大使館要求他介紹情況，並簡要把經過寫下來。我之後上前詢問，並與他約了採訪，請他講述了自己過去兩年多在詐騙園區的如下經歷。

偷越邊境

我快50歲了，身體不太好，缺乏鍛鍊，最後一段實在跑不動，從身上僅有的800塊錢中，花了350塊僱了兩個同路的男青年，架着我把我拖過了最後一段。

我是因為做生意賠本欠了錢被起訴，因此沒法辦護照。有老鄉說，我介紹你去東南亞開出租車，每個月能掙5萬塊，剛好那個時候馬上要到2021年春天，福建雨季要來，也沒什麼活，我照這個數字一算，去三四個月等雨季結束回來，也能掙個18-20萬，還能還一些錢，於是就跟着他動身坐火車去了昆明。2021年3月上旬離開福建，在昆明住旅館等了半個月出頭，主要是等人湊齊（過邊境）。

從昆明出發，我們十幾個人乘坐麵包車沿着普洱高速到孟連縣，出了縣城，快到檢查站服務區，一行十幾個人從G227國道走下來，開始跟着當地嚮導走路前往國境。因為是新的越境線路，因此成功率更高。然而第一次走到半路依然誤打誤撞被邊防警察攔下，送回了孟連縣。再過兩天重新出發，白天休息，晚上開始走，都是在熱帶雨林的山區叢林裏穿行，到早上五六點野外找地方躲到天黑，一直爬到過了一條水溝，爬出蘆葦蕩，才算是出了國。我快50歲了，身體不太好，缺乏鍛鍊，最後一段實在跑不動，從身上僅有的800塊錢中，花了350塊僱了兩個同路的男青年，架着我把我拖過了最後一段，當時所有人都精神高度緊張，大家一路小跑，一直過了國界看到緬甸北邊的第一個村子。（作者注：自2021年8月2日零時起，孟連縣對全縣11個涉緬抵邊村實行封閉管理，人員非必要不進出，因此3月份孟連縣邊境尚未封閉管理。）

接下來有了摩托車可以坐，從緬北的勐波、邦康（佤邦首府），勐平鎮，一路到達勐能，每一家老闆都有線路，幹這一行的老闆最基本的能耐就是這一路各段的嚮導，每個嚮導只熟悉當地的路段。公司之間買賣人頭都是靠着交通線。（作者注：勐波、邦康，勐平鎮，勐能等都位於緬甸佤邦，或稱緬甸第二特區或撣邦第二特區，擁有高度的自治權。）

2021年3月29號到勐能，日子我記得很清楚。到了之後立即就把我們帶進（詐騙公司）園區，我還在疑惑怎麼是來這樣的地方。帶過去手機一律被沒收，會配發公司的手機，只能下載公司指定軟件。

「園區」的工作

進入角色扮演，遇上男性扮演女性角色，遇上女性扮演男性角色，通過網聊建立親密關係獲取信任。進而「不經意間」透露自己有親戚在香港從事金融行業，有內幕消息，誘騙為受害者理財。

我被分配的工作是「精聊」，首先強迫學習金融知識與心理操控，就是由業績好的老員工給新員工灌輸套路與經驗，還有打印好的教材。核心是給到我們的微信號、QQ號，如何通過對方背景信息揣摩對方心理，迅速搭訕加到對方，進入角色扮演，遇上男性扮演女性角色，遇上女性扮演男性角色，通過網聊建立親密關係獲取信任。進而「不經意間」透露自己有親戚在香港從事金融行業，有內幕消息，偶爾適時地拋出一些「內幕消息」炫耀自己靠投資賺到大錢，誘騙為受害者理財。

轉款的方式一開始也會用支付寶轉賬，但由於交易金額限制還有會被追溯，大額轉款後來都是用比特幣等加密貨幣，關於加密貨幣及投資的知識，也是我們學習的重要內容，教對方怎麼用電子錢包，開通賬戶買賣加密貨幣。

這裏主要有兩種工作，一種是我被分配的「精聊」，一種是人力資源，後者說白了就是騙更多的人來打工。

說難聽些，這種地方是更高明一些的監獄，強迫你學習一些心理操控的套路和金融知識，為的是讓你當奴隸給老闆賺錢。這個公司開了很多年了，聽說後來因為中國警方加大反詐騙打擊力度，給當地政府施壓，才從園區搬到了附近山上一棟別墅隱蔽起來。

全公司三百多號人，一共九層。一樓是保安把門，二樓食堂，三樓是辦公區，四到七樓住人。一個房間上下鋪住6個人。管理層有自己的單間。每天早八點到晚八點，一天工作12小時，沒有周末。收入理論上是有底薪加上15%的業績提成，然而底薪我從來沒見到過，只不過一日三餐和便宜的菸酒都管夠。園區裏面吃喝嫖賭毒樣樣都有，只要有業績有錢。甚至業績好老闆放心你的話，可以特准出園區，很多人業績好賺得多一些，又可以吃喝嫖賭就不想回去了。

每次有大的業績，公司都會一起開酒慶賀。學不會（精聊），沒有業績就被打，而且是故意當着所有人的面被打。整人手段五花八門，挑桶裝水走鴨子步，從一樓爬到九樓，再反覆折返，深蹲，「噴氣式」（作者注：頭朝下，雙手伸直扳向身後，文革時期盛行的一種批鬥與虐待人的方式），一次性喝完一箱紅牛，吃芥末，或者不給飯吃，晚上不讓回宿舍睡覺關籠子——在籠子里根本沒辦法站直或者平躺。有時候強迫你在辦公室一邊工作聊天，一邊在後面拿木板子打。甚至有的罰你倒立打飛機，侮辱你的人格。

有一次有6個人從四五層通過床單、衣物結成繩子從樓上跳下來，3個人被抓回來打，保安打累了，站在一邊看着他們，讓從晚上8點下班深蹲到夜裏3點。

割腰子之類器官買賣的消息，我們在裏面的人是看不到的，因為手機一進去都被沒收掉了，除非是被信任的管理層。信息是由老闆信任的人評估，能讓你看到什麼，再分級別發布的。但不敢說沒有，很可能是突破了企業的「底線」，踩到底線不是被打斷手就是打斷腿。

業績特別好的，如果你給老闆賺了2個億，自然少不了開酒慶祝。但15%的佣金就有3000萬，把你弄死不是老闆就可以獨吞？

哪些是底線呢？

在緬北最忌諱拿手機拍老闆和管理層的照片，拍公司周邊環境的照片。老闆和管理層也怕照片泄露，被識別出來而不敢回國，也怕公司定位被泄露。

其次賺到的錢打到你的個人賬戶，也是被嚴密監控的，一旦被發現，不僅僅會被毒打，還可能被賣到更黑的公司，意味着公司已經不信任你了。

絕對不許逃跑——在緬北失去自由之後，每個人都被明碼標價，除非你能夠贖身。每個人價格不一，也是看人下菜，可以講價錢。我幫一個老鄉贖出來，老闆要40萬，最終談到30萬，聯繫到他在老撾金三角園區開公司的哥哥，再托熟人拿現金來領人。

不能泡緬甸姑娘，由於情感或經濟問題，一旦被當地人報警，警察會找老闆要人，會給他們惹麻煩。

業績特別好的，如果你給老闆賺了2個億，自然少不了開酒慶祝。但15%的佣金就有3000萬，把你弄死不是老闆就可以獨吞？我算是比較聰明的，表現出對錢不感興趣，只要管吃管住，有牛欄山二鍋頭喝就行，再加上老闆管理層多是福建人，又看我年紀比較大，幾乎沒怎麼捱過打。但看到別人捱打一開始還是會忍不住別過頭，後來逐漸就習慣了，只當沒事發生繼續埋頭工作，很多年輕人沒什麼文化，也不懂人情世故，尤其是來自一些內陸省份的沒人罩着，捱打就比較普遍。

業績好也危險，業績不好也要被打，總之沒有你好過的。業績不好先是被打；再不行就賣到更黑的公司，公司不會賠錢養活一張吃飯的嘴。在緬北勐能我幹活的地方，六七十家公司，有三五家是黑的，販賣器官很可能就是發生那裏。後來聽身邊有經驗的人說我們這裏還不算糟糕的，妙瓦底的KK園區最恐怖，幾乎沒人能出來，我這個園區就有人被轉賣到KK園區，老闆也會拿不出業績被賣到KK園區來威脅我們。

逃跑

原本逃出來第一個念頭是報警，剛好在附近遇到一個好心的超市老闆，告訴我緬甸當地的警察都被這些企業買通了，全部維護開公司老闆的利益。

我一進去就想着跑，那個後來被我幫忙贖出來的老鄉跟我講，他有一個哥哥在金三角自己開公司比較靠得住，如果我能出去就給他哥哥報個信。於是我一直在規劃和等待機會。到了快過年，留下來的管理層本來也少了，就趁着他們拜年與喝酒聚餐，我一個人趁着夜深把床單、衣物結成繩子也從公司大樓跳了出來，並翻圍牆從園區爬出去。

原本逃出來第一個念頭是報警，剛好在附近遇到一個好心的超市老闆，告訴我緬甸當地的警察都被這些企業買通了，全部維護開公司老闆的利益，即便躲到當地人家裏，除非遇上很好的人，也會把你舉報給警察。當地警方都會交代村民，這些人是我們的財富來源，村民們抓到有獎金，所以就放棄了報警的想法。

這個老闆介紹了附近一個「正規的公司」，我當時也擔心會不會再被賣，不過當時走投無路，沒有自己的手機，身上也沒多少現金，語言又不通，沒有嚮導也跑不了多遠。不過後來證明這個老闆確實沒有把我賣了。公司依然是做「精聊」，只不過工資每月一萬照常給，也不會捱打。做了三個月，老闆2022年4月份回中國，於是業績越來差，來頂替老闆的老闆弟弟又祭出那一套打人的辦法，我一看風向不對也開始為自己未來考慮，趁着這個時間，我聯繫上了老鄉在金三角當老闆的哥哥，幫他把弟弟贖出來，他安排人來接我倆，於是我就在這裏等他。（作者注：狹義的金三角經濟特區位於勐能東南，在緬甸、泰國、老撾交界處的老撾一側。）

我們從勐能一路往南，通過勐波、勐賓往大其力方向，在勐賓附近忽然聽到槍響，嚮導說外面在打仗，我一想這下壞了，困在這兒萬一命沒了，只看見路上軍車跟着一輛輛皮卡車，軍人們都是荷槍實彈。好在只是哨卡比較多，還是放了我們走。

到了緬甸老撾邊境地帶，有當地嚮導騎摩托車接我，一直走特別陡的野路，時常一面是懸崖或者湄公河，我問嚮導沒有好路麼？他說是故意走更差的山路，因為邊界兩國的警察技術沒有他們好，8個小時在摩托車上顛簸，感覺人都快要散架了，終於來到了金三角。

從金三角到泰國

到最近這兩個月，因為糖尿病，導致雙眼眼花，後來就幾乎看不見，可能是視網膜病變，我就藉着這個機會跟他們申請來泰國看病。

還沒到金三角的時候，這位老鄉就暗示，到了這裏就別想家，要好好跟着他們做，做不好要賣到黑公司，我心裏想人都還沒到就想這鬼主意，因此不太開心，一到那裏就考慮怎麼回國，我原本打算就待三四個月，那時候都已經出來了快兩年，錢也沒掙到。

到了金三角，他哥哥除了電信網絡詐騙，還開一家米粉店，開9000塊工資，我負責米粉店收銀，送外賣，同時也幫他們做人力資源招聘，網羅更多人來幹活。又有幾種來源，一種是老鄉介紹老鄉，我也是這麼過來的，尤其是沒有工作，被家裏人瞧不起的；一種是臨近畢業沒有社會經驗的應屆畢業生，從各地人力資源市場或者網上買到的個人簡歷信息，我們會甄別下手，譬如好的號碼說明不缺錢，好的學校背景不缺工作機會，專門挑家裏是農村沒有去一線城市唸書的，容易用薪酬待遇，和海外金融諮詢類工作套住，也會試試搜索微信看看他們都發些什麼，尋找他們感興趣的領域裝作有工作機會，提供往返機票；或者以談男女朋友來誘騙出來到老撾首都萬象線下見面。此外，我們這邊也有專門的求職群，用來交換信息，有人力派遣黑公司手裏有人可以拿來交易。

金三角的公司在一棟21層樓裏。工資雖然不多，但有機會就請這位老鄉跟他哥哥，喝酒吃烤肉，一起聊天，都是一個地方的人，就逐漸獲得了他們信任，後來進了管理層的群，這裏有時因為應付中老官方聯合打擊電信網絡詐騙，會被當地政府局部停水或者斷網（作者注：他給我看聊天軟件Telegram管理群，裏面有停水通知）。金三角園區據說有15萬中國人，幾乎是老撾的國中之國。

到了春節，我幫他們看着公司，防止有人逃跑。直到最近這兩個月，因為糖尿病，導致雙眼眼花，後來就幾乎看不見，可能是視網膜病變，我就藉着這個機會跟他們申請來泰國看病，老闆人還不錯，給了我10萬泰銖來看病，金三角經濟特區與泰國一河之隔，他還找關係幫我賄賂了邊境警察，說是又盲又啞的一個泰國人丟了護照，這麼混進泰國。不過也派了一個年輕人跟着我，到了曼谷之後，我有在當地的朋友帶我去醫院，說10萬泰銖遠遠不夠，老闆也有些動搖不願意再多出錢給我治病，於是跟我那個人也回去了，我估計就是看我也沒啥利用價值，就放任我自生自滅。

我急着回國治療眼睛，估計需要動手術，拖久了有可能會眼瞎，但又沒有護照回國，因此只能先到曼谷中國大使館求助，等待中國大使館聯繫戶籍地派出所辦臨時護照，我以為大使館能夠給提供住處和保護，尤其是先從第一家公司逃出來後很可能會被老闆派人來找。但大使館也就讓我說明了情況，登記了信息和聯繫方式，讓我拍照以便提供護照照片，說讓我等着消息，三天之後我又去大使館，大使館說還要等福建省公安廳回話，不知到時能否給我提供返程機票。

由於沒護照算是非法進入泰國，聽說還需要去泰國移民局拘留所自首，還有專門送人越境回國的生意，負責直接送到中國邊境口岸，向中國邊防海關自首，要五萬多塊錢，我想了想還是等中國大使館的說法吧。

本刊載內容版權為端傳媒或相關單位所有， 未經端傳媒編輯部授權，請勿轉載或複製，否則即為侵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