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埗黑窗里:走進這家素食「餐廳」,一場可能的變化在等你

「每一個被國家拋棄的人,他們所擁有的就只有彼此——如同在世界各處的我們一樣⋯⋯」
「我們不只是一間餐廳,不是一個你來吃飯、付錢、然後就離開的地方,它還有很多可能性,」黑窗里成員 Denise 說。
香港 文化空間 生活方式 社區 風物 飲食

一道黑窗,不能改變外在環境,但可以渲染框內光景,提供觀看城市的另一種方法?黑窗里素食合作社位於香港九龍深水埗市區的邊緣,夾在一家中式齋舖(素食餐廳)和麻雀館(麻將館)中間,區內地標嘉頓麵包廠就在人流車流的不遠處。

簡潔的店面漆了啡色,門外手寫的餐牌列出當日提供的食物,上面備有多國菜色及一款自由定價的主食,意在不論收入,任何人都可嘗試新食物。走進室內,大小、材質不一的傢俬拼合著,部分椅子看似來自學校。偏黃的燈有些是裸的,或披著用毛線製作的燈罩。右邊不盡平整的牆身,漆了一道黃線。物件的組合或許有點粗糙,但沒有違和感。

視乎當日擔任「樓面」(負責下單和送餐)的人員的心情,店內可能播放簡約主義的電子音樂、嘻哈、慢核(slowcore) 或香港本地獨立音樂圈的作品。牆上亦設有不時更換主題的書架:六四前後,架上便展出學運相關書籍,例如由兩位香港攝影師合著,在1989民運十週年發表的《北京戀曲》影集; 也有內地學者艾曉明製作的川震紀錄片《公民調查》的光碟,和關於內地工人運動的小誌(zine)。

「我們不只是一間餐廳,不是一個你來吃飯、付錢、然後就離開的地方,它還有很多可能性,」黑窗里成員 Denise 說。束短髮的她,看不出年紀,和黑窗里其他成員一樣,有種難以辨認的匿名感。

在文青咖啡店和黑窗里,兩種空間都可買到咖啡,但不是兩者都能在交易外,帶來可能的更深遠的影響。黑窗里牆上各式地下刊物/自由定價食物/少見的食物組合/意味不明的照片⋯⋯都讓人質疑,跟從主宰城市運作的常理是否唯一選擇。

與文青咖啡廳有什麼不同?

自2020年起,一眾年輕人面向的咖啡廳、酒吧、藝廊和各式精品店進駐深水埗這個租金相對便宜的老區,這類被稱為「文青」取向的店舖自大南街向外擴散,改變了這個本來佈滿布行(布匹商店)、車房(修車舖)和少數族裔小店的社區。隨之而來的,是小資「文青」有否推進老區仕紳化(gentrification)的爭議,以及文化推廣的功能被消費主義淹沒等問題。

黑窗里在社交媒體專頁發文,指在此合作的眾人是因租金和地利來到深水埗,也曾質疑自己會否成為仕紳化的幫凶。「作為社區的新來者,我們會想如何投入之餘,也想保留自己的價值、美學和氛圍,而這最終會否成為被政權、商家收割的文化資產,似乎也非我們所能控制。」成員決定做了再算,邊做邊想。

Nin。
Nin。
Denise。
Denise。
朱凱丁。
朱凱丁。
梁穎禮。
梁穎禮。
Jojo。
Jojo。
Brian。
Brian。

或許區內「文青咖啡廳」代表一種可觀、無害,在資本架構下的「優質生活」。它們提供在舒適圈內,講究品味、精緻的體驗,並鼓勵用家在網上公開展示消費成果。

而黑窗里牆上各式的地下刊物/自由定價的食物/少見的食材組合/每天伴隨餐牌上載到社交媒體,意味不明的照片⋯⋯都讓人質疑,跟從主宰城市運作的常理是否唯一選擇。

在兩種空間都可以買到咖啡,但不是兩者都能在交易以外,帶來更深遠影響的可能性:在黑窗里摸過由成員手製的餐具後,有人去了學製陶;有吃過港產農作物的人,開始向東北菜檔訂菜。

11年前的一場運動,與油麻地閣樓

「在一種烏托邦的驅使下,他們設想以行動來構築出一種彼此相互扶持、 無私分享、並以民主的方式管理的小社會。」

黑窗里於2021年7月開業,腳步未穩就碰上香港第五波COVID-19疫情和晚市堂食禁令。雖然生計受打擊,但對一眾成員來說,在不友善環境中生長早已是常態。

他們聚頭的契機是2011年,在中環匯豐銀行總部外發生的「佔領中環」運動。有別於2014年,以爭取普選為主軸的「讓愛與和平佔領中環 」運動(後稱「雨傘運動」),2011年的佔領由在地左翼團體發動,呼應美國「佔領華爾街」運動的反資本意識。

Brian 記得在現場遇上念哲學的 Nin,請對方為剛中學畢業的自己寫閱讀清單。如今兩人都是黑窗里的成員,前者理著平頭在新界耕種,曬得一身小麥膚色; 後者是合作社其中一位廚師,店內不少書籍都來自他的收藏。

雖然缺乏公眾和主流民主派政黨參與,但那場運動成為藝術家和草根行動者互相認識的場所。曾到現場考察的澳門學者劉世鼎,這樣描述銀行外的示威活動:「在一種烏托邦的驅使下,他們設想以行動來構築出一種彼此相互扶持、 無私分享、並以民主的方式管理的小社會。」

素食合作社還叫做蘇波榮的時候,食客在德昌里自行搭枱吃飯,以自由定價方式營運。
素食合作社還叫做蘇波榮的時候,食客在德昌里自行搭枱吃飯,以自由定價方式營運。

經歷11個月的佔領,法院發出禁制令,促成運動清場。部分參與者認定需要一個地方重聚,輾轉成立一個素食合作社。

有別於今天相對寬敞的店面,蘇波榮的食客要自己在室外搬來飯桌和椅子,那時所有餐點都是自由定價,客人只需把錢投進一個膠桶。 吃完飯,穿過蘇波榮狹窄的廚房,爬上閣樓,可以進入舊時的黑窗里:一家用以流傳刊物和舉辦聚會的infoshop。

合作社多指由民間自發組成,以平等互助精神為本運作的團體。比如香港中文大學的女工合作社,就沒有員工和老闆之分,由運作小食店的社員共同決策。目前黑窗里成員按自己時間和能力排班,參與不同工作,再按工作時間支薪,崗位有別但無職級之分。

在黑窗里之前,素食合作社叫作蘇波榮,取自英文「so boring」的廣東話諧音。店開在油麻地果欄附近不起眼的巷子裡,由一個十多人的共同體(collective)營運。有別於今天相對寬敞的店面,蘇波榮的食客要靠自己在室外搬來飯桌和椅子「開枱」,那時所有餐點都是自由定價,客人只需把錢投進一個膠桶(塑料桶)裡。

吃完飯,穿過蘇波榮狹窄的廚房,爬上閣樓,可以進入舊時的黑窗里:一家用以流傳刊物和舉辦聚會的infoshop。談及這個空間,合作社成員 Jojo 說:「你要有一定膽子,才會進入一個比較私人的空間。」細小的閣樓,塞滿了成員帶來的書籍和樂器,盡頭有一口窗,可以窺看樓下街坊在昏黃燈光下搭枱吃飯。

昔日的黑窗里在油麻地閣樓,塞滿了成員帶來的書籍和樂器,不時有街貓出入。
昔日的黑窗里在油麻地閣樓,塞滿了成員帶來的書籍和樂器,不時有街貓出入。

蘇波榮曾是不少本地文化人和行動者的聚腳地,亦為路經香港的外國藝術家提供了當時未普及的素食。類似的例子有東京的「素人之亂」和台北的「愁城」,都是在城市中對抗主流意識、開闢自主空間的實驗。在疫情中斷國際交通之前,各地的行動者經常在這些節點聚頭,分享在體制外生活的經驗。

到2019年,由於原先的食肆牌照過期,加上來自地區團體的投訴,以及不同政府部門的巡查,蘇波榮成員決定推倒重來,透過打工和眾籌,集資開一家領牌的「正規餐廳」,決心要在「黑暗中開一口窗吃一頓飯」。

這意味著要花費過10萬港幣重新租一個合適的舖位,再花50萬裝修和添置器材以滿足牌照要求的食物安全和消防等條件,還未算上開業初期需要的現金流。

Nin說「攞正牌」(拿正式牌照)不代表向現實低頭:「我們相信,這空間的重要性超越限制著它的狹窄規範⋯⋯(重新開店)是要確立它值得在這些極不友善的條件中生存下去。」經黑窗里成員和友好的滋養,他期待合作社長出一個強大又有生命力的形狀。

自創餐單:味道其實是什麼?

在蘇波榮期間,認識了一些尼泊爾、印度、巴基斯坦街坊,區內亦容易買到各式香料。Nin認為將這些菜色帶到本地食客面前,會加深他們對油麻地這個多源/多元社區的了解。「就算不是本地人的熟悉的味道,也不能否定這是置身我們當中的『本地菜』。」

到黑窗里吃飯,不時要發揮想像力:廣東「青木瓜海底椰眉豆湯」、潮州「滷水花生豆腐 」和日式「香菇昆布豆乳味噌湯拉麵」會搭嗎?

黑窗里會每日更新餐牌除了常備的東南亞菜式,亦會因應時局,製作來自遠方的食物。
黑窗里會每日更新餐牌除了常備的東南亞菜式,亦會因應時局,製作來自遠方的食物。

每日更新的餐牌仿似是要挑戰來客們,能否組合這些風格各異的前菜、湯、主菜、甜品和飲品。除了常備的東南亞菜式,合作社亦會因應時局,製作來自遠方的食物:2021年8月隨著美軍撤離,阿富汗再度落入塔利班政權手中,黑窗里呼籲港人關注當地人權和女性權益,亦重現了四道阿富汗菜式,「作為與千里之外的人及其所處的世界的連繫方式」。

在合作社亦能吃到一般中式齋菜和新派「植物肉」素食缺乏的原味-就是食材本來的味道。比如一道麻婆豆腐,就用上切碎的豆卜和冬菇營造口感,兩者都吸飽了湯汁,極下飯。

不像在川菜館,豆腐沒有泡在紅油中,也沒有港式做法的厚芡和榨菜,這道黑窗里的麻婆豆腐整體上清爽許多。咬到花椒,口中散發一陣花香和微涼的麻痺感,但不至蓋過豆腐本身的豆香,還有烤芝麻的果仁香輔助。

說不上是傳統,但黑窗里的麻婆豆腐亦不是簡單的模仿品。吸納東南亞菜中運用新鮮香草和乾香料的技巧,合作社的廚師往往能用簡單的食材煮出有層次的一餐。

大學期間,Nin 因為姊姊茹素開始煮素食,未曾接受正式訓練。他年少時曾在新加坡居住,因此充滿對東南亞街頭菜式的回憶。大學期間,又經常到印度裔朋友家作客, 吃別人母親煮的印度菜。

「每個印度家庭的masala(混合乾香科)配方都是高度機密,所以他們永遠不會給我完整的食譜,我也永遠不會煮得出來,」Nin 說,但由於自己深愛印度菜,就嘗試重視那個味道。

在蘇波榮期間,認識了一些尼泊爾、印度、巴基斯坦街坊,區內亦容易買到各式香料。Nin認為將這些菜色帶到本地食客面前,會加深他們對油麻地這個多源/多元社區的了解。「就算不是本地人的熟悉的味道,也不能否定這是置身我們當中的『本地菜』。」

在新界東北務農的Brian在田裏工作。
在新界東北務農的Brian在田裏工作。

除了素食,黑窗里亦提供不含動物產品的純素的選擇,亦為因宗教信仰,不吃蔥、蒜、辣椒等刺激性食物的人,備有「去五辛」菜色,盡量滿足更多人的需要。

包容性的代價是翻倍的工作量,比如一些本來有蒜頭的醬料就要分兩次處理,準備有和無五辛的版本。Nin說自己起初很抗拒:「但當你看過同事帶著關愛地去為陌生人準備食物,就很難堅持己見了。」

話雖如此,經常運用多種香料煮食的他,還是介意要剔除某些食材:「經常有人投訴,希望可以走芫茜(香菜)⋯⋯」旁邊的 Denise 馬上糾正:「這叫許願,不是投訴。」

這時,在新界東北務農的Brian插咀,將問題歸咎於大家吃的芫茜質量不好,說自己種的就不一樣⋯⋯訪談期間,不時出現這種親密如家人的互動,吵吵鬧鬧中可見成員間緊密的連繫。

給自己的餐廳親手造碗

更多合作社成員加入手作造碗,有助大家互相理解對方的工作。成員固然更愛惜親手製作的器具,「美觀與否是其中一部分,但更重要、更有趣的是這群人對這件事的投入。」

食物是公眾接觸黑窗里的一環,但共同體希望它不只是一家餐廳,而是能夠成為體制外網絡上的一個節點。這個體制外網絡,連結本地農民、爭取土地和勞工權益的行動者等,過著另類生活的人;又連結城鄉,將農業等議題帶到新的群眾裡面。同時,來吃飯的人亦可以透黑窗里得到各式活動的資訊,接觸主流外的刊物和觀點。

為了補充早前耗損的餐具,一行人來到朱凱丁在上水經營的圓樸陶舍,趕工製作碗碟。
為了補充早前耗損的餐具,一行人來到朱凱丁在上水經營的圓樸陶舍,趕工製作碗碟。

搬離油麻地舖位的其中一個原因,是希望能有更多空間舉辦文化活動,例如展覽、放映會和各式工作坊。但受疫情帶來的社交距離措施所限,黑窗里還未能用盡新空間帶來的可能性。

Denise期待成員將來可以參與活動,和群眾直接交流,「你也會遇到這些人,那時他們的身份就不是樓面和廚師」。Nin認同這個共同體需要食物以外的養分,但亦指出日常在廚房的工作已經消耗大量精神和體力,未必能如理想中一樣,參加讀書會等活動。

除了以DJ身份活躍於香港獨立樂音圈的Nin,不少黑窗里成員亦有各自的創作面向:Brian是一位聲音藝術家、有視覺藝術背景的滔,常為本地文化活動設計海報、亦有進行寫作和拍攝影片的人。他們將自己的專長帶入共同體,如陶藝家朱凱丁一樣,是樓面,也是為合作社食具的製造者。

2022年4月,香港政府放寬部分堂食限制,黑窗里亦重新開放晚市用餐。為了補充早前耗損的餐具,一行人來到朱凱丁在上水經營的圓樸陶舍「臨急抱佛腳」,趕工製作碗碟。

除了朱凱丁,眾人都沒有製陶經驗,室內不時傳出呼救聲。「(陶泥)好硬, 和平常搓的麵團差很遠,」 平日負責製作酸種麵包的Brain 說。他用上身的力量,擠壓工作枱上深灰色的陶泥,試圖排出裡面的空氣,令泥更順滑。但泥不聽話,一直裂開。

較嬌小的Daisy同樣遇上困難,一直未能將陶泥壓成適合切割的大小,要拉東補西才成形。同枱的Duncan倒是很快就造好一第隻陶碟,招來羨慕的目光。「沒有比較,沒有傷害,」有人笑道。

短暫的胡鬧後,眾人又回到手上的工作,陶泥撞上枱面,發出「咚咚咚」的聲音。那天他們造了30多隻碗碟。

食物是公眾接觸黑窗里的一環,但共同體希望它不只是一家餐廳,而是能夠成為體制外網絡上的一個節點。這個體制外網絡,連結本地農民、爭取土地和勞工權益的行動者等,過著另類生活的人;又連結城鄉,將農業等議題帶到新的群眾裡面。

經營圓樸陶舍的朱凱丁。
經營圓樸陶舍的朱凱丁。

曾在蘇波榮工作的朱凱丁說,以往合作社的餐具靠街坊捐贈,大少不一,對出餐造成困難。因此在籌備黑窗里開業期間,成員提出自製餐具的想法,希望親自設計一套合符菜式要求的碗碟。

「比如我們的菜式,有時是飯,有時是湯麵,外面的碗未必能同時貼合兩種食物,所以才有這樣『奇怪』的器形,」朱凱丁指的是黑窗里的碗比一般闊和淺,就算加了湯,食物仍能「浮面」供人觀賞。

開業時首批約一百件器具由朱凱丁一人之力製成,雖然比較工整,但她說更多合作社成員加入,有助大家互相理解對方的工作。成員固然更愛惜親手製作的器具,朱凱丁也樂見器具有更多變的模樣。「美觀與否是其中一部分,但更重要、更有趣的是這群人對這件事的投入。」

反經濟面向可能麼?

為了平衡構成黑窗里的「info」和「shop」,成員騰出星期二作「__日」,希望人們可以更自由地使用這個空間。當天不提供正餐,但有小食和飲品。二樓鋪了榻榻米的閱讀區,除了漫畫,書架上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的獨立出版,不少涉及勞工、土地、性別等議題,亦有攝影集和畫冊。

對於黑窗里是否只是一家餐廳,在勞工團體工作的西西和大學生Blue有不同見解。

「我覺得(黑窗里)更像餐廳,它還未變成一個社區、或是有更多意義(的地方)⋯⋯可能缺少了一些活動,」西西說,但也認同合作社的食物設計與別不同。她提到廣州的上陽台和香港的活化廳和土家,認為它們的實驗性質更重,有更多活動可參與。

黑窗里二樓的閱讀區,除了漫畫,書架上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的獨立出版,不少涉及勞工、土地、性別等議題,亦有攝影集和畫冊。
黑窗里二樓的閱讀區,除了漫畫,書架上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的獨立出版,不少涉及勞工、土地、性別等議題,亦有攝影集和畫冊。

但對Blue來說,黑窗里更像一個社群,盤中食物由來清晰,和本地農業連線。「(黑窗里)更像一個安全空間,如果在其他餐廳,我不可能大聲說一些事,但在這裡,你可以放心說話⋯⋯如果不在大學,我都在這裡見朋友。」

「__日」是在開業不久,因應有成員認為黑窗里「太像一家餐廳」和不希望只將這空間和工作扣連而生的安排。合作社的營業時間亦試過因為有成員走失貓或因全體成員宿醉而調整。

相對一般的工作場所,黑窗里似乎較重視員工的生活所需。「我覺得應該是這樣的,因為貓不見了真的是很重要的事,就好像(坊間)很多人生了病也只能上班,這完全是本末倒置的,」朱凱丁說。Jojo 笑言合作社的人比起過往「乖了很多」,不會因為看要演出而不開店,但如果貓不見了,勉強上班也只會心不在焉,不如優先處理。

偶爾不穩定的開店時間,引來一些善意的批評:「你們要交舖租,要勤力點,生活幸福愉快,但要有規劃!」有人在社交媒體上留言。也有人說「這才是我認識的你們」。

黑窗里幽默回應:「下次我們會分批飲醉!」

「(黑窗里)更像一個安全空間,如果在其他餐廳,我不可能大聲說一些事,但在這裡,你可以放心說。」

話雖如此,合作社確實面對租金和成本壓力。在蘇波榮年代因收入不足,成員要犧牲創作時間打工幫補生計。現在共同體以支撐成員生活為目的地去經營黑窗里,卻又發現工作量大增,可投放在創作的時間和精力沒有變多。

另一種矛盾,是伴隨食肆牌照而來的各式要求,和共同體嚮往的自主性之間的衝突。比如條例指明食肆要分別設有男、女廁,就不合黑窗里性別友善的取態。根據法例,就算是獨立廁所,「男廁」中也一定要設置俗稱「尿兜」的小便斗。為了反抗,黑窗里長期封印小便斗,又貼出告示稱它為配合法例設置的「裝飾」:「共建性/別友善環境,獨立廁格理應無性別!」

過往蘇波榮以全面自由定價的方式營運,到了黑窗里,食物大多都列明價錢。一份主食約70港幣,配湯和一份小食加35港幣。另外,純素甜品賣38港幣,無酒精飲品由10到44港幣不等,特色調酒78港幣一杯。

這樣的價錢和區內中價餐廳相約,但比起蘇波榮年代,門檻確實高了。因此,黑窗里確保每天都有一樣自由定價的主食:「市場定律就是,有消費力的人能從均衡飲食、運動和休息而得到健康和快樂,而收入微薄的就只能不定時地吃大量加工或垃圾食物,」共同體寫道。

「自由定價本來就有一種反經濟的面向,否定將人的價值、需要與其勞動價值綑綁一起。」

香港相關條例指明食肆要分別設有男、女廁,就不合黑窗里性別友善的取態。為了反抗,黑窗里長期封印小便斗,又貼出告示稱它為配合法例設置的「裝飾」:「共建性/別友善環境,獨立廁格理應無性別!」

晚市時段的黑窗里。
晚市時段的黑窗里。

當下香港,如何圍坐在一起

黑窗里成員知道領牌要付出相應代價,但為了有穩定場所和更多人接觸,硬著頭皮開業。「像『與病毒共存』一樣,也要和體制共存,不能避免有一些『拏棱』(關係),」Denise 說。由於香港密度太高,不能完全脫離體制生活。「 我們要在這裡和其他人連結的話,有些事我必須跟從他們(政府)的玩法,重要的是記得初衷,不要迷失在遊戲規則中。」

另一位成員阿禮提到,就算是活在曾由左翼政黨執政的法國,也不代表反資、自主的生活得以完全實踐。但比如一些農夫,發現區內某種植物太多,影響生態,就動手處理。「那也算是自治,自己管理生存的區域,也是體現那種精神。」

經歷十多年的另類生活,Brian認為比起教條式的政治理念,共同體更著重實踐。他說營運黑窗里讓共同體「持續地思考和跟著時代走」,尋找當今香港隱含的可能性。

對於如何和走進黑窗里的人建立「客人-店員」以外的關係,眾人都認為是一個未解難題。社交媒體上有人會為黑窗里食物打分,亦有人下「文青聖地」、「cafe 」等標籤,對共同體來說是新鮮事,但亦暗示未能打破黑窗里只是一家餐廳的印象。

相對蘇波榮,Denise 認為黑窗里接觸的群眾更廣,透過社交媒體上的互動亦有助共同體了解他們面向的群眾和尋找合作機會。她期待黑窗里有別於一般餐廳的運作模式,如自由定價,自行拿取餐具和收拾器具,會引起公眾的好奇心,引領他們發掘食物以外的文本和思想。

確實,在香港未必有另一家餐廳,會有店員追著剛轉身離開的你,要求你先收拾好餐具再走。

「自由定價本來就有一種反經濟的面向,否定將人的價值、需要與其勞動價值綑綁一起。」

除了更新餐牌,社交媒體亦是黑窗里回應時局的一道窗口。自2022月2月俄羅斯入侵烏克蘭,黑窗里的社交媒體就不時分享烏克蘭藝術家的創作,亦曾翻譯當地無政府主義者的文章,傳達主流以外的觀點。2021年9月,美國東北部發生水災,黑窗里又將部分收益捐贈到新奧爾良的一個草根互助網絡,幫助當地弱勢社群。

「每一個被國家拋棄的人,他們所擁有的就只有彼此—如同在世界各處的我們一樣」,2021年9月3日的貼文寫道。

以DJ身份活躍於香港獨立樂音圈的Nin。
以DJ身份活躍於香港獨立樂音圈的Nin。

有枱吃飯,就會有人坐下

自佔領中環已經10多年,Nin戲言已經忘記成立共同體的初衷:「本質上沒甚麼分別,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也是『圍埋一齊』。」當初共同體的成員,有一半留下,空缺由新人頂上。

身處疫情當中,面對面的接觸大幅減少,Nin認為很多人都被各種演算法和不能驗證的訊息影響,困身在一個一個的資訊泡泡中。隨著街頭行動和聚合被刑事化,討論只能發生在被監控的網上平台,令每個人更感孤獨。

他說黑窗里未必是一道逃生門,「但起碼我們可以提供一個地方,一起評估(事情)的影響⋯⋯及以嘗試建構一個我們可以分享、參與的現實。」

與其跟從新自由主義的路向,去經營自己,不如共同經營一個外在空間。

經歷數場大型社會運動和疫情,Denise指「圍埋一齊」的語境也有所改變:「現在多了一層意義是因為創傷,因為實體的空間收窄很多,更有這個需要。」

晚上9時左右,到了快要收店的時候,廚房裡的人會捧著「福食」出來。連同一些當日沒有上班的人,黑窗里成員會圍在一起吃飯。在香港目前的社會氣氛下,這個平凡不過的畫面顯得額外珍貴:一群沒有傳統家庭關係的人閒話家常,在同一空間吃著一樣的食物。

在聚合被禁制的時空,做最原始的線下活動。

「我們時常會想,我們到了70歲會還會營運這餐廳,會一起住嗎?Jojo 70歲會是怎樣的呢?」Nin 說和這群人的關係像婚姻,立即引來「哪有這樣」和「我覺得浪漫了很多」的反駁聲。

對 Denise 來說,黑窗里容許她和其他人「在一個很嚴峻的氣氛下」一起思考如何在香港生活下去:「還有一個地方你是可以去的,是一個安全、有歸屬感的地方,我可以在這裡休息、放鬆,然後才去想以後。」她說「圍埋一齊」的也包括所有來到黑窗里的人,不止於共同體成員。

Brian 倒是憶起蘇波榮那種有機、即興的聚合:「有枱吃飯,就會有人坐下。」

黑窗里未必是一道逃生門,「但起碼我們可以提供一個地方,一起評估影響,及以嘗試建構一個我們可以分享、參與的現實。」與其跟從新自由主義的路向,去經營自己,不如共同經營一個外在空間。

黑窗里素食合作社位於香港九龍深水埗市區的邊緣,夾在一家中式齋舖(素食餐廳)和麻雀館(麻將館)中間。
黑窗里素食合作社位於香港九龍深水埗市區的邊緣,夾在一家中式齋舖(素食餐廳)和麻雀館(麻將館)中間。

後記,詩

而不是最後,文廸作為黑窗里的成員,寫過一首關於這裡的詩,附錄於此。

〈沒有時間了〉

文廸 作;@黑窗里

馬路載着豬籠(註1)閃著紅和藍
每天我們都過聖誕 一天到晚
多少個時代 不得不結束。

新建的座標不再新,久別的樂隊
成員逐個道別 熟耳的intro
再響起,還未到時候,但不得不放完了。
一個新世代問起歌曲的名字,樓上的蛋糕
要準備了。這是忙著裝忙的
星期六。

從前寫過的歌 在離開之前下架了
不得不取替 幾個關鍵字
旗幟摺疊 打開的方式改變了
整天聽到的耳語
不止在打烊和落場時
秘密是看過的灰燼
我們順道祭祀。

可不可以當個
不能不交租的安那其
吃飯的問題 意義超載了
最終目的持續懸掛
任誰都無能摘下
廚房的光管頻閃,也還未到時候
只是所有的中途。生活少數的
明確無疑。

即使是龐克也要有一技之長(註2)
押後失眠 聽天不得不早起
巴士到站預報:一分鐘
放慢
腳步

註1:豬籠,警車之香港俗稱。
註2:夏宇〈即使是龐克也要有一技之長〉

讀者評論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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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無政府主義者在香港有多少支持者?
    香港的無政府主義者和世界各地有政治聯繫嗎?
    他們的理想社會是怎樣運作?
    他們如何推動政治理念?

  2. 他們的生活模式有點像原始部落,彼此關係十分接近,將收穫平均分配。

  3. 進去黑窗里吃飯真的有種異國他鄉的美好感覺

  4. 某種意義上來講,財務自由的收租佬才是真正能解決工作與創作矛盾的人群。

  5. 他們給我的感覺像蘇聯時代的地下工會一樣,只是比起工會帶有明顯目的而成立,他們更像一群對香港主流價值宣戰的大衞一樣:愈是強調市場效益,愈要挑戰市場效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