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日本北海道有著各式各色美食,讓它成為許多旅客心中的嚮往之地。一頓美味的餐點看似色相膚淺,只能滿足口腹之慾,但事實上,它是北國由雪地風土所孕育出的複雜滋味,每道都是「有故事的料理」,《端傳媒》持續連載在地寫手雨飛的系列作品,說說每道美食背後的道產故事。
日前有個探索日本全國在地料理的節目,在北海道的環節,介紹了「道民熱愛的石狩鍋」而在網路炎上。針對民眾在訪問時侃侃而談:「在家煮火鍋的第一名,就是石狩鍋」、「因為要做石狩鍋,北海道的主婦全部都會肢解整隻鮭魚」等說法,許多北海道網民紛紛表示從來沒吃過或沒做過石狩鍋,也不會肢解鮭魚。
而在道民一片不平之聲中,有一群人大聲宣示:「我道民,但我家是三平汁(以蔬菜醃魚燉煮的湯品)派的」來劃清界線。
同為蔬菜魚湯的三平汁與石狩鍋,到底哪裡不同,從以前開始就有許多討論。
在〈石狩鮭魚:北國悲歡歲月,盡收鍋底〉一文,已談過石狩鍋是石狩地區的傳統食物,雖然在全世界知名度很高,但石狩以外的地區不太容易吃到。石狩鍋的基本是以未經醃漬的鮭魚和多種蔬菜煮成湯,並以味噌調味。講究的人會用昆布、酒粕、牛奶、奶油和山椒等材料來增加風味。
那麼,石狩鍋的官方對手「三平汁(さんぺいじる;sanpeijiru,日本料理的汁指的是湯)」,又是什麼樣的料理呢?
活躍於江戶後期的狂歌師(以和歌諷刺時事的文人)在天明3年(1783)前後到訪蝦夷地(愛努族以外的日本人或大和民族對北海道的舊稱)的松前江差一帶,將當時看到的愛努族風俗與當地風景寫成《東遊記》一書。書中記錄了一道當地的料理「サンヘイ(sanhei)」,是以鹽漬魚肉和白蘿蔔煮成的湯,作為早、晚餐的配菜。雖未寫出「三平」二字,但因音義皆近,被視為三平汁最早的文獻,證明其至少存在兩百年以上。
為三平汁留下紀錄的,還有在弘化到明治年間(19世紀中旬)六次到訪蝦夷地,留下約150冊記錄的探險家松浦武四郎。他在《西蝦夷日誌》中寫到「用米糠和鹽醃漬的魚跟蔬菜一起煮成的湯,就是三平汁」,而在《蝦夷日誌‧卷之一》則明示:「不使用味噌和醬油,只用鹽漬的鯡魚,用鹽調味,放入蔬菜燉煮。」。
更近代一些,在北海道料理專家南部あきこ於昭和後期出版的食譜,記載了三平汁的做法是以昆布高湯為底,放入鹽漬鯡魚和蔬菜燉煮後以鹽調味的熱湯。一旁的示意照是碗裝在略深的精緻圓皿裡的湯,雖名為湯,蔬菜魚料裝得尖尖的,只有淺淺的湯,隱約的熱氣和香氣彷彿要穿過照片飄出來。
從天明到昭和,三平汁以不變應萬變地飄香兩百餘年。
然而,三平之所以為三平,與愛情之所以為愛情,同樣難以說清。
關於「三平」的傳說,比《東遊記》的書寫年代還要早個三百年以上,隨著「斉藤(或作斎藤,讀音皆為saito)三平」如時空旅人般地在享德到明治年間多次現身,傳說也不斷改版。
最早的故事是在享德年間(1454年前後),一名奧尻島的漁夫「斉藤三平(或僅稱三平,在明治政府頒布《平民苗字必称義務令》前,日本的平民階級是沒有姓氏的)」,在松前藩(由江戶幕府授權管治蝦夷地,擁有對蝦夷地的支配權與貿易權的藩)始祖武田信宏因為暴風雨而愁困奧尻島時,獻上一碗用鹽漬鯡魚和儲藏蔬菜做出的湯品,而得名「三平汁」。也有人說是晚個幾年在松前藩藩主外出打獵打到肚子餓時,委託漁夫三平供餐。貧窮的漁夫湊合了家中食材,端出來的就是三平汁。還有人說,漁夫三平是遇到強風狂浪而受困在漁船上,湊合了現有的鹽漬魚肉、蔬菜、海藻等煮成果腹的料理。
在歷史確實留下名號的斉藤三平,是位南部藩的藩士(隸屬並侍奉藩的武士)。傳說他用切成小塊的鹽漬鮭魚頭和蔬菜一起煮成湯,用以餵養眾多食客,後續又以同樣的烹調手法料理數種魚料都頗受好評,故此種烹調方式作成的湯品便以他的名字命名。
精通餐飲與電影的日本演員高島忠夫,在1983年出版的散文集《高島忠夫的洋食劇場》中自陳:「我的母系先祖中,外曾祖父名叫「斉藤三平」,侍奉松前藩。據說就是最近小有名氣的「三平汁」的創始者。這不是一道用了多種食材的料理。最初是為了供給屯田兵低成本而營養的餐點而生……身為孫輩的母親,做三平汁的時候會用鰤魚。」
爬梳了三平傳說,雖仍難以得到關於創始者的答案。但傳說呈現了三平汁的時代意義,在糧食供給不穩定的年代,湊合隨手可得的食材,簡單就能做出兼顧飽足與營養的料理餵養世間眾人,也許就是三平汁得以縱貫歷史數百年的原因。
高度自由的三平汁,在食材上廣納百川,但在容器上唯一鍾情「三平皿」。
發源自有田燒的三平皿是種直徑約15公分、深度約4公分的圓形深皿,皿內繪有精緻圖樣,碗沿為波浪狀如蓮花綻放之姿,碗底有高台便於托拿。碗內繪有花樣,通常為花草動物,或是具吉祥意義的圖樣,如松竹梅、龍、鳳凰、鶴龜和富士山等,也有山水風景和田園風光。色彩以藍白紅為基調,素色、繽紛多色或描上金邊者亦有之。據說在過去的家庭,藍色圖樣是日常用碗,紅色則是特殊日子使用。
三平皿與三平汁的關係在各說法間互為蛋與雞,有人認為三平皿之名來自於有田燒創始者李參平之名,三平汁因為盛裝在三平皿而得名三平;但也有人說這個餐具在日本其他地方通常稱為「生盛(いけもり)」或「鱠皿(なますざら)」等名稱,只有在北海道和青森地區因為用來裝三平汁而被稱為三平皿。先有蛋還是先有雞是千古難題,汁與皿的先後大概也難有個定論。
在這數百年間,三平汁日復一日地佔據許多北國家庭餐桌的一隅。但「不變」的背後,是北方大地的劇變。拓殖政策下,和人從本州各地移墾蝦夷地,北方愛努族文化和南方和人文化在這大地上接觸並互相影響。這背景下,三平汁也許不是哪個三平無中生有而來,而是吸收了不同文化長處而生的料理。
雖然無法確定是誰做出第一碗三平汁,但無論傳說或史料,發跡於北海道西部的漁村應該是可以確定的,北海道西南方的離島奧尻島則自稱是發祥之地。
這地區的漁村居民過去會將魚肉或魚內臟以鹽醃漬做成「魚汁」或「きりこみ」(kirikomi),前者發酵到變成液體狀,後者仍保持魚肉形狀,兩者的氣味與口味都相當強烈,用來為料理增加鹹鮮,是故,有說法認為三平汁的原型便是以魚汁調味的湯,後來為了容易入口,才逐漸變形為今日的模樣。有人將此進一步延伸,提出三平汁是模仿秋田拓墾移民帶來的鄉土料理「しょっつる汁」的說法。
しょっつる汁(syottsurujiru)是用魚肉和蔬菜一起烹煮,並以しょっつる調味的湯品。しょっつる(鹽魚汁)是秋田的傳統調味料,將當地盛產ハタハタ(日本叉牙魚)去除頭尾內臟後,以生魚肉重量約30%~40%的鹽醃漬發酵做成「液態鹽」,類似今日東南亞常用的魚露。
雖然現在想到日本的調味料,人們多會直覺想到醬油和味噌,但兩者的普及其實是相當近代之事。北海道在成功大量產出大豆和稻米前,米、大豆醬油和味噌等物資都必須仰賴本州輸入,有錢又有管道的人才能餐餐吃米配味噌湯。魚醬不只在秋田和北海道,過去日本各地也多有使用當地漁獲製作魚醬的傳統。只不過在大豆醬油普及後,濃烈的魚醬就逐漸被取代了。
談到這裡,可以發現無論是湯煮成後加鹽,或僅依賴鹽漬魚肉本身鹹味入湯,或是以魚汁(液態鹽)調味,三平汁在口味上都是「鹽味」,且大豆醬油在北海道普及也是較晚近之事,與三平汁出現的年代不符,有些介紹三平汁的文章提到三平汁是以醬油調味的湯品,也許是受到鹽魚汁之說的影響,將之歸類為醬油了吧。
即將開業滿百年的札幌傳統點心店千秋庵,過去曾販售過一款做成三平皿圖樣的煎餅,在包裝上引用愛努文化研究家更科源蔵對三平汁的釋義,認為三平汁可能是變化自愛努料理的鮭魚心臟湯(愛努語的鮭魚心臟為サンペ,音近三平。湯品為オハウ(ohaw),或稱ルル(rur))。
這道愛努傳統湯料理オハウ,是以鐵鍋煮水,加入烤乾的獸骨和小魚燉成高湯,再放入魚、禽或獸肉燉煮,蔬菜先放根莖類,後放葉菜類,煮成後以獸油或魚油和少量鹽調味。更講究者,也會放入山椒粉、乾燥磨粉的香料蔬菜或烤製的昆布粉等增添風味。
オハウ的用料沒有限制,以方便取得為首要考量,所以口味也隨著當季物產而有不同。從鮭魚、鱒魚、鰈魚到鹿肉、熊肉,都是常用於オハウ的食材。此外,也有以山菜為主角的キナ.オハウ (キナ為愛努語的山菜)。
比較特別的是,與現代人燉湯經常會撈除浮沫不同,愛努人認為燉湯產生的浮沫具有藥效,湯燉好之後會放入茖蔥等蔬菜吸收浮沫的營養。
雖然以熱湯的方式呈現,不過和三平汁一樣湯少料多,說是火鍋也不為過的豐盛,是愛努族餐桌的中心。愛努族的習慣裡,若客人到家裡拜訪,就要準備餐點款待,而オハウ通常是用來款待客人的第一道菜。吃過オハウ之後,才開始吃其他料理。
オハウ的「當季」,不只在食材,也會根據周遭環境做改變。愛努研究者計良智子在紀錄愛努料理的著作《フチの伝えるこころーーアイヌの女の四季(暫譯:老奶奶傳承之心——愛努女性的四季)》中,記載了一道浦河地方的愛努料理「ヤム.オハウ 」,很適合屢創高溫紀錄的炎炎夏日。昆布和小魚乾熬煮的高湯,以鹽調味後放涼,將干鱈(鹽漬鱈魚干)去除魚皮魚刺後撕成長條,與川燙去掉表面鹽粒的海帶芽和切成細絲的胡蘿蔔與蔥花放到湯裡,攪拌到鱈魚變軟即可食用。可以在湯裡放些冰塊,為自己打造一座避暑綠洲。
計良智子在書中提到自己出生於一般的漁夫家庭,母親常做一道叫「三平」的魚湯。母親會在魚湯煮好後加一匙魚油,過去他習以為常,直到深入研究才發現,那一匙加入三平汁的魚油,既是愛努族慣用的料理手法,也是家族的受壓迫史。
計良智子的祖母是名愛努女性,與和人通婚後生下父親;外祖父是和人,可因為從小就為愛努家庭所收養,在愛努文化下養育成人,終生奉行愛努習俗。雖然母親與父親的出身家庭皆與愛努相關,但在同化政策的推行下,以「愛努的時代已經結束了,趕快當個堂堂正正的和人!」為核心的教育理念,在北海道的愛努族間甚為風行,他的父母皆在不會愛努語、不認識愛努慣習的無認同的狀態下成長。
到了計良智子這一代,社會的歧視未減反增,即使知道自己有愛努血統,也處於相當抽離的狀態。所幸,他在因緣際會下與愛努的長輩們一起工作,又參與了愛努民族學會,對愛努有了深入理解,也終於有了認同與歸屬感。他希望今後愛努血統不再是必須隱瞞的原罪,他的孩子能對愛努身份與認同感到自豪,不必經歷他過去的悔恨與不安。
オハウ因時地制宜的料理概念和命名方式,也見於三平汁。
以松前地區為例,春天是山菜的季節,便以山菜為主角、魚做配角,吃ふき(峰斗菜)、せり(水芹)和野蒜三平;夏天則以綠色蔬菜為主角,吃葉っぱ(葉菜類)三平;秋收的季節則以南瓜、白蘿蔔和花魚為主;到了冬天,就以季節肥魚搭配儲藏乾製的蔬菜,做出鮭、鯡和鱈三平。其中有一道異數「酒粕三平」,當沒有醃魚時,就使用鮮魚和酒粕來做三平汁。
庶民餐桌上的三平汁,是吃飽的秘密武器。在米糧得仰賴本州輸入的時代,漁家只有一餐吃米飯,剩餘兩餐則以少量剩飯和大量馬鈴薯煮粥或是鹽水煮馬鈴薯為主食。即使吃米飯的那餐,也得配馬鈴薯或南瓜來增加飽足感,才有足以應對大量勞動的能量。因此,在料理三平汁時常會放入大量根莖類燉煮入味當下飯的配菜,與做為主食的水煮馬鈴薯區隔開來,比較不會吃膩。
同樣愛用三平汁的,還有鯡魚番屋。過去在鯡魚漁汛期的春天,大量的漁工會聚集到鯡魚漁場並住進番屋(漁工宿舍),與船主締結短期勞動契約,從事鯡魚捕撈。番屋是包吃包住的,在米價高昂的時代,契約保證三餐米飯吃到飽,也是相當有時代特色的員工福利。
為了應對大量漁工在漁汛期長達三個月的吃喝,船家會從本州輸入約180俵(約10800公斤)的米。由於開工的早春,北海道尚未開耕,為了避免漁工因缺乏蔬菜而營養失調,船家會在休漁期間囤積大量蔬菜(如小黃瓜、白蘿蔔和茄子等)曬或醃以利儲存,漁期結束時活用停工的曬魚場種植馬鈴薯,隔年再挖出來吃。在漁汛期間的休息日,漁工們也會上山摘野菜來充實食糧。
三平汁魚菜百搭的特性,使之成為鯡魚番屋餐桌上的常備款。無論是根莖類、葉菜、山菜,甚至是菜屑,都能和鯡魚燉煮成一道具飽足感又下飯的料理,解決番屋許多飲食難題。
在稻米種植普及之後,以根莖類增加飽足感的需求也下降了,家庭做的三平汁便有減料增湯的趨勢,變得更接近湯品。
談了這麼多三平汁的故事,到底好不好吃,也需要一個說法。
有人從語源分析三平汁的由來,認為三平是諧音自俗語「馬鹿/阿呆の三杯汁(ばか/あほうのさんばいじる)」的三杯而來,這俗語意指湯續碗的時候,最多續兩碗才是有常識的表現,續到三碗以上的是沒常識的笨蛋。可是,三平汁好吃到會讓人忘卻節操續上第三碗而得名,美味程度不證自明。
這讓我想起第一次在北海道喝到三平汁那天,是在札幌中央批發市場裡的壽司店北の旬。店主是對老夫婦,壽司料好美味又平價,店外經常一列人龍。店裡的吧台自助區有個保溫的巨大鐵鍋,裝了熱魚湯給客人自取,旁邊放了張告示寫著:「請用三平汁」,下面還有一行小字提醒:「為了讓大家都喝到,請斟酌取用」。
盛了一碗,滿滿的白蘿蔔和鮭魚骨邊肉,湯水裡脂美鹹香的魚肉和蔬菜的甜味融為一體,在享用生食前暖一發胃袋,吃了壽司再來一碗就為這餐畫上完美句點…….吧?雖然是這麼想的,但簡單樸實的鹽味實在清爽迷人,沒胃口的夏天也不覺得負擔,不免又續了第二碗。實在意猶未盡,那份寧為笨蛋也要續上第三碗的心情,當下著實透徹。
相較於通常是秋季限定或要親征石狩才有得吃的石狩鍋,旅客下了飛機搭JR到札幌車站,旁邊的壽司店四季花ま就能點到氷下魚(こまい)三平汁。享受一碗盛裝三平皿中,有著大塊魚肉和滿滿蔬菜的鮮甜魚湯,只要三百多日圓。
可疫情當頭,出國難,難以上青天。相較之下,入手食材簡單多了。一起照著北海道料理家南部あきこ的食譜,動手做個三平汁體驗北國風情吧!
材料準備醃漬的鯡魚,鹽漬或米糠漬都可,魚身切段,每段約三公分。馬鈴薯滾刀切,紅白蘿蔔切成扇狀薄片,牛蒡切細絲,蒟蒻切成一口大小。最後放的綠豌豆切小片,大蔥蔥白切段。鯡魚換成醃漬的鮭魚(如新卷鮭)、鱈魚、花魚、鰤魚等魚也沒什麼不可,上列的配料如果沒有,也不需要強求。若想放些別的材料進去,也請隨心隨手添加,別讓食譜桎梏了你的心。
鍋子裡放入昆布高湯和蔬菜、蒟蒻煮軟,再放入醃漬的魚肉略為燉煮,試過味道再決定放入多少鹽,若家有味醂或料理酒,放一點可以抑制魚鮮的腥味,最後加入綠碗豆和蔥段添色添香。盛到三平皿後上桌,可以加點七味粉增添層次。三平汁換了一個容器照樣湯美鹹香,沒有三平皿也不必執著。在自由的三平汁面前,煮湯的人與喝湯的人都可以很自由。
鮭魚只有生吃才好吃。燒熟或者煮熟了,比秋刀魚、金目鯛、河豚之類的差遠了。
本文在說三平汁,我卻被中段滿滿鮭魚子的石狩鍋填滿了大腦。
时隔一年多更新的专栏
吃午饭的时候读得正开心,看到结尾 “下面请大家自己动手做一下吧” – 吓得消化不良 …
道民快乐汤
相比石狩鍋,三平汁因有鹽漬過,即使變冷亦不會腥。
说起来标题分类为什么是台湾,文章内容不是日本么……看这篇好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