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百貨》久米美由紀:知道香港不只是中國一部分,這是一件好事

「如果你在心愛之物上看到珍貴的 Made in Hong Kong 字樣,那一刻,你便繼承了一段香港歷史。」
《香港百貨》作者久米美由紀。攝:鄧家烜/端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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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多年來尋找舊雜貨的上環摩羅上街,已在香港居住超過三十年的日本作家久米美由紀,不禁提起疫情過後,往日繁華的這條街上,有些雜貨店經已結業,平日中午也有不少店舖並不開門。街上遊客閒散,間雜本地人匆匆。隨路轉來是擺滿雜物的收舊物店「景記」,美由紀突然從貨物堆中發現一隻上世紀中國製造的鹿牌保溫桶⋯⋯

講起多年以來,每當談到日本朋友誤把中國製瓷器當成香港土產,《香港百貨》作者久米美由紀總是非常不滿,又哭笑不得:「之前很多日本朋友來香港,『美由紀さん,我找到很美的瓷器!』給我看看,底部全部寫著『Made in China』。他們會問,『景德鎮在哪裡?江西省來的,離香港很遠啊。』然後他們回到日本,便會把這些當成香港瓷器介紹給別人。」

這是美由紀寫成《香港百貨》一書的原因之一。《香港百貨》去年六月在日本出版,今年二月經台灣翻譯成中文,書中收錄了美由紀家裡一百多件在香港收藏的生活雜貨,大部分是上世紀香港輕工業生產、「Made in Hong Kong」的貨品。它們是家中千件藏品的一部分。

「你們不要總是把景德鎮的當成香港伴手禮好嗎?!」

《香港百貨》2024年在日本出版,2025年初經台灣翻譯成中文。

遲來了的人

「最初的想法是為了讓日本人知道什麼是香港製造、內地製造,或者是英國製造。香港曾經製造過這麼多很美的東西,你們不要總是把景德鎮的當成香港伴手禮好嗎?!」美由紀笑言。1994年來港至今,她以嫻熟的廣東話跟我談起「香港製造」,好像看見鍾愛之物一樣,言語間每每充滿熱情閃爍。她說,面對舊物店店主或自己去問價時,肯定不能露出這種神情,儘管看到尋覓已久的雜貨時內心早就雀躍不已。

訪問就在摩羅上街進行,又名「貓街」的這條小巷是多年來遊客歡迎的古董露天市集,美由紀家中不少藏品都在這裡遇上,她又跟不少店主成為朋友,幫忙她進一步探索舊物背後的故事。美由紀說她總有一天會退休回到日本,離開前,她最希望盡可能把這些故事分享出去:「我想跟你們分享這些故事,不要留在腦裡,我始終都會走,講出去可以讓多一些人知道,這方面我自己有個責任。」

久米美由紀手上的是上世紀中國製英雄牌鬧鐘。攝:鄧家烜/端傳媒

日本版《香港百貨》的封面是一幅綠色綑金漆邊花葉圖案的瓷器杯碟組,香港粵東磁廠五、六十年代生產,杯底紅色筆跡寫著「日本燒製,香港上色」。這個杯碟組也是美由紀過去在摩羅上街找到的寶物。當年韓戰爆發令中國產品被禁運,磁廠需改由日本進口瓷胎加以說明,才能出口。而日本進口的瓷胎剛好來自美由紀的故鄉名古屋,歷史翻了一個摺,瓷器杯碟又成為一本日本人撰寫的《香港百貨》封面圖片。

美由紀1994年經啟德機場來到香港,最初其實也不懂分辨香港製造和中國製造。來港前她在日本兩間影樓任職攝影師,主要從事商品和時裝拍攝;來港時剛剛開始接案工作,又遇上香港九七回歸前夕,不少日本出版社找她拍攝香港是一個什麼地方。於是她到處拍攝著名旅遊地區,輾轉來到摩羅上街,開始一段延綿至今的緣分。

久米美由紀初來香港第一個找到的香港製造雜貨就是駱駝牌暖水壺,現在她共收藏了大概三百個駱駝牌暖水壺。攝:鄧家烜/端傳媒

「我在這裡看到很多舊物,很多都沒有在日本見過,很有趣。不用工作的時候都會來這邊逛,那時整條街都是攤檔,都很便宜。難得在香港生活,我想有香港的東西。」美由紀形容,作為外國人很自然想找本地製造,卻苦苦尋覓不果,一個月下來都找不到一個,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第一個買到的駱駝牌保溫壺,「為什麼這麼難找?原來已經沒有了,Made in Hong Kong都已經搬到內地,八十年代開始結業。原來我來遲了。」

前理大設計系講師Matthew Turner的《香港製造:香港外銷產品設計史》。

八十年代中國改革開放,本地工廠北移、輕工業式微,其時香港正值轉型期,由地產、金融、服務和旅遊四大產業領頭。還未出現網上拍賣平台,一個初抵埗的人要找到本地生產的雜貨只講緣分,本地人則傾愛新潮商品多於二手貨物,缺乏資訊,她只有滿頭疑問,知音難求。直到她遇上理大設計系講師Matthew Turner的書《香港製造:香港外銷產品設計史》(Made in Hong Kong: A History of Export Design in Hong Kong)。

《香港製造》源於1988年一個同名展覽,英國來港的Matthew Turner在香港製造史未被充分研究的語境下,為二十世紀初至六十年代的香港製造業留下了一份重要的研究紀錄。「我想他跟我有一樣的想法。因為八十年代(工廠)開始搬上內地,Made in Hong Kong全部變成Made in China,但他教設計,和擁有外國人角度,覺得香港輕工業時代的設計很有趣。」美由紀說,「我沒有見過他,但想法應該一樣,即是外國人對本地東西特別有興趣,而且開始消失,就好像記憶一樣辦展覽,我也有這樣的想法。」

售賣懷舊玩具的摩羅上街「幸福玩具店」老闆輝哥是久米美由紀的好友,兩人常常交流關於香港舊雜貨的資訊。攝:鄧家烜/端傳媒

沒有人可以答到我

「在中國其他地方找不到的內地雜貨,香港有,總是有些理由才會令它們出現。」

Matthew Turner,1981年春天來港任教設計。對香港這個城市的認識,緣於他英國童年時期接觸到的由香港生產、標誌「大英帝國製造」(Empire Made)的聖誕飾物、塑膠玩具和電子產品,啟發他收集和研究這段當時鮮被提及的歷史。《香港製造》的研究裡,Turner一改人們認為香港工業在戰後才發展的看法,發現香港的「工業革命」早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已經起步,特別是1932年簽訂的「渥太華協議」容許英國殖民地互相通商,香港工業得以開拓新市場,進一步發展。

直到英國殖民地紛紛獨立,「大英帝國製造」在市場上失去推銷效用,代之而起的則是「香港製造」(Made in Hong Kong)的標記。

久米美由紀在摩羅上街找到《香港百貨》書中記錄的中式床簾掛鉤。攝:鄧家烜/端傳媒

在美由紀的《香港百貨》裡,雜貨大致分為「香港製造」、「中國製造」和「英國製造」三個篇章,除了紀錄香港一段輕工業製造史,也從她的收藏品中打開了一個貨物流通的地圖,形構出往昔香港的生活樣態。「香港曾經是出口港,經香港出口很多產品到歐美地區。」美由紀說,「香港有很多景德鎮的出口瓷,很多內地人來香港找它們,所以書裡也有香港常見的內地雜貨、出口瓷跟潮州瓷。在中國其他地方找不到的內地雜貨,香港有,總是有些理由才會令它們出現。」

書中還記載了一個又一個本地匠人的訪問故事,包括粵東磁廠第三代掌門人曹志雄先生,以及生產翻頁鐘的TWEMCO第二代傳人劉熾良先生等,都是美由紀走訪得來的結果。從收藏雜貨到深究各自歷史,一來緣於興趣,同時也因為她一個「很麻煩的性格」。「其實每一次我都想知道當中的故事,我有個很麻煩的性格──這是什麼意思?花紋是什麼意思?可能因為我大學時讀過圖像學,每一個元素都有意思,例如歐洲的基督教文化。中國也有這些元素,每次我都想知道是什麼意思,從哪裡來,但沒有人答到我,很辛苦。」滿腦子疑問,但因為過於新近,缺乏充足研究,美由紀形容,除了Matthew Turner外,沒有學者可以解答她。

美由紀三年前開始主動接觸不同的老師傅和收藏家,包括粵東磁廠第三代掌門人曹志雄先生。攝:鄧家烜/端傳媒

因為要寫《香港百貨》,美由紀三年前開始主動接觸不同的老師傅和收藏家,問題一一得到解答。譬如她收藏的一把五十年代香港東榮記製造的手工鍛造剪刀,一直沒有人告訴她東榮記是什麼,直到在深水埗一間店舖遇到認識東榮記的老闆:「我拿實物給他,『當然認識!七十年代執咗嫁喇!(結婚了啦)』⋯⋯」美由紀一邊模仿老闆粗魯的語氣,一邊雀躍地說,「為何認識呢?『大家是行家嘛!』他繼續罵,但我很開心,很感動,沒有人可以答到我的問題,被他罵也值得。」這個答案,她足足等了五六年。

美由紀說,再過十年這些老師傅有機會不在人世,盡量紀錄他們的故事,為的就是讓人們知道這些常見的生活雜貨來自香港製造。「不知道會否再出版一本書,但至少多聽一點、多看一點。」她指一指自己的頭,「要讓人知道,不可以留在這裡。」這個想法原來也受Matthew Turner影響,「好像我的偶像Matthew Turner也做了一個紀錄,不是『我的收藏品』、『我很厲害』,我想做一個很準確的紀錄,紀錄香港曾經製造過什麼。我做這件事很開心,香港人看到香港製造的東西,至少留意是哪裡造的,我希望人們起碼有這個習慣,因為背後有很多故事。」

久米美由紀在香港島上環區摩羅上街尋找舊雜貨。攝:鄧家烜/端傳媒

不同的香港故事

「你知道愛護動物協會的外國人收養什麼狗嗎?唐狗,(原因)跟我一樣,因為是本地狗。」

《香港百貨》在日本出版後,因為封面的粵東磁廠瓷器杯碟組大受歡迎,不少日本人專門來到磁廠,令廠商決定復刻生產,失傳的手繪圖案則改由花紙印製。另一個連結日本和香港的,美由紀說,是去年上映的香港電影《九龍城寨之圍城》。

美由紀形容是「好彩」(幸運)。她認為近年日本年輕人對香港的認識愈來愈少,只知道是中國一個城市,不知道香港有自己獨特的文化,直到《九龍城寨之圍城》出現:「有些年輕人因此重新對香港感興趣,知道像城寨這些特別的東西在香港才有。這部電影的意義很大,在文化和旅遊的交流上影響很大。」美由紀說她跟旅遊發展局合作多年,知道近五年來日本人比較喜歡到台灣和韓國,儘管旅發局花了很多錢都無法吸引遊客;但她聽說《九龍城寨之圍城》上映後,吸引了十多萬的遊客來港旅遊,特別是年輕人。

久米美由紀收藏的粵東磁廠杯碟組,杯底寫有「香港上色」(DECORATED IN HONG KONG)。攝:鄧家烜/端傳媒

「有些人對香港有興趣,知道它不只是中國一部分,這是一件好事,亦很開心。」美由紀說,「我最初也是這樣,不懂分辦香港和中國製造,現在因為對香港感興趣才有《香港百貨》這本書。」

她一直想在香港出版這本書,不過台灣出版社在日本出版後一個星期已經聯絡中文翻譯事宜,香港出版社要到今年二、三月才找上她。今年四月她到台灣出席新書分享,令她意外的是,在場聽眾有九成是台灣人,「原來很多台灣人對香港有興趣,我本來完全不知道,以為觀眾是香港人為主。」出版中文翻譯本,令她有機會接觸很多移民港人,除了有在日港人聯絡她借出藏品在日本辦香港展覽,讓日本人認識香港,也有移民加拿大的人告訴她自己跟媽媽和婆婆三代人一起看書,「這些故事我很感動,都是意外收穫。有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年輕一代都有買,原來香港製造過這些,很驕傲自己的地方。我很開心有這些意義。」

香港歷史博物館翻修四年後重開,一大部分設為國家安全展覽廳,講述香港製造的部分也較從前縮減,中國元素變得主導。攝:鄧家烜/端傳媒

談到2020年香港歷史博物館關閉常設展覽「香港故事」,翻修四年後重開,美由紀早前到訪,感覺講述香港製造的部分較從前縮減,中國元素則較為主導。她自己也喜歡中國藝術,尤其是水墨畫、八大山人,但她仍然希望香港有朝一日可以設立「香港製造博物館」:「我很想有香港製造博物館,所有展品都可以放在這裡,不用再逐個逐個展覽舉辦。現在人們比較留意這些東西,但一個一個展覽,被收藏家一個一個買去,可能就會散落在不同地方。我沒有能力做,只能到處講,或者他日政府有人聽見這把聲音──真的值得做,好像香港的寶物盒一樣,人們可以把東西都放在這裡。如果歷史博物館只有一個角落講香港製造,就不夠突出,人們不知道香港造過這麼多東西。美中關係不好時,全世界、歐美的輕工業生活用品都由日本、香港和台灣負責,很少人知道這件事,學校也不會教。」

喜歡「香港製造」,除了因為是身為同時代的昭和人有親切感,也因為介乎於手工和機器生產之間的味道,儘管設計沒有署名,但仍然可以看出其中的精彩和溫度。而最大的原因,就是因為在香港製造。「如果我在日本生活,不知道會不會收藏這麼多東西,因為自己長大的地方不會覺得特別。不是你們找不到,只是你們不覺得特別。你知道愛護動物協會的外國人收養什麼狗嗎?唐狗,(原因)跟我一樣,因為是本地狗。我在另一個地方過來,自然會找這些東西,他日離開時就是一個紀念。」美由紀說。

訪問當日,美由紀在摩羅上街找到上世紀中國製造的鹿牌保溫桶。鹿牌自上世紀六十年代生產保溫壺等,到2012年全部停產。攝:鄧家烜/端傳媒

離開香港前

「他日當你到了另一個地方都是一樣,不習慣是沒有辦法的,地方不會變,人也不會,自己要轉個看法。」

訪問半途,記者跟美由紀離開摩羅上街的「半路咖啡(Halfway Coffee)」,到街上散步。半路咖啡店主跟美由紀一樣喜歡香港舊物,店裡收藏甚至使用他由摩羅街、深水埗買入的中式杯碟,深受遊客歡迎。說著走著,當美由紀在「景記」突然從貨物堆中發現上世紀中國製造的鹿牌保溫桶,二話不說付錢買了下來。路再往前,遇上好友「幸福玩具店」老闆輝哥,兩人拿著店舖裡的懷舊玩具,又傾談了一段時間。

儘管時日多變,九十年代初來香港的那顆好奇心,似乎經年未改。

出版《香港百貨》後,美由紀沒有停下來,還是滿腦子想法。她家裡至今收藏了三百多個駱駝牌保溫壺,甚至包括一些駱駝牌公司都沒有存貨的型號,她跟老闆相熟,正討論如何合作展覽。她還跟一間香港的小型珠寶店合作,把從前是伴手禮、寫有「HONG KONG」的香港製銀湯匙交給本地師傅造模,改造成耳環,希望有一天可以正式發售。

美由紀總是說事情一開始不過是自己的興趣,就跟在街上尋找雜貨和出版《香港百貨》一樣。舊物交織成往昔歷史,而歷史很多時候不過是人的故事,彼此匯聚而成。「如果你在心愛之物上看到珍貴的 『Made in Hong Kong 』字樣,那一刻,你便繼承了一段香港歷史。」她在書的序言這樣說。

久米美由紀收藏的香港製湯匙,近來她跟本地小型珠寶店合作,計劃造模改造成耳環發售。攝:鄧家烜/端傳媒

「我想自己五年後都不會在香港,我要退休了。」美由紀彷彿在跟時間競賽,一邊從事攝影工作謀生,一邊把時間都花在紀錄香港製造的故事上,「不知道夠不夠時間做,要花很多時間才能找到一個資料。這幾年可以找到多少都不知道,只能盡量找。」她說,除了最珍愛的幾十件,家中收藏的千件雜貨大部分都會留下,或交給別人作展覽之用。

她說,從前有電視台和雜誌找她做關於居港日本攝影師的訪問,她都一一推辭。反而出版《香港百貨》後「搏命」(拼命)接受訪問,為的就是分享這些故事。

問她離開香港最不捨是什麼,她說是這裡的生活:「因為喜歡吃東西,雜貨只是第二,我很喜歡廣東菜,小菜、蒸魚、炒菜,在日本吃不到傳統廣東菜。香港的食物很富季節性,而且比日本方便。最不捨是食物和人,簡單講即是生活。」她說,最初來香港時不習慣這裡的生活,跟日本分別很大,但後來改變了想法,「他日當你到了另一個地方都是一樣,不習慣是沒有辦法的,地方不會變,人也不會,自己要轉個看法,找一些喜歡的地方。後來發現很多食物我都喜歡,香港人對食物也很講究,第一個吸引我的反而是飲食。我在回歸前來到這裡,現在香港變了很多,這個想法一直保持到現在,現在的香港我也很喜歡,我找到自己喜歡的部分。人到哪裡都是這樣。」

上環摩羅上街的古董露天市集。攝:鄧家烜/端傳媒

這些年間,美由紀一直住在港島東區,「因為上環這邊太多老店、舊物,住西面的話我一早破產。」她笑言。疫情期間,她發現在東區遠足原來很方便。她又提起,疫情前有一次在深水埗吃飯,半醉時在夜深街邊發現自己最喜歡的水壺舊貨,立刻用十元買了回來:「回到家才想,為什麼夜晚會有水壺?剛好那個星期《明報周刊》做深水埗天光墟(每天清晨或半夜開始,天亮就會收攤的市集)的專題報導,我才知道有這件事。在香港住了二十年都不知道。」

就是一個剛好。她仍然說得雀躍:「後來一個大年初一工作到天明,下樓才發現北角這邊都有天光墟。一早知道就發達了,完全是另一個世界,找到很多『靚嘢』(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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