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51年的經典歌舞片《花都艷舞》/《花都舞影》/《一個美國人在巴黎》(An American in Paris)中,Gene Kelly 飾演的美國畫家,可被看成是一個通俗版本的海明威:一位住在左岸幾平米的女僕房(chambre de bonne,即閣樓的小房間)中的潦倒文藝青年。自然,浪漫愛情不可缺少,他無可自拔地愛上了鋼琴家摯友的女友。這是旅居巴黎的美國人最經典的形象:在大都會漂泊尋夢的波希米亞人。
半個多世紀後,由 Darren Star(曾開創出 Sex and the City 等名劇)操刀的 Netflix 新劇《艾蜜莉在巴黎》(Emily in Paris),依舊離不開對巴黎這光之都的迷戀、明信片般的城市風景,和經典的三角戀情主線。
不過,標題中的主角已不再是無名的美國人,而是名叫艾蜜莉的年輕美國女性(Lily Collins 飾)。她有一個在美國極其普遍的名字,非常標準的白人中產家庭的成長經歷(從小和父母一起住在城郊,12歲第一次坐飛機)和美劇女主角常有的隨和開朗的性格。她不再是潦倒的文藝青年,而是一位 marketing 專家,代替她的上司從芝加哥來到巴黎,為一家法國奢侈品營銷公司改進社交媒體策略,「提供一種美國視角」。她要在法國女上司 Sylvie 的百般刁難中立足,也不忘開展一段段風流韻事,尤其和一位帥氣的廚師男鄰居 Gabriel 有著剪不亂理還亂的關係。她不再窮困潦倒,而是一位名牌纏身的時尚女性,住的所謂「女僕房」,其實是先賢祠(Panthéon)旁約40坪的豪華頂樓公寓。她不再是海明威式的人物,而更接近巴爾扎克筆下、喊出「現在,巴黎,讓我們倆來較量一番」(Maintenant Paris, à nous deux)的 Rastignac。Emily 這個名字的來源有不同說法,一說來自希臘語 Aemulos 或 Aimulos,意為「迷人的」、「狡黠的」,一說來自拉丁語 aemulus,意為「競爭者、敵手」。她是跨海而來的征服者。
艾蜜莉鏡中奇遇
上班首日處處碰壁的艾蜜莉,向她的中國朋友 Mindy 抱怨:「我好像和愛麗絲一樣穿越了魔鏡,一切都顛倒過來了」。
巴黎與芝加哥無疑構成了相反的鏡像。劇集一開始便給出了兩座城市的對比:芝加哥,雲霧環繞的摩天大樓,冷色調的現代性風景和女主跑步時的 siri 語音提示;巴黎,一眾巴洛克或新古典主義建築群,老舊的、沒有電梯、甚至會斷水斷電的奧斯曼式建築(艾蜜莉用一根按摩棒就讓整棟樓斷電,這顯然太誇張了)。不僅是地理的差異,兩座城市彷彿置於不同的時代:一個未來,一個過去,它們構成了兩個不同的時空體。巴黎被不自覺地塗上了一層暖色調的虛假光暈,承載了太多的幻想元素(尤其是,巴黎的街道沒有那麼一塵不染),無論是本劇集對巴黎的童話般的表徵方式,還是《情迷午夜巴黎》/《午夜巴黎》中對海明威、菲茨傑拉德所在的「美好時代」(La Belle Époque)的懷舊,真實的當代巴黎在美國流行文化中被全然遮蔽了。
不同的時空體,也包含著不同的價值體系與審美機制。艾蜜莉代表了一種美國立國之本的樸素新教倫理:多工作、多賺錢,而法國人則被表現成一群早上10點半之前不會上班的、午休兩三個小時的、熱愛生活大於一切的懶散鬼(現實中,法國只是假期比較多,大部分人都在認真工作)。同時,艾蜜莉每天穿著與總體巴黎風格不符的花哨衣服(第一天上班就穿一件印著艾菲爾鐵塔的大衣是需要勇氣的,以及,現在沒什麼人會戴貝雷帽了),被人當成「plouc」(鄉巴佬)和「ringarde」(土包子)。
即是說,《艾蜜莉在巴黎》就像是巴爾扎克那些巴黎/鄉村形成強烈比對的小說的全球化版本。但是,艾蜜莉尋求的是價值的顛覆。鄉村不再是鄉村,而是引領新科技新潮流的希望。劇中名叫 Pierre Cadault (Pierre Cardin 和他的愛徒 Jean-Paul Gaultier 的結合體)的設計師,與 Emily 的上司 Silvie,顯然代表著一種精英文化:前者認為,奢侈品是由品味和高端定義的,要追尋的是向大眾關門而不是開門;後者痛斥如今的流行是「土包子們的復仇」。這番說法不禁讓人想起 Gaultier 幾年前宣佈退出成衣系列、專注發展高級訂造時裝的決定,他批評現今的速食時裝文化限制了設計師的創作空間。但 Silvie 的市場營銷策略在艾蜜莉面前屢戰屢敗,Cadault 也受其影響,突破自我,為時裝周設計出一系列 Camp (坎普)風時裝(當然,現實中,Gaultier 根本不缺乏創新)。精英與大眾間的戰爭,顯然是後者的勝利。艾蜜莉表現出了一種對巴黎的兩歧性心態:她既心嚮往之,又尋求反叛,類似於弒父之舉。
艾蜜莉就是新世界的象徵,一個代表著樂觀的進步主義和全球化的符號,像坦克一樣在巴黎的石子路上碾過去,把地面壓出自身的印痕。Mindy 對她說,「Beyoncé 比蒙娜麗莎更值錢」,這不是最佳的例證嗎?她像一個不斷放熱的輻射器,只改變環境,卻不為環境所改變。從頭至尾,她就像她的法語水平一樣,毫無變化。
景觀社會
《艾蜜莉在巴黎》充斥著對法國人的刻板印象:懶散、態度惡劣、不愛洗澡、無時無刻不在抽煙(法國辦公室裏已禁止吸煙很久了)、在異性面前隨意裸露下體、對感情態度隨便、情人眾多(艾蜜莉和一位17歲的男孩上床後,男孩的媽媽居然問她男孩表現如何,因為她擔憂她兒子的未來,這段情節實在過於超現實了)。Stereotype 本指一種用鉛版來排印的印刷技術,20世紀被 Walter Lippmann 引入社科領域,他把刻板印象稱為用來過濾現實的「頭腦中的圖像」。而 cliché 原意也是印刷的印版以及攝影的底片。刻板印象既一種僵硬的圖像。本劇中,巴黎和法國人就是由一系列僵硬的圖像堆積而成。在這種僵硬中,我們看到了幻想的近乎偏執的固著性。
艾菲爾鐵塔、凱旋門、歌劇院、協和廣場、紅磨坊、亞歷山大三世橋、花神咖啡館(一位自命不凡的符號學教授竟然說花神是巴黎最酷的咖啡店,然而花神才最遊客的地方),一系列名勝以一種景觀秩序被組織起來,展現出一種過度審美化的媚俗風格。艾蜜莉家窗外的廣場名為「吊刑廣場」,是中世紀行刑犯人的地方,但歷史並不重要,這座廣場只需風景如畫,充當愛情和奇遇的背景就行了。一切都浸泡在名為「浪漫」的福爾馬林中(艾蜜莉的追求者之一竟對她說,二戰炮火襲擊巴黎時,巴黎人還在忙著做愛)。一切都是表象,對事物的深度理解轉變成了扁平的、在表面擴散的符號轉換邏輯。不再有深度的意義,而是圖像機械的不斷的再循環。
艾蜜莉的法國朋友 Camille 說:「巴黎只是一個小鎮」。是的,艾蜜莉家在先賢祠邊,工作地點在盧浮宮對面,似乎從不坐地鐵,平時只在最中心的市區活動。她在工作場合接觸上流社會,甚至在生活中隨隨便便遇到的都是波爾多酒莊的富二代,或是中國拉鍊大王的女兒。她的社交網絡太過單一。這「小鎮」裏,底層階級幾乎不可見,或是以十分扭曲的形象出現(比如態度惡劣的女門房、或是在她家只顧喝咖啡吃可頌的水管工)。辦公室的人討論著世界杯的勝利,但對諸如黃馬甲之類的社會政治事件只字不提,更別說今年的疫情了。沒有日常生活,只有觥籌交錯,只有一個接一個的奇跡和節日。
艾蜜莉是徹徹底底被圖像虜獲的人。她是一個在 instagram 靠輸出各種巴黎的生活影像而提升影響力的網絡紅人,她從事的是創立推廣品牌形象的 marketing 工作。初到巴黎,她站在藝術橋上,感嘆巴黎的夜景彷彿《五星級大鼠》/《料理鼠王》/《美食總動員》(Ratatouille)的場景;當她的帥鄰居說他來自諾曼底時,她的第一反應是她看過《雷霆救兵》/《搶救雷恩大兵》/《拯救大兵瑞恩》(Saving Private Ryan)。她唯一去過的類似博物館的地方是光之工坊(Atelier des lumières),諷刺的是,那裏並沒有任何的真跡,只有覆蓋整個空間的梵谷畫作的投影。她輾轉在各個男人間,就像追逐巴黎的幻想的圖景一樣,而到目前為止,一直都是死路:一旦她離幻想過近,都會看到骯髒的現實,每個男人都有各種各樣的缺陷,如同巴黎總是給她當頭一棒。巴黎只是一個無限延遲的圖像罷了。
法式傲慢 V.S. 美式傲慢
當然,本劇對巴黎的展現也並非完全失真,即便是刻板印象,有時也有著真實的內核。例如,我們很難承認,巴黎人對外來人(尤其是不說法語的)全然沒有排斥。但是,本劇在展示法式傲慢的同時,也隱隱透露了一股美式傲慢。
尤其令人驚訝的是艾蜜莉的女權主義態度。自然,劇中的男士,除了帥鄰居外,都被塑造成態度油膩的男權擁護者。男性老闆對第一次見面的女性員工行貼面禮;在聚會上第一次碰面的油漆工對她說 I want your pussy(真以為法國人人都是 Trump?);兩名男性員工在工作場合向她解釋什麼是「艾菲爾鐵塔」體位;香水公司的老闆送她 De Ferla 蕾絲內衣;更有甚者,同樣是這位香水老闆拍廣告,讓一個女模特裸體在一群西裝男士的注視下,在亞歷山大三世橋上走過去,還美其名曰這是「超現實主義」,而 Sylvie 還為他辯護,並說自己「我是個女人但我不是女權主義者」。編劇或許想到了法國著名女演員 Catherine Deneuve 對#Metoo 運動的反對(但 Deneuve 不會說自己不是女權主義者)。現實中,法國社會並不全然接受美國的政治正確,對#Metoo 運動的看法也存在分歧,女性平權依然有漫長的路要走,但這般赤裸裸的對男權社會的擁護在公共領域已相當少見。法國人並不需要一位年輕的、大學裏翻過幾頁《第二性》的美國女孩向他們解釋什麼是「男性凝視」,什麼是職場性騷擾。
《艾蜜莉在巴黎》更像是一場喧鬧的遊戲。我們不禁要為 Sylvie 對艾蜜莉說的這番話叫好:「你來到巴黎,來到我的辦公室,法語都沒學好,你把這個城市當成主題樂園,享受一年的美食、性愛、美酒,或許還有些文化後,你就回老家去了」。而整個《艾蜜莉在巴黎》就是一個迪士尼主題樂園,觀眾們短暫地笑過罵過後,還是要回到現實中去。
喜欢此文的最后一段,虽然全剧对法国人的形象描述过于扁平化,但在这个被疫情环绕的世界里,很多人都需要一个这样的“主题乐园”,这个“主题乐园”背景设计在全世界印象里最浪漫的地方是再适合不过了。除了法国人不享受,他们心目中另有浪漫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