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年味的人:世代流轉中,台灣春節年俗的重生與創造

一道菜頭粿的滋味,便乘載著一個家族的血緣、過年的記憶。
民俗學者張耘書(右)年前向台南著名總鋪師蔡瑞成(左)學習年菜料理。攝:李昆翰/端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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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曆12月24日是台灣漢人習俗中的「送神日」。這天,人們會祭拜家中供奉的所有神明,恭送其回到天庭向玉皇大帝稟告各戶人家一年的功過善惡。歲末送神,意味年關將至,也象徵著春節前一系列年俗的開端。

送神日前夕,住在台南的民俗學者溫宗翰一如往年,清早便騎著機車至家附近的金華市場採買供品。一張採購清單上列有必備的湯圓甜食、四果(時令水果),以及一把紅根菠菜(編按:台灣南北地區的長年菜有別,北部多指芥菜,台南以南則為有帶根的菠菜);紙錢除有壽金,還要準備「雲馬總馬」(指印有神馬、馬伕及將兵甲冑的黃紙),作為神明上天乘御的載具坐騎。

只是繞了一圈市場,平常湯圓攤必有的紅白小湯圓,今早竟被公媽們搶購一空,連周邊的超商都買不著。

上午十點,趕在中午送神時限以前,溫宗翰與妻子趕緊在廚房分工,用現成的糯米粉、胡蘿蔔素(紅色植物色素)自個兒搓湯圓救急,「畢竟現在家裡還有在送神的,大多是老一輩的阿公阿媽。我起得沒他們早,也就搶不到最熱門的供品。」

這些紅白湯圓是台灣民俗最常見的節慶食物之一,分別代表紅金、白銀,也是送神日不可或缺的供品。不過自製湯圓這事,乍聽之下麻煩費工,其實約莫半小時即可出菜。一粒粒在沸水中澎起浮升的小湯圓,搭配一罐台灣人童年記憶中的泰山八寶粥作湯底,是溫宗翰常用的祭祀撇步,簡便快速,但心意以足。

溫宗翰位於台南的住宅,一樓的核心空間即是一座神明廳。攝:陳焯煇/端傳媒

沉島傳說

1980年代出生的溫宗翰,是少數成家立業、離開原生家庭後,依然在年節中實踐諸多年俗的中生代。五年前,他從台中移居台南,新家一樓的空間核心就是一座神明廳,格局不大,卻小巧而顯眼地安置在一面黑色的收納櫃牆中。

之所以是黑色,原因其是玄天上帝的代表色。溫宗翰家的主祀神,來自南投民間鄉台灣玄天上帝信仰進香中心的「松柏嶺受天宮」,神明廳奉祀的黑令旗是玄天上帝的分靈,溫宗翰解釋,「分靈不只侷限於神尊,令牌、令旗也同樣是神明的分身,沒有法力上的分別。」

送神日的流程,首先是祭祀,備好煮沸過的茶水,至少三種以上有吉祥之意的時令水果拼盤,例如橘子(取諧音:吉祥)、棗子(取諧音:早生貴子)、蘋果(取諧音:平安)等;甜食通常必有紅白小湯圓,常見的還有發糕、甜粿、紅圓等傳統糕餅,各有寓意,「其實台灣最早的諧音哏就是來自民俗。」他說。

農曆12月24日的送神日,象徵台灣春節一系列年俗的開端。攝:陳焯煇/端傳媒

再來,上香完成後,向神明稟告送神儀式已圓滿完成,並報備雲馬總馬、紙錢數額,供其欽點,祈求神明、神兵神將在新的一年繼續庇蔭家人。燒完金紙,神明駕馬離去後,接下來才是家中大掃除的開始。

正如神明廳為傳統家庭的核心空間,大掃除的起點亦是以神明廳為始。溫宗翰仔細地以雞毛撢子掃去粉塵、香灰,整座神明廳的清潔只有一個禁忌——不得挪動香爐,只能輕輕擦拭周邊,以專用的湯匙舀起多餘的香灰,以及清除多餘的香腳。

事實上,從送神日、大掃除,再到台灣人熟悉的諸多年俗,溫宗翰指出,背後源自於一則台灣民間流傳的「沉島傳說」,與中國的「年獸典故」有別。

古早台灣相信萬物皆有靈,沉島傳說的大意,源於神桌上象徵「燭台」的燈猴神,自認其終年替人民照明,勞苦功高,但每回祭祀民眾都忽略它的存在,因此向玉皇大帝告狀,誣衊台灣人忘恩負義又浪費食物。玉帝為懲罰台灣人,決定在除夕午夜讓台灣島沉入海底。

溫宗翰每年觀摩各地宮廟的送神儀式,此為台南鹿耳門天后宮的送神儀典,十分隆重盛大。攝:陳焯煇/端傳媒

百姓得知台灣島即將沉沒,為免眾神遭受連累,因此在農曆12月24日「送神」,將家中所供奉的神祇送返天庭。除夕當晚,人們宰殺三牲祭祖,並烹煮家中所有糧食、分送錢財給家人,通宵守夜共進最後的晚餐,視以圍爐、紅包的由來。

初一破曉,眾人安然無恙,才知玉帝在觀音佛祖的求情之下赦免台灣島民,紛紛到宮廟祭拜,感謝神明庇佑,並與鄰居賀年、放炮竹慶祝。初二,已出嫁的女兒返回娘家探視父母是否平安。初三,充分休息,初四,人們紛紛「接神」將諸神迎回家中奉祀。初五,所有的慶祝活動都告一段落。

溫宗翰說,這則沉島傳說,一來,完整交代了台灣春節習俗的始末,二來,民間把「過年」與地震、沉島連結,也呼應了台灣地震頻繁的自然特點。此外,亦解答了為什麼台灣傳統家庭的神明廳內都設有觀世音的佛像,「因為祂是台灣人的救命恩人。」

時至今日,台灣人大多仍有除夕團圓、年夜飯、收領紅包的習俗,但能說得出燈猴神與沉島傳說的卻越來越少。溫宗翰解釋,其主因是戰後國民政府來台後,教科書也受到官方民族主義影響,以中國版本的「年獸傳說」取代台灣民間故事。

非常

近年來,每逢過年,總有人提出「年味變淡」的感慨。這反映出時代變遷下,民俗的遺忘與失傳。

與溫宗翰同是中生代的文史研究者張耘書,母親出生在台南望族的石鼎美家族,外曾祖父也曾從事台南文史研究。她兒時的春節記憶,不同於現在的「連續假期」,反而是從送神日這天起,一連串的「連續忙碌」。

除了俗稱「清屯」的除舊佈新,必須家中成員親力親為;年前一週,也要開始採買與準備除夕祭祖要端出來的年菜。「傳統家庭的年節飲食會區隔『常』與『非常』,」長輩捨得花錢買些特別的食材,如烏魚子、寸棗生仁等,更重要的還有手路菜,自己捏丸子、灌香腸,炊粿作糕。

年前不只要換春聯,自家人還會剪窗花、插花藝。除夕當天,外地工作的親戚一一返家,家中擺出三牲(全雞、全魚、豬三層肉),全家上下快20人老少團圓,長輩站後、晚輩站前,一同拜拜祭祖。

年夜飯前的儀式還有洗澡更衣,「衣服不能黑、不能白,直到我上國中的時候,都還會穿著紅色的衣服,連內衣也是紅色的,才上桌吃飯。」飯後,一家人小賭怡情,小孩玩撲克牌,大人打麻將,燈火通明到初一。

溫宗翰位於台南的住宅,一樓的核心空間即是一座神明廳。攝:陳焯煇/端傳媒

「以前的體感是過一個年好忙,家裡非常地緊繃、大量的勞動,只是為了換得幾天的好日子。」張耘書說。

然而,隨著家庭結構改變,不同世代新組家庭,「新房子沒神明廳了,大掃除也能請人來做了,年菜或許自己做個一、兩道,其他就去買現成的。」加上前人走後,規矩少了,「過年的那份『非常』感,也就變得『非常平常』了。」春節的主調是「假期」,親族與祭祀的意義則逐漸淡薄。

「所以『民俗』對我這個世代的人來說,是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溫宗翰說。

他成長的1980年代,是台灣變動龐大的時代,產業轉型、跨國企業伴隨著外來文化,導致民間生活出現了非常大的衝突感,舉例來說,自己的少時記憶裡,去麥當勞的兒童屋慶生、吃薯條漢堡,是每個小朋友都心生羨慕的,但看在長輩眼中又會疑惑:「小孩慶生去麥當勞幹嘛?」

生日這天,拎著乖乖桶去班上請同學吃軟糖慶祝,回家卻是吃阿公阿嬤準備的豬腳麵線「除晦氣、添福壽」,「那份衝突感會讓我有一種——『好像什麼東西要失去了?』的警覺。」他說。

隔代教養的背景,也加深他對於民俗的牽掛。由於父母親經營餐廳,家中的年俗大多由他與阿公兩人操刀,從大掃除、貼春聯,乃至祭祀的食物,「除夕整天就要先拜天公、再拜祖先,最後拜地基祖,而且供品都要分開。」年復一年,直到他高中畢業,離開高雄老家上大學。

「所謂民俗,其實是我從小到大生活的一部分。」也正是這份在成長歷程中的覺察,使得溫宗翰對於年節禮俗的實踐存在一種堅持與執著。

溫宗翰每年觀摩各地宮廟的送神儀式,此為台南鹿耳門天后宮的送神儀典,十分隆重盛大。攝:陳焯煇/端傳媒

民俗日常

就讀台中靜宜大學中文系的溫宗翰,在擔任系學會會長期間,因緣際會與各種民俗技藝結緣。他在學校舉辦皮雕、捏麵人、包肉粽等活動,「這些民俗的實踐,與民俗研究的實踐是不同的。研究的實踐,是為了更貼近自己的研究對象,但日常民俗的實踐,是為了更貼近大眾的生活方式。」

在大學求學階段,他未再參加老家的送神儀式,卻也因此接觸了各地的年節習俗,可能是觀摩宮廟的送神儀式,或是造訪別人家學習各地的節慶食物。脫離原生家庭的年俗,反而令溫宗翰更靠近其他人的民俗日常。

現在的他,每年的過年前夕,都會前往台灣各地的一戶人家學習傳統菜頭粿的作法。菜頭粿的概念單純簡單,主原料皆為蘿蔔、在來米漿,但各家菜頭粿的細部手法、配料、烹調順序或調味,皆有不同,形成另一種民俗飲食的趣味。

台灣年節家戶必備的菜頭粿,即便主原料同為蘿蔔、在來米漿,各家的細部製程、配料卻大不同,形成另一種民俗文化的趣味。攝:陳焯煇/端傳媒

這個習慣源於溫宗翰就讀碩士班期間,曾到訪一位老家在嘉義縣水上鄉的學姊家,「她們家的菜頭粿很特別,什麼佐料都不加,只有蘿蔔絲與磨米機現磨的米漿。」初次旁觀的他一度在內心呢喃著「沒有料的蘿蔔糕怎麼可能好吃?」但在學姊家的吃法,蘿蔔糕不單吃、而會蘸醬油膏。

另一位在高雄林園的阿媽,他們家的菜頭粿的靈魂在於赤尾青仔(一種台灣西南沿岸盛產的小型蝦類,蝦身半透明、略帶青色,尾部點綴一點紅而得名);而在大甲媽祖遶境期間,他也曾走訪台中、彰化一帶,他觀察,中部地區普遍會加入油蔥酥作為調味。

「有趣的是,即便在不同人家,每個人都會告訴我同一句話:『小時候,我的媽媽就是這麼做的。』」一道菜頭粿的滋味,便乘載著一個家族的血緣、過年的記憶。年節飲食串連了一個家庭的過去與未來。

蔡瑞成的功夫年菜「網紗瓜棉鯧魚」,展現台菜經典的「套疊」手法。攝:李昆翰/端傳媒

自己的年味

張耘書也曾研究台南地區的辦桌文化,訪談台南地域多位總鋪師的烹調特色與流派,出版著作《臺南辦桌師傅》。在飲食研究中,她也學習不少台灣傳統手路菜的料理手法,如今每逢過年,即便年夜飯非每一道都親力親為,但一定會端出一道全魚料理,作為自己家裡的「年味」。

年前一週,張耘書特地前往台南著名總鋪師「大頭師」蔡瑞成的餐廳「東香台菜海味料理」,記錄一道功夫年菜「網紗瓜棉鯧魚」的製作。

重達2斤、碩大肥美的金鯧魚,在蔡瑞成巧手下迅速地去鱗剖肚,並以台菜經典的「套疊」手法進行詮釋。所謂「套疊」,即以多種食材組合疊加,創作而成的菜肴,如布袋雞等。由於步驟繁複,耗工費時,十分考驗廚師的手藝。

蔡瑞成的「網紗瓜棉鯧魚」,改良於一道經典酒家菜「網中魚」,即把鮮魚的肚內塞入餡料,外身再包覆豬網油(指豬胃部及橫隔膜之間的一層網狀脂肪)蒸煮而成。

蔡瑞成改良台灣經典酒家菜「網中魚」,肥美鯧魚外層裹上豬網油,肚內塞入具台南風情的西瓜綿炒肉絲。攝:李昆翰/端傳媒

值得一提的是,蔡瑞成選擇以「西瓜綿」作為魚肚中的餡料。西瓜綿源於台南沿海地區,因早期西瓜農為了珍惜食物,將被淘汰的西瓜幼果進行醃製,可搭配各種鮮魚熬湯,蘊含酸、甜、鮮、甘、陳等豐富滋味,是象徵南台灣飲食文化的重要食材。

蔡瑞成特地將西瓜綿切塊、汆燙去鹹,與肉絲、蒜末爆炒,再填入鯧魚肚內,將富貴人家的手路菜「網中魚」與庶民料理「西瓜綿魚湯」結合,不僅是把食材由內而外的套疊,同時也是傳統料理與創意的複合,讓台南多元的飲食文化融合於一道菜中。

而在旁觀與實作的過程,張耘書也在潛移默化中吸取台菜師傅的經驗與知識,帶回自己的廚房。她舉例,除了這道手路菜,過去跟著總鋪師辦桌時,也有一道「海鹽焗大蝦」令她印象深刻。

這道菜是台南台江地區廚師常見的料理,藉鹽焗手法烹調海鮮,關鍵是注入啤酒,而非米酒作為基底,使得鮮蝦、蛤蠣等海鮮,多添上麥香的層次。現在也成為張耘書下廚時,餐桌上的常客。

民俗學者張耘書(左)年前向台南著名總鋪師蔡瑞成(右)學習年菜料理。攝:李昆翰/端傳媒

新年味

正如蔡瑞成的功夫年菜能兼容傳統與現代,溫宗翰認為,民俗亦是同理。

他說,有的人會認為所謂「傳統」,必須是極端的傳統,例如器具必須是老的、儀式一定是亙久不變的,但事實上,傳統是文化的累積,亦會隨著時代流轉而改變。

「對我來說,傳統是一種相對。」溫宗翰說,有些人看著他進行送神儀式、自己製作菜頭粿,便說他們家的過年方式「很傳統」,但其實只是彼此的生活型態不同,「否則為了這一盤菜頭粿,我早上六點就要出門磨米了。」

在生活中進行民俗的實踐,目的不是為了活成古人的樣子。對溫宗翰來說,願意理解傳統,並把它納入日常之中,最大的動力是他對於現實的好奇,「我不想要渾渾噩噩地不懂生活。」

「台灣人很推崇知識上的精英,可是在培育精英的過程,有些人很通透自己的學術領域,卻不懂現實的人怎麼生活。無論博士讀得再高,他可能也分不清楚台灣的一張金紙銀紙。我不想生活在台灣,卻連台灣人日常生活中的事物也看不懂。」他說。

既然民俗不可能脫離生活,意味著,當時代發生更迭、人的思維產生變化,民俗也會相應改變。然而,像溫宗翰這樣的「實踐型」民俗研究者,他想試圖證明的是,民俗或傳統的改變,未必只能走往單向的消逝,亦可能在當代被重新創造。

送神日這天,人們會燒化金紙、「雲馬總馬」等紙錢,恭送家中祀奉的神明回到天庭。攝:陳焯煇/端傳媒

溫宗翰說,自從結婚在台南買了房子,新的家庭空間,與新的家庭身份,讓他開始重新設計一套在新居所的過年方式。

很多禮俗依然繼承了兒時與阿公的兩人回憶,卻也有許多年味已無法復刻,「其實我真正最快樂的過年記憶,是跟著我父親到年貨大街上看舞龍舞獅、買新衣服的時刻。因為父親是廚師,他非常忙,連吃飯都在自己的餐廳,家裡總是只有我跟阿公。」

過去的時光無法回溯,但新的回憶還能夠發生。

溫宗翰說,其實往年高雄老家的親人,不曾自製傳統糕餅,總是買現成的菜頭粿或發粿來應景。但由於自己每年都走踏各地學習、研究「別人的年味」,如今,每逢過年,他會實作這些異地習得的糕餅,帶回去與家人分享,反而成為家族裡的「新年味」。

今年,他甚至與朋友共同設計了一台蛇年的絹印孔版,自製賀年卡、春聯寄送親朋好友祝賀新年的到來。

當這些一點一滴的巧思與心意發生,溫宗翰家的年味,似乎反而一年比一年來得更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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