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高才優才搵工難:「如果送外賣能續簽我會做」

有人才仍未找到工作,有的擔心業務無法滿足續簽要求,有的在期限前趕及找到新工作,有的早已從金融轉投保險。
2024年11月8日,香港高才通人才服務協會在尖沙咀舉行招聘展覽,現場吸引不少高才與內地生來求職。攝:林振東/端傳媒

2024年11月8日,香港高才通人才服務協會在尖沙咀舉行一場招聘展覽。開幕禮上,早年經「輸入內地人才計劃」來港、也是港漂的會長尚海龍以普通話稱,有高才因為不能續簽而非常焦慮,「眼前有陰影了。」他著他們不要擔心和害怕,有陰影「因為正正是你的背後有陽光!」

此時,臨近首批「高端人才通行證計劃」(高才通)B、C 類簽證到期前還有約兩個月。身兼立法會選委界別議員的他續說,明白人才找工作、求職到處碰壁,專長和香港本身提供的行業所需並不吻合,但鼓勵他們有積極的心。「只要你努力,捱過這一陣。只要你能夠順利找到工作,或順利在港創業,你就可以留在香港。」

台下擠滿來碰運氣的人,包括34歲、來自河南的子默。她穿過各大企業的攤位,看到某集團的「科學技術研究院」招人,上前自我介紹。負責人瞥一眼她的履歷,沒有收下:「我們需要比較強具香港本地背景的」。子默主修生命科學,在大陸從事生物醫藥八年,為醫院提供第三方檢測服務。2023年底,她以高才 B 類簽證來港,直到2025年初,她投出了逾50份工作申請,但均未有回音。

子默不是孤例。為搶人才,港府在2022年12月28日開通高才通,至今已屆兩年,但高才的就業情況一直備受關注。2023年11月,勞工及福利局向以高才通簽證抵港逾6個月的5000名申請人及家屬發問卷,獲近四成回覆,當中僅54%已就業,另外有43%回覆者已在港定居。2024年,高才通協會和教聯會也以問卷訪問597位來港人才,當中71.5%為高才通來港人士,合計共21.6%受訪者表示未有工作。

2024年11月8日,香港高才通人才服務協會在尖沙咀舉行招聘展覽,現場吸引不少高才與內地生來求職。 攝:林振東/端傳媒

2020年至2022年間,香港本地勞動人口流失14萬人,各行各業鬧人手荒。其時政府大力宣傳「搶人才」的策略,推出高才通,以申請程序簡易和門檻寬鬆作招徠。又另外以兩年為期,取消4000個「優秀人才入境計劃」(優才計劃)的年度限額,曾掀起一陣申請熱潮。

兩年過去,高才陸續需要續簽,他們在香港找到工作了嗎?端傳媒訪問各三位高才和優才,當中有人求職無期,偶爾當外賣員;有人遞逾百封求職信,沒有音訊後回大陸工作;有人暫不能定居香港,自設公司續簽但擔心收入不達標;也有人看淡本地經濟,投身保險。

搶人才「超額完成」,但人才找不到工

但是在香港的話,我可以從頭開始做,然後把自己的心態也放低。

獲批簽證的高才子默(化名)

近來,當在香港沒事幹的時侯,子默會當外賣員,在應用程式接單,一天跑十張單,賺三四百港幣。雖然家中的財政情況還好,不過她來港已屆一年,想鞭策自己盡快找到工作。

隨著高才通落地,連同各種人才輸入計劃,來港人才數目大幅飆升。立法會文件顯示,由2022年底至2024年6月底期間,七項人才入境計劃的獲批個案總數為197314,當中70817宗為高才通計劃,輸入的人才佔最多。政務司司長陳國基在2024年10月表示,本屆政府訂下在2023年至2025年引入10.5萬名人才的目標已「超額完成」

據入境處向端傳媒提供的數據,2022年12月28日至2024年11月30日期間,入境處共接獲111272宗高才通申請,獲批宗數為88053,同時批出97471受養人申請。入境處指有72318簽證持有人已來港;另外有約81300受養人來港,當中約48000名18歲以下未婚及受養子女。

「教育是香港非常大的一個優勢。我身邊90%以上的高才,還有新來港人士,都是因為孩子的教育過來。」子默如是,為了就讀幼兒園的女兒申請高才通。

她回想在大陸準備高考的日子,「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這個其實是不必要的競爭,沒必要這樣卷。」她擔心女兒在競爭中被淘汰,所以想她來較國際化的香港,日後若然到海外升學也有優勢。對女兒而言,香港是個「Plan B」,但子默已經「all-in」,把工作辭掉,獨個搬來香港探路。初來時她有點緊張,現在漸漸適應,又學習粵語,原本打算續簽後把女兒和丈夫接過來,但找工作上遇到樽頸。

搵工難是意料中事。子默說,大陸的生物醫藥處於吸納人才的上升期,不愁找工。雖香港也在發展中,但市場規模不及大陸。子默從前管理一個10人左右的團隊,月薪為1.5至2萬人民幣。「但是在香港的話,我可以從頭開始做,然後把自己的心態也放低。別人雖然看起來會是你降低了,你妥協了,但是對於自己也是一種歷練。」。

子默說,她的工作申請有一半與生物醫藥有關;其餘是「海投」——沒太多考慮,薪酬不低於香港最低工資就可以,當中有文員、銷售、助理、老師,甚至是速遞員。對於找速遞工作,子默說一來急著找工,二來「天馬行空」想著,大陸快遞業比香港蓬勃,可能她能出份力。

在她心中,「人才」是指在艱難環境下保持積極的人,而不是恃著學歷和能力,看不上其他工作。

2024年11月8日,香港高才通人才服務協會在尖沙咀舉行招聘展覽,現場吸引不少高才與內地生來求職。 攝:林振東/端傳媒

申請悉數落空,子默猜想是語言問題、僱主未必認可她的背景,或因她不熟悉香港求職文化。港府以合資格大學本科畢業作為申請門檻,但子默認為企業或顧慮粵語溝通、團隊配合度,或只想招有永居的人,角度和政府「完全不一樣」。子默覺得自己在求職過程中「肯定哪裡沒做對」:「我希望能夠有一個面試,不管是什麽公司,不管是什麽行業,能夠有一個面試的話,就能夠幫助我把這個不對的地方找出來。」

特別失望時,子默反過來安慰自己,說是自己資歷過高,僱主才不敢回應,讓自己不要太沮喪。

香港開高才通,肯定是為了吸引香港需要的人才過來,但是可能我們不是香港需要那批人?

獲批簽證的高才淅月(化名)

找工不順的還有27歲、C類高才淅月。她之前在歐洲修讀商業管理,碩士則與心理學有關。2022年尾,俄烏戰爭令當地物價和電費飆升,淅月本想回大陸,但看到高才通的新聞,因喜歡不同文化環境,而且有感大陸的職場不友善,升職過於仗賴人際關係,便把目光投向香港。

淅月的簽證很快獲批。來自深圳的她會說粵語,原以為有優勢,結果100多份商業分析和項目管理的工作申請中,只有一份獲面試回覆。她記得面試官說公司規模小,需要多技能人才,淅月未有正式工作經驗,「可能最終原因是我不夠 qualify」。她想過是履歷的問題,所以在「閒魚」付200元讓有香港背景的人幫她修改,但似乎不湊效。

淅月發現,求職平台上的初級分析師職位均需申請人有3至5年經驗,而且她亦需要跟香港的大學生競爭。另外,僱主多來自金融業,要求具備金融分析程式的技能,但淅月的才能偏向消費品的商業分析,例如產品數據和品牌分析。相比之下,她說大陸的產業較多元,餐飲、科技、遊戲公司都需要分析師,工作機會較多。

令淅月焦慮的是,她同時面對大陸「應屆畢業生」的壓力——畢業證頒發後一年是找工作的黃金期,時間一過,大陸公司會覺得求職者的空窗期太久。淅月擔心在香港耗下去,中港兩邊都沒有工作,所以2023年底在一間大陸企業當消費品商業分析,月入一萬多人民幣。

淅月拖到限期前最後一天才啟動高才簽證,續簽日在2025年尾。她已篤定在農曆新年後辭工,搬來香港全力找工作。她覺得上次寫的求職信太籠統,這次將會仔細記錄投過履歷的公司,以及根據顧主的特質度身訂造求職信。

要是再找不到工作,淅月不會找其他方法來港,也不會賣保險續簽。她說只想嘗試不同文化和尋找更好的職場環境,「身份不是我的終極目標」,同時思疑,「香港開高才通,肯定是為了吸引香港需要的人才過來,但是可能我們不是香港需要那批人?」

2024年11月8日,香港高才通人才服務協會在尖沙咀舉行招聘展覽,現場吸引不少高才與內地生來求職。 攝:林振東/端傳媒

續簽陸續到期,獲批准則是什麼?

由申請、續簽至得到永居,「這不是一年的計劃,是起碼八年的計劃。 」

縱橫宏基顧問(香港)有限公司顧問部總經理黃祺峰

高才通的簽證分為三類人士:A 類要求收入達港幣250萬元或以上,B 類要求有全球百強大學頒授學士學位及三年工作經驗,C 類則要求合資格大學學士學位,工作經驗少於三年亦可,年度限額10000個。港府2024年將 A 類的首次簽證年期由兩年延長至三年,B 類及 C 類則維持兩年,首批簽證的到期日為2024年12月28日。

入境處數據顯示,截至2024年11月30日共88053獲批高才通個案中,B 類的個案佔多數,為46180人,其次是 A 類申請者,共有22908宗,餘下18965人為 C 類人士。續簽時,入境處規定申請人需證明「在香港特區受聘並能從中獲得穩定收入,或已在香港特區開辦或參與業務」,前者需提供僱傭合約、薪金等證明,後者則需提供絕對實益擁有權的證明文件。

換言之,高才需要在港找到工作,或以創業續簽。

乘著續簽需求和找工難的實況,黑中介和各種門路湧現。網上流傳續簽攻略,教人開設空殼公司;「香港01」則於2024年12月報導,有大陸中介表示可造假工作紀錄,收取8萬至10萬元人民幣不等的中介費,亦有中介公司指可協辦「代持」他人的公司並製作稅單,如客戶本身沒有公司,中介收費為90萬元人民幣。

勞工及福利局局長孫玉菡回應報導,稱高才通制度設計「無問題」、「清晰嚴謹」,又指入境處會就每宗申請嚴格把關。當局早前表示,對於受聘申請人,續簽時會考慮薪酬福利條件有否達到「市場水平」;若申請人開辦業務,則須證明業務在港運作,「能健康營運並持續發展」,以及對本地經濟有貢獻。入境處會考慮營業額、在本地開設的職位數目等。

就具體的續簽要求,縱橫宏基顧問(香港)有限公司顧問部總經理黃祺峰在2024年11月初接受端傳媒訪問時,仍有不少疑惑:有沒有不容許的工作?申請人在港逗留日數長短是否相關?人工高與低有沒有差别?「這兩年是零消息,在政府(方面)沒有任何層面知道。」他指不時到入境處處理高才通的申請,但那裏的主任也沒有答案。

他任職的移民顧問公司近年處理約150個高才通申請個案,當中 A 類申請人佔七成。黃祺峰有十多年處理移民個案的經驗,申請初期,他已跟客戶說明日後續簽所需的代價,包括找工作的計劃,沒有客戶表示放棄續簽。不過不少人自行申請,黃祺峰覺得他們獲批簽證後可能輕視了續簽的要求。

縱橫宏基顧問(香港)有限公司顧問部總經理黃祺峰認為,兩年前高才通推出時,政府便有責任說明續簽的條件。 攝:林振東/端傳媒

黃祺峰又認為,兩年前高才通推出時,政府便有責任說明續簽的條件,讓真正有意來港的高才能準備。他說,由申請、續簽至得到永居,「這不是一年的計劃,是起碼八年的計劃。」

小紅書上,不少疑似中介藉機作恐慌式宣傳,「太焦慮了」,快將續簽的卓峯不想看,「看上去都非常的可怕,『第一批申請高才的人現在都後悔死了、現在要斷簽了』。」

29歲、B 類高才卓峯同樣認為港府沒有清晰列出門檻。小紅書上,不少疑似中介藉機作恐慌式宣傳,「太焦慮了」,快將續簽的他不想看,「看上去都非常的可怕,『第一批申請高才的人現在都後悔死了、現在要斷簽了』。」

卓峯的本科和碩士與宏觀經濟相關。高才通推出時,他在海外修讀博士,覺得香港有學術、金融或宏觀諮詢的工作機會,日後創業也可到深圳,便申請下來。同時香港自由和西化點,而他沒有很排斥大陸,所以香港是兼顧大陸和外面的「平衡點」。

不過,卓峯的博士研究還未完畢,他不能在港工作。他的選項不多:第一是「掛靠」,即託中介造假工作簽證,但他不做犯法的事;另外是賣保險,但考取牌照需要一定的投入度。於是,卓峯在2023年成立在港註冊的一人宏觀諮詢公司,為企業提供諮詢服務和撰寫市場報告等。他又在港開辦銀行戶口和開通強積金,並維持每月來港兩三次。他稱這是「權宜之計」,因公司有虧有賺很正常,在續簽時可以向入境處解釋。

不過這始終是「兼職」,收入僅為每月三四千至一萬多港幣,卓峯對續簽沒有信心。港府未有列明高才的收入要求,他的申請是否合資格將由入境處定斷,而他會「說故事」:「告訴他,我們做了什麼樣的工作,但還是非常 preliminary 的階段,以後可能可以怎麼樣。」他說學校的行政工作已減少,他能更好安排時間,公司前景會變好。「我也想把它做得更好,但是如果不行的話,至少他們應該給我一個機會。」

他覺得港府應列明收入要求,並舉例新加坡設有針對經理、管理人員等的工作簽證 Employment Pass (EP),當中列明合格的薪資水平為何。同時,新加坡也提供網上 Self-Assessment Tool(SAT),讓新申請者和續簽人士測試自己是否符合條件。卓峯說,雖然列出要求,他也未必達標,但他會仔細考慮,以免浪費獲批高才通簽證的一次機會。

而在2025年1月22日,立法會議員周小松提問勞福局會否考慮公開審批高才通申請的具體要求,包括收入水平、公司的營業額等。勞福局僅表示獲受聘的申請人須提交僱傭合約,而且職位的薪酬福利條件須達到「市場水平」,但未說明具體細節。

對於像卓峯般開辦業務的申請人,勞福局重申他們須提供業務證明文件,顯示該業務確實在港運作、營運穩健,對香港經濟作出貢獻等等。

事隔兩個月,黃祺峰在今年1月再回應端傳媒,認為續簽政策逐漸清晰。他指入境處沒有更新續簽文件的要求,但客戶收到通知要求他們遞交不同的文件。據他觀察,入境處會留意高才工作的穩定性,例如他們的僱主有否在香港聘請其他本地員工,以及租賃辦公室等。至於創業的高才,他認為入境處會考慮企業在香港運作的性質,會否考慮聘請本地的員工等。

2024年11月8日,香港高才通人才服務協會在尖沙咀舉行招聘展覽,現場吸引不少高才與內地生來求職。 攝:林振東/端傳媒

優才也找工難

除了高才為找工作發愁,循優才計劃的優才也反映找工難。

2024年11月,37歲的陳先生也來到高才通招聘會找工作。他來自計算機專業,擁有清華大學博士學位,在大陸電商做有關搜索推薦的工作。2022年,陳先生的女兒快將升小學。他說深圳劃分學區,只能上對應的學校,其住屋周邊的學校「最多算中等水平」;但香港有全港派位,環境多元化且沒太多束縛。他於是申請優才計劃,後來再申請高才通,兩者都獲批。

優才計劃由曾蔭權政府在2006年提出並推行,初時年度配額僅為1000,旨在吸引沒有進入香港、在港逗留權利的高技術人才來港定居,申請人毋須事先在港受聘;鋼琴家郎朗、大陸演員湯唯等為早年透過計劃來港的名人。

計劃申請資格門檻分為「綜合計分制」或「成就計分制」。陳先生當時使用前者,即根據申請人的年齡、學歷、工作經驗和語言能力等計分。2022年底至2024年6月底,入境處共接獲115167宗優才計劃申請,同期僅批出約1.8萬宗申請。陳先生想,「既然門檻那麽高,那說明優才是香港更需要的人才,續簽應該不會那麼嚴格。」最後選定以優才簽證入境。

可是,「現在感覺好像也沒有差太多。」

我說句實話,如果(做外賣)允許我只在晚上上班,並且做這個工作能續簽,我是會去做的。

獲批簽證的優才陳先生

根據入境處網站,首次續簽時,「綜合計分制」的申請人須證明已於香港定居以及「對香港有所貢獻」,例如「擔任相當於學位程度、專家水平或高級的支薪職位,或於香港建立具合理規模的業務」。

陳先生聽聞有不在港居住的優才在港開設公司,但只獲批一年續簽。他擔心自己在香港沒有工作會影響續簽,不過入境處未曾明確說明在港工作的規定,他知道每宗個案的情況也不同,這憂慮出於他的「感覺」和「從其他人聽(聞)和猜」, 「我也不清楚」。

2024年,陳先生在大陸的公司允許他在家辦公,所以他跟女兒搬來香港,並安排她在9月入讀香港的直資小學。但他的簽證在2025年到期,使他愈發緊張。

他在招聘會投了五六份申請,得到一間大陸金融企業回應。他在大陸的收入為一年百多萬人民幣,他提出比這「多一點」的薪酬要求,對方沒有回應。他也簡單看過 LinkedIn,但合適的工作不多,在香港的電商比大陸少。他說,在香港與算法有關的工作較多跟 AIGC(人工智慧生成內容)相關,他沒這方面的經驗,擔心薪酬被壓低,但他在大陸有房貸,又要繳交香港的房租。

若然香港沒合適工作,陳先生會到深圳找,並在香港尋找與開發或模型設計方面的兼職,跨境上班。被問到有高才當外賣員,他覺得這些工作未必符合續簽要求,猜想是因為他們已辭掉在大陸的工作,才要維持一些收入。「我說句實話,如果(做外賣)允許我只在晚上上班,並且做這個工作能續簽,我是會去做的。」

他認為,優才計劃渴求 IT 人才,但香港的 IT 業落後,兩者之間有落差,要求他們一定找到工作本身就比較困難,令人才「過來之後又待不下去」。他認為政策是長遠面向,可以按個案放寬處理,當有合適崗位時人才便可發揮。

他說:「現在人已經過來了,那下一步應該是想辦法讓企業過來。」

優才李先生投過不少於300份工作申請,直到近月才收到IT研發工程師的錄取通知。 攝:林振東/端傳媒

24年、25年應該是一個磨合期,都不會那麼容易的,相當於兩個人談戀愛到結婚那個過程,結婚之後要磨合嘛,對吧。

獲批簽證的優才李先生

在招聘會過後,同是優才的李先生投過不少於300份工作申請,直到近月才收到 IT 研發工程師的錄取通知,正和新公司討論薪金安排,趕及2025年初簽證到期日。

李先生41歲,在北京大學碩士畢業,從事互聯網研發工作,職級屬管理的專家級別。他在2021年申請優才計劃,同樣是為了給孩子國際化的教育。2023年申請到身份證之後,因一位孩子還小、另外一位則升中,李先生待至2024年10月底才獨個從北京搬來香港。他曾經應徵初級的工程師職位但沒有回音,或因僱主覺得他的技能不匹配,也可能是他不懂粵語。

李先生在大陸的年薪逾百萬人民幣,來港前已預視到收入會降低。他說只要能為公司創造價值,而公司能提供相應薪酬,他可以降低要求,也可以從一線的普通工程師做起,薪酬底線是月薪兩三萬港幣。

對於未找到工作的人才,他希望政府能寬鬆處理續簽,並搭建平台承接他們,也看好香港正推動創新科技。「24年、25年應該是一個磨合期,都不會那麼容易的,相當於兩個人談戀愛到結婚那個過程,結婚之後要磨合嘛,對吧。」

經濟不景,金融人才轉投保險

「他們(僱主)會說:你需要完成我們給你設定的這個目標,但是很難的,你願不願意接受?」雖然沒提到大環境,但經濟差是「大家默認的」。

政府在2024年11月公布續簽條件,表示申請人假如是非僱傭合約形式工作,入境處會考慮收入和工作會否為帶來經濟效益。舉例說保險業,「只要正常工作為香港帶來貢獻,一般都會獲批」,「掛名」的則不會獲批。在政府開綠燈前,賣保險已成為不少人才續簽的出口。

彭博2024年的報導,友邦保險的一個晨會上,有40人組成的團隊以普通話討論銷售策略,當中多人為高才。報導訪問幾位投身保險的來港人士:有人從科技公司轉行,認為保險前景較好;有人未辭掉大陸的工作,以保險為兼職,藉此續簽。

另一邊廂,通關後大陸客戶恢復買港險,各大公司開宗明義招攬高才優才,透過其大陸背景吸客。友邦保險近月就舉行了兩場「香港高材事業分享會」,保誠保險也在2024年表示招募4千人,對象包括高才通。小紅書上,來自不同保險公司的經紀開設帳戶,鼓勵大陸人才入行。

經優才計劃來港的高小姐加入保險公司的「國家隊」,看準港險處於上升期,「相對來講會更容易做出一些業績。」攝:林振東/端傳媒

30多歲的高小姐便是轉到保險業的優才,她來港後加入保險公司的「國家隊」——即是只做大陸客戶生意的團隊——另外的「港隊」則負責本地生意。她說身處的「國家隊」有300多位經紀,全是大陸人,估計2024年增長了100人,很多為高才優才,不少持有博士學位。

她原本在大陸開風險投資公司,以「天使投資人」身份投資初創公司,例如 AI 和虛擬幣,或為其尋找匹配的資金。她說近年外資撤離、市場轉淡,因而萌起「出海」的念頭。高小姐曾考慮日本或新加坡,正好2023年初,她從香港朋友口中得知高才通,覺得較易得到簽證,同時她在大陸仍有生意,便決定先拿簽證,到香港生活一段時間。她後來搜尋資料知道有優才計劃,兩者均有申請並獲批。後來覺得優才有更多案例參考,所以選定優才。

高小姐指知道香港的科技創業市場很窄,自覺很難做回本行,所以著眼於金融業。不過香港經濟不景,她發覺金融業的職位不多,而且都是初級職位;她有十多年工作經驗,以證券公司為例,她的目標級別是總監或 VP(vice president)。她亦跟內資證券公司聊過,但現時港股表現不佳,這類公司的生意不好。「他們(僱主)會說:你需要完成我們給你設定的這個目標,但是很難的,你願不願意接受?」雖然沒提到大環境,但經濟差是「大家默認的」。

結果她放棄了分析師和財富管理等錄取邀請,當上保險經紀,因港險處於上升期,「相對來講會更容易做出一些業績。」她說大陸很多人還未買過保險,是個待開拓的「藍海」市場,而且人民幣貶值,吸引他們把錢放到其他貨幣的資產上。她正在組建一個團隊,成員是她在大陸風險投資的同行,有高才和優才。

人才流向保險業,高小姐覺得是「市場化的選擇」,因為香港的證券和投資業「不可能容納到那麼多人」。「那邏輯應該是,這個行業本身有機會,然後吸引人,而不是說沒有什麼機會,但是把這些人強行推到那些行業裡面。」她說。

每逢年尾,各大企業發放花紅,去年底來找高小姐簽單的客戶很多,她一星期都沒休息。她對以保險續簽有信心, 因「國家隊」的客人比「港隊」多,收入較高,她現時平均每月收入六位數。她說保險還可多做5至10年,而且跟本來的投資業務沒有衝突,很多客戶是她從前的投資客戶和創業家。若日後經濟轉好,她會看金融和保險市場的各自興旺程度,再決定路向,但她對經濟復甦不樂觀。

2024年11月8日,香港高才通人才服務協會在尖沙咀舉行招聘展覽,現場吸引不少高才與內地生來求職。 攝:林振東/端傳媒

「重引才,輕留才」

對於高才通的成效和政策短板,學者和行內人士有不同觀察和見解。

香港中文大學香港亞太研究所副所長(執行)鄭宏泰和副研究員郭樺在2024年發表的《試玉辨才二十年》系列文章指出,香港人才輸入計劃的癥結為:「現在重引才,輕留才政策導向,極可能導致嚴重人力資源錯配」,這例如有大量高才賣保險的怪現象,「只管引流開閘,任大浪淘沙,不是聲稱要建立國際創科中心應有的留才之道。」

他們在文章指出,香港就業市場規模有限,尤其創科行業;而新來人才對本地人力市場不了解,以往有研究顯示外來人才需較長時間才能獲得高級職位、與本地居民同樣收入,這或與需時掌握本地知識和技能有關。同時,政府和社會對研發投入不足,亦是透過引才發展創科中心的障礙。

鄭宏泰和郭樺又認為,人才政策有重疊部分,例如「科技人才入境計劃」的申請人來自先進通訊技術、人工智能、生物科技等界別,與部分高才重疊。另外,高才通雖設立 ABC 類別,但「缺乏對就業規範的清晰安排。」

對此他們建議港府借鑑新加坡的多層次人才入境計劃,對不同層次的簽證持有人設就業限制,並因應需要調節限額。新加坡的工作簽證分為:針對基礎勞工的 Work Permit、中等技能外來人士的 S-Pass 、 高學歷和高技能人口的 EP,以及頂級專業人才的 Personalised Employment Pass(PEP),各設不同薪資要求和規範。

他們亦認為港府的人才辦公室應協助人才融入;政府亦要做大創科生態圈,並對大量開放人口對本地社群帶來的影響進行研究,「慎防情況失控。」

環球管理諮詢有限公司董事總經理李漢祥亦認為,「是工作需求和這班人的經驗錯配。」自高才通推行,其獵頭公司處理30份高才優才的履歷,當中只有一位成功配對僱主。

入境處將高才通申請人來自的行業/界別分成8個類別和「其他」。2023年3月1日至2024年11月底,8個類別中,最多申請人來自金融服務業,佔約17%;其次為商業及貿易業;第三和第四高的分別是創新及科技業以及資訊及通訊科技服務。

李漢祥分析指,金融業善用科技,不是人手密集的行業,另外投資銀行等因市場轉差而頻頻裁員或凍結人手,他對金融業能否吸納數萬位高才存疑。而地產、物流運輸、通訊等對 IT 的技術人才也有需求,他們會有多些選擇。

環球管理諮詢有限公司董事總經理李漢祥表示,自高才通推行,其獵頭公司處理30份高才優才的履歷,當中僅一位成功配對僱主。 攝:林振東/端傳媒

你在國內賣樓賣得很叻很頂尖,他沒有本土的經驗和知識,真的請不到他做回香港的地產銷售。

環球管理諮詢有限公司董事總經理李漢祥

據他觀察,以上的支柱行業仍缺乏中層至管理人員、前線人手等,但不少職位需具備「本土化因素」。他遇過一位在大陸從事地產銷售的高才,「你在國內賣樓賣得很叻很頂尖,」但香港的市場格局和住宅樓市不同,「他沒有本土的經驗和知識,真的請不到他做回香港的地產銷售。」

李漢祥亦有遇上工作經驗不多但期望高薪酬的高才,不過僱主覺得不值,「那些很尷尬。」

30多歲的又青在幾年前與人合夥中介公司,為大陸客戶辦理移民簽證。兩年前高才通落地,優才計劃放寬,令獲批簽證人數大升。他們目前有約100個高才 B、C 類的客戶。

但隨時間推移,不少客戶向又青表示沒打算來港找工作。其中一位是金融業的高才,他獲升職加薪,被公司調到上海,對比兩地的居住環境和支出後決定不續簽,「上海一萬元全家一家幾口都可以住得很好,但是香港一萬元是住單身宿舍。」又青亦認為這與中港經濟差距收窄有關,「這是一個時代趨勢……香港當時金融中心的地位已經沒有那麼顯著,很多人可以在北京、上海、深圳找到同樣的工作、有更低的生活成本時,他們就會放棄香港。」

「一開始大家都很熱情,顧頭不顧尾,無論怎樣申了才算。」又青說,「結果是,過了一段時間發現,連半年過來(香港)一次都不想來。」

又青認為高才通「一刀切」,讓本科前一百強大學畢業生申請,是過於寬鬆,「放進來的水太多了,所以它要在這些人裡面再去選。」而優才是加分制,她擔心選項太多,「沒有辦法去判斷這個人到底是因為什麼被你選出來」,誤將不匹配的人才放進市場。

有客戶向她反映因不諳廣東話而卻步,又青覺得,高才通在審批過程應包含英語或粵語的要求,一來是考慮人才融入香港的問題,二來在學習語言的過程中,「已經足夠他去思考到底願不願意過來香港。」

這是一個時代趨勢……香港當時金融中心的地位已經沒有那麼顯著,很多人可以在北京、上海、深圳找到同樣的工作、有更低的生活成本時,他們就會放棄香港。

移民簽證中介公司負責人又青(化名)

香港浸會大學人力資源策略及發展中心副主任葉偉光指,高才通來得不合時宜,因香港經濟不景,企業不敢投放資源聘請高收入的高才。他說,現時投行、物流、地產和零售表現不佳,科研和 IT 類較能挽留人才。他建議政府鬆綁高才續簽的門檻,並給予聘請高才的企業稅務優惠等支援,先留住人才,待經濟好轉。

李漢祥建議政府優化高才通,根據統計數據和與商會溝通,了解僱主的聘請需求,再針對性搶人才;另新增資訊平台,讓僱主配對求職者,因高才在港沒有人際網絡。對於會否對本地失業人士不公,李漢祥指經理級和專業人士跟其他失業人士屬於不同塊板、解決方法不同,後者適合透過再培訓幫助轉型投入職場。

李漢祥認為高才在申請時理應知道香港機會不多,來港可能是出於其他考量,例如子女的教育。他對此持開放態度,就算高才找不到工作,但如果在港消費,子女又在港讀書,「可以幫助教育界,學校不用殺校,老師可以繼續保住飯碗」。他覺得,政府把門開得那麼大,讓多些人來港供僱主選擇「是對的」。

移民顧問黃祺峰也認為,有人把高才通當作是往返香港的通行證,也有人是為了小孩,「政府控制不了他的意向,我們也不可以去強制扭轉,說你一定要來香港發展、你一定要很愛香港。而是因為這個續簽的要求,你有需要來香港發展。」

2025年1月26日,西九龍海旁與維港景色。 攝:林振東/端傳媒

「就像是一個過濾網」

「就像是一個過濾網」,如果被 filter out 的話,卓峯「願賭服輸」並可以理解。

踏入2025年,子默仍未找到工作。子默說若把時間拉長至十年二十年,某些行業發展起來後便會有職位誕生。她正考慮轉行,若干年後她仍能重投原本的專業嗎?子默說,「一個行業發展過程中,肯定是需要大量的人才的。如果它需要我的時候,我在就好了。」

這一年多來,子默不讓家人到香港探望她,每天只打電話見見女兒,一個月回家一次。她跟人合租單位,只放一張床和桌子,洗手間和廚房則共用。「他們肯定會心疼,肯定會反對我,不讓我在這邊,拉我回去。」

她在香港最長遠的計劃,就是女兒能夠過來,讀到大學畢業,「那我現在的努力就沒有白費。」

在卓峯眼中,香港是「亞洲最靠近紐約的地方」,相對於東京、新加坡 messier(亂一點)、人比較少動不動就批評人。他的朋友在香港參加讀書會和行山聚會,大家可以做想做的事,會到處探索。思想上,他認為香港是 「politicised」的:「觀點的多元和這些多元觀點的共存,即使現在我覺得還是存在的,這在大陸可能會被視為亂。」

社運後,卓峯感覺香港「去政治化」,但看到書店的暢銷書排行榜上,都是與本地文化相關的書籍,「還挺有意思,現在不是那麼滿意的話,大家會回望過去。」他可以接受留在大陸,只是香港有更多他傾向的特質。他說自己是一個 economist(經濟學者),在一個較少干預的地方會更快樂。

他的高才簽證將在2月到期。卓峯說他未來一季可以留在香港工作,所以正趕在限期前尋找跟學術相關的崗位。若然被斷簽,他對自己的履歷有信心,認為日後可在香港找工作。

卓峯說近年很多港人離開,政府確實要想辦法填補人口,那思路就如「給你發50萬張簽證,能留下5萬人也是 ok 的」。「就像是一個過濾網」,如果被 filter out 的話,卓峯「願賭服輸」並可以理解。他相信能留下來的人真的會在香港工作,「至於他們建不建設香港,他們是不是在為香港做貢獻,如果他們真的在這裡工作,至少他們在繳稅吧。」

(尊重受訪者意願,子默、淅月、卓峯和又青為化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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