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電詐園區未成年人之死:無法解救的孩子,難以討回的「公道」  

在東南亞電詐園區,普遍存在販賣未成年人的情況。未成年人的案例多為2024年新發,部分為成年舊案,一半從雲南出境。
2022年2月8日,柬埔寨金邊的黑夜。攝:Cindy Liu/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飛機在成都的夜色中緩緩滑行,拉起、衝向夜空,地面的燈火越來越遠,很快,舷窗內外一片漆黑。張紅抓住身邊丈夫老袁的手,眼淚無聲地滾落。在等待去柬埔寨的兩天時間裏,四川當地官員一再做他們夫妻的工作:柬埔寨不比中國,大哭大鬧解決不了問題。要遵守當地法律,不要鬧出亂子,不能給中國人丟臉。

自從2024年8月15日和兒子袁海旭失聯,夫妻兩為去東南亞找尋孩子做足了準備,早早辦理好了護照,夫妻兩也打聽了不少能從電詐園區救人的救援隊,自打知道救孩子回家需要鉅額贖金,兩人開始省吃儉用,多加班,上夜班,以便多攢點錢。

9月12號,正在上夜班的兩夫婦接到了當地外事辦工作人員的電話,孩子死在柬埔寨了。夫妻兩的心沉到了谷底,覺得天都塌了。

張紅夫婦倆來自都江堰郊區石羊鎮。小鎮在青城山腳下,位於都江堰和成都之間,是一個傳統農業小鎮,夫妻兩都在當地一家傢俱廠打工。袁海旭是家中獨子,今年15歲,本應該初中畢業,去年因頑皮不服學校管理,不按時做作業,成績也比較差,被老師當衆怒斥「拖班級後腿,不能讀就給我滾回家!」孩子覺得很沒面子,一氣之下跑回了家。張紅也去過學校和老師溝通,她說他們夫婦「對孩子也沒啥指望,希望孩子健康平安,將來承歡膝下就好」。老師提出要讓孩子在班級給全班同學和老師道歉,就同意他回學校繼續讀書,孩子打死也不肯,不得已辦理了休學。此後袁海旭一直在社會上游蕩,偶爾打打零工。

2024年8月,孩子說要去南寧打工,他認識的一個都江堰當地的老闆,在南寧開了一家叫「金庸燒烤店」的分店。近年來,東南亞電詐嘎腰子傳聞甚囂塵上,聽說孩子要去打工的地方靠近邊境,夫妻兩就很不放心,兒子去南寧的一路上,夫妻兩一直和孩子用微信保持聯繫,不斷地要求兒子發定位過來。

8月14號兒子失聯一天,夫妻兩立刻報了警,第二天兒子發來定位,顯示在南寧星島國際小區,張紅和老公通知警察,要求當地公安攔截兒子。夫妻兩心急如焚,當天緊急飛南寧尋找兒子。南寧當地警方的調查顯示,就在這一天,兒子手機定位,已經出境至越南。孩子的父親老袁說,他們不相信兒子出國了,總希望在當地找到孩子。

袁海旭在家和母親一起插秧。圖:受訪者提供

夫婦兩設法在各個電詐社區的電報群裏發布了尋人啓事,懇請園區老闆高抬貴手,同意把兒子贖回來。

8月17號,夫妻兩接到了兒子打來的一個微信語音,兒子說:「媽媽,不要找我了。有可能,這一輩子都回不來了。」兒子不同尋常的語調,讓夫妻兩心驚肉跳。兩人立刻聯繫了警察,懇請警方解救,但是當時袁海旭並沒有報出自己位置,救援隊也無法介入。半個月後,警方仍沒進展,夫妻兩還為此去了北京公安部求助。

沒想到,2024年9月12號,接到了孩子死亡的通知。

柬埔寨尋子

飛機落地金邊的那天,距離兒子失聯正好一個月。中國駐柬埔寨大使館派了一個司機來接夫婦一行人。陪同夫婦兩一起去柬埔寨的還有四川外事辦一名工作人員、兩名都江堰當地政府官員,以及一些親友等7人。

當天,一行人去了柬埔寨內政部,一名局長接見了夫婦。通過翻譯,柬埔寨內政部這名官員問了夫婦兩的意見,是要「公道」,還是隻想把孩子帶回家。聽夫妻兩堅持追究責任,要求給兒子「討回公道」,這位官員說,那就先安排他們去看看孩子遺體。

夫妻兩抵達柬埔寨後,除了尋求官方渠道為孩子尋求司法公正,也向在柬埔寨的民間救援人士陳寶榮求助。陳寶榮是湖北人,今年50出頭,在柬埔寨做了多年的生意,從2020年開始,陳寶榮因為被騙,開始參與到對被騙到柬埔寨電詐園區人員的救助工作。後來在中柬商會的支持下,成立了中柬義工隊,並任隊長。幫助了很多身困柬埔寨電詐園區的中國人。

陳寶榮也向夫妻兩問了和柬埔寨官員類似問題,希望兩人朝前看,能現實一點,柬埔寨情況複雜,不一定達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並表示可以幫助夫妻兩協調和園區的賠償問題,夫妻兩堅決拒絕了。

袁海旭的遺體已經被運到了金邊一家寺院的停屍房,夫妻兩看到了孩子遍布暴打和電擊痕跡的屍體。張紅言及此,仍止不住失聲哽咽,聲音中透出氣憤:孩子渾身上下都被毆打得青紫,沒一塊好地方,還有電棍電擊造成的圓形傷痕,已經塌陷成窟窿,皮都爛了。孩子頭部腫得變樣,柬埔寨警方出示的死亡報告寫着:孩子死於頭部嚴重受傷(撞擊)。

看到夫妻兩傷心欲絕,內政部的官員還給了袁海旭家屬幹丹省一位負責此案的警察的電話號碼,讓他們去找當地立案,並找承辦案件的警察了解具體情況。

柬埔寨警方調查的資料顯示,金灣園區8月19號主動報警,有人在園區死亡。警方出示了17號、18號、19號三天,孩子在園區內就醫的記錄,孩子死於去醫院的救護車中。警察提供的園區的說法是,吃飯的時候,突然倒地,頭撞到地面,送醫院後死了。張紅強忍着怒斥的衝動,有理有節地質問這位柬埔寨警察:你自己相信是吃飯自己跌倒摔死的麼?吃飯跌倒摔死,身上能有這麼傷麼?!

警察看到夫妻兩堅決的態度,改變了語氣,「我也不相信啊,所以還在調查。」

袁海旭的尋人啓事。圖:霍北雄提供

柬埔寨警察葫蘆僧亂判葫蘆案是有先例的。2024年年8月,柬埔寨拜林省,一家電詐園區老闆報案聲稱一名叫做周春華的男子盜竊公司財產,警方調解失敗,不久周春華遍體鱗傷死亡。當地警察局長森速坤指示手下更改死因,稱死者是自殺,未遭遇酷刑折磨,試圖以民事糾紛結案。該案細節經柬埔寨網紅記者彭萬那(Pheng Vannak)曝光,引起了廣泛關注,柬埔寨副總理、內政部長兼反販賣人口委員會主席韶肯介入,此案才得以全面調查和處置。

袁海旭的屍體上的紫黑色痕跡和網絡曝光的周春華照片類似。張紅說,「孩子的痕跡遍布全身。」金邊寺院保存屍體的條件很差,遺體放在一大塊冰上,他們想要翻動遺體看背後傷痕,屍體的皮膚和冰塊粘在一起,他們沒捨得翻動。但是,「我們看過警察出示的屍體的照片。」 張紅敘述時,異乎尋常的冷靜。她說,「我知道,如果我不剋制,大吵大鬧,你們都不會幫我了。」

園區發現袁海旭死亡後,把同時被騙到園區的袁海旭的朋友李某,也是宿舍的舍友,關進了小黑屋。這名同樣來自都江堰的未成年人後被柬中義工隊從園區營救出來。回國後,李某向袁海旭的父母述了所見到的情況。

林某說,除了第一天沒被打,到園區後每天都捱打。好像公司的人發現袁海旭私藏了一把水果刀,接待他們的負責人質問袁海旭是不是想殺人,並對袁海旭進行了連續數天長時間毆打。最後一天,袁海旭躺在床上已經奄奄一息 ,園區的主管還認為他是裝死,偷懶,把他靠在床頭,又猛打了一頓 ,除了塑膠棍打背部和腿部,還猛踢腹部和頭部。園區公司負責人一再強調,公司不養閒人,問袁海旭願不願去上班了。袁海旭表示願上班,就這樣,還被拖到操場上,又打了一頓。袁海旭表示想吃飯,負責人讓舍友打來蛋炒飯,袁海旭吃了幾口,吃不下。負責人認為袁海旭戲弄他們,又是一頓拳打腳踢。之後,袁海旭在宿舍口吐黑血,送園區醫院後不久,醫院電話,已經死亡。

袁海旭朋友的敘述混亂而不連貫,四川警方安慰張紅說,那孩子被關久了,也嚇傻了,說的話也不一定可信。張紅說,孩子受了刺激,跟他用疑問句說話,都會讓他反應失控,情緒激動到連扇自己耳光。這位被解救回去的未成年人,在當地也沒有收到任何心理方面的救助。

張紅回想到兒子在8月17號時打出的那個電話,泣不成聲。她說,難以想象,兒子當時是多麼的絕望和無助。

夫妻兩的手機裏關於柬埔寨的視頻和照片並不多,張紅給我看了一段湄公河邊的視頻,鏡頭沿着寬闊而渾濁的河水掃了又掃,天際線處幾棟白色的樓房。張紅說,他們沒有任何照片,進警察局時手機被沒收,到寺院看屍體以及化時,手機也被沒收。柬埔寨寺院火化遺體採用傳統柴火焚燒的方式,他們無法收集骨灰,只撿了幾根大的骨頭,放進骨灰盒裏,一路抱回了家。其餘的混合着柴灰的骨灰灑進了湄公河。夫妻兩拍下了視頻作為留念,「我滿心歡喜親自迎接你來到這個世界,沒想到肝腸寸斷又親自送你走」。

至今在緬北、東南亞各種電報群裏,仍能搜索到夫妻兩在2024年8月17號和8月24號發布的尋人啓事。張紅嘶啞的聲音哽咽說,「他們沒給我一點機會,我傾家蕩產也會贖回自己的孩子。他們沒給孩子一點生的機會,就把孩子打死了。」

袁海旭身亡的金灣園區,位於柬埔寨幹拉省的財通(Chrey Thom),距離首都金邊約有68公里,約一個半小時車程。小鎮位於柬埔寨邊境,毗鄰越南,遍布賭場和電詐園區:金運,金沙、金澤、金灣……而去年初,柬埔寨國家反販運委員會(NCCT)第一副主席周文英(Chou Bun Eng)接受採訪時,表示不知道財通地區有電詐園區。

2018年3月30日,一名食品攤販站在柬埔寨西哈努克城燈火通明的新澳門賭場外。攝:Brent Lewin/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去年8月,柬埔寨表示將全面清除境內的網賭電詐犯罪。但是,外界並不樂觀。2024年10月,由於韓國媒體曝光柬埔寨金邊芒果園區內多名韓國人被非法拘禁,國家警察總署副總監兼中央治安局局長迪偉傑(洪森親王女婿)率領大批警察突襲芒果園區,逮捕了1000多名大部分為中國人的外國人,讓外界大跌眼鏡的事,柬埔寨警方不久表示,芒果園區不存在非法活動,釋放了大部分被捕人員,25人被押送至金邊初級法院受審。發言人強調關於韓國公民或其他人在實居省被綁架或遭受酷刑的報道是錯誤的。

聯合國柬埔寨人權特別報告員威滴·汶達蓬(Viti Muntarbhorn),在最新的關於柬埔寨的人權狀況報告談及柬埔寨的腐敗,包括司法機關在內的國家制度的獨立和公正的形象及實質都受到損害,柬埔寨打擊在線欺詐和人口販運的行動「脫離目標」。2022年他訪問柬埔寨時還稱,人口販賣的受害者經歷的是「人間地獄」,其中許多人被折磨,甚至被殺害。

除了腐敗因素外,2024年5月,美國和平研究所(USIP)發布名為《東南亞的跨國犯罪:對全球和平與安全的日益嚴重的威脅》的報告稱,柬埔寨賭詐產業佔整個國家GDP將近一半。經濟也是柬埔寨政府行動遲緩的原因。

電詐園區的未成年人

張紅夫妻兩在家鄉官員的陪同下,還去了中國駐柬埔寨大使館,與負責領事保護的使館官員趙海燕和江鵬見了面。使館官員說,柬埔寨是主權國家,中國在柬埔寨沒有執法權,大使館只能督促柬埔寨警方偵辦、處理這起案件。這也是中國駐柬埔寨或緬甸大使館遇到求助信息時的標準答覆。

在微博上,中國駐柬、特別是駐緬大使館賬戶下,充斥着絕望求救:「救救我弟弟,他在孟能,天天捱打」,「我家16歲孩子和十堰地區共三個孩子,在緬甸小勐拉失聯十多天了」……大使館官員同時安慰夫婦,稱「中國駐柬埔寨大使館汪文斌大使,聽說這事非常氣憤」,「事發後在會見柬埔寨官員,雖然未特意提到該案,但是,提到了電詐園區的未成年人問題」。

在東南亞電詐園區,普遍存在販賣未成年人的情況,2023年緬北果敢老街電詐集團被摧毀之前,拐賣未成年人到緬北,已經成為一個日益嚴重的社會問題。網絡上到處是家長哭訴求助信息,觸目驚心。

2024年11月,緬甸北果敢自治區電信網絡詐騙犯罪集團被捕。網上圖片

隨着2023年10月份盤踞在果敢老街的電詐集團被徹底摧毀,老撾金三角、緬甸苗瓦迪亞太城、KK園區、環亞園區相繼發布公告,禁止未成年用工,電詐園區未成年人基本可以免賠付回家,是否屬於未成年人,年齡按照入園日期算。

但是,這一地區的部分園區的未成年並未得到完全清理。

據河南廣播電視台的視頻報道,2023年4月8號,當時年僅17歲的裴小龍,被騙至苗瓦迪電詐園區,直到2024年底,因為精神出現異常,園區才同意20萬賠付放人。在家人把贖金放到指定位置後,小龍被送到了苗瓦迪對面的泰國湄索。在湄索縣醫院,父母見到了被困園區一年半,四次被轉賣,一身傷痕的小龍。

小龍見到父母,表情木楞,任由母親當衆拉下褲子檢查滿是增生的屁股和後腿,一點抗拒都沒有。泰國志願者說,醫院治好了小龍身上的傷,但是,精神方面的創傷,醫院無能為力,只能回國以後慢慢治療了。小龍弓背低頭, 行動遲緩呆滯,都忘了如何正常走路。

小龍在園區的一年多時間,和父母聯繫了三次。最後聯繫時,小龍已經不再說話,同在詐騙公司的朋友給他父母發送了小龍大腿捱打後,傷口化膿的視頻。崩潰的父母窮盡一切辦法貸款湊錢贖回了兒子。

像小龍這樣,未成年時進入園區,被困一年多時間,家長才找到資源營救回國的,不在少數。在警方數輪打擊之下,一部分電詐園區躲進佤邦當陽、萬海、萊卡一帶,受到當地小股「佔山為王」獨立武裝庇護,藏身於深山密林簡易房屋,使用星鏈上網,隨時轉移,救援難度更加艱鉅。2024年暑假期間,未成年被販賣至柬埔寨、佤邦等地的電詐園區現象出現回潮。

中國演員王星被騙至電詐園區又迅速得到解救的「星星事件」發酵後,親屬紛紛效仿,公開曝光自己的家人被困電詐園區的遭遇。網上出現一個名為「星星迴家計劃」的公開文檔,到停止更新前,已經有1200多名家屬填寫,其中包含數十名未成年人的案例。袁海旭的家人也填寫了這份文檔。

未成年人的案例多為2024年新發,部分為成年舊案,一半從雲南出境。被困佤邦萬海當陽居多,緬東苗瓦迪其次,多次轉賣的人員最終流向苗瓦迪。這些數據還有一個最大特點,完全失聯人員佔三分之一以上,凸顯未成年人保護自己的能力薄弱。

最新案例發生在2025年1月的柬埔寨園區,也顯示柬埔寨園區還在收未成年人的態勢。高中生張博智,今年17歲,2025年1月2日坐飛機從鄭州到南寧後出境,手機IP顯示柬埔寨,至今失聯。

衛星拍攝到的苗瓦迪KK園區。圖:Google Maps

未成年人被騙去緬北等地電詐園區,大多「殺熟」,一個拉一個,變成團夥。四川達州九名家長集體向媒體哭訴未成年孩子被賣園區,遭受虐待,家長說被賣到當地的孩子超過40人。最近從苗瓦迪回家的小龍的父親,幫助警方抓住了拐賣兒子的「蛇頭」,其經手的人員已經過百。

販賣袁海旭去柬埔寨的也是同鄉。今年暑假,袁海旭和四五個同學一起在當地打暑假工,因為袁海旭打工地點和家有四十多公里,家人對他每天往返很擔心,為此老闆還為袁海旭租住了房子,照顧有加,袁海旭隔三差五就回家。所以,家長並未特別留意。夫妻兩空閒時間也去找過兒子,想看看他打工的地方,但是每次兒子都各種理由避而不見。他們也以為孩子大了,不喜歡家長過多幹涉。張紅說,「現在回想起來,騙子步步為營教唆孩子,令人心驚。」

送袁海旭偷渡進入柬埔寨的都是都江堰當地人。張紅聽說過這一群人,出手闊綽,在當地混得不錯。蛇頭拐賣人口的套路是殺熟,如果是通過網絡結識的,甚至會花費超過半年以上時間交友「養豬」,樹立事業有成、掙錢容易的人設,並提供好吃好喝好玩,甚至教唆吸毒引誘年輕人。

已經從園區救援出上千人的阿龍對記者說,「負債高的年輕人、渴望掙快錢、文化低、來自貧困家庭,以及年齡小的的人往往會掉進園區陷阱。」來自四川16歲的趙俊成和父母一起在浙江打工,初中畢業後,趙在一家理發店學徒,通過打遊戲認識了一名網友,網友許諾去邊境地區帶貨,一次可以掙10-15萬,2024年8月15日,孩子從杭州到昆明,一路到普洱,孟連,最後的定位顯示為緬北小勐拉。截止2024年11月,趙俊成仍未離開園區,回到家人身邊。

這些「免費」和「高收入」都是陷阱:一路上的飛機機票費用或者私家轎車費用、吃住行費用和偷渡費用,構成了對蛇頭的欠債。一旦進入園區簽訂不平等的長期勞動合同,還要付高額賠償費用,這兩筆費用構成了通常所說的撈人的「贖金」。未成年人如果跟公司借款,沒還清債務之前,也是無法離開的。一些人知道自己走上不歸路,讓家人忘了自己,不要支付贖金。

涉事未深的未成年人無能力應對鉅額欠款恐嚇和人身威脅,很容易被園區洗腦,成為犯罪骨幹。2023年,廣西三名14歲,一名17歲未成年人被騙至大其力,蛇頭是當地一名早先被騙去緬北的16歲的未成年人。泰國曼谷最近破獲的一件利用Simbox詐騙的案件,詐騙公司負責人是一名年僅19歲的中國青年。

聯合國兒童基金會(UNICEF)的認為,湄公河次區域各國一些邊境地區是拐賣人口犯罪的重要流出、流人和中轉地,據估計該地區拐賣人口約佔全球拐賣人口犯罪的三分之一,其中包含大量未成年人。

袁海旭父親袁某去當地派出所和警方談話。圖:受訪者提供

中國處理人口販賣問題的司法和政治考量

袁海旭被販賣的案子,中國四川警方也還在偵破中,據張紅夫婦說,目前警方以「組織、運送他人偷越國境罪」,逮捕了涉案的四人,但是夫婦倆很不服警方的認定,認為自己的孩子是被賣到了柬埔寨,這群人是人口販子。

被泰國認定是人口販運受害人的小龍,其父親幫助警方抓獲了涉嫌販賣其子的人販子,小龍的父親把這人稱之為「蛇頭」。實際上,「蛇頭」的定義是指那些幫助他人非法移民,偷越國境,但是並不參與買賣人口的人。

國際上對販運人口的定義,是指為了剝削的目的,採用暴力威脅或者其他形式的脅迫手段,誘拐、欺詐、欺騙、濫用權力或濫用脆弱境況,招募、運送、轉移、窩藏或接收人員,而且買賣雙方,以及參與運送、轉移和窩藏的人都涵蓋在內。

而在中國,不僅「人販子」與「蛇頭」的定義經常被混淆,並且對於人口販運相關的罪名,例如對於拐賣婦女兒童罪中,是否買、賣同罪,專家也爭執不下。在國內的涉及婦女兒童販運問題上,買家如果沒有虐待行為,很難被定罪;而涉及超過14歲男性的跨國人口販運、強迫勞動時,根據中國法律,人口販子很難被定罪。

自從回國以後,夫婦兩到處跑律師事務所,把案子說給律師聽,聽律師的意見。「我國法律有缺陷」,夫婦兩給我微信留言道,「中國沒有販賣人口罪,只有『拐賣婦女兒童的罪』 ,律師說,這裏的兒童是指不滿14週歲的人,我家孩子15歲了,不適用。」

就家長要求嚴懲罪犯的訴求,維權律師包龍軍對記者表示,如果買家發生了非法拘禁罪、強迫勞動罪、故意傷害罪等,可以把「人販子」作為「買家的共犯定罪」,進行處罰。對此,中國人民大學法律學者韓玉勝教授曾就此類問題接受採訪說,如以共犯的形式處罰賣的一方,恐怕就很難符合成立共犯所要求的『共同故意』、『共同行為』這兩個條件,賣方沒有意圖,也沒有實施後續的非法行為。韓玉勝教授認為取消販賣人口罪是「立法上的一個疏漏」。

華東政法學院的劉憲權曾著論文,指取消人口拐賣罪不符合一般立法要求,「變通以非法拘禁罪追責當事人刑事責任,不符合刑法中,罪、責、刑相應原則的要求」。另外,拐賣類罪犯是重罪犯,法定刑高於「非法拘禁罪」。

中國在1979年的舊版刑法中,是有販賣人口罪的,在1991年修改刑法時,增設了「拐賣婦女兒童罪」,到1997年再次修改刑法時,取消了「拐賣人口罪」。司法實踐中,在2010年,四川省渠縣乞丐收養所販賣智障殘疾人去新疆化工廠做「包身工」事件,就曾引起一波要求恢復拐賣人口罪的社會輿論。2007年,中國發生山西黑磚窯案,數百名農民工包括很多兒童被賣到山西磚窯淪為「奴隸」,引發全國震怒。中國公安部把事情定性為「非法用工」,這一事件導致當年修改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合同法》。

2022年12月29日,柬埔寨警察騎著摩托車經過大鑽石城酒店賭場。攝:Athit Perawongmetha/Reuters/達志影像

柬埔寨也是按照這個路數,不承認電詐園區存在人口買賣和強迫勞動,認為是勞動合同糾紛。實際上,東南亞所有被販賣進入園區的人都和園區簽訂了勞動合同,園區禁錮人員被稱為是「經濟糾紛」導致。柬埔寨國家反販運委員會(NCCT)委員會主席周文英(Chou Bun Eng)在今年的反人口販賣例會上繼續強調,人口販賣案件複雜,涉案人士涉嫌欺詐、勞資糾紛、非法工作和非法移民等罪行,他們冒充「受害人」和提供假口供,企圖逃避法律制裁。

被柬埔寨國家反販運委員會(NCCT)認定的人口販賣案件數量稀少。2024年報告顯示,在 今年上半年認定的人口販運和性剝削案件僅僅104起。警方只認定了290名受害者,其中134人為18歲以下的未成年人,佔比46%。今年的數字比起2023年同期,已經增加了17起,相當於增加了16.34%。

中國和國際社會合作打擊東南亞網絡詐騙和人口販賣,最有力的武器是《聯合國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公約》(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against Transnational Organized Crime)以及《販運人口議定書》,中國作為簽約國,國內法律和該公約有兩點衝突的之處,在袁海旭的案件中體現的淋漓盡致:

第一,人口販運的受害人得不到保護。中國沒有建立辨識並向被害人提供保護和幫助的國家轉介機制,同案的另一名未成年除了被救回國,並未得到相應的社會救助。

第二,中國沒有販運人口罪,人口販子得不到處罰。《販運人口議定書》要求將「人口販運」本身定位刑事犯罪。販賣人口是重罪,中國只能以「組織他人偷渡國境罪」 進行處罰。

中國政府在2013年發布《中國反對拐賣人口行動計劃》時已經把「反對拐賣婦女兒童」改為「反對拐賣人口」。在2021年4月出台的《中國反對拐賣人口行動計劃(2021—2030年)》提出要修訂有關法律法規,推動將反對拐賣人口法納入全國人大常委會立法規劃。

儘管和國際社會合作打擊犯罪活動中,中國面臨國內法律和國際慣例接軌的壓力, 但是中國至今沒有任何推動修改刑法設立人口販賣罪的進一步舉措,其中不乏政治考量。

首先,美國國務院每年發布的人口販運報告(Trafficking in Human Persons Report),已經連續八年把中國列入人口販賣問題最嚴重的國家之列。該報告把人口販運和新疆問題掛鉤,人口販運是政治敏感問題。

2024年6月24日,美國國務卿布林肯在國務院2024年人口販運報告發布會上發表講話。攝:Andrew Harnik/Getty Images

另外,中國目前的人口販入的重災區,是國內近幾年激增的跨國新娘。修改刑法會導致對買家定罪。中國因為性別失衡,每年從東南亞、巴基斯坦等國引進大量跨國新娘,僅越南新娘在中國有10萬之衆,其中21%涉及人口販運。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的劉凌、李光懿等專家認為絕大多數被拐賣婦女已與中國境內的收買人形成了事實婚姻,並且生兒育女,建立了穩定的家庭,公安機關進行勸返和遣送的難度很大。強行遣送或者解救,容易造成群體性事件,形成新的社會熱點問題。

最後,立足於人權,用人權的方式解決人口販運問題,這一原則在中國並未確立。中國警方對人口販運受害人在販賣行為中可能被迫涉及的犯罪,實行高壓嚴打的態勢,不願按照國際標準去識別及免去處罰。有的地區如貴州等地,在園區待超過30天,一律視為情節嚴重。

官方反應與維穩機制

對可預見的結果,夫妻兩感到非常絕望,表示唯一的孩子死了,他們夫妻活着的全部意義就是替孩子尋回「公道」。夫妻兩商量準備請一位異地維權律師。「現在案子被壓得非常死,幾乎沒有曝光」。前段時間,四川反詐博主「愛心大王」,曝光該案件,但是一天後,夫婦接到了該博主電話,他表示很抱歉,他接到警方電話,要求下架曝光該事件的視頻。張紅夫婦倆只能自己在抖音持續地發布關於袁海旭的視頻

夫婦兩很擔心,一是經濟壓力,自己沒有錢,之前去北京上訪,去南寧報警,找救援隊都是一筆筆花費,夫婦兩更擔心的成為警方的維穩對象:「昨天紅星新聞來採訪,記者也不敢報道,推薦了一家上海媒體」,「過幾天,上海媒體來採訪,不知道這家上海媒體,敢不敢報道,報道能不能發出來」。

成都雙流機場。攝影:霍北雄

2024年10月中旬,夫妻兩又再次坐上去了北京的航班,去北京找外交部、公安部、國務院等部門上訪。前幾天,兩人剛剛和辦案民警談了話,販賣孩子的組織者好像剛剛開始做這種營生,才販賣了三個人,遠遠夠不上組織、運輸人員偷渡罪裏的「情節嚴重」,柬埔寨那邊也無聲無息,兒子死亡的事件在中柬媒體上完全消聲滅跡。夫妻兩感到警察也是無能為力,不知道如何是好,「警察打了很多電話,讓我們不要去上訪。」

從北京回來的夫婦和警察談了話,警察一再保證案件還在偵辦中,給他們一點時間。失去孩子身影和笑聲的家,看着空蕩蕩的,夫妻兩的心裏更是空落落的。張紅說,「在家裏一天也待不下去。」夫妻兩回到了廠裏繼續上班,張紅閒來無事發發抖音,訴說對孩子的思念。

但這之後,夫婦倆收到了警察和政府工作人員的電話,要和他們談話。警察提了三點要求,不要再發抖音;不要和東南亞聯繫,給他們一點時間;相信政府會處理好這個案件,警方去聯繫中國駐柬埔寨大使館汪文斌大使,能協調解決此事。

2024年7月剛剛新上任的中國駐柬埔寨大使汪文斌,是原中國外交部發言人,以「溫爾儒雅、謙謙君子」 的戰狼形象深受網友喜愛,網友稱為「汪叔」。張紅問我,「我可喜歡汪文斌大使了,我是他的粉絲。如果引起汪大使的重視,這事能解決吧?」

其實,中國和柬埔寨之間就打擊電詐以及衍生的人口販賣問題,在瀾湄合作機制下有執法合作機制。另外中、柬、佬、緬、泰、越有六國瀾滄江—湄公河合作打擊網賭電詐等犯罪行為「平安瀾湄行動」。早在2019年,中國和柬埔寨開展警務合作,在金邊設立中柬執法合作協調辦公室。這是中國警方在全球設立的首個雙邊警務合作中心。

中國公安部國際合作局政委王永訪問柬埔寨,並與國家警察總署副總監兼中央治安局局長迪偉傑合照。網上圖片

但是,從2023年9月中國警方發起的一系列打擊電詐活動,到最新的「海鷗行動」,中國警方並未把打擊電信詐騙衍生的人口販賣問題,救助人口販賣的受害人作為行動重點。網絡上關於小龍在苗瓦迪園區被虐待毆打至精神狀況出問題的視頻報道鋪天蓋地,而死在柬埔寨園區的袁海旭一案悄無聲息。

不過,家長們的上訪努力引起了中國政府一定的重視。一名未成年人的家長告訴記者,警方正在摸底調查未成年人被困緬甸與柬埔寨園區的情況。而在「星星事件」後,中國公安部也於2025年1月15日發布公告,表示正在「全面梳理中國公民在境外失聯、被困情況」,「全力協調解救被困人員」。這也是中國官方在談及跨境電信詐騙問題時,第一次有如此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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