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在看完胡玫導演的《紅樓夢之金玉良緣》後,陷入了尷尬沉默和語無倫次的交替反應。這種反應來自情節的混亂,以及受眾與主創在審美上達成共識的斷裂。電影在近兩個小時中,囊括了夢遊太虛幻境、意綿綿靜日玉生香、送宮花、探寶釵黛玉半含酸、劉姥姥進榮國府、元春省親、寶釵撲蝶、黛玉葬花、寶黛讀西廂、調包計等諸多情節,卻拆掉了其中的關聯,不顧時間線與邏輯,將單個情節簡化變形之後隨意拼貼,令整部電影彷彿影像版旅遊打卡地,「紅樓」文旅局宣傳片。而從故事、人物到主題、審美予人的全方位暴擊,則擊穿了人們對於文化傳統的共同想象。
不合理的情節邏輯
電影時常給人一種看書沒看清楚的感覺。在石頭上還有殘雪的時節,賈府在院中大擺宴席,秦可卿張羅上菜點戲,柳嫂子在廚房忙活;桌子上放著螃蟹,王熙鳳和賈母說梅花開得真好,三春要和史湘雲起「海棠詩社」。
以秦可卿和柳嫂子的歸屬,這是在寧國府設宴,在榮國府做飯?梅花和海棠是同一個季節開花的嗎?和吃螃蟹能碰上嗎?焦大大罵主子扒灰養小叔子被塞馬糞,據說當年曾給主子喝馬溺。原著中焦大是自己喝馬溺,把水給主子喝,不是給主子喝馬溺,不然賈府把他慣得這樣「沒王法」豈不是很缺心眼?
電影在近兩個小時中,囊括了諸多情節,卻拆掉了其中的關聯,不顧時間線與邏輯,將單個情節簡化變形之後隨意拼貼,令整部電影彷彿影像版旅遊打卡地,「紅樓」文旅局宣傳片。
改編的情節不是漏洞百出就是不合情理。電影將薛姨媽送宮花改為寶釵送宮花,說是給姐妹們準備的見面禮,請王夫人幫忙分配。這種改動符合寶釵會做人的特徵,並非不可行。但寶釵接著說白放著可惜不如給姐妹們戴,對周瑞家的吩咐每人各給幾朵。之後周瑞家的到黛玉處,又說姨太太叫她來送花。「白放著可惜」原是薛姨媽的話,承著王夫人的客氣推辭,既說了原因「寶釵不愛花兒粉兒」,也可打消接受者掠人之美的不安。電影中,寶釵不提自己不愛花粉,「白放著」就沒了根由,而且不是剛說了是準備好的禮物嗎?才請王夫人分給眾人,怎麼自己就分了起來?到底是薛姨媽還是寶釵送宮花,這一基本信息就如同失憶似的,在極短的時間內反覆橫跳。彷彿狗熊掰棒子(玉米),撿了後面忘了前面。
賈母領著王夫人、薛姨媽進大觀園驗收。寶釵在遠處撲蝶,寶玉追著她玩耍,寶釵邊撲蝶邊教育寶玉要正經讀書,他覺得不如林妹妹。賈母在遠處說:「我們家四個姑娘都不如寶釵。」女眷不會管大觀園的修建,不合當時社會狀況。一邊自己一改淑女形象大肆玩耍,一邊對他人宣教,這不矛盾嗎?小說中的滴翠亭寶釵撲蝶,既有不同於平時沉穩形象的少女的飛揚,又有工於心計與嫁禍於人,還關係到黛玉的處境,是人物塑造與故事線索的重要章節,草蛇灰線伏脈千里中的一環。電影捨棄深層信息硬插在這裏做景觀展示,不僅生硬造作,也把原著的潛在文本意涵與連繫全部捨棄斬斷。
情節雜糅均顯得自以為得計,實則莫名其妙。如黛玉以為寶玉把自己做的荷包亂送人,剪了新做的荷包,寶玉從懷裏掏出荷包,衝她大吼憤而離去。當晚大雨,寶玉探寶釵,驚嘆「好漂亮的姐姐」,看寶釵的金鎖。黛玉氣得也來看寶釵,在窗外感嘆「好一個金玉良緣」,早知他來自己就不來了。湘雲又在大雨中來到寶釵住處。黛玉諷刺她說話咬舌只會說「愛哥哥」,拔腳就走。寶玉讓晴雯給黛玉送手帕,黛玉題帕。三人偏要在大雨之夜趕去寶釵屋裏,初次見面就唇槍舌劍冷嘲熱諷,彷彿精神出了問題。寶玉滿府上躥下跳,對林妹妹吼叫,初見就要看寶釵的金鎖,說不看金鎖又偷瞄,這是寶玉還是薛蟠?
小說中的滴翠亭寶釵撲蝶是人物塑造與故事線索的重要章節。電影捨棄深層信息硬插在這裏做景觀展示,不僅生硬造作,也把原著的潛在文本意涵與連繫全部捨棄斬斷。
原著中黛玉本是個有幽默感的人,這源於她眼裏不揉沙子的個性、聰明的頭腦與深厚的文化儲備。小說中有她屢屢把大家逗得前仰後合的情節,語雖譏刺卻越品越有味,這也是為什麼說她「這張嘴叫人愛也不是恨也不是」,尖銳平添了她的嬌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妙就妙在「半」與「含」上,黛玉半是酸澀半是調侃,人被刺到卻也會不禁莞爾。
新版改編卻讓她首次見面就捉奸,點題「金玉良緣」,彷彿不可理喻的蠢婦。「探寶釵」是在三人關係發展的初始階段。黛玉怒剪香囊,是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寶玉在賈政及其清客面前顯露才華之後。兩人大鬧,兩邊的丫鬟都勸不住,是在清虛觀打醮張道士提親之後,金鎖未去又添一金麒麟,此後「一個在瀟湘館臨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吁」,「人居兩地情發一心」,是情感猜疑與進化的頂點與轉折點。黛玉題帕,兩人心意相通,對彼此更加篤定。把不同進展階段的感情一鍋燴,不拍關鍵節點,卻用剪香囊移花接木,沒有前情與後續,更沒有精神共鳴、知己之情,主創對情感和人物的理解似乎就是拈酸吃醋鬧小性。
對放風箏一節的改造大概也是源於這種思路,原著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雲偶填柳絮詞〉寫眾人放風箏,寶玉剪斷自己的風箏線陪伴黛玉的風箏,電影版中的寶玉因寶釵的一席話,就剪了他從香菱處拿來的風箏的線,又剪了寶釵的風箏線作陪,把寶釵氣走。這一節將對眾人,尤其是對探春命運的預示全部抹去,轉為讓寶釵吃醋,而此前也並未顯示她對寶玉有什麼情愫,只愛埋頭刺繡。寶玉則再次成為一個中二手欠(指中二病)的討人嫌。
電影就是以這樣的硬改亂接,不顧邏輯與情感,將諸多情節生拉硬拽在一起又語焉不詳,點金成鐵化神奇為腐朽,改變了人物性格,淺化了劇情蘊涵,甚至不明所以。在打亂原有時間線後,並沒有創造出一個獨立的時空,而是令整個故事顯得非常混亂。
原著的確人物眾多,情節紛繁,無法在一部電影中悉數呈現,這就更需要創作者做出合理取捨。越劇《紅樓夢》(劇目首創於1958年,編劇徐進)就是這麼做的,只撮取和寶黛愛情有關的部分,單純講述一個愛情悲劇。「金玉良緣」的標題看起來也是愛情戲,這就可以拿掉一些無關的情節,比如太虛幻境、寶玉雨中回家誤踢襲人、劉姥姥進榮國府(電影中此時大觀園還沒建成)、元春省親等,更別說劉姥姥說完「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就離開;許多情節不過如蜻蜓點水,只為「打卡」。
電影硬改亂接,不顧邏輯與情感,將諸多情節生拉硬拽在一起又語焉不詳,點金成鐵化神奇為腐朽,改變了人物性格,淺化了劇情蘊涵,甚至不明所以。
甚至名叫「金玉良緣」,卻以「木石前盟」開篇。片頭前的引子直愣展示了前世姻緣:披紅斗篷的寶玉,在冰天雪地中牽著一匹馱了很多行李的白馬「到西天取經」,來到一塊寫了「儒釋道」「石頭記」等字樣的巨石下,在一片雪地下挖到一根草,大喊「絳珠草」(不知為何不回歸「西方靈河岸三生石畔」),哭訴林妹妹為了報灌溉之恩淚盡而亡。看起來也不是「神瑛侍者」,但他已然瞭解前世今生的所有淵源。
然而後續又不給予「寶黛初見」以重要地位,這一情節明明是一處公認的文學經典,「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對白幾乎已經成為文學常識。電影開始時林如海已病入膏肓,「寶黛初見」只在後段以回憶的形式閃回。電影沒有一條明確的主線與故事,沒有情節的遞進與展開,名場面強行拼湊,令故事更加無稽、人物愈發荒唐。
沒有禮數,格調堪憂
電影的許多改編細節,都不符合邏輯,也與原著中所描繪的人物關係,家庭狀況和階層限制下的行為動機有匪夷所思的偏差,很多戲的設置虛構得來太不合理。賈環跑到廚房偷吃雞腿被柳嫂子一邊罵「丫頭養的」一邊追著打——賈環再怎麼樣也是正經主子,並不缺口吃的。寶玉被王熙鳳、秦可卿堵在門口灌酒——實在不像是這個階層的人會有的舉止。
太虛幻境裏,兼美穿著浴袍衣不蔽體躺在水中,身上撒滿花瓣彷彿美國麗人。十二釵畫冊語焉不詳,只有寶玉跌落水中醒來後遺精。寶釵最終得嫁寶玉也要脫衣泡花瓣浴露臀線。賈璉和鳳姐商量點事必要赤裸相見。秦可卿自己打著燈籠走夜路被賈珍一把拽進屋,全被焦大看在眼裏,王熙鳳面對面呵斥焦大——也實在太有違書中寧榮二府的日常。黛玉回賈府,一個婆子和她同坐轎中。元春省親,大聲講「不得見人的去處」,賈政在外含淚高呼「我的兒」,寶玉上得殿來就得到貴妃姐姐一個大擁抱。元春頒賜禮物,寶玉拉住宣旨太監高聲詢問為什麼林妹妹的和他的不一樣。周瑞家的向王夫人討要被欠的月錢,直說「鳳姐」如何。鳳姐說起元妃直稱「元春」,寶玉管賈瑞叫「瑞大爺」,稱呼全是亂的。
一眾角色人等的表現都值得拖出去砍了。元春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在皇宮受委屈,賈政和寶玉在皇室面前高聲喧嘩,質疑恩賜。就算把省親辦得如出殯也不必如此放肆。在階級分明的古代社會,一個詩禮簪纓之族沒有長幼尊卑、禮法規矩、男女大防。丫鬟打罵主子,年輕女主人當面呵斥老男僕,婆子向主母維權,直呼少奶奶名諱,和小姐同轎。而這位列侯清貴家的大小姐,卻也能毫無顧忌引逗寶玉。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一節,電影中寶釵尚未進府,冷香丸沒有出現,「沒有親兄弟弄花朵霜雪炮製有的只是俗香」就成了憑空撩撥,大段對話無法展開,只有寶玉賴在黛玉榻上乾撓她,大膽表白「人家就是要和你在一起」。外面的丫頭說「每次不出半柱香,他倆就滾到一起了」。挪移時間線導致單一情節無法成立是原因,對人物沒有基本認知、甚至非常忽略《紅樓夢》原著的特色,那不只是一本以劇情先行的古典小說,還有複雜立體的人物群像,有具體和寫實的官場暗流,有活色生香的民間生活,深入了解這部小說的不同面向是成功改編的前提,但這次改編完全沒有做到。它呈現出的樣貌,像是在借助名著IP,粗暴地為觀眾畫像,根據一種固定的電影模板來創作,而不是認真地去改編一部作品。
在階級分明的古代社會,一個詩禮簪纓之族沒有長幼尊卑、禮法規矩、男女大防。丫鬟打罵主子,年輕女主人當面呵斥老男僕,婆子向主母維權,直呼少奶奶名諱,和小姐同轎。
這種匱乏帶來的後果就是人物與格調的扭曲。小說中送宮花一節,黛玉看後問是否單送她一人,後說「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寶玉則忙與周瑞家的轉換話題化解尷尬。電影裏,黛玉先是感嘆宮花漂亮,把花插到頭上問寶玉是否好看。當知道並非只送自己時,突然把花扔到地上說我不稀罕。寶玉登時發狂,大叫以後送給黛玉的就是送給自己的,必須先送。黛玉拿起西瓜咬了一口送到寶玉唇邊讓他吃。原本黛玉在寄人籬下處境下的孤傲敏感,變成了任性霸道喜怒無常,再加之此前把北靜王的手串扔到地上的舉動,無禮形象十分突出。和寶玉通過西瓜曖昧,全無大家閨秀教養。寶玉則霸道總裁上身,要讓每一個人知道他有多寵黛玉,而不是圓融地為黛玉化解在府中生存的不利。
寶黛共讀《西廂》,黛玉說「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寶玉說「不,你是傾國傾城的貌」,黛玉大怒指責寶玉羞辱她。「多愁多病身」與「傾國傾城貌」指的是張生與崔鶯鶯,無媒苟合私定終身,寶玉以此比喻兩人是在試探與撩撥,所以封建禮教下自尊心極強的黛玉會大怒,說寶玉拿淫詞艷曲欺負她。但其實她看這些內容也入迷,待寶玉走後又聽到梨香院裏傳來《牡丹亭》的唱曲:「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只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幽閨自憐」,想起剛看的「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如醉如痴心痛神馳。表面是禮教的唐突與禁忌,內裏是情感與慾望的暗流湧動,無以消除無法言說,要借助諸種有表徵意味的詞句隱曲表達。
原本黛玉在寄人籬下處境下的孤傲敏感,變成了任性霸道喜怒無常,再加之此前把北靜王的手串扔到地上的舉動,無禮形象十分突出。和寶玉通過西瓜曖昧,全無大家閨秀教養。
原著「寶黛讀西廂」一節筆力驚人,在純真與情慾之間拉滿性張力,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基於男女之情又超越其上,是「人生自是有情痴」、「不如意事十八九」、「逝者如斯夫」意義上的深情、痛苦與不可得。但電影的改動,卻令劇情成為黛玉去先挑逗(還自比臭男人),寶玉接招之後立即翻臉不認賬倒打一耙,更別提蘊蓄不盡的情思與更深廣的涵義,倒像是對「多愁多病身」與「傾國傾城貌」指代的疑惑不清與確認。結尾黛玉質問寶玉娶寶釵,兩人神智不清對坐傻笑流淚之際,還要重複這種具有性挑逗意味的對話,不由得人感嘆編導執念之深。
與拙劣劇情相伴隨的,是宛如上世紀邵氏電影一樣的配色、PPT水平的字幕、慘不忍睹的CG特效、詭異的光線、強烈的棚拍感、哈利·波特與鬼吹燈般的雜糅佈景、丫鬟們上身緊下身蓬、臀後人均一個類十字繡的工裝、林妹妹葬花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林與遠處綿延不絕的雪山⋯⋯據說道具用了很多文物,各種珍貴木器與翡翠珠寶加一起有六七十個億(人民幣),但整體視覺效果根本看不出來,只有西瓜作為最高貴的水果閃耀全片。
更何況富貴不是金碧滿眼,而是「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審美的缺失,常識的匱乏,令電影毫無格調可言。寶玉像個暴力色情狂,黛玉像個絕望的「綠茶」,老太太像個冷血文盲,對好詩的標準只是詩歌的門檻:雅、押韻。而眾位姑娘,莫說作詩,看著讀詩都像有困難。賈璉與鳳姐明明是正牌夫妻,每每予人偷情之感。賈璉還當著一屋子人的面脫光上衣,打平兒的屁股,雖說比賈珍在家中強搶兒媳好點。莫說貴族的虛偽與矯情,一眾人等既無教養也無禮數,粗魯又色情。這不是《紅樓夢》,這甚至不是青樓夢魘,書中無論寫哪個階層的人物,都不是僅僅靠色相來展示魅力,他/她們有詩意情志。
男性群像的改變
電影最獨特的,是增添了賈家謀奪了林家財產的情節。開頭,賈府一眾男人參加了王子騰主持的欠款追討大會,寧榮二公當年為接駕欠下大筆庫銀,先皇暫免,但新皇繼位,有朝臣上本要求追繳。把奪財這件事當作線索不是完全不可行,將寶黛置於成年人寡廉鮮恥的陰謀之中,碰撞出各種矛盾衝突,不失為一條改編道路。但電影中「陰謀」與「愛情」這兩條線,幾乎是兩張皮,且和其他內容一樣缺乏常識,令人匪夷所思。
與拙劣劇情相伴隨的,是宛如上世紀邵氏電影一樣的配色、PPT水平的字幕、慘不忍睹的CG特效、詭異的光線、強烈的棚拍感、哈利·波特與鬼吹燈般的雜糅佈景。
賈家的男人都死絕了嗎,需要王子騰一個外人主持大局?他點個卯之後就永久消失了。真賣力氣的是賈雨村,在林如海葬禮時上門,和賈璉密謀了一夜。賈雨村恩將仇報的動機是什麼?新皇不認賬催著賈家還錢,明顯失寵,他為什麼要冒著聲名狼藉的風險,幫別人獲取一大筆橫財可能還開罪皇帝?失寵如此,為什麼元春還能封妃?黛玉,作為直接利益相關人,當紫鵑提醒她賈璉和賈雨村密謀時,黛玉讓她不要多話,想起母親生前對她的教導:「不可多行一步路,多說一句話」。這是黛玉初進賈府時一個小女孩的防衛態度,改成賈敏說,她作為賈母最寵愛的女兒是在娘家受了多少委屈?明知有人謀奪財產卻置若罔聞,這是賈敏、林如海、賈雨村三個人調教出的人物?林家沒有親支嫡派,但堂族尚在,門生故吏不會少,黛玉不想法求救,一意要投奔郎舅奸兄是為什麼,趕著談戀愛嗎?
回京之後,四下裏都在議論賈璉把林家能搬的東西都搬來了;王熙鳳不分場合地說家裏沒錢,轉頭就說園子蓋得快錢到位了就好辦。彷彿謀奪親外甥女財產是一件很光榮的事。但賈家不把財產用來還債,卻撒在一筆更大的工程上,是他們認為元妃滿意就可以令皇帝減免債務或者額外賜金?這是平時多麼疏於籠絡自家的靠山,多送錢給元妃,讓她在宮中打點不是更便宜嗎?毫不講體統情理倒是貫穿始終。大概林家的錢在修完園子後也不夠使了,薛姨媽在王夫人面前詆毀黛玉,明示寶玉和她結婚以後會受氣,推薦自己的女兒寶釵。薛蟠當著妹妹的面說她有機會了,賈家缺錢,薛家缺官位,彷彿寶釵有什麼致命缺陷嫁不出去。缺官不能去捐一個嗎,何必讓中間商賺差價?一直到電影結尾,賈府欠的錢還完了沒有?不知道。
多年前《大話西游》的火爆,近年來「猴(孫悟空)黛cp」「伏(地魔)黛cp」的流行都說明對於顛覆性創作的接受度之寬,只要抓住若干精髓就會得到認同。但《紅樓夢之金玉良緣》兩邊都沒夠著,卻別開生面地展示了對這部古典名著的空洞認知。
小說中賈家的前半段都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眼前有餘忘縮手,元妃省親極盡奢華之能事就是其中之一,它是現實中曹家幾次接駕的變體與藝術再現,與後來勢敗淒涼形成鮮明對比,更見富貴權勢之虛無。但電影撰出寧榮二公接駕,從功能而言,是與元妃省親重複;從時間而言,會顯得其他情節不再合理。主創沒有真的理解原著「省親」這一情節的意義。「陰謀」在表現上又毫無技術含量,與其他情節沒有發生實質關聯,黛玉和寶玉都像沒事人似的該幹嘛幹嘛,全無心肝。賈家謀奪林家財產只是一些人的猜測,並非原著內容,即便真有此事,也只是小說如生活般浩瀚紛紜的一部分,不是悲劇的主因。不是某一件具體的事或某一個具體的惡人造成了悲劇,所有人在自己的局限無知中懵然走到了大廈將傾,這是為什麼《紅樓夢》超越了之前一切小說類型與定式,成為時代輓歌的原因。
要以「陰謀論」來串聯全片,起碼要拍出陰謀背後的世態,才可能模擬小說一二。而電影呈現出來的,只是一種惡趣味,對於「陰謀」的嗜好,對於「吃絕戶」(意指無繼承人的家產被他人變賣)的興奮,吃完林黛玉的絕戶,吃薛寶釵的半絕戶(父親早喪,哥哥不成器)。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赫赫揚揚近百載,稍加運作就能讓賈雨村官復原職的國公府,對它度過難關的想象,就是逮著兩個女孩薅羊毛。
與此相對應的是對雄性氣質的渲染。賈府男人開會可是拍出了群雄匯聚的氣勢。一群在曹雪芹筆下嬌生慣養耽於享樂的廢物,看著能出去上陣殺敵了。賈政走路帶風,賈璉的肌肉結實緊致,焦大的台詞比寶釵都多,形象鮮明,充滿了挑釁者的光輝。太虛幻境的情節似乎就是為寶玉遺精服務的。而對準秦可卿和寶釵的鏡頭,則充滿了客體化的「男凝」意味。男人們把家敗光了,未見太多醜陋不堪,壞事都是女人幹的,首推王熙鳳。
電影中女性只會為了搶男人勾心鬥角、爭風吃醋、無理取鬧。對情感的理解就是肉體、佔有與寵溺。這種對鍵政(鍵盤政治)、對雄性氣質的鍾愛與對女性的貶抑、對情感的異化,與《紅樓夢》推崇女兒鍾靈毓秀的超凡氣息、厭惡鬚眉濁物的社會屬性完全相反。
小說中的王熙鳳,既是賈府的功臣又是蛀蟲,既狠辣跋扈又體貼風趣,會把威脅到自己的尤二姐置於死地,也會幫助劉姥姥這樣的遠房窮親戚,恩威並施令平兒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更見性格維度。但電影中的王熙鳳,既不見才幹也無詼諧,一味攛掇謀奪林家財產,把寶釵往火坑裏推,在薛蟠住進來後狐假虎威:「依著元春姑娘在宮中的地位和影響,進了咱們家,不就進了避風港?」
王夫人、薛姨媽都是壞人,賈母對黛玉也毫無感情,利用完就扔。釵黛之間、湘雲與她們之間惺惺相惜、體恤互助的情誼完全消失,見面就是情敵,女性只會為了搶男人勾心鬥角、爭風吃醋、無理取鬧。對情感的理解就是肉體、佔有與寵溺。這種對鍵政(鍵盤政治)、對雄性氣質的鍾愛與對女性的貶抑、對情感的異化,與《紅樓夢》推崇女兒鍾靈毓秀的超凡氣息、厭惡鬚眉濁物的社會屬性完全相反,與「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主旨背道而馳,與悲憫世間一切有情無情事物的深情徹底相悖,倒是與胡玫在《雍正王朝》中表現出的對權力意志的迷戀一脈相承。
電影終結在黛玉之死。薛家達到聯姻目的,賈家實現用錢目的,連寶玉都在黛玉死後神智清醒了。沒有抄家敗落,沒有弄權之人被權力吞噬,沒有機關算盡太聰明反送了卿卿性命,沒有食盡鳥投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夢幻泡影萬境歸空。只有黛玉一人受傷的世界達成了。電影的主旨是有陰謀就抓緊實現?
影片以「金玉良緣」為題,卻以「木石前盟」首尾呼應;以陰謀論作底,卻把陰謀拍得有頭無尾;沒有劇情推進、人物塑造與思想內涵,而是把原本精密的小說拆分組合成自相矛盾、不近情理的縫合怪,將陽春白雪拉進污水泥潭。看過原著的人覺得無一處不可貶,沒看過原著的人會難以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相較之下,演員與角色的不夠貼合是最小的問題。觀眾並非要求必須忠實原著,反而對名著的戲仿和改編,以同人誌的風格重寫,一直都是讀者和觀眾們喜聞樂見的。
多年前《大話西游》的火爆,近年來「猴(孫悟空)黛cp」「伏(地魔)黛cp」的流行都說明民眾對於顛覆性創作的接受度之寬,只要抓住若干精髓就會得到認同。但《紅樓夢之金玉良緣》兩邊都沒夠著,卻別開生面地展示了對這部古典名著的空洞認知。導演的宣傳說詞,接受訪問時大談全用素人演員接受培訓如何艱難,王蒙如何點評「吞併林家財產」非常創新,單獨聽來說得好像面面俱到,作品的實際樣貌卻與當下的社會現實與創作思潮相差甚遠,它不僅是改編的失敗,也是創作者當代精神的缺失。電影建立在文化與審美的一片廢墟之上,昭示著共同的精神根柢遭到了怎樣的破壞。
「猴(孫悟空)黛cp」「伏(地魔)黛cp」註:近年來,讀者認為孫悟空與黛玉,伏地魔與黛玉皆可成為CP,這觀點成為網路流行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