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紅樓夢之金玉良緣》:古典名著改編為廢墟危樓

導演胡玫稱自己明知吃力不討好也要拋磚引玉,觀眾則說這部電影每看一秒都是煎熬,為何紅樓夢的最新改編失敗了?
《紅樓夢之金玉良緣》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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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導演胡玫新翻拍了名著《紅樓夢》,電影名為《紅樓夢之金玉良緣》(與李翰祥舊版電影重名但並無文本關聯),演員全選用素人,全中國海選,備受關注。電影今年8月終於進入院線,但引發了觀眾一系列的惡評,豆瓣評分現為3.4分(滿分為10分)。胡玫接受媒體澎湃專訪,訪問文章稱她與記者一起探討如何在忠實原著與創新表達之間做出艱難抉擇的過程。胡玫說自己從未懼怕改編帶來的爭議,甚至在映後說,這些爭議「正中下懷」。為何觀眾們對這部電影的評價如此之低?

很多人在看完胡玫導演的《紅樓夢之金玉良緣》後,陷入了尷尬沉默和語無倫次的交替反應。這種反應來自情節的混亂,以及受眾與主創在審美上達成共識的斷裂。電影在近兩個小時中,囊括了夢遊太虛幻境、意綿綿靜日玉生香、送宮花、探寶釵黛玉半含酸、劉姥姥進榮國府、元春省親、寶釵撲蝶、黛玉葬花、寶黛讀西廂、調包計等諸多情節,卻拆掉了其中的關聯,不顧時間線與邏輯,將單個情節簡化變形之後隨意拼貼,令整部電影彷彿影像版旅遊打卡地,「紅樓」文旅局宣傳片。而從故事、人物到主題、審美予人的全方位暴擊,則擊穿了人們對於文化傳統的共同想象。

不合理的情節邏輯

電影時常給人一種看書沒看清楚的感覺。在石頭上還有殘雪的時節,賈府在院中大擺宴席,秦可卿張羅上菜點戲,柳嫂子在廚房忙活;桌子上放著螃蟹,王熙鳳和賈母說梅花開得真好,三春要和史湘雲起「海棠詩社」。

以秦可卿和柳嫂子的歸屬,這是在寧國府設宴,在榮國府做飯?梅花和海棠是同一個季節開花的嗎?和吃螃蟹能碰上嗎?焦大大罵主子扒灰養小叔子被塞馬糞,據說當年曾給主子喝馬溺。原著中焦大是自己喝馬溺,把水給主子喝,不是給主子喝馬溺,不然賈府把他慣得這樣「沒王法」豈不是很缺心眼?

電影在近兩個小時中,囊括了諸多情節,卻拆掉了其中的關聯,不顧時間線與邏輯,將單個情節簡化變形之後隨意拼貼,令整部電影彷彿影像版旅遊打卡地,「紅樓」文旅局宣傳片。

改編的情節不是漏洞百出就是不合情理。電影將薛姨媽送宮花改為寶釵送宮花,說是給姐妹們準備的見面禮,請王夫人幫忙分配。這種改動符合寶釵會做人的特徵,並非不可行。但寶釵接著說白放著可惜不如給姐妹們戴,對周瑞家的吩咐每人各給幾朵。之後周瑞家的到黛玉處,又說姨太太叫她來送花。「白放著可惜」原是薛姨媽的話,承著王夫人的客氣推辭,既說了原因「寶釵不愛花兒粉兒」,也可打消接受者掠人之美的不安。電影中,寶釵不提自己不愛花粉,「白放著」就沒了根由,而且不是剛說了是準備好的禮物嗎?才請王夫人分給眾人,怎麼自己就分了起來?到底是薛姨媽還是寶釵送宮花,這一基本信息就如同失憶似的,在極短的時間內反覆橫跳。彷彿狗熊掰棒子(玉米),撿了後面忘了前面。

賈母領著王夫人、薛姨媽進大觀園驗收。寶釵在遠處撲蝶,寶玉追著她玩耍,寶釵邊撲蝶邊教育寶玉要正經讀書,他覺得不如林妹妹。賈母在遠處說:「我們家四個姑娘都不如寶釵。」女眷不會管大觀園的修建,不合當時社會狀況。一邊自己一改淑女形象大肆玩耍,一邊對他人宣教,這不矛盾嗎?小說中的滴翠亭寶釵撲蝶,既有不同於平時沉穩形象的少女的飛揚,又有工於心計與嫁禍於人,還關係到黛玉的處境,是人物塑造與故事線索的重要章節,草蛇灰線伏脈千里中的一環。電影捨棄深層信息硬插在這裏做景觀展示,不僅生硬造作,也把原著的潛在文本意涵與連繫全部捨棄斬斷。

《紅樓夢之金玉良緣》劇照。

情節雜糅均顯得自以為得計,實則莫名其妙。如黛玉以為寶玉把自己做的荷包亂送人,剪了新做的荷包,寶玉從懷裏掏出荷包,衝她大吼憤而離去。當晚大雨,寶玉探寶釵,驚嘆「好漂亮的姐姐」,看寶釵的金鎖。黛玉氣得也來看寶釵,在窗外感嘆「好一個金玉良緣」,早知他來自己就不來了。湘雲又在大雨中來到寶釵住處。黛玉諷刺她說話咬舌只會說「愛哥哥」,拔腳就走。寶玉讓晴雯給黛玉送手帕,黛玉題帕。三人偏要在大雨之夜趕去寶釵屋裏,初次見面就唇槍舌劍冷嘲熱諷,彷彿精神出了問題。寶玉滿府上躥下跳,對林妹妹吼叫,初見就要看寶釵的金鎖,說不看金鎖又偷瞄,這是寶玉還是薛蟠?

小說中的滴翠亭寶釵撲蝶是人物塑造與故事線索的重要章節。電影捨棄深層信息硬插在這裏做景觀展示,不僅生硬造作,也把原著的潛在文本意涵與連繫全部捨棄斬斷。

原著中黛玉本是個有幽默感的人,這源於她眼裏不揉沙子的個性、聰明的頭腦與深厚的文化儲備。小說中有她屢屢把大家逗得前仰後合的情節,語雖譏刺卻越品越有味,這也是為什麼說她「這張嘴叫人愛也不是恨也不是」,尖銳平添了她的嬌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妙就妙在「半」與「含」上,黛玉半是酸澀半是調侃,人被刺到卻也會不禁莞爾。

新版改編卻讓她首次見面就捉奸,點題「金玉良緣」,彷彿不可理喻的蠢婦。「探寶釵」是在三人關係發展的初始階段。黛玉怒剪香囊,是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寶玉在賈政及其清客面前顯露才華之後。兩人大鬧,兩邊的丫鬟都勸不住,是在清虛觀打醮張道士提親之後,金鎖未去又添一金麒麟,此後「一個在瀟湘館臨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吁」,「人居兩地情發一心」,是情感猜疑與進化的頂點與轉折點。黛玉題帕,兩人心意相通,對彼此更加篤定。把不同進展階段的感情一鍋燴,不拍關鍵節點,卻用剪香囊移花接木,沒有前情與後續,更沒有精神共鳴、知己之情,主創對情感和人物的理解似乎就是拈酸吃醋鬧小性。

對放風箏一節的改造大概也是源於這種思路,原著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雲偶填柳絮詞〉寫眾人放風箏,寶玉剪斷自己的風箏線陪伴黛玉的風箏,電影版中的寶玉因寶釵的一席話,就剪了他從香菱處拿來的風箏的線,又剪了寶釵的風箏線作陪,把寶釵氣走。這一節將對眾人,尤其是對探春命運的預示全部抹去,轉為讓寶釵吃醋,而此前也並未顯示她對寶玉有什麼情愫,只愛埋頭刺繡。寶玉則再次成為一個中二手欠(指中二病)的討人嫌。

電影就是以這樣的硬改亂接,不顧邏輯與情感,將諸多情節生拉硬拽在一起又語焉不詳,點金成鐵化神奇為腐朽,改變了人物性格,淺化了劇情蘊涵,甚至不明所以。在打亂原有時間線後,並沒有創造出一個獨立的時空,而是令整個故事顯得非常混亂。

原著的確人物眾多,情節紛繁,無法在一部電影中悉數呈現,這就更需要創作者做出合理取捨。越劇《紅樓夢》(劇目首創於1958年,編劇徐進)就是這麼做的,只撮取和寶黛愛情有關的部分,單純講述一個愛情悲劇。「金玉良緣」的標題看起來也是愛情戲,這就可以拿掉一些無關的情節,比如太虛幻境、寶玉雨中回家誤踢襲人、劉姥姥進榮國府(電影中此時大觀園還沒建成)、元春省親等,更別說劉姥姥說完「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就離開;許多情節不過如蜻蜓點水,只為「打卡」。

電影硬改亂接,不顧邏輯與情感,將諸多情節生拉硬拽在一起又語焉不詳,點金成鐵化神奇為腐朽,改變了人物性格,淺化了劇情蘊涵,甚至不明所以。

甚至名叫「金玉良緣」,卻以「木石前盟」開篇。片頭前的引子直愣展示了前世姻緣:披紅斗篷的寶玉,在冰天雪地中牽著一匹馱了很多行李的白馬「到西天取經」,來到一塊寫了「儒釋道」「石頭記」等字樣的巨石下,在一片雪地下挖到一根草,大喊「絳珠草」(不知為何不回歸「西方靈河岸三生石畔」),哭訴林妹妹為了報灌溉之恩淚盡而亡。看起來也不是「神瑛侍者」,但他已然瞭解前世今生的所有淵源。

然而後續又不給予「寶黛初見」以重要地位,這一情節明明是一處公認的文學經典,「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對白幾乎已經成為文學常識。電影開始時林如海已病入膏肓,「寶黛初見」只在後段以回憶的形式閃回。電影沒有一條明確的主線與故事,沒有情節的遞進與展開,名場面強行拼湊,令故事更加無稽、人物愈發荒唐。

《紅樓夢之金玉良緣》劇照。

沒有禮數,格調堪憂

電影的許多改編細節,都不符合邏輯,也與原著中所描繪的人物關係,家庭狀況和階層限制下的行為動機有匪夷所思的偏差,很多戲的設置虛構得來太不合理。賈環跑到廚房偷吃雞腿被柳嫂子一邊罵「丫頭養的」一邊追著打——賈環再怎麼樣也是正經主子,並不缺口吃的。寶玉被王熙鳳、秦可卿堵在門口灌酒——實在不像是這個階層的人會有的舉止。

太虛幻境裏,兼美穿著浴袍衣不蔽體躺在水中,身上撒滿花瓣彷彿美國麗人。十二釵畫冊語焉不詳,只有寶玉跌落水中醒來後遺精。寶釵最終得嫁寶玉也要脫衣泡花瓣浴露臀線。賈璉和鳳姐商量點事必要赤裸相見。秦可卿自己打著燈籠走夜路被賈珍一把拽進屋,全被焦大看在眼裏,王熙鳳面對面呵斥焦大——也實在太有違書中寧榮二府的日常。黛玉回賈府,一個婆子和她同坐轎中。元春省親,大聲講「不得見人的去處」,賈政在外含淚高呼「我的兒」,寶玉上得殿來就得到貴妃姐姐一個大擁抱。元春頒賜禮物,寶玉拉住宣旨太監高聲詢問為什麼林妹妹的和他的不一樣。周瑞家的向王夫人討要被欠的月錢,直說「鳳姐」如何。鳳姐說起元妃直稱「元春」,寶玉管賈瑞叫「瑞大爺」,稱呼全是亂的。

一眾角色人等的表現都值得拖出去砍了。元春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在皇宮受委屈,賈政和寶玉在皇室面前高聲喧嘩,質疑恩賜。就算把省親辦得如出殯也不必如此放肆。在階級分明的古代社會,一個詩禮簪纓之族沒有長幼尊卑、禮法規矩、男女大防。丫鬟打罵主子,年輕女主人當面呵斥老男僕,婆子向主母維權,直呼少奶奶名諱,和小姐同轎。而這位列侯清貴家的大小姐,卻也能毫無顧忌引逗寶玉。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一節,電影中寶釵尚未進府,冷香丸沒有出現,「沒有親兄弟弄花朵霜雪炮製有的只是俗香」就成了憑空撩撥,大段對話無法展開,只有寶玉賴在黛玉榻上乾撓她,大膽表白「人家就是要和你在一起」。外面的丫頭說「每次不出半柱香,他倆就滾到一起了」。挪移時間線導致單一情節無法成立是原因,對人物沒有基本認知、甚至非常忽略《紅樓夢》原著的特色,那不只是一本以劇情先行的古典小說,還有複雜立體的人物群像,有具體和寫實的官場暗流,有活色生香的民間生活,深入了解這部小說的不同面向是成功改編的前提,但這次改編完全沒有做到。它呈現出的樣貌,像是在借助名著IP,粗暴地為觀眾畫像,根據一種固定的電影模板來創作,而不是認真地去改編一部作品。

在階級分明的古代社會,一個詩禮簪纓之族沒有長幼尊卑、禮法規矩、男女大防。丫鬟打罵主子,年輕女主人當面呵斥老男僕,婆子向主母維權,直呼少奶奶名諱,和小姐同轎。

這種匱乏帶來的後果就是人物與格調的扭曲。小說中送宮花一節,黛玉看後問是否單送她一人,後說「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寶玉則忙與周瑞家的轉換話題化解尷尬。電影裏,黛玉先是感嘆宮花漂亮,把花插到頭上問寶玉是否好看。當知道並非只送自己時,突然把花扔到地上說我不稀罕。寶玉登時發狂,大叫以後送給黛玉的就是送給自己的,必須先送。黛玉拿起西瓜咬了一口送到寶玉唇邊讓他吃。原本黛玉在寄人籬下處境下的孤傲敏感,變成了任性霸道喜怒無常,再加之此前把北靜王的手串扔到地上的舉動,無禮形象十分突出。和寶玉通過西瓜曖昧,全無大家閨秀教養。寶玉則霸道總裁上身,要讓每一個人知道他有多寵黛玉,而不是圓融地為黛玉化解在府中生存的不利。

寶黛共讀《西廂》,黛玉說「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寶玉說「不,你是傾國傾城的貌」,黛玉大怒指責寶玉羞辱她。「多愁多病身」與「傾國傾城貌」指的是張生與崔鶯鶯,無媒苟合私定終身,寶玉以此比喻兩人是在試探與撩撥,所以封建禮教下自尊心極強的黛玉會大怒,說寶玉拿淫詞艷曲欺負她。但其實她看這些內容也入迷,待寶玉走後又聽到梨香院裏傳來《牡丹亭》的唱曲:「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只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幽閨自憐」,想起剛看的「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如醉如痴心痛神馳。表面是禮教的唐突與禁忌,內裏是情感與慾望的暗流湧動,無以消除無法言說,要借助諸種有表徵意味的詞句隱曲表達。

原本黛玉在寄人籬下處境下的孤傲敏感,變成了任性霸道喜怒無常,再加之此前把北靜王的手串扔到地上的舉動,無禮形象十分突出。和寶玉通過西瓜曖昧,全無大家閨秀教養。

原著「寶黛讀西廂」一節筆力驚人,在純真與情慾之間拉滿性張力,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基於男女之情又超越其上,是「人生自是有情痴」、「不如意事十八九」、「逝者如斯夫」意義上的深情、痛苦與不可得。但電影的改動,卻令劇情成為黛玉去先挑逗(還自比臭男人),寶玉接招之後立即翻臉不認賬倒打一耙,更別提蘊蓄不盡的情思與更深廣的涵義,倒像是對「多愁多病身」與「傾國傾城貌」指代的疑惑不清與確認。結尾黛玉質問寶玉娶寶釵,兩人神智不清對坐傻笑流淚之際,還要重複這種具有性挑逗意味的對話,不由得人感嘆編導執念之深。

《紅樓夢之金玉良緣》劇照。

與拙劣劇情相伴隨的,是宛如上世紀邵氏電影一樣的配色、PPT水平的字幕、慘不忍睹的CG特效、詭異的光線、強烈的棚拍感、哈利·波特與鬼吹燈般的雜糅佈景、丫鬟們上身緊下身蓬、臀後人均一個類十字繡的工裝、林妹妹葬花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林與遠處綿延不絕的雪山⋯⋯據說道具用了很多文物,各種珍貴木器與翡翠珠寶加一起有六七十個億(人民幣),但整體視覺效果根本看不出來,只有西瓜作為最高貴的水果閃耀全片。

更何況富貴不是金碧滿眼,而是「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審美的缺失,常識的匱乏,令電影毫無格調可言。寶玉像個暴力色情狂,黛玉像個絕望的「綠茶」,老太太像個冷血文盲,對好詩的標準只是詩歌的門檻:雅、押韻。而眾位姑娘,莫說作詩,看著讀詩都像有困難。賈璉與鳳姐明明是正牌夫妻,每每予人偷情之感。賈璉還當著一屋子人的面脫光上衣,打平兒的屁股,雖說比賈珍在家中強搶兒媳好點。莫說貴族的虛偽與矯情,一眾人等既無教養也無禮數,粗魯又色情。這不是《紅樓夢》,這甚至不是青樓夢魘,書中無論寫哪個階層的人物,都不是僅僅靠色相來展示魅力,他/她們有詩意情志。

男性群像的改變

電影最獨特的,是增添了賈家謀奪了林家財產的情節。開頭,賈府一眾男人參加了王子騰主持的欠款追討大會,寧榮二公當年為接駕欠下大筆庫銀,先皇暫免,但新皇繼位,有朝臣上本要求追繳。把奪財這件事當作線索不是完全不可行,將寶黛置於成年人寡廉鮮恥的陰謀之中,碰撞出各種矛盾衝突,不失為一條改編道路。但電影中「陰謀」與「愛情」這兩條線,幾乎是兩張皮,且和其他內容一樣缺乏常識,令人匪夷所思。

與拙劣劇情相伴隨的,是宛如上世紀邵氏電影一樣的配色、PPT水平的字幕、慘不忍睹的CG特效、詭異的光線、強烈的棚拍感、哈利·波特與鬼吹燈般的雜糅佈景。

賈家的男人都死絕了嗎,需要王子騰一個外人主持大局?他點個卯之後就永久消失了。真賣力氣的是賈雨村,在林如海葬禮時上門,和賈璉密謀了一夜。賈雨村恩將仇報的動機是什麼?新皇不認賬催著賈家還錢,明顯失寵,他為什麼要冒著聲名狼藉的風險,幫別人獲取一大筆橫財可能還開罪皇帝?失寵如此,為什麼元春還能封妃?黛玉,作為直接利益相關人,當紫鵑提醒她賈璉和賈雨村密謀時,黛玉讓她不要多話,想起母親生前對她的教導:「不可多行一步路,多說一句話」。這是黛玉初進賈府時一個小女孩的防衛態度,改成賈敏說,她作為賈母最寵愛的女兒是在娘家受了多少委屈?明知有人謀奪財產卻置若罔聞,這是賈敏、林如海、賈雨村三個人調教出的人物?林家沒有親支嫡派,但堂族尚在,門生故吏不會少,黛玉不想法求救,一意要投奔郎舅奸兄是為什麼,趕著談戀愛嗎?

回京之後,四下裏都在議論賈璉把林家能搬的東西都搬來了;王熙鳳不分場合地說家裏沒錢,轉頭就說園子蓋得快錢到位了就好辦。彷彿謀奪親外甥女財產是一件很光榮的事。但賈家不把財產用來還債,卻撒在一筆更大的工程上,是他們認為元妃滿意就可以令皇帝減免債務或者額外賜金?這是平時多麼疏於籠絡自家的靠山,多送錢給元妃,讓她在宮中打點不是更便宜嗎?毫不講體統情理倒是貫穿始終。大概林家的錢在修完園子後也不夠使了,薛姨媽在王夫人面前詆毀黛玉,明示寶玉和她結婚以後會受氣,推薦自己的女兒寶釵。薛蟠當著妹妹的面說她有機會了,賈家缺錢,薛家缺官位,彷彿寶釵有什麼致命缺陷嫁不出去。缺官不能去捐一個嗎,何必讓中間商賺差價?一直到電影結尾,賈府欠的錢還完了沒有?不知道。

多年前《大話西游》的火爆,近年來「猴(孫悟空)黛cp」「伏(地魔)黛cp」的流行都說明對於顛覆性創作的接受度之寬,只要抓住若干精髓就會得到認同。但《紅樓夢之金玉良緣》兩邊都沒夠著,卻別開生面地展示了對這部古典名著的空洞認知。

小說中賈家的前半段都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眼前有餘忘縮手,元妃省親極盡奢華之能事就是其中之一,它是現實中曹家幾次接駕的變體與藝術再現,與後來勢敗淒涼形成鮮明對比,更見富貴權勢之虛無。但電影撰出寧榮二公接駕,從功能而言,是與元妃省親重複;從時間而言,會顯得其他情節不再合理。主創沒有真的理解原著「省親」這一情節的意義。「陰謀」在表現上又毫無技術含量,與其他情節沒有發生實質關聯,黛玉和寶玉都像沒事人似的該幹嘛幹嘛,全無心肝。賈家謀奪林家財產只是一些人的猜測,並非原著內容,即便真有此事,也只是小說如生活般浩瀚紛紜的一部分,不是悲劇的主因。不是某一件具體的事或某一個具體的惡人造成了悲劇,所有人在自己的局限無知中懵然走到了大廈將傾,這是為什麼《紅樓夢》超越了之前一切小說類型與定式,成為時代輓歌的原因。

《紅樓夢之金玉良緣》劇照。

要以「陰謀論」來串聯全片,起碼要拍出陰謀背後的世態,才可能模擬小說一二。而電影呈現出來的,只是一種惡趣味,對於「陰謀」的嗜好,對於「吃絕戶」(意指無繼承人的家產被他人變賣)的興奮,吃完林黛玉的絕戶,吃薛寶釵的半絕戶(父親早喪,哥哥不成器)。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赫赫揚揚近百載,稍加運作就能讓賈雨村官復原職的國公府,對它度過難關的想象,就是逮著兩個女孩薅羊毛。

與此相對應的是對雄性氣質的渲染。賈府男人開會可是拍出了群雄匯聚的氣勢。一群在曹雪芹筆下嬌生慣養耽於享樂的廢物,看著能出去上陣殺敵了。賈政走路帶風,賈璉的肌肉結實緊致,焦大的台詞比寶釵都多,形象鮮明,充滿了挑釁者的光輝。太虛幻境的情節似乎就是為寶玉遺精服務的。而對準秦可卿和寶釵的鏡頭,則充滿了客體化的「男凝」意味。男人們把家敗光了,未見太多醜陋不堪,壞事都是女人幹的,首推王熙鳳。

電影中女性只會為了搶男人勾心鬥角、爭風吃醋、無理取鬧。對情感的理解就是肉體、佔有與寵溺。這種對鍵政(鍵盤政治)、對雄性氣質的鍾愛與對女性的貶抑、對情感的異化,與《紅樓夢》推崇女兒鍾靈毓秀的超凡氣息、厭惡鬚眉濁物的社會屬性完全相反。

小說中的王熙鳳,既是賈府的功臣又是蛀蟲,既狠辣跋扈又體貼風趣,會把威脅到自己的尤二姐置於死地,也會幫助劉姥姥這樣的遠房窮親戚,恩威並施令平兒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更見性格維度。但電影中的王熙鳳,既不見才幹也無詼諧,一味攛掇謀奪林家財產,把寶釵往火坑裏推,在薛蟠住進來後狐假虎威:「依著元春姑娘在宮中的地位和影響,進了咱們家,不就進了避風港?」

王夫人、薛姨媽都是壞人,賈母對黛玉也毫無感情,利用完就扔。釵黛之間、湘雲與她們之間惺惺相惜、體恤互助的情誼完全消失,見面就是情敵,女性只會為了搶男人勾心鬥角、爭風吃醋、無理取鬧。對情感的理解就是肉體、佔有與寵溺。這種對鍵政(鍵盤政治)、對雄性氣質的鍾愛與對女性的貶抑、對情感的異化,與《紅樓夢》推崇女兒鍾靈毓秀的超凡氣息、厭惡鬚眉濁物的社會屬性完全相反,與「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主旨背道而馳,與悲憫世間一切有情無情事物的深情徹底相悖,倒是與胡玫在《雍正王朝》中表現出的對權力意志的迷戀一脈相承。

電影終結在黛玉之死。薛家達到聯姻目的,賈家實現用錢目的,連寶玉都在黛玉死後神智清醒了。沒有抄家敗落,沒有弄權之人被權力吞噬,沒有機關算盡太聰明反送了卿卿性命,沒有食盡鳥投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夢幻泡影萬境歸空。只有黛玉一人受傷的世界達成了。電影的主旨是有陰謀就抓緊實現?

影片以「金玉良緣」為題,卻以「木石前盟」首尾呼應;以陰謀論作底,卻把陰謀拍得有頭無尾;沒有劇情推進、人物塑造與思想內涵,而是把原本精密的小說拆分組合成自相矛盾、不近情理的縫合怪,將陽春白雪拉進污水泥潭。看過原著的人覺得無一處不可貶,沒看過原著的人會難以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相較之下,演員與角色的不夠貼合是最小的問題。觀眾並非要求必須忠實原著,反而對名著的戲仿和改編,以同人誌的風格重寫,一直都是讀者和觀眾們喜聞樂見的。

多年前《大話西游》的火爆,近年來「猴(孫悟空)黛cp」「伏(地魔)黛cp」的流行都說明民眾對於顛覆性創作的接受度之寬,只要抓住若干精髓就會得到認同。但《紅樓夢之金玉良緣》兩邊都沒夠著,卻別開生面地展示了對這部古典名著的空洞認知。導演的宣傳說詞,接受訪問時大談全用素人演員接受培訓如何艱難,王蒙如何點評「吞併林家財產」非常創新,單獨聽來說得好像面面俱到,作品的實際樣貌卻與當下的社會現實與創作思潮相差甚遠,它不僅是改編的失敗,也是創作者當代精神的缺失。電影建立在文化與審美的一片廢墟之上,昭示著共同的精神根柢遭到了怎樣的破壞。

「猴(孫悟空)黛cp」「伏(地魔)黛cp」註:近年來,讀者認為孫悟空與黛玉,伏地魔與黛玉皆可成為CP,這觀點成為網路流行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