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红楼梦之金玉良缘》:古典名著改编为废墟危楼

导演胡玫称自己明知吃力不讨好也要抛砖引玉,观众则说这部电影每看一秒都是煎熬,为何红楼梦的最新改编失败了?
《红楼梦之金玉良缘》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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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导演胡玫新翻拍了名著《红楼梦》,电影名为《红楼梦之金玉良缘》(与李翰祥旧版电影重名但并无文本关联),演员全选用素人,全中国海选,备受关注。电影今年8月终于进入院线,但引发了观众一系列的恶评,豆瓣评分现为3.4分(满分为10分)。胡玫接受媒体澎湃专访,访问文章称她与记者一起探讨如何在忠实原著与创新表达之间做出艰难抉择的过程。胡玫说自己从未惧怕改编带来的争议,甚至在映后说,这些争议“正中下怀”。为何观众们对这部电影的评价如此之低?

很多人在看完胡玫导演的《红楼梦之金玉良缘》后,陷入了尴尬沉默和语无伦次的交替反应。这种反应来自情节的混乱,以及受众与主创在审美上达成共识的断裂。电影在近两个小时中,囊括了梦游太虚幻境、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送宫花、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刘姥姥进荣国府、元春省亲、宝钗扑蝶、黛玉葬花、宝黛读西厢、调包计等诸多情节,却拆掉了其中的关联,不顾时间线与逻辑,将单个情节简化变形之后随意拼贴,令整部电影仿佛影像版旅游打卡地,“红楼”文旅局宣传片。而从故事、人物到主题、审美予人的全方位暴击,则击穿了人们对于文化传统的共同想象。

不合理的情节逻辑

电影时常给人一种看书没看清楚的感觉。在石头上还有残雪的时节,贾府在院中大摆宴席,秦可卿张罗上菜点戏,柳嫂子在厨房忙活;桌子上放著螃蟹,王熙凤和贾母说梅花开得真好,三春要和史湘云起“海棠诗社”。

以秦可卿和柳嫂子的归属,这是在宁国府设宴,在荣国府做饭?梅花和海棠是同一个季节开花的吗?和吃螃蟹能碰上吗?焦大大骂主子扒灰养小叔子被塞马粪,据说当年曾给主子喝马溺。原著中焦大是自己喝马溺,把水给主子喝,不是给主子喝马溺,不然贾府把他惯得这样“没王法”岂不是很缺心眼?

电影在近两个小时中,囊括了诸多情节,却拆掉了其中的关联,不顾时间线与逻辑,将单个情节简化变形之后随意拼贴,令整部电影仿佛影像版旅游打卡地,“红楼”文旅局宣传片。

改编的情节不是漏洞百出就是不合情理。电影将薛姨妈送宫花改为宝钗送宫花,说是给姐妹们准备的见面礼,请王夫人帮忙分配。这种改动符合宝钗会做人的特征,并非不可行。但宝钗接著说白放著可惜不如给姐妹们戴,对周瑞家的吩咐每人各给几朵。之后周瑞家的到黛玉处,又说姨太太叫她来送花。“白放著可惜”原是薛姨妈的话,承著王夫人的客气推辞,既说了原因“宝钗不爱花儿粉儿”,也可打消接受者掠人之美的不安。电影中,宝钗不提自己不爱花粉,“白放著”就没了根由,而且不是刚说了是准备好的礼物吗?才请王夫人分给众人,怎么自己就分了起来?到底是薛姨妈还是宝钗送宫花,这一基本信息就如同失忆似的,在极短的时间内反复横跳。仿佛狗熊掰棒子(玉米),捡了后面忘了前面。

贾母领著王夫人、薛姨妈进大观园验收。宝钗在远处扑蝶,宝玉追著她玩耍,宝钗边扑蝶边教育宝玉要正经读书,他觉得不如林妹妹。贾母在远处说:“我们家四个姑娘都不如宝钗。”女眷不会管大观园的修建,不合当时社会状况。一边自己一改淑女形象大肆玩耍,一边对他人宣教,这不矛盾吗?小说中的滴翠亭宝钗扑蝶,既有不同于平时沉稳形象的少女的飞扬,又有工于心计与嫁祸于人,还关系到黛玉的处境,是人物塑造与故事线索的重要章节,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中的一环。电影舍弃深层信息硬插在这里做景观展示,不仅生硬造作,也把原著的潜在文本意涵与连系全部舍弃斩断。

《红楼梦之金玉良缘》剧照。

情节杂糅均显得自以为得计,实则莫名其妙。如黛玉以为宝玉把自己做的荷包乱送人,剪了新做的荷包,宝玉从怀里掏出荷包,冲她大吼愤而离去。当晚大雨,宝玉探宝钗,惊叹“好漂亮的姐姐”,看宝钗的金锁。黛玉气得也来看宝钗,在窗外感叹“好一个金玉良缘”,早知他来自己就不来了。湘云又在大雨中来到宝钗住处。黛玉讽刺她说话咬舌只会说“爱哥哥”,拔脚就走。宝玉让晴雯给黛玉送手帕,黛玉题帕。三人偏要在大雨之夜赶去宝钗屋里,初次见面就唇枪舌剑冷嘲热讽,仿佛精神出了问题。宝玉满府上蹿下跳,对林妹妹吼叫,初见就要看宝钗的金锁,说不看金锁又偷瞄,这是宝玉还是薛蟠?

小说中的滴翠亭宝钗扑蝶是人物塑造与故事线索的重要章节。电影舍弃深层信息硬插在这里做景观展示,不仅生硬造作,也把原著的潜在文本意涵与连系全部舍弃斩断。

原著中黛玉本是个有幽默感的人,这源于她眼里不揉沙子的个性、聪明的头脑与深厚的文化储备。小说中有她屡屡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的情节,语虽讥刺却越品越有味,这也是为什么说她“这张嘴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尖锐平添了她的娇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妙就妙在“半”与“含”上,黛玉半是酸涩半是调侃,人被刺到却也会不禁莞尔。

新版改编却让她首次见面就捉奸,点题“金玉良缘”,仿佛不可理喻的蠢妇。“探宝钗”是在三人关系发展的初始阶段。黛玉怒剪香囊,是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宝玉在贾政及其清客面前显露才华之后。两人大闹,两边的丫鬟都劝不住,是在清虚观打醮张道士提亲之后,金锁未去又添一金麒麟,此后“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人居两地情发一心”,是情感猜疑与进化的顶点与转折点。黛玉题帕,两人心意相通,对彼此更加笃定。把不同进展阶段的感情一锅烩,不拍关键节点,却用剪香囊移花接木,没有前情与后续,更没有精神共鸣、知己之情,主创对情感和人物的理解似乎就是拈酸吃醋闹小性。

对放风筝一节的改造大概也是源于这种思路,原著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写众人放风筝,宝玉剪断自己的风筝线陪伴黛玉的风筝,电影版中的宝玉因宝钗的一席话,就剪了他从香菱处拿来的风筝的线,又剪了宝钗的风筝线作陪,把宝钗气走。这一节将对众人,尤其是对探春命运的预示全部抹去,转为让宝钗吃醋,而此前也并未显示她对宝玉有什么情愫,只爱埋头刺绣。宝玉则再次成为一个中二手欠(指中二病)的讨人嫌。

电影就是以这样的硬改乱接,不顾逻辑与情感,将诸多情节生拉硬拽在一起又语焉不详,点金成铁化神奇为腐朽,改变了人物性格,浅化了剧情蕴涵,甚至不明所以。在打乱原有时间线后,并没有创造出一个独立的时空,而是令整个故事显得非常混乱。

原著的确人物众多,情节纷繁,无法在一部电影中悉数呈现,这就更需要创作者做出合理取舍。越剧《红楼梦》(剧目首创于1958年,编剧徐进)就是这么做的,只撮取和宝黛爱情有关的部分,单纯讲述一个爱情悲剧。“金玉良缘”的标题看起来也是爱情戏,这就可以拿掉一些无关的情节,比如太虚幻境、宝玉雨中回家误踢袭人、刘姥姥进荣国府(电影中此时大观园还没建成)、元春省亲等,更别说刘姥姥说完“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就离开;许多情节不过如蜻蜓点水,只为“打卡”。

电影硬改乱接,不顾逻辑与情感,将诸多情节生拉硬拽在一起又语焉不详,点金成铁化神奇为腐朽,改变了人物性格,浅化了剧情蕴涵,甚至不明所以。

甚至名叫“金玉良缘”,却以“木石前盟”开篇。片头前的引子直愣展示了前世姻缘:披红斗篷的宝玉,在冰天雪地中牵著一匹驮了很多行李的白马“到西天取经”,来到一块写了“儒释道”“石头记”等字样的巨石下,在一片雪地下挖到一根草,大喊“绛珠草”(不知为何不回归“西方灵河岸三生石畔”),哭诉林妹妹为了报灌溉之恩泪尽而亡。看起来也不是“神瑛侍者”,但他已然了解前世今生的所有渊源。

然而后续又不给予“宝黛初见”以重要地位,这一情节明明是一处公认的文学经典,“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对白几乎已经成为文学常识。电影开始时林如海已病入膏肓,“宝黛初见”只在后段以回忆的形式闪回。电影没有一条明确的主线与故事,没有情节的递进与展开,名场面强行拼凑,令故事更加无稽、人物愈发荒唐。

《红楼梦之金玉良缘》剧照。

没有礼数,格调堪忧

电影的许多改编细节,都不符合逻辑,也与原著中所描绘的人物关系,家庭状况和阶层限制下的行为动机有匪夷所思的偏差,很多戏的设置虚构得来太不合理。贾环跑到厨房偷吃鸡腿被柳嫂子一边骂“丫头养的”一边追著打——贾环再怎么样也是正经主子,并不缺口吃的。宝玉被王熙凤、秦可卿堵在门口灌酒——实在不像是这个阶层的人会有的举止。

太虚幻境里,兼美穿著浴袍衣不蔽体躺在水中,身上撒满花瓣仿佛美国丽人。十二钗画册语焉不详,只有宝玉跌落水中醒来后遗精。宝钗最终得嫁宝玉也要脱衣泡花瓣浴露臀线。贾琏和凤姐商量点事必要赤裸相见。秦可卿自己打著灯笼走夜路被贾珍一把拽进屋,全被焦大看在眼里,王熙凤面对面呵斥焦大——也实在太有违书中宁荣二府的日常。黛玉回贾府,一个婆子和她同坐轿中。元春省亲,大声讲“不得见人的去处”,贾政在外含泪高呼“我的儿”,宝玉上得殿来就得到贵妃姐姐一个大拥抱。元春颁赐礼物,宝玉拉住宣旨太监高声询问为什么林妹妹的和他的不一样。周瑞家的向王夫人讨要被欠的月钱,直说“凤姐”如何。凤姐说起元妃直称“元春”,宝玉管贾瑞叫“瑞大爷”,称呼全是乱的。

一众角色人等的表现都值得拖出去砍了。元春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在皇宫受委屈,贾政和宝玉在皇室面前高声喧哗,质疑恩赐。就算把省亲办得如出殡也不必如此放肆。在阶级分明的古代社会,一个诗礼簪缨之族没有长幼尊卑、礼法规矩、男女大防。丫鬟打骂主子,年轻女主人当面呵斥老男仆,婆子向主母维权,直呼少奶奶名讳,和小姐同轿。而这位列侯清贵家的大小姐,却也能毫无顾忌引逗宝玉。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一节,电影中宝钗尚未进府,冷香丸没有出现,“没有亲兄弟弄花朵霜雪炮制有的只是俗香”就成了凭空撩拨,大段对话无法展开,只有宝玉赖在黛玉榻上干挠她,大胆表白“人家就是要和你在一起”。外面的丫头说“每次不出半柱香,他俩就滚到一起了”。挪移时间线导致单一情节无法成立是原因,对人物没有基本认知、甚至非常忽略《红楼梦》原著的特色,那不只是一本以剧情先行的古典小说,还有复杂立体的人物群像,有具体和写实的官场暗流,有活色生香的民间生活,深入了解这部小说的不同面向是成功改编的前提,但这次改编完全没有做到。它呈现出的样貌,像是在借助名著IP,粗暴地为观众画像,根据一种固定的电影模板来创作,而不是认真地去改编一部作品。

在阶级分明的古代社会,一个诗礼簪缨之族没有长幼尊卑、礼法规矩、男女大防。丫鬟打骂主子,年轻女主人当面呵斥老男仆,婆子向主母维权,直呼少奶奶名讳,和小姐同轿。

这种匮乏带来的后果就是人物与格调的扭曲。小说中送宫花一节,黛玉看后问是否单送她一人,后说“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宝玉则忙与周瑞家的转换话题化解尴尬。电影里,黛玉先是感叹宫花漂亮,把花插到头上问宝玉是否好看。当知道并非只送自己时,突然把花扔到地上说我不稀罕。宝玉登时发狂,大叫以后送给黛玉的就是送给自己的,必须先送。黛玉拿起西瓜咬了一口送到宝玉唇边让他吃。原本黛玉在寄人篱下处境下的孤傲敏感,变成了任性霸道喜怒无常,再加之此前把北静王的手串扔到地上的举动,无礼形象十分突出。和宝玉通过西瓜暧昧,全无大家闺秀教养。宝玉则霸道总裁上身,要让每一个人知道他有多宠黛玉,而不是圆融地为黛玉化解在府中生存的不利。

宝黛共读《西厢》,黛玉说“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宝玉说“不,你是倾国倾城的貌”,黛玉大怒指责宝玉羞辱她。“多愁多病身”与“倾国倾城貌”指的是张生与崔莺莺,无媒苟合私定终身,宝玉以此比喻两人是在试探与撩拨,所以封建礼教下自尊心极强的黛玉会大怒,说宝玉拿淫词艳曲欺负她。但其实她看这些内容也入迷,待宝玉走后又听到梨香院里传来《牡丹亭》的唱曲:“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幽闺自怜”,想起刚看的“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如醉如痴心痛神驰。表面是礼教的唐突与禁忌,内里是情感与欲望的暗流涌动,无以消除无法言说,要借助诸种有表征意味的词句隐曲表达。

原本黛玉在寄人篱下处境下的孤傲敏感,变成了任性霸道喜怒无常,再加之此前把北静王的手串扔到地上的举动,无礼形象十分突出。和宝玉通过西瓜暧昧,全无大家闺秀教养。

原著“宝黛读西厢”一节笔力惊人,在纯真与情欲之间拉满性张力,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基于男女之情又超越其上,是“人生自是有情痴”、“不如意事十八九”、“逝者如斯夫”意义上的深情、痛苦与不可得。但电影的改动,却令剧情成为黛玉去先挑逗(还自比臭男人),宝玉接招之后立即翻脸不认账倒打一耙,更别提蕴蓄不尽的情思与更深广的涵义,倒像是对“多愁多病身”与“倾国倾城貌”指代的疑惑不清与确认。结尾黛玉质问宝玉娶宝钗,两人神智不清对坐傻笑流泪之际,还要重复这种具有性挑逗意味的对话,不由得人感叹编导执念之深。

《红楼梦之金玉良缘》剧照。

与拙劣剧情相伴随的,是宛如上世纪邵氏电影一样的配色、PPT水平的字幕、惨不忍睹的CG特效、诡异的光线、强烈的棚拍感、哈利·波特与鬼吹灯般的杂糅布景、丫鬟们上身紧下身蓬、臀后人均一个类十字绣的工装、林妹妹葬花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林与远处绵延不绝的雪山⋯⋯据说道具用了很多文物,各种珍贵木器与翡翠珠宝加一起有六七十个亿(人民币),但整体视觉效果根本看不出来,只有西瓜作为最高贵的水果闪耀全片。

更何况富贵不是金碧满眼,而是“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审美的缺失,常识的匮乏,令电影毫无格调可言。宝玉像个暴力色情狂,黛玉像个绝望的“绿茶”,老太太像个冷血文盲,对好诗的标准只是诗歌的门槛:雅、押韵。而众位姑娘,莫说作诗,看著读诗都像有困难。贾琏与凤姐明明是正牌夫妻,每每予人偷情之感。贾琏还当著一屋子人的面脱光上衣,打平儿的屁股,虽说比贾珍在家中强抢儿媳好点。莫说贵族的虚伪与矫情,一众人等既无教养也无礼数,粗鲁又色情。这不是《红楼梦》,这甚至不是青楼梦魇,书中无论写哪个阶层的人物,都不是仅仅靠色相来展示魅力,他/她们有诗意情志。

男性群像的改变

电影最独特的,是增添了贾家谋夺了林家财产的情节。开头,贾府一众男人参加了王子腾主持的欠款追讨大会,宁荣二公当年为接驾欠下大笔库银,先皇暂免,但新皇继位,有朝臣上本要求追缴。把夺财这件事当作线索不是完全不可行,将宝黛置于成年人寡廉鲜耻的阴谋之中,碰撞出各种矛盾冲突,不失为一条改编道路。但电影中“阴谋”与“爱情”这两条线,几乎是两张皮,且和其他内容一样缺乏常识,令人匪夷所思。

与拙劣剧情相伴随的,是宛如上世纪邵氏电影一样的配色、PPT水平的字幕、惨不忍睹的CG特效、诡异的光线、强烈的棚拍感、哈利·波特与鬼吹灯般的杂糅布景。

贾家的男人都死绝了吗,需要王子腾一个外人主持大局?他点个卯之后就永久消失了。真卖力气的是贾雨村,在林如海葬礼时上门,和贾琏密谋了一夜。贾雨村恩将仇报的动机是什么?新皇不认账催著贾家还钱,明显失宠,他为什么要冒著声名狼藉的风险,帮别人获取一大笔横财可能还开罪皇帝?失宠如此,为什么元春还能封妃?黛玉,作为直接利益相关人,当紫鹃提醒她贾琏和贾雨村密谋时,黛玉让她不要多话,想起母亲生前对她的教导:“不可多行一步路,多说一句话”。这是黛玉初进贾府时一个小女孩的防卫态度,改成贾敏说,她作为贾母最宠爱的女儿是在娘家受了多少委屈?明知有人谋夺财产却置若罔闻,这是贾敏、林如海、贾雨村三个人调教出的人物?林家没有亲支嫡派,但堂族尚在,门生故吏不会少,黛玉不想法求救,一意要投奔郎舅奸兄是为什么,赶著谈恋爱吗?

回京之后,四下里都在议论贾琏把林家能搬的东西都搬来了;王熙凤不分场合地说家里没钱,转头就说园子盖得快钱到位了就好办。仿佛谋夺亲外甥女财产是一件很光荣的事。但贾家不把财产用来还债,却撒在一笔更大的工程上,是他们认为元妃满意就可以令皇帝减免债务或者额外赐金?这是平时多么疏于笼络自家的靠山,多送钱给元妃,让她在宫中打点不是更便宜吗?毫不讲体统情理倒是贯穿始终。大概林家的钱在修完园子后也不够使了,薛姨妈在王夫人面前诋毁黛玉,明示宝玉和她结婚以后会受气,推荐自己的女儿宝钗。薛蟠当著妹妹的面说她有机会了,贾家缺钱,薛家缺官位,仿佛宝钗有什么致命缺陷嫁不出去。缺官不能去捐一个吗,何必让中间商赚差价?一直到电影结尾,贾府欠的钱还完了没有?不知道。

多年前《大话西游》的火爆,近年来“猴(孙悟空)黛cp”“伏(地魔)黛cp”的流行都说明对于颠覆性创作的接受度之宽,只要抓住若干精髓就会得到认同。但《红楼梦之金玉良缘》两边都没够著,却别开生面地展示了对这部古典名著的空洞认知。

小说中贾家的前半段都是“烈火烹油鲜花著锦”之盛,眼前有余忘缩手,元妃省亲极尽奢华之能事就是其中之一,它是现实中曹家几次接驾的变体与艺术再现,与后来势败凄凉形成鲜明对比,更见富贵权势之虚无。但电影撰出宁荣二公接驾,从功能而言,是与元妃省亲重复;从时间而言,会显得其他情节不再合理。主创没有真的理解原著“省亲”这一情节的意义。“阴谋”在表现上又毫无技术含量,与其他情节没有发生实质关联,黛玉和宝玉都像没事人似的该干嘛干嘛,全无心肝。贾家谋夺林家财产只是一些人的猜测,并非原著内容,即便真有此事,也只是小说如生活般浩瀚纷纭的一部分,不是悲剧的主因。不是某一件具体的事或某一个具体的恶人造成了悲剧,所有人在自己的局限无知中懵然走到了大厦将倾,这是为什么《红楼梦》超越了之前一切小说类型与定式,成为时代挽歌的原因。

《红楼梦之金玉良缘》剧照。

要以“阴谋论”来串联全片,起码要拍出阴谋背后的世态,才可能模拟小说一二。而电影呈现出来的,只是一种恶趣味,对于“阴谋”的嗜好,对于“吃绝户”(意指无继承人的家产被他人变卖)的兴奋,吃完林黛玉的绝户,吃薛宝钗的半绝户(父亲早丧,哥哥不成器)。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赫赫扬扬近百载,稍加运作就能让贾雨村官复原职的国公府,对它度过难关的想象,就是逮著两个女孩薅羊毛。

与此相对应的是对雄性气质的渲染。贾府男人开会可是拍出了群雄汇聚的气势。一群在曹雪芹笔下娇生惯养耽于享乐的废物,看著能出去上阵杀敌了。贾政走路带风,贾琏的肌肉结实紧致,焦大的台词比宝钗都多,形象鲜明,充满了挑衅者的光辉。太虚幻境的情节似乎就是为宝玉遗精服务的。而对准秦可卿和宝钗的镜头,则充满了客体化的“男凝”意味。男人们把家败光了,未见太多丑陋不堪,坏事都是女人干的,首推王熙凤。

电影中女性只会为了抢男人勾心斗角、争风吃醋、无理取闹。对情感的理解就是肉体、占有与宠溺。这种对键政(键盘政治)、对雄性气质的钟爱与对女性的贬抑、对情感的异化,与《红楼梦》推崇女儿钟灵毓秀的超凡气息、厌恶须眉浊物的社会属性完全相反。

小说中的王熙凤,既是贾府的功臣又是蛀虫,既狠辣跋扈又体贴风趣,会把威胁到自己的尤二姐置于死地,也会帮助刘姥姥这样的远房穷亲戚,恩威并施令平儿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更见性格维度。但电影中的王熙凤,既不见才干也无诙谐,一味撺掇谋夺林家财产,把宝钗往火坑里推,在薛蟠住进来后狐假虎威:“依著元春姑娘在宫中的地位和影响,进了咱们家,不就进了避风港?”

王夫人、薛姨妈都是坏人,贾母对黛玉也毫无感情,利用完就扔。钗黛之间、湘云与她们之间惺惺相惜、体恤互助的情谊完全消失,见面就是情敌,女性只会为了抢男人勾心斗角、争风吃醋、无理取闹。对情感的理解就是肉体、占有与宠溺。这种对键政(键盘政治)、对雄性气质的钟爱与对女性的贬抑、对情感的异化,与《红楼梦》推崇女儿钟灵毓秀的超凡气息、厌恶须眉浊物的社会属性完全相反,与“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主旨背道而驰,与悲悯世间一切有情无情事物的深情彻底相悖,倒是与胡玫在《雍正王朝》中表现出的对权力意志的迷恋一脉相承。

电影终结在黛玉之死。薛家达到联姻目的,贾家实现用钱目的,连宝玉都在黛玉死后神智清醒了。没有抄家败落,没有弄权之人被权力吞噬,没有机关算尽太聪明反送了卿卿性命,没有食尽鸟投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梦幻泡影万境归空。只有黛玉一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电影的主旨是有阴谋就抓紧实现?

影片以“金玉良缘”为题,却以“木石前盟”首尾呼应;以阴谋论作底,却把阴谋拍得有头无尾;没有剧情推进、人物塑造与思想内涵,而是把原本精密的小说拆分组合成自相矛盾、不近情理的缝合怪,将阳春白雪拉进污水泥潭。看过原著的人觉得无一处不可贬,没看过原著的人会难以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相较之下,演员与角色的不够贴合是最小的问题。观众并非要求必须忠实原著,反而对名著的戏仿和改编,以同人志的风格重写,一直都是读者和观众们喜闻乐见的。

多年前《大话西游》的火爆,近年来“猴(孙悟空)黛cp”“伏(地魔)黛cp”的流行都说明民众对于颠覆性创作的接受度之宽,只要抓住若干精髓就会得到认同。但《红楼梦之金玉良缘》两边都没够著,却别开生面地展示了对这部古典名著的空洞认知。导演的宣传说词,接受访问时大谈全用素人演员接受培训如何艰难,王蒙如何点评“吞并林家财产”非常创新,单独听来说得好像面面俱到,作品的实际样貌却与当下的社会现实与创作思潮相差甚远,它不仅是改编的失败,也是创作者当代精神的缺失。电影建立在文化与审美的一片废墟之上,昭示著共同的精神根柢遭到了怎样的破坏。

“猴(孙悟空)黛cp”“伏(地魔)黛cp”注:近年来,读者认为孙悟空与黛玉,伏地魔与黛玉皆可成为CP,这观点成为网络流行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