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星》之她說他說：當男人成為玩家，女人就得成為遊戲嗎？

2024年三月，一段遊戲畫面在網路引起熱議。影片中，穿緊身衣的女人背對鏡頭爬上梯子，性感的臀部隨著身體動作抖動——這是3D動作遊戲《劍星》的主角伊芙。伊芙的性感表現引起玩家轟動。三月底，《劍星》釋出體驗版遊戲，讓玩家實際操作引人遐想的伊芙，隨後法國遊戲媒體IGN發表遊戲評論，指出伊芙是「被一個從未見過女人的人，性化成型的人偶。」

評論引起全球玩家矚目。有玩家回應，《劍星》製作公司 Shift Up的負責人金亨泰有漂亮的老婆，且伊芙身體建模也是來自真實存在的韓國模特兒。從爬梯子影片到體驗版爭議，所有《劍星》相關網路內容底下，都有玩家表示「衝著能讓SJW（social justice warrior）生氣我就買了」。四月底《劍星》正式上市，有些玩家發現，伊芙的幾套服裝的布料比體驗版多，認為遊戲被獨佔平台索尼和諧。一些玩家呼籲抵制《劍星》，另一些玩家發起「解放《劍星》」活動。

截至目前為止，所有中文ACG媒體報導此事件的角度都相當一致——法國IGN的批評錯得離譜，而《劍星》確實滿足了玩家需求，是成功的遊戲，就算正式版不是出於政治因素遭到「和諧」，玩家的需求依然該被滿足，遊戲應該要更自由。面對這一面倒的媒體輿論，我們想要提供一些不同意見，我們是來自美國的遊戲藝術家Ray，和台灣的遊戲評論者朱家安。

朱家安是魂系愛好者，《血源詛咒》和《艾爾登法環》的遊戲時數總計超過三千小時。他在台灣研究遊戲並撰寫評論，即將在2024年六月出版《電玩哲學》一書。

Ray以遊戲為媒介創作，也策劃展覽與寫作，喜愛解謎遊戲並視生活為最大謎題。

Ray 認為，雖然她對《劍星》做了很多調研與觀察，但可能了解存在不全面的地方；自己不是目標玩家也沒有打這款遊戲，她想以女性遊戲人的角度來談，為什麼看到爭議裏的言論會不舒適。朱家安也沒玩《劍星》，因此以下提供的意見不會著重於《劍星》的操作和遊戲體驗，而是針對廣泛的性感遊戲和這些遊戲形成的社群氛圍。

（下文中 K：朱家安；R：Ray）

《劍星》 遊戲

K：Ray 為什麼沒有選擇試玩《劍星》呢？

R：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是《劍星》設計師在乎的玩家吧。從小的經驗讓我知道，出現強調胸臀的花瓶式女角的電玩是為男性的樂趣設計的。我也喜歡漂亮性感女角色，但我的偏好更傾向「淡人」價值——相對於追求感官刺激與強社交生活的熱情的「濃人」，淡人通常比較佛系，甚至自嘲是「性縮力最強的人」（與「性張力」相反）。 我更喜歡清瘦的體型。
並且《劍星》這種遊戲肯定不會被推送到我的社交媒體廣告上，這些推送的針對性可能很精準——18到40歲的男性玩家。

K：我跟女玩家討論，也蒐集到類似看法。女玩家喜歡漂亮女角色，但對漂亮跟性感的理解，跟異性戀男性往往不同。也有女玩家提到，異男想像的性感讓她們出戲，例如當角色蹦上跳下，性感的高絲襪為什麼不會滑落？性感的短窄裙為什麼不會上翻？女玩家有相關服裝經驗，很快就會感到違和 。有些遊戲會為這些有如人體彩繪般的服裝提供奇幻或科幻說明，但大家都看得出來這些說明並不單純只為世界觀服務。

R：出戲還有另一個原因，當我們看到穿著過度暴露的女性，一個念頭是不安全：如果穿那樣出門，整天都會擔心走光。這個想法讓我無法好好享受遊戲。

K：對異男來說加分的設計，對其他人來說則可能直接威脅帶入感。

R：家安也沒玩《劍星》，可以說說是為什麼嗎？

K：我不玩的理由相當個人。Ray 知道「魂系遊戲」嗎？魂系遊戲是3D動作RPG，由日本廠商FromSoftware製作，例如《惡魔靈魂》、《黑暗靈魂》三部曲、《血源詛咒》和《艾爾登法環》。魂系遊戲的特色是遊戲世界有探索感、故事碎片化讓玩家思索拼湊，更特別是戰鬥玩法要求玩家必須專注、知己知彼才能在嚴酷的環境活下來。

照一般玩家評論，《劍星》提供接近魂系風格的戰鬥體驗，戰鬥看起來也相當好玩，保留了魂系的節奏、刺激和學習成就感。我是魂系狂熱愛好者，但這反而讓我不想玩《劍星》。因為從《惡魔靈魂》、《黑暗靈魂》三部曲、《血源詛咒》到《艾爾登法環》，正宗的魂系遊戲裡賣弄性感的女角色都屈指可數。魂系不靠性慾吸引玩家，它們靠的是精妙關卡設計、深邃世界觀、有趣的戰鬥。這讓我覺得《劍星》做為類魂遊戲不夠純粹。這並不是說我覺得性有什麼問題，但我認為類魂遊戲裡的性感要素，就像恐怖電影裡的 jump scare。不過這偏好相當個人，《蟹蟹尋寶奇遇》結合類魂、可愛海洋生物和幽默，我也是玩得很開心。

R：是因為賣弄性感這個點會讓異男玩家玩的時候分心嗎？

K：我覺得這種分心類似於，一些介意「多元要素」的男玩家會因為遊戲裡出現同性戀劇情而分心。他們覺得「好喔，所以現在這遊戲是在教育我性別平權嘛，但我是來玩遊戲的不是來受教育的」。而當我在類魂遊戲看到性感服裝或臀部特寫，我會覺得「好喔，現在這遊戲就是要給我眼睛吃冰淇淋嘛，但我是來玩遊戲的，不是來吃冰淇淋的」。性需求我也是有的，但是我現在玩這個遊戲不是為了這個。

R：《劍星》相關的網路討論串，話題似乎離不開性器官。許多評論不是關於女性角色的器官——「美好的屁股」、「這才是正確的抖法」，就是關於男性玩家的器官——「我硬了」、「不能讓我的下面有反應的遊戲就不是好遊戲」。

K：我這邊也有女性玩家說，新遊戲上市，你光看預告片就知道這遊戲的留言區會有多少性別歧視和色情留言。這對她們來說很困擾，身為玩家，參與網絡社群討論還是挺重要的事情，如果覺得自己沒辦法舒服參與討稐，那玩這個遊戲的樂趣就少了大半 。

R：我已經過了看到這些評論會憤怒的階段，稍微有點麻木，覺得：好吧，這世界就是這樣子。這種麻木對我的心理狀態來說是好的，屏蔽一些感受和情緒，才有辦法去消化這些討論、了解更全面的情況 。

K：異男玩家可以無痛地玩遊戲和討論遊戲，但像Ray這樣的女玩家，就連想要了解網路上大家關於遊戲說了什麼，都要情緒勞動。從法國IGN批評《劍星》，到《劍星》正式版服裝疑似遭到和諧，Ray 能理解為什麼男性玩家如此關注和憤怒嗎？

R：首先可能是消費主義下的一種心態？「我看了宣傳才花錢買的，結果開箱發現跟當初看的不一樣，我的錢沒有得到相應回報」。再來就是政治正確的老爭論。結合正式版發行前後我聽到讀到的遊戲播客與媒體文章的討論，異男玩家看到法國 IGN 事件後、韓國遊戲公司回懟媒體，以為《劍星》有勇氣不對政治正確讓步，但最後在正式版，廠商 Shift Up 還是和諧了一些服裝，這讓他們感覺「結果你還是讓步了」、「你對不起我們的期待」。

K：我的理解也差不多。整體來說，男性玩家明確感受到現在遊戲的面貌跟十年前不一樣，很多可以露女人身體的遊戲不露了，很多泳裝福利畫面現在沒了。他們覺得受威脅，覺得遊戲不會像以前那樣服務他們。當更多不是異男的人開始玩遊戲，那遊戲要服務更多人的需求，這不是很正常嗎？而且有色情內容的遊戲依然很多，就連《超級機器人大戰》都有「乳搖」動畫。總之，雖然我認為異男玩家的「地盤」其實根本沒受威脅，但許多異男玩家還是這樣認為。所以他們對《劍星》抱有期待，覺得勇於使用女人身體來服務男性玩家的《劍星》是電玩世界受到政治正確入侵之後的少數淨土。

R：我讀到一個玩家的英文評論，說「永遠不要為了你想要一個有魅力的女性角色而道歉」。魅力到底是誰界定的？很多網站會辦票選，然後發數據說名列前茅的魅力角色就是主流對性感的詮釋——但這有沒有可能是因為大家從小到大，缺乏機會了解別的特色？而且異男玩家在網路上聲量一直都比較大嘛。

K：在《劍星》爭議裡，如果你對性感身材的喜好跟支持者不一樣，他們可能不會把你的意見當成是合法的玩家意見，而是會認為你是一個不玩遊戲或不懂遊戲的人，在試圖幹預遊戲。有些人認為伊芙過於誇張強調性徵，這些人不見得不喜歡性感，而是不喜歡伊芙這樣簡單粗暴的性感，但許多異男玩家不認可這個偏好。似乎只有主流異男玩家對性感的偏好，才是正當的偏好，有資格放上台面討論。

R：我看到中文玩家評論說，這個遊戲主角的身體——特別是臀部服裝的材質——渲染效果特別好，而關卡設計和場景的材質渲染效果就差很多，還有人稱之為「PS6的屁股、PS4的場景」，我覺得很好笑。

K：從視覺細緻程度的差異確實可以看出開發商把重點放在哪。有些射擊遊戲特別用心製作槍枝的後半部份，因為那是玩家會盯著看的地方。

R：遊戲的定位也讓我困惑。雖然目前主創沒主動宣稱《劍星》是異男向遊戲，但話說回來，到底要怎樣，《劍星》才能被證明是異男向遊戲呢？例如它得在廣告上寫，「是直男就來玩」？而且就算標榜了又怎麼樣呢，就可以隔絕其他玩家的不適嗎？

K：這我也不確定，若《劍星》標榜自己是色情遊戲，或者「色情動作遊戲」，雙方玩家會覺得比較好嗎？不過我想，一些在意進步價值的人之對《劍星》不滿，並不是因為《劍星》做為個別遊戲有服務異男的色情元素，而是因為這種元素在現在一般向遊戲當中依然很常見。在一般向遊戲裡，服務異男性慾的內容滿地都是，但服務其他性傾向性慾的內容幾乎不存在。如果你是女人或同性戀，不要說性慾受到服務了，連能讓你舒服代入的角色都很難找到。對異男的服務跟對其他人的服務，在電玩裡高度不對稱。

R：雖然官方沒明說《劍星》是異男向作品，但大家的認知還是挺明確的。在英文、簡中和繁中的網路社群裡，所有評論都能顯示異男玩家對這作品的態度。有些留言明擺著說：「其他作品你動我不管，但這個就是做給我們玩的，你還要去動它的衣服」。

K：玩家抱怨政治正確、抱怨性感從遊戲被排除的時候，真的都只有顧慮到異男玩家的需求，而且還不自知。我覺得這事情超級離譜。許多人評論遊戲的時候口氣都很大，一副很懂遊戲該怎麼做，也懂玩家想要什麼的態度，但完全沒意識到他們想象的遊戲就只是異男玩家想要的遊戲，他們想像的玩家需求也只是異男玩家的需求。如果好玩的遊戲是一塊餅，他們的視野只看到餅的一部分，但他們認為已經看見全部。

當人們討論《劍星》時⋯⋯

K：若硬要說，是《劍星》遊戲強調女性性感讓你覺得不安全，還是《劍星》相關討論裡的性別發言讓你覺得不安全？

R：簡體中文語境相關討論中有些現象讓我在意，像是他們以「LSP」作為「老色胚」的縮寫，並且引以為傲。有個老牌遊戲媒體寫文章討論《劍星》爭議，文章標題赫然向遊戲索「溝」——問《劍星》「溝」去了哪裡，我轉發給朋友看，不管男生女生都覺得挺嚇人的。大家是做文化的，怎麼會在正式發表的文章裏使用這麼粗俗的語言？我想了想，背後原因出於我們剛才討論的消費者心態，以及性感內容被政治正確剝奪的憤怒，他們不覺得此時此刻說粗俗的話有什麼問題。

K：「溝」是乳溝的意思嗎？粗俗是說把乳溝放在標題嗎 ？「我的乳溝呢？怎麼被和諧了。還我乳溝」這樣的意思嗎？

R：對，是這個意思。

K：假設我抱怨這篇文章很粗俗，在台灣可能會有意見說，你講話怎麼跟保守派和護家盟這麼像。這裡「護家盟」是指「宗教愛護家庭大聯盟」，是一家台灣的反同性戀組織，支持傳統家庭價值，認為每個人都要跟異性結婚生子，一夫一妻一生一世。你可以想像護家盟也不喜歡這篇文章，因為他們根本不喜歡你公開談性。支持進步價值的人若不喜歡這文章，是因為不喜歡文章認為物化女性沒問題。這兩種立場截然不同，但一些台灣人是不會分的。所以有時候得設法讓大家意識到，我們的想法跟護家盟這樣的保守派不一樣。例如說明這不是在幹預你如何過活，而是在避免你不小心傷害其他人。

R：其實我最早聽播客討論法國 IGN 的發言時並未特別注意《劍星》，因為「販賣美少女」的遊戲太多了。真正關注這個話題是因為上面提到的這家大陸遊戲媒體。 我認真讀了那篇文章，討論的都是遊戲裡，這件衣服哪裏被加寬、哪裏多了一塊布這樣。我的感覺是，平時連女生換了妝容發型都看不出來的男人竟然觀察這麼仔細。而且，有些衣服還挺醜的。我想也許很多女生就算願意展示身材都不想穿，它們太像上個年代的衣服了。

而在那集播客裡，四位男主播提到，法國 IGN 譴責《劍星》裏伊芙的身材太誇張不符合現實，但韓媒回應說，她的身體建模來自韓國模特申才恩，然後主播們就說：法國IGN 對提供動作捕捉的模特造成了傷害，「人家就長成這樣了，是說這女生不是人嗎？」，幾個男主播就一起嘆息美女模特好可憐。

K：就算法國IGN的發言意味著申才恩的身材不科學，這也只會被大眾當成是在讚美申才恩。

R：究竟是具有所謂完美身材比例的女性人數多呢，還是不具備這種比例的人數多？如果大部分人不具備這種身材比例，並且被這種性化、物化身材的行為傷害，那被傷害的人依舊是多數吧。我看到一些異男說：「女權為什麼要說這個身材不對呢？這就是健身能得到的身材呀，你們自己又不去健身，她付出努力得到美麗，這才是真正的女權。」其實要大家去健身練成那樣的身材，不是很科學。

K：伊芙的身材有什麼問題嗎？

R：每人身型不同，不能說有什麼問題。不知是否受動畫透視效果影響，《劍星》遊戲裏角色的身材與真人模特比，曲線最寬處從盆骨兩側下移至大腿根部——這被一些醫學機構定義為腿部積累脂肪帶來的「假胯寬」，會造成視覺上的胯位下移、腿部比例變短。當然我認為「假胯寬」的說法也是一種對女性身材的規範化、物化，我也不認為腿粗不好看，而是許多女生健身的目的是消除脂肪。

我們很難在保持大腿有肉的同時又讓靠近膝蓋的側邊肌肉突然收緊以顯腿長——穿高跟鞋可以修飾，但我們沒法像伊芙那樣永遠穿着高跟鞋奔跑跳躍。並且肉感往往與橘皮組織相伴，對此我們自己很舒適，只是不知道異男能否接受這種「袪魅」。伊芙的身材跟許多健身女性追求的不一樣。我相信 ShiftUp 的設計目的是呈現異性戀男人想要看的女人身體，而不是女人想要的身體，女人也很難通過健身達成那樣的目標。

K：原來如此，異男對性感女人身體的想像，不但跟女性會追求的不一樣，跟現實上能考慮達成的也不一樣呢。

R：另外還有伊芙「盆骨前傾」的體態。一般人因為臀中、大肌不夠發達很難自然呈現翹臀曲線，為了凹S造型會不自覺把肚子往前、屁股向後挺，讓盆骨前傾。伊芙平常站著就是這個姿勢，也許建模師想讓她翹上加翹。

K：這種站姿在ACG好像滿常見的樣子。

R：是的，但是醫學上認為盆骨前傾需要矯正。伊芙的身體為了男性慾望而變形，讓我想到油畫作品《大宮女》。這幅畫裡的裸女側躺轉身，展現撫媚的「水蛇腰」，但這不是人做得出來的姿勢，除非你比一般人多了兩到三節脊椎關節，才能轉成那麼大的角度。《大宮女》是十九世紀初的作品，誕生於非常男性凝視的時代，而製作於二十一世紀的《劍星》似乎也差不多。

K：不管是脊椎多了幾節，還是假胯寬或盆骨前傾，異男都可以容忍，因為這些設計之所以脫離現實或常態，是為了服務異男性慾。但反過來說，如果脫離現實和常態的元素服務的是其他人的慾望，異男就會很有意見。例如《最後生還者2》裏面有一個異男玩家很討厭的角色叫做艾比，艾比在劇情裡做了玩家很不喜歡的事情，外貌又不符合大家對女角色的期待。艾比是一個很壯的女生，肩膀比例比一般男生寬一些，可以徒手撂倒成年男性士兵。

玩家不喜歡艾比的外表，在《最後生還者2》上市初期出現了一個網路討論焦點：在《最後生還者2》這種後末日時代，人類的資源不可能讓一個女生，把身體練到像艾比那麼壯。艾比是軍人，在軍營受訓練，後來玩家在軍營牆壁背景裡找到了艾比的訓練日程表，就把那個貼圖拿出來，說照這個健身行程絕對不可能練到那麼壯。我覺得這種考究根本走火入魔，就算真的要認真考慮身材跟健身表對不上，改健身表貼圖不是比較合理嗎？異男玩家對於不符合他們需求的身體非常嚴格，同個遊戲裡有另一女角色艾莉，是清瘦的少女身材，沒人追究為什麼她有足夠力氣可以壓制比男士兵更強壯的喪屍。
玩家對強壯的艾比斤斤計較，但若你問為什麼艾莉那麼瘦可以有那力氣，或者為什麼伊芙的身材有辦法呈現成那樣，他們恐怕又會認為這代表你是不玩遊戲的外行人，才會那麼較真。大家的較真都是選擇性的，只要你符合主流期待，不管科不科學，都沒人會追究。

R：有一個女權主義的文化播客號叫《隨機波動》。它早期討論過女性身體的「符號化」，解答了我的很多疑問 。我從小就覺得女性的身體比男性的更有魅力，也思考過自己是否沒有來得及充分發掘取向。但讀了那期的文章之後，我理解了為什麼身為異女也會把女性身體看成性感的第一象徵，文章主張這跟符號化有關：社會特別地把女性的性感給符號化了，讓其更容易被識別，並且讓人產生情感反應。這種符號化在ACG裡運用得也很多。

K：具體來說是什麼？

R：就是把具體的東西用符號表現，通常是簡化，也可能挪用。比如畫樹就畫有樹幹、枝葉的圖形，但現實中許多樹不長這樣；畫裸女就畫兩個乳房、一個屁股等等。H漫裏的符號化就很明顯，所以它們非常不真實。當人經常被這些圖形訓練，腦子的讀圖能力會越來越快，甚至一看到符號就開始有快感。

K：照這說法大家能對很脫離現實的性感要素有反應，是因為已經被符號化訓練過了對吧，像伊芙的超長腿加上假跨寬，以及盆骨前傾。我之前在podcast《好哲凳》訪問台灣ACG和影視評論人「龍貓大王通信」，他說現在社會上大家覺得女人穿絲襪很性感，是有原因的。美國上個世紀管制電影內容的「海斯法典」嚴禁色情內容，也包括不能露大腿，所以那個時候電影裏面的性感女明星就穿絲襪來擦邊球，結果絲襪後來就變成性感的象。照這說法，電影裡的安排實際上影響了人們的性癖。也就是說，我們現在會對什麼東西感到有性慾反應，很大程度其實是社會建構過的，已經不是完全生理、原始的樣子。

當他者成為玩家

R：現在也有反過來讓女性去消費男性的遊戲。我不是這類受衆，也會被人說太保守、不承認自己有慾望。有點像你剛剛說的護家盟。但其實是那些遊戲雖然號稱針對女性受眾，但不是很懂女性想要什麼，或是做的不夠細分。

像疊紙的《戀與製作人》、米哈遊的《未定事件簿》等，這些遊戲提供不同風格的男性角色讓女玩家選，跟他們戀愛。首先我覺得，因為既有的社會規訓，女生在生活中普遍會去照顧男生的生活與情緒，所以我不想連玩遊戲都要去猜他們想什麼……有查攻略的時間我為什麼不探險、建房子？其次，許多這類遊戲的宣傳物料就已把我勸退，比如男性角色袒露胸腹肌，讓我覺得太直接，有威脅感。女性對親密關係的需求或對色情的想像跟男性不一樣，並不是把男性情慾幻想裡的性別顛倒，就能得出女性的幻想。再有，在一些海報裏，這些男體只是背景，前景還是身材凹凸有致的女生——這不還是男性凝視嗎？

K：「不想連玩遊戲都要去猜他們想什麼」這個反應相當具體，也是我身為異男不會想到的。其他女性玩家想法也差不多如此嗎？

R：我認識一些喜歡的，但身邊大部分女生還是不喜歡。其實，女生們選擇與2D紙片人戀愛——這已經可以看出問題了，有3D男性角色的戀愛遊戲可能會給女玩家帶來被騷擾的不安全感。

K：原來是這樣！不過我印象中，好像沒有很多3D的這類遊戲？

R：今年疊紙出了3D的《戀與深空》，畫風還是偏二次元，比較像2.5D。我從前面提到的播客聽到了一款真人飾演的女性向戀愛遊戲《糟糕！他們太愛我了怎麼辦？》。玩家在遊戲裏扮演女主角，遇上幾位性格外貌不同類型的男生示好，想要跟你發展感情。播客的四個男主播閱讀了女玩家對遊戲的差評，其中主要抨擊男演員的顏值演技與遊戲的敘事設計，還有人形容它為「性騷擾模擬器」。我沒玩過那款遊戲，看資料覺得演員長相OK，但光聽玩法就感同身受了：一堆3D男人涌過來是很可怕的。

K：那這四個主播覺得如何 ？

R：他們不屑於看這樣的遊戲。有位做過調研的男主播似乎手上就拿著電腦，打開了遊戲，說「你看一眼這幾個小夥子，我看了一下覺得長得還行」，主要發言的大哥說「不用看，不用看……不需要看」。還說，但凡是能長成像木村拓哉、柏原崇那樣的人，就不會去演這種遊戲，肯定就去演電影了。他的反應也很神奇，他是在拒絕乙女遊戲、為女性服務的遊戲嗎？還是說他在拒絕裡面長得好看的男的？

K：我想他是在把乙女遊戲當成材料，來開異男之間那種「我不是同性戀」的笑話。

K：說到這裡我想起來，我有個女玩家朋友寫過一篇文章，標題叫〈​《傳說中的黃金鄉：電玩的女性市場》，說她很喜歡的手遊要上Steam了，但遊戲的願望清單數量不如預期，製作人到遊戲開發者社群請教。這遊戲相當針對女性玩家，但這些遊戲開發者的意見不外乎就是女性不玩遊戲等等，甚至給出「要不要針對男同志行銷」這種牛頭不對馬嘴的意見。現在台灣女性玩家已經超過40%，但只因為女玩家參與遊戲社群的生態可能跟男玩家不太一樣，意見就被忽略。

R：我還有個點挺糾結的。就是我會擔心其他人對虛構角色的幻想溢出到現實。我不會去評判個人的幻想，但具體的遊玩與單純的幻想又有區別——這麼說我覺得自己很像「護家盟」——比如，當我知道異男玩家一邊玩《劍星》一邊用性的眼光看伊芙的屁股，會覺得很不安，如果他在現實生活中也這麼看那就是性騷擾了。

K：你是怕遊戲影響到他現實生活的行動嗎？你不是擔心他凝視伊芙，是擔心他凝視街上真正存在的女人？

R：自我批判這聽起來就像擔心在遊戲裏爆頭的玩家會在現實中殺人的杞人憂天，但這種焦慮是在看到異男玩家的發言後出現的。在網路上喊「衣服少塊布能要你命？」的時候，他們不會意識到，真實的女性會投射自己的感覺，與這個虛擬人物共情，並感到受威脅。

像是先前提到的討論《劍星》和諧爭議的文章，裡面首張配圖就是穿著非常暴露的伊芙擺出M字腿的截圖。我不知道這個姿勢是修過的，還是遊戲裡真有辦法擺出這姿勢，但這讓我很害怕跟不安：玩家真的會讓女主角擺出這種姿勢嗎？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接下來他們會做什麼？

K：若這些事情都發生在私底下，Ray 還是一樣害怕嗎？還是說令人不安的姿態出現在公開的文章，發表在正式遊戲媒體上？

R：肯定有這一點，這麼正式的平台文章都不在乎這樣的事情，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
另外一點是我會忍不住懷疑角色沒有受到足夠尊重——她願意穿那樣的衣服嗎？願意擺出那樣的姿勢嗎？她不會回答。我知道角色是虛構的，不會真的受到傷害，但我還是介意。這可能源自同有女性外表的共情，也可能像討論AI倫理：就算機器人沒有心靈，不會感到痛苦，有些人認為你也不能隨意虐待機器人。

K：台灣2023年九月引進的書《智慧妻子》也討論到性愛機器人的人權。問題並不是說機器人有心靈所以我們得要尊重機器人，而是當你把機器人幻想成性愛對象，你得要把它幻想成人，想像他會害羞、高興、痛苦和高潮，如此一來你才能得到你想要的情慾體驗。反過來說，當你一方面把機器人當成人，另一方面卻任意虐待它，這可能會改變你對待真正人類的心態。

R：前陣子AI圖片和影片涌現，我注意到很多內容的主題是女性身體。我在報導裏讀到有個公司做了一些「AI女友」併為這些虛擬角色運營IG帳號，就登上去看，在一位「AI女友」的post下看到每天總有幾個固定的男生留言，說「寶貝你是最美的」。我當時覺得，這還挺甜的呀，有那種陪伴的感覺。

我最開始follow的AI女孩是白人，她會發限動向大家介紹她的「好朋友」，就是其他AI女友帳號，有拉美人、亞洲人。總之我全都follow了，可能因為我是亞洲人，IG就一直給我推那個亞洲AI女生的post——每天場景都不一樣——在家裏、戶外、游泳池、滑雪場。不管什麼場景，她永遠穿著暴露。看多了我覺得很好笑，你帶你女友去滑雪，她上半身就穿個比基尼。如果換我，肯定覺得「寶貝你穿太少了，會不會凍傷自己」。但我發現男粉絲不會留這樣的言 ，就嘆息，嗯這樣也不是真愛。

K：原來如此，這還蠻性愛分離的感覺嘛，算是幻想的性。

R：對。我覺得我與男粉絲對AI女友的反應與我自己的拍攝體驗有相似性。儘管男攝影師相當尊重我，但在擺造型時，他更在乎我展現出來的樣子有沒有魅力，而女攝影師更在乎我是否舒服。

K：對一些攝影師來說，男性凝視的需求比你身為被拍照的人是否舒服更重要，像這樣子嗎？

R：我覺得是。這對我來說就是一種共情的例子。 也回到剛剛的點，我不是《劍星》玩家，為什麼會在意異男玩家如何對待伊芙？或許就是因為共情，當發現它的男性玩家並不會以共情的態度對待她，我覺得害怕。

法國IGN批評《劍星》製作人沒見過女人，後來有人把金亨泰的太太的照片貼出來，說這是大美女呀，編輯你才沒見過女人吧。此外還有一些男玩家——可能誤以為某些女角色設計是啟發自金亨泰的太太吧——會在下面感謝金亨泰「無私分享」。感謝製作人無私分享自己的太太，這種發言也讓我感受到不安 。

K：理解，如果一個遊戲有性感要素，那討論區就會有一堆黃腔跟性騷言論。在上面這例子，這些言論已經指涉到真正存在的人類，但玩家們卻依然沒停止。

R：異男玩家們好像相當崇拜金亨泰這樣的人，好像他在男權世界是個王者，可以一手賺直男的錢，另一手又有漂亮老婆，而且老婆會替他辯護，說他做這樣的遊戲沒有問題。或許異男支持《劍星》，也有部分原因是視金亨泰作榜樣。

K：我覺得確實是。網路上有時候會基於一些不見得相關的理由特別崇拜某人。像台灣有個男的政治人物，他的形象是「說到做到」——若誰選上我就去跳海啊之類的，結果還真的都有做到，就因為如此在台灣受到許多人支持他，覺得他有擔當。我覺得這跟金亨泰的共同點在於，他們都是男子氣概的榜樣，一個說到做到，另一個跟漂亮女人結婚，還有女人為了他去替父權辯護。

R：我這兩天跟一些自我認同是女性主義者的異男朋友聊 Sweet Baby。那是加拿大一間為電子遊戲——包括3A遊戲，提供多元化敘事開發諮詢的工作室。他們認為Sweet Baby太過激了。

K：我不認識你的朋友，但是太過激這種說法我很常聽見。男玩家跟男遊戲開發者本來就很容易覺得別人的需求太過激。你想要遊戲裏面有個跨性別角色，他們都覺得太過激。
R：一位支持女權的異男遊戲設計師覺得，Sweet Baby是遊戲女權的豬隊友。

K：我對Sweet Baby的理解是：他們是顧問公司，對客戶提供的服務是如何在遊戲裏面比較合理的加入進步價值要素，然後對外也會倡議大家應該在遊戲裏面加入進步要素並且避免物化女性等等。我覺得他們對外倡議很正常，因為支持進步價值的玩家跟開發者都會這樣倡議，也覺得他們對客戶提供的服務很正常。我反而覺得不正常的是玩家的反應。幾十年來，在遊戲業界，做跟Sweet Baby相反事情的人滿地都是，對吧，他們往遊戲塞性感女人，然後避免玩家看見黑人和同性戀。跟Sweet Baby相反的服務，在遊戲業界早就存在，根本是常態，也沒人有意見。Sweet Baby能把提供進步價值諮詢當成生意，就是做這事情的人太少，做跟這相反的事情的人太多。考慮幾十年來有多少人在做跟Sweet Baby相反的事，就算Sweet Baby生意火熱賺大錢，我覺得也只是往大海倒瓶氣泡水。

R：那這個可能就是異男玩家的既得利益被拿回了，所以跳腳。

K：對，而且他們高估了Sweet Baby 真正會帶來的影響力。就像是幾年前暴雪出了一個多元角色評分的系統，玩家也直接炎上。但這些玩家也根本沒搞清楚暴雪到底怎樣使用這系統，是當成硬性規定呢？還是隻是用來腦力激盪或在設計時做個參考。玩家一向高估政治正確訴求會帶來的效果。

R：現在挺多遊戲讓你自己捏主角，這種設計能解決一些問題嗎？雖然也僅限於主角，無法改變NPC的外貌和性別。

K：可能要問女玩家跟跨性別玩家，看她們覺得如何。

R：身為遊戲開發者，我覺得Sweet Baby這類組織的存在很有必要。有些遊戲開發者想要做多元要素，但不知道如何做，需要幫助。

K：不過對於這種情況，一些玩家的反應就是：你想加入多元要素，因為你不懂遊戲，或者不了解玩家真正想要什麼。有些玩家會傾向於把不符合他們需求的意見判斷成來自遊戲圈外，認為那是不玩遊戲的人在幹預遊戲。我想他們也是這樣看Sweet Baby的。

R：有本書叫《Rise of the Videogame Zinesters: How Freaks, Normals, Amateurs, Artists, Dreamers, Drop-outs, Queers, Housewives, and People Like You Are Taking Back an Art Form》，作者是Anna Anthropy。在書裡她號召，所有人都應該做遊戲。你看書名很長：怪人、正常人、業餘人士、藝術家、酷兒、家庭主婦等等，都應該來做遊戲。Anna提到，最早做電子遊戲的人就是工程師出身的美國白男，所以在電子遊戲歷史上大部分的作品回應的都是白人男性的需求。

K：就是六零年代念麻省理工學院的那種人。

R：對，所以只有各種小衆群體都開始做遊戲，才會知道這世界到底需要怎樣的遊戲。我們不能被異男和白人異男代言，讓他們的構建去限制自己的審美和偏好。大家都有做遊戲和表達自己遊戲需求的權利，而不是意見跟主流異男不同，就被認為是不玩遊戲的外行人。

我前幾年玩到一個小遊戲，《別碰我頭髮》，是黑人女生 Momo Pixel 做的。玩法很簡單，一個捲發的黑人女生坐在中間，旁邊不斷有手伸過來要摸她的頭，玩家通過點擊把手打掉。玩到這款遊戲之前，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黑人女生有這種困擾，就是一直會被別人說你的頭髮好蓬好軟，我可以摸一下嗎，甚至有不問就直接摸的。所以不同的聲音很重要，這樣我會有機會了解其他人的困境。

K：當更多人開始做遊戲和玩遊戲，並且他們對遊戲可以是什麼樣子的意見也能被其他人聽進去，遊戲這種藝術形式才會真正屬於所有人，不只屬於異男。

（感謝田中ㄈ子和魚子對本文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