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香港電影有熱話,除了動作片《九龍城寨之圍城》票房勢如破竹,還有關於暮年女同志的《從今以後》獲好評,由楊曜愷執導。他的前作《叔.叔》(2019)講年長男同志,笑言:「新作講女同志,很多人把它叫作『嬸嬸』。」
戲名與劇情相關,他說《從今以後》英文名叫「All Shall Be Well」,源於做前期資料搜集時,問過一位女同志為何沒寫遺囑保障伴侶,「她說家人會明她意願的了,everything will be well(一切會沒事)!那未免太樂觀吧?我給電影取名『All Shall Be Well』,是表達一種諷刺。」
不只想戲名,原來楊曜愷寫劇本也用英文。他自少離港留學,曾長居英美,中文書寫能力有限。由《叔.叔》到《從今以後》他都自己寫劇本,找人將英譯中,還要在漫長的修稿過程中與翻譯反覆溝通,比一般編劇花多幾重工夫。他直呼艱辛,但不得不做,「2015年決定回港定居至今,就是為了拍廣東話同志片。這麼多年來香港仍很少同志電影,較商業的可能只有五、六部?我本身是同志,自然想嘗試去拍。」
兩個女人始終不是真伴侶?「我問她如此折騰,是為了什麼?她說不是為錢,最重要是一定要向世界證明,她與伴侶的關係是存在的,不是別人說抹走,就能抹走。」
欠法律保障的同志
回流香港前,楊曜愷拍過兩部英語電影《我愛斷袖衫》(2005)和《紐約斷背衫》(2015),均談海外的華人男同志。他少時負笈英國,為滿足父母期望讀法律,笑言曾入行卻悶得要命。「八、九十年代我在英國生活時,沒什麼電影拍亞裔同志的,所以後來我拍戲,很想呈現這些跟自己相關的故事。」他很著緊同志群體要被看見,《叔.叔》拍深櫃男同志的黃昏戀,題材尤為罕見,改編自真實個案,獲兩項香港電影金像獎,在台灣金馬獎也有多個提名。
他說起一個難忘時刻,反而與獎無關,「那時我路過金鐘太古廣場(商場),看見戲院外播著《叔.叔》預告片,當中有同志桑拿的畫面。這些關於同志的事,不用再收藏起來,躲於黑暗,而可以大庭廣眾、白天繁忙時段在大商場讓途人看見,吸引他們入場了解更多,我覺得非常重要。 」該片2020年剛在港上映,他便碰到題材醞釀新作《從今以後》,笑說:「來得很偶然,有次與舊同學飯聚,事前他們去一個律師樓辦的講座,談同志遺產承辦問題,我便跟著去。」
香港法律不承認同性婚姻或伴侶身份,若遺囑欠奉,遺產只能歸血親。《從今以後》取材自講座分享的三個女同志實例,楊曜愷後來跟進做訪問和其他資料搜集,構思了一對暮年女同志Angie(區嘉雯飾)和Pat(李琳琳飾)為電影主角。沒立遺囑的Pat猝逝,與老伴共居半生的愛巢是她名下物業(房產),便由親哥哥繼承。Pat哥哥全家數十年來視Angie為親人,為擁單位卻私心漸起,想她搬走,雙方關係急轉直下。楊曜愷說,他訪問的女同志現實遭遇,比劇情更慘烈:「有位女士的伴侶離世後,對方家人聽從律師建議,連喪禮也不讓她去,怕她在場又哭又坐前排家屬席,暴露伴侶身份,影響遺產分配 。」
「『同志電影這種東西,能在商場戲院播的嗎?那麼大膽!』(說話的)並非老一輩的人,看上去才30多歲。」
戲中所涉的遺產是物業(房產),擊中香港人渴求置業的要害。利益當前反目相爭,其實任何關係中也常見,但楊曜愷從幾個受訪個案看到的是,「法律不保障同性關係,會令這些人性醜惡更易顯露。」他說來有點氣憤:「那些家人明知逝者與同性伴侶一起幾十年,但當法律說遺產物業歸自己,他們變臉也較易找借口,好像理所當然,覺得『兩個女人始終不是真伴侶,法律也不保障她們啦』,而做出很絕情的事。」
被世界抹走的關係
同志的愛情與生活有難處,然而人性醜陋,無關乎性取向。楊曜愷刻意不把《從今以後》一群家人寫成大奸角,各人既善且惡,讓普羅觀眾代入反思。「換成是你,你會怎樣做?這部戲某程度上是談家庭關係。」同性伴侶相守多年,縱沒一紙婚書,亦是家人。他記得訪問過一位女同志,與去世伴侶的家人對簿公堂,為遺產力爭到底。「我問她如此折騰,是為了什麼?她說不是為錢,最重要是一定要向世界證明,她與伴侶的關係是存在的,不是別人說抹走,就能抹走。」
來到今天2024年了,大眾有多接受同性戀?楊曜愷幽幽說:「香港政府也不接受啦⋯⋯當然社會是有進步的,街上牽手的同志情侶多了,年輕父母的思想也比較開放,但世界總給你意想不到的失望。」他記得每年一度的香港同志影展,曾有個小插曲。楊曜愷擔任該影展的行政總監逾廿年了,漸將世界各地關於性小眾的電影和短片,帶到香港主流戲院上映。「才兩年前,我在中環IFC(國際金融中心商場)看著影展的節目宣傳牌,有途人說:『嘩!有冇搞錯(怎麼搞的)?同志電影這種東西,能在商場戲院播的嗎?那麼大膽!』那並非老一輩的人,看上去才30多歲。」
「現在社會就是這樣,大家只能猜紅線在哪裡,如果清清楚楚知道,那不觸犯它就可以了。問題是不知道,會自我審查,對創作有很大影響。」
香港同志平權路漫漫,他說西方整體上是走得比較前,但大家不能以偏概全去看。「例如美國沒人不接納性小眾嗎?當然有很多。有州份就禁止drag queen(變裝皇后)在圖書館,舉行為兒童說故事的活動。」2020年《叔.叔》入選柏林影展作放映,他在場辦過座談會,「主持人開場時提問,現在社會共融,我們是否仍需要講『queer』(酷兒)這個字呢?有觀眾便回應說,所謂共融只是美國和西歐某些地方,全世界還有很多國家不接受同性戀,甚至有的會判處死刑。」
東非烏干達現有極嚴苛的反同性戀法律,最重可判死刑。去年香港同志影展便有特別節目播放非洲同志電影,關注當地性小眾的困境。楊曜愷說:「你再數下去,當然還有中國不接受同性戀。《叔.叔》當時要在亞洲發行都很難,我們只在台灣、日本、韓國和泰國做到,新加坡也不行,現在改了例(2022年新加坡廢除禁止男男性行為的刑法條文),不知情況有否改變。」
若有天禁拍同志電影
今年香港同志影展將來到第35屆,1989年首屆(前名「香港同志電影節」)由知名文化人、出櫃同志林奕華策劃,並當影展總監至九七回歸。「九七後停辦,當時林奕華提及金融風暴、經濟差等原因。」千禧年楊曜愷接手再辦,「一來我認為香港必須有同志影展,二來我不想別人覺得,九七後就很大變化,連同志影展都沒了。」自此他年復年辦展至今。近年香港經歷社會動盪,真正面目全非了,難以捉摸的紅線,有否直接影響楊曜愷?
「關於同志議題,在我所做的事情上還好,沒什麼發生。每年同志影展的電影都要送檢,以前幾星期已發准映證,近年就要等很久,但沒影片被禁映。我想不只同志電影,所有電影的審批時間都長了很多,因為大家現在很敏感和小心,檢查員會逐格逐格畫面看。」這些年有各種改變,他的同志朋友、資深電台節目主持人梁兆輝也遇上。早於千禧年,楊曜愷曾在梁兆輝的網台「Gaystation」做節目, 兩人一起談同志文化。幾年後梁兆輝在香港電台主持《自己人》,是香港主流電台首個多元性向節目,播了17年後,去年突遭電台以「節目調動」為由終止。
「每年同志影展的電影都要送檢,以前幾星期已發准映證,近年就要等很久,但沒影片被禁映。不只同志電影,所有電影的審批時間都長了很多,因為大家現在很敏感和小心,檢查員會逐格逐格畫面看。」
梁兆輝當時有感,討論性小眾議題牽涉平權和人權事務,在當下香港或已有點「走鋼線」。楊曜愷說:「現在社會就是這樣,大家只能猜紅線在哪裡,如果清清楚楚知道,那不觸犯它就可以了。問題是不知道,會自我審查,對創作有很大影響。」撇開社會因素,他拍同志電影本來就不易,題材非主流,不是大公司老闆會投資的那杯茶。由《叔.叔》到《從今以後》,他均自行集資,「都是一些私人投資,大部分來自朋友和同志圈。」
《從今以後》在今年柏林影展,摘下被譽為「同志電影最高殊榮」的泰迪熊獎(最佳劇情片),是繼1998年同志導演關錦鵬的《愈快樂愈墮落》後,第二部再奪此獎的香港電影。楊曜愷笑言,一直很敬仰關錦鵬,「而且每年聽到泰迪熊獎都會想,不知自己會否有天能拿到?今次可謂夢想成真。」他由2020年開始寫《從今以後》劇本,期間多次請一些年長女同志研讀劇本,收集意見後再修稿。電影經年籌備,他卻一度怕開拍不成:「因為找資金比想像中難得多,比拍《叔.叔》時更困難。遇上疫情,經濟差,很多人移民也是一大問題。本來有意投資的人已離港了,加上他們要辦移民,都沒餘錢拿去拍戲。」
楊曜愷由2015年回流香港至今,見證社會動盪觸發移民潮。他沒想過走?「暫時沒有。創作上我仍做到自己想做的事,但若有天香港不准辦同志影展,或禁拍同志電影,那我便可能會離開了。」
香港扭曲的高樓價政策令人異化。
金馬獎是全台灣舉辦的獎,正式名稱就是「金馬獎」,不是「台北金馬獎」,過去也確實在其他城市舉辦過,文中寫法不太恰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