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衝擊的香港大學生,究竟想什麼?

大學生近年大力投身社運,惹來全城爭議,這群受到主流責備的年輕人,到底在想什麼?做什麼?
我對青春無悔
香港

8月13日,香港大學新生註冊日第一天,21歲的馮敬恩在港大校園主圖書館下層天橋,向每位入學新生派發學生會的宣傳單張,他自2015年2月開始擔任港大學生會會長。

看着魚貫進入大學的新生,馮敬恩既興奮又憂慮:「你看這班新生,剛剛進入大學,如果將來(香港)大學每一班,都有一個黨委書紀坐在旁邊時,整個思想、學術自由,都沒有了,社會會慢慢萎縮。」

很多人都認得這個戴着黑框眼鏡的男生,他就是在7月28日,為了抗議校委會延遲任命副校長,衝擊校委會會議室的其中一個學生。這天馮敬恩身上穿着的,亦正是衝入校委會會議室時那一件「香港大學學生會」的黑色T恤。

衝擊行動之後,有叫好聲亦有叫罵聲。8月20日,港大人文學院院長、哲學教授Timonthy O'Leary 於《南華早報》撰文表達對學生和平抗爭的欣賞。在O'Leary看來,哲學甚至整個大學教育應該培養有反思性的「麻煩製造者」(troublemaker),大學不應該向政治壓力妥協。

不過,亦有更多學者對大學生的衝擊行為表示不滿。香港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李輝撰文表示,「這其實是打着民主的旗幟,施行暴力和專政,這種『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做法,與文革時期的紅衛兵有什麼兩樣?」

香港大學校長馬斐森亦於8月7日發聲明,譴責任何一方在任何情況下的暴力行爲,並指校方會就衝擊事件收集證據,不排除對涉事者作紀律處分,若找到任何刑事證據,定當向警方舉報。

願意站出來,就是因為對大學有承擔,假若有後果時,我會願意去付出。

馮敬恩

2015年度港大學生會會長

面對校方嚴厲追求責任之舉,8月13日馮敬恩接受端傳媒訪問時說:「擔心一定有,但我們看到大學有不公義的情況,願意站出來,就是因為對大學有承擔,假若有後果時,我會願意去付出。」這個年輕人的眼裏滿是急切。在他看來,擁有100年歷史的港大目前存在着「制度暴力」,學術自由岌岌可危。

上莊食飯睡覺上廁所

大學生中流傳着大學的5科必修課:讀書、上莊(擔任校內學生組織幹事)、住hall(宿舍)、part-time(兼職)、拍拖(談戀愛),馮敬恩自言只做了頭兩項,「我份人比較全程投入,我覺得上莊是一個commitment(承諾),如沒盡全力做,可能會有遺憾,所以我現在的人生除了莊務(校內學生組織事務),其餘就是食飯、睡覺、上廁所。」

這天,馮敬恩派完傳單,就忙不迭到港大學生會辦公室處理莊務。突然他手機響起,接過電話後,二話不說便跑出辦公室,向校內黃克競樓對面的天橋飛奔。他板着臉,以一副緝兇般的緊張神情,逐一檢視天橋上的柱子。每條柱上,都留有紙張被撕走的痕跡。

跑了幾回後,馮敬恩停下來嘆了口氣說︰「我們貼了關於副校長任命事件的海報在柱上,同學通知我有校方的人將海報撕走,明天我們會重新貼上去。」

港大學生衝擊校委會會議室事件已經過去接近一個月,馮敬恩仍忙着寫公開信及接受傳媒訪問解釋行動原因,跟同學開會檢討成效及商討未來行動方向。9月開學前,他又要準備迎接新生入學的一連串活動及參與迎新營。

他自言,每天也睡得不好,「晚上會乍醒,醒後便拿電話看,怕有人找我,或有突發事件。」

我始終覺得沒做錯

面對校方嚴詞、學者圍罵,馮敬恩與這場衝擊事件中心的大學生,片刻之間被主流社會貼滿負面標籤,一時成了眾矢之的。這些責罵的中心是馮敬恩,尤其當日,他是打開會議室大門、讓學生衝進去的那一位,他被稱作「始作俑者」,多次被要求公開道歉。

「我始終覺得同學入去(會議室)表達意見,是沒做錯的,」馮敬恩重申,「(行動)沒達到預期效果,這個錯誤是必須要承認的。有些非學生走了進去(會議室),令埸面難控制,加上地下大堂有大量關注事件的市民,用一些很進取的手法表達意見,最後也算在學生頭上,這都是我們一開始沒有預計到的。」

港大校委會委員李國章用「香港文化大革命」形容這次衝擊事件﹔前中文大學校長劉遵義批評涉事大學生為「被寵壞的小混蛋」,指有關學生應被「監禁一天」,以儆傚尤。

為何大家見到眼前的制度暴力,可以無動於衷,但當見到同學一片赤子之誠,去制止制度暴力再做一些傷害同學的決定的時候,就說我們是暴力呢?

馮敬恩

2015年度港大學生會會長

但與手段相比,馮敬恩希望大家理解他正在爭取的是社會公義,他說自己更不明白的是,大學部分學者為什麼對不公無動於衷。

「所謂的學者、學人,見到社會的不公義時,沒出聲,反而學生希望推動少少變革時,就突然間傾巢而出,我想問他們一個問題,學人的風骨何在?」馮敬恩這樣回應。

馮敬恩表示,同學曾採用靜坐、遊行、遞交請願信等「和平」方式表達訴求,卻未能解決副校長任命問題,最後唯有衝入校委會會議室表達意見。記者問馮敬恩是否認為行為過分,他反問道︰「為何大家見到眼前的制度暴力,可以無動於衷,但當見到同學一片赤子之誠,去制止制度暴力再做一些傷害同學的決定的時候,就說我們是暴力呢?」

馮敬恩簡介。製圖:端傳媒
馮敬恩簡介。

最緊要是同學怎看

學者、大眾的不理解,馮敬恩反駁得理直氣壯,更直言朋友及同學都很支持他,為他打氣,但談到家人對他參與社運的看法時,他的語氣明顯放緩。

他說母親曾表明不喜歡他參與校政及社會改革運動,「我媽媽會覺得,讀大學就應該好好去讀書,她會擔心我影響學業及工作前途,她一直也有話(嘮叨)我,叫我想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頭幾回被罵會不開心,但我經常提醒自己,我是被同學『問責的』,其他人怎看不太重要,最緊要是同學怎看。

馮敬恩

2015年度港大學生會會長

馮敬恩在港大文學院主修中國語言文學及政治與公共行政學,暑假之後,即將升讀三年級。他說衝擊事件後,多次在街頭被陌生市民指斥他行為暴力,又一次在旺角逛街時,有一中年男子罵他是「讀屎片」。

「頭幾回被罵會不開心,但我經常提醒自己,我是被同學『問責的』,其他人怎看不太重要,最緊要是同學怎看。」

站在抗爭最前線,馮敬恩自覺值得,「以往我們享受的法治、人權、自由,是別人用生命、鮮血,搞革命換來的,所以相對前人來說,我付出的並不是太多。」

今年下半年,馮敬恩表示會引領同學,繼續關注副校長任命事件,及密切留意今年11月校委會換主席的形勢,「希望同學能透過不同事件,去關注(校委會)制度。」馮敬恩認為,現時掌管大學的校委會組成很不合理,「校外人士過多,校內人士佔少數,面對強權無力回天。」他認為應加強學生及教職員對校政的決策程度,因此會盡力在任期內,做出一份制度改革建議書,並於明年2月在校內發動公投,收集學生意見,力求推倒他心目中的暴力制度。

「學生不可畫地為牢」

對港大任命副校長的風波,22歲的梁曉暘也一直密切關注。他現在香港城市大學修讀社會工作副學士,暑假過後將升讀二年級。2015年2月起,他開始擔任城大學生會外務副會長。

我覺得好憤怒,因為學校的事,應該由師生去決定,我們有權去選擇我們的校園生活,但在現今制度下,我們是被排外的。

梁曉暘

2015﹣2016年度城大學生會外務副會長

「一間院校的學生勢弱,其他院校都會失勢,唇亡齒寒,港大再有事發生,我們一定會去支援。」梁曉暘說。與馮敬恩一樣,梁曉暘一直是校內抗爭的活躍分子,近期尤其關注政府干預大學管治的事件。「梁振英作為必然校監,不斷去干預校園內的人事任命,作為一個大學生,我覺得好憤怒,因為學校的事,應該由師生去決定,我們有權去選擇我們的校園生活,但在現今制度下,我們是被排外的。」

梁曉暘舉例說,去年11月14日,城大宣布擬將旗下專上學院與澳洲臥龍崗大學結成為期5年的「策略性聯盟」,7天之後校董會就通過了方案。「我們難以左右管理層的決定,大學師生共治的概念,在城大是看不到的。」梁曉暘當時與同學一起擺街站,在校內進行示威及遊行,但沒被理會,亦未能改變任何結果。

梁曉暘認為校內的事學生要理,校外的事,學生作為社會公民,更應該去理,「不可以畫地為牢。」從2012年反國教運動起,梁曉暘開始積極參與社運,當時他剛參加完城大迎新營,學兄、學姊提議到反國教現場看看,他也跟着去,在現場感到那種不公義的氛圍,他決定在位於添馬艦的政府總部留守,留守一直持續了10天。去年6月13日,他在反新界東北前期工程撥款期間,衝擊立法會,後被控參與非法集結、企圖以暴力方式進入立法會地下大堂及妨礙立法會人員罪,將於今年9月宣判。

留有一頭長髮的他說,「自從我被捕後,我就把頭髮留起來,直到法庭判我無罪時,或宣判我要入獄時,才會剪。」對於被捕,梁曉暘表示,「我從沒後悔,我只是犯法,卻沒犯罪。」

隨着新生入學,城大校園內的迎新活動一浪接一浪,梁曉暘亦積極參與其中。8月10日,他在城大內的活動室,帶領着約50名同學,排練即將舉辦的迎新營遊戲及歌舞活動。約兩個小時後,梁曉暘坐在城大學生會辦公室外的走廊上,滿頭大汗的說︰「我希望可以透過迎新活動,以朋友身份,與新生多傾談特首校監必然制及其他時事問題,希望能引發更多討論,令更多人去關心社會,這是一種傳承。」

如果社會上沒那麼多不公義的事,我們都不希望走上街頭去抗爭,這是政府迫成的。

梁曉暘

2015﹣2016年度城大學生會外務副會長

對於社會上一直有聲音指現今大學生行為激進,梁曉暘表示︰「當示威集會、靜坐抗議都無用時,我們才會考慮衝擊或破壞的行為。我們在爭取的東西,未必與你無關,或者你理解了後,會站在我們這一邊。」

「我們都好希望有一個開心、快樂的青春時刻及大學校園生活,如果社會上沒那麼多不公義的事,我們都不希望走上街頭去抗爭,這是政府迫成的。」梁曉暘說完之後,又再走入同學堆中,互相打鬧,一片嬉笑聲。

梁曉暘簡介。製圖:端傳媒
梁曉暘簡介。

沒什麽負擔,放膽去做

在香港中文大學攻讀文化研究系的王澄烽,即將升讀二年級。入讀中大前,他在香港專上學院修讀應用社會科學副學士,期間他曾在職工盟實習,感受到工人的辛酸及無助,之後他加入了左翼21,學習與勞工相關的議題。

後來,他又加入土地正義聯盟及捍衛農村青年陣線,關注土地議題,並認識到當時正面臨恒基地產收地的元朗馬田壆村田香花園主人。

2014年9月22日,田香花園突然出現大型鑽探機器擬作勘探,王澄烽得知消息後立即趕赴現場,並爬上鑽探機,以身體阻止工程開展,最後被警察記名。

王澄烽說︰「我們不去就沒有人會幫,那怕是一件小事,只要是對的,趁自己年輕,沒什麽負擔,就放膽去做。」

從田香花園開始,王澄烽輾轉參與了不同與農地有關的抗爭,入讀中大的第一年,他決定參選學生會,希望感染更多大學生關心時政,與不公義抗衡。

除了為不同議題爭取他心目中的公義,王澄烽自言最喜歡接觸大自然,有空便會下田耕種,希望藉此感受在農地上的生活。除此之外,他自言生活與一般青年差不多,也喜歡打機及看動漫畫。

今年3月上任學生會會長後不久,王澄烽便為他眼中的學校內部的不義之事行動起來。4月尾,中大學生會發現校方邀請了解放軍駐港部隊到中大與學生交流。

王澄烽憶述,知悉事件後,感到十分憤怒,「解放軍於八九六四時,血腥鎮壓學生民主運動,現竟容許這支由極權政府管治的軍隊進入校園,如果開了與解放軍合作的先例,無疑象徵政權打壓院校的自主性。」

經此一役,感覺自己比以前自信,我看到同學團結起來的力量,成功使當權者屈服了一次。

王澄烽

2015﹣2016年度中大學生會會長

於是他在4月30日發聲明批評校方「向中共政權獻媚」,要求取消活動,並表明若活動如期進行,將舉橫額及展示解放軍屠殺學生的相片抗議。最終,校方於5月6日決定暫延有關活動。

「經此一役,感覺自己比以前自信,我看到同學團結起來的力量,成功使當權者屈服了一次。」王澄烽直言。

他開始反思今日香港的大學管理制度,「中大校董會內的學生代表人數嚴重不足,無法有效傳達學生的聲音,但最大的問題仍是特首校監必然制。」他表示,全港8間大學的學生會,已有共識,將各自透過成立修例小組,舉行諮詢和公投,與同學一起檢討大學管理層的組成。

投身社運的大學生捍衛院校之戰,隨着港大一場副校長任命之事,必然繼續延燒下去。

王澄烽簡介。製圖:端傳媒
王澄烽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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