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芬:從二奶殺手到反腐鬥士

她曾利用銷售保險在社區擺攤的身份摸去了「小三」家裏,還曾把幹部的出軌現行在電視節目裏曝光。
張玉芬。
大陸

當那個年近70歲的大爺和女伴高唱起軍旅歌手閻維文那句「給我一個家」的時候,他們不知道,自己已經被盯上了。這是北京香山公園,週末,山頂涼亭裏的中老年合唱團喜氣洋洋。

一個迷彩花紋拉鏈上衣的中年婦女出現,輕鬆融入了大集體,跟着大夥啪啪拍了幾張照後,她挽上了老頭子的胳膊,看得女伴有些醋意。中年婦女鬆開手,順勢跟男女寒暄:你們是兩口子嗎?

男人嘴一遛:是啊。

婦女笑了:她年紀挺小的。

語音落定,中年婦女心中有了數。帶着包裏的答錄機、墨鏡、望遠鏡,還有臥底姐妹、暗訪多時的若干媒體記者,她撤離婚外戀取證現場。 

這位中年婦女終日電話響鈴不斷,排着隊要見她的,一是丈夫出軌、渴望被救助的中老年婦女,二是媒體。帶着媒體「捉姦」,便成為她習以為常的工作特色之一。

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對外她通稱「張玉芬」,德國媒體曾贈予她「中國第一女偵探」之稱。而這十幾年來持之不懈的搏命為她換來另一個更具識別度的標籤:「二奶殺手」。

這些年,張玉芬把打擊第三者當成自己的「革命」事業,辦偵探所、建「反二奶同盟」、開通婚外情諮詢熱線,參與處理了上千起外遇事件。她的兩台手機鮮有消停,最高紀錄一天接了164通電話。在那些慕名而來的女人裏,有人大哭不止,有人自殺未遂,有人被丈夫毆打卻不知報案,還有人一來就撲通給她跪下了。

「二奶不除,社會沒有和諧,只有威脅,」姐妹們的際遇堅定了她2008年1月寫在《中華全國民間反二奶同盟宣言》上殺氣騰騰的「初心」,「沖啊,大刀向二奶們頭上砍去!殺!殺!殺!」

在北京西郊的月亮灣救助站,張玉芬正在接聽諮詢電話。攝: Jason Jia/端傳媒
在北京西郊的月亮灣救助站,張玉芬正在接聽諮詢電話。

「火鳳凰」:從全職主婦到女偵探

張玉芬圓臉、小個子,走在大街上也不惹眼。只有靠近,才會看到她那張堅硬的面孔:眉心紋和法令紋深刻,嘴角習慣性下垂。絕大多數時候,她戴着一幅墨鏡,掩藏自己,也時刻觀察並警覺着周圍環境。這是經她多年鬥爭養成的本能——眼角餘光一掃,便迅速判斷隔壁桌男人身份特殊,因為他一直在看她;這家飯店老闆很可能是河北邯鄲人,因為他把「媽媽」的音發成「默默」。

張玉芬是1950年代末期生西安人,愛看邏輯性推理的電影,她對《尼羅河慘案》和《神探亨特》記憶深刻,還從後者汲取了最初的偵探經驗:化裝,買假髮、望遠鏡,來時多帶幾身衣服,去時換上。

儘管走的是野路子,事實證明天賦+實戰讓她在偵探這行遊刃有餘:她曾利用自己銷售保險在社區擺攤的身份,摸去了「小三」家裏;通過某房地產公司工作人員,弄出「情夫情婦以夫妻名義購房的按揭合同,證實其為「重婚罪」,她還抓過幹部出軌現行,給上電視了,一點馬賽克沒打……

她最近公開的一次「大手筆」是落馬官員、原上海鐵路局副局長龍京。張玉芬和龍京的原配妻子蹲點跟蹤女主播的白色賓士車、來到離市區50多公里外的高檔社區裏、向保安打聽好樓號和房號後,2009年某個深夜,在龍京和女主播的驚慌中,原配妻子拿走了龍的手機。她們發現了龍京與另外16個情人的情色短信和照片,向時任鐵道部部長劉志軍及一家取名为「人民監督網」的私人網站寫了舉報信。後來,這些材料也被人民監督網公布出來。

在成為所向披靡的女偵探以前,張玉芬是一名全職的家庭主婦。丈夫是某實權單位的幹部,她說自己那會兒是天堂裏的「官太太」,活在眾人豔羨裏,練氣功、學中醫,可是1997年的一天,相伴16年後,丈夫對她坦承:在外頭找了個「小妹妹」,要離婚。

張玉芬懵了,毫無思想準備。1966年上學,1976年畢業,正好文化大革命的十年裏,張玉芬度過了人生的啟蒙期。那個時代,「女的敢偷情,頭髮給你拽下來,爛鞋鉸爛了給你掛上,敲着鑼遊街,男的和女的捆到一塊兒開批鬥大會」。1970年代末上山下鄉時,她和丈夫自由戀愛了,都是初戀。她認定:跟一個人,就是一輩子。

她當然不願離婚,跟丈夫耗足一宿。第二天,丈夫跑了,從此再也沒有回家。

接下來張玉芬經歷了人生最崩潰的一周:她悶在家裏,幾乎不吃不喝。張玉芬自認是一個是非感很強的狠角色,「我不占理的事絕對不占,但我很少做錯。只要你做錯了,惹着我,我一追到底。」

張玉芬將向她尋求幫助的人的電話號碼記在本子上,至今已經記滿了35本。攝: Jason Jia/端傳媒
張玉芬將向她尋求幫助的人的電話號碼記在本子上,至今已經記滿了35本。

尋夫十姐妹,就她一個還活着

就着望遠鏡和雙腿,張玉芬開始追查丈夫的行蹤。她守在單位前,觀察丈夫上下班時的行車路線,然後以每天300米的速度一點點逼近目標,直至掘出丈夫和第三者的住所。丈夫搬家,她找到「窩點」,丈夫再搬。如此往復。

消息就傳開了。照常強作精神在公園裏化妝跳舞鍛煉的張玉芬成了老頭老太太的話題人物。開始是說她「沒伺候好老公,男人跑了」,慢慢地大夥說:看她不難受又不鬧騰,她會處理家庭事務。

一個比張玉芬大七八歲的大姐來找她聊天,一來二去熟了,又介紹了另一個同病相憐的姐妹。人越聚越多,湊到十姐妹,便有了日後「中國第一女子偵探所」的雛形。

「我們這個年齡段的,誰願意把自己的婚姻、自己的老公拱手讓給別人?」張玉芬說。她曾經試圖跑去婦聯投訴,但除了見證更多的「怨婦」,一無所獲。她試圖訴之以法,但法院表示:民事訴訟裏,「誰主張誰舉證」。

「《婚姻法》保護不了我們,就證據這一關,門檻太高太高,處於弱勢的妻子們永遠邁不過去,何談權益?婦聯只是擺設,誰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就像國際歌所唱的那樣: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她曾在一篇博客裏寫道。

於是,這些沒有任何調查經驗和偵查背景的中老年婦女,開始沿用最原始的盯梢方式,相互跟蹤彼此的丈夫,因為「他們最怕的就是知道他們的窩點」。

姐妹們希望出一口長期積壓的惡氣,又矛盾地希望丈夫回心轉意,所以,「窩點」浮出水面後,她們做的第一件事是滅掉離婚的導火索——第三者。

「找到以後先打二奶,扒褲子扒衣服,拉到大馬路上打,有冤的申冤,有仇的報仇。二奶哪兒有用先打哪兒。」時隔十幾年,回憶起「打二奶」的「黃金時代」,張玉芬仍然興奮不已,明知道不治本,但又被什麼召喚着似的,投身到這暴力的霎時狂歡中。

張玉芬沒有打過自家的「小三」。但她聯合自己一大家子,把丈夫揍過一頓。十年裏,她:上夫家求挽回;登廣告尋夫,曝光丈夫和第三者工作單位和照片;緝凶八年,終奪門而入,攝得丈夫和第三者的不雅照……丈夫沒有因為她的胡蘿蔔加大棒政策回心轉意。2007年,在11次起訴丈夫重婚罪未果後,張玉芬離異。

她並沒有難過太久——她已經在一次一次跟蹤暗訪、角色扮演直至成功「破案」之中,找到了被更多受害者所需求的人生價值。「每抓一個二奶,我就幾天沉浸在那種成就感當中。然後過完幾天,我再接,再繼續,又開始,」她說,「我熱愛這場戰爭。」

而當張玉芬成立火鳳凰偵探社、業務範圍由西安拓展到全國之時,其他九姐妹正在一個個地死去,子宮癌、乳腺癌、肺癌、肝癌……「婚外情是最大的生命殺手,長期的壓抑、苦悶,妻子把病做下了,」張玉芬在十年後說道,「要能把婚外情治了,社會才能稍稍安寧。」

婦女維權人士張玉芬在北京西站購買前往西安的火車票。時常承接取證業務的她,常在全國各地奔波。攝: Jason Jia/端傳媒
婦女維權人士張玉芬在北京西站購買前往西安的火車票。時常承接取證業務的她,常在全國各地奔波。

「反腐鬥士」:從宮鬥劇到律政劇

據民政部《2014年社會服務發展統計公報》,大陸的離婚人數在2014年到達363.7萬對,離婚率已是連續12年遞增。其中,過半官司涉及婚外情問題。
   
在同為亞洲國家的日本,出於對全職主婦的認可和保護,政府於2007年修改了婚姻法制度,規定即便離婚,妻子也可以拿到丈夫一半的退休金。韓國亦如是。相比之下,在中國,「法律上大的思路是男女平等,適當照顧女性。女性在財產分割上,表面上看肯定不會吃虧;但實際上一些女性由於不掌握財產總量,都不知道有多少財產可分。我們也還沒有對照顧家庭而失去工作機會的女性(多數情況下是女性,但也可能是男性)的合理補償機制。」北京怡天律師事務所主任劉向武表示。
 
隨着張玉芬「打二奶」事業的推進,社會局勢也在變得越來越複雜。

一方面,包括張玉芬發起的「中華全國民間反二奶同盟」在內,以原配為主力的「反二奶網」、「反小三聯盟」等組織在陝西山東、福建等地「揭竿而起」;

另一方面,自2006年宣稱「二奶的權利保護處於真空」的維權律師鄭百春出現,開闢「二奶維權網」後,一篇題為《小三轉正指南,告訴你如何上位》的文章在豆瓣網站流傳甚廣。號稱「中國小三女性唯一官網」的付費網站「三情網」出現,最引人注目的標題包括諸如「用小伎倆讓他對原配失去信任」、「面對正室的謾罵和攻擊,你會退縮嗎」……

張玉芬常常被邀請去電視台辯論。通常是夜晚八九點的黃金檔,比如中央電視台《大家看法》,浙江衛視《人生AB劇》,或者雲南台生活幫助類節目《我該怎麼辦》。節目形態基本是:圍繞張玉芬「打二奶」的事蹟為中心,邀請諸多婚戀關係中的男方、女方和研究專家,展開男人與女人、原配與第三者、法律與灰色地帶的辯論。

張玉芬往往能獲得女性的支持,曾有受邀嘉賓當場稱讚她的事業「了不起」;但她的對手群體顯然更為龐大,包括:少數理性的女人和幾乎所有男人。

早年她容易激動、失控,在台上台下動怒,毫不留情對指責自己偏激、侵犯他人隱私的專家學者們大聲罵開:「偏激,偏個狗x,你要遇見這,比我還偏激!」一次電話連線時,她罵得主持人趕緊切斷了電話;她曾和「二奶維權律師」鄭百春私下切磋,對方的論調是呼籲尊重人性和自由、保護二奶的人身權益——比如不挨打,溝通不暢,她最後扇了他一巴掌,走人。

但現在,她紋絲不動,戴着金絲邊眼鏡,像個睨視蝦兵蟹將的東海龍王,冷冷打量反方。

在北京西郊的月亮灣救助站,張玉芬正在接聽諮詢電話。攝: Jason Jia/端傳媒
在北京西郊的月亮灣救助站,張玉芬正在接聽諮詢電話。

她已經不再親自動手「打二奶」,退居幕後總指揮。上世纪九十年代那會兒,「打二奶還挺管用,還真有老公給打回家了」,有人報案,員警一聽被打的是小三,也裝作沒看到。後來張玉芬經手的案子,出過一些岔子:有人追到「窩點」,捅了丈夫幾刀;有人潑了硫酸,把丈夫毀容了,被判入獄……張玉芬本人也為此受過警方傳喚——不過她迅速向媒體反映,肇事的丈夫是法院的一名高官,此事不了了之。

「打二奶」讓張玉芬遭遇了讚譽或質疑的兩極,但這項事業的衍生品——揪貪官——顯然讓她找到了更廣泛的民意基礎。

「基本上涉及到的都是官員,80%吧,尤其是權力部門的,公安局處長、鐵道部部長……多了,只要包二奶的都是貪官。給二奶買大房子,買貂皮大衣,他們哪來的錢?」

截至目前,張玉芬經手的案子已有上千起。範圍涵蓋全國,重點是西安、北京,以及沿海富裕省份福建、廣東等「重災區」。據張玉芬表示,她最高抓到過省級幹部的「姦」,還不只一個。尤其辦公地點從西安遷到官員紮堆的北京後,更是廣闊天地、大有可為——這使得近年來,她成為媒體眼中的「反腐鬥士」。她陸續寫下24條給《婚姻法》的建議,比如「把婚外情作為選拔幹部和任用幹部的一項標準」。 

某種程度上說,她鎮住了不少官員,許多人怕他。

有人掏40萬人民幣要買通她,她說:不可能,今天拿你一分錢,我一輩子抬不起頭。
有人跟蹤她。「有時候我發覺有人盯梢,走到十字路口就突然拐彎,藏到小賣部裏。等他找不到我往回走的時候,我反過來跟蹤他,他回頭看見我跟蹤他,毛了。」

她時不時接到恐嚇電話。

當然她至今安然無恙,也許出自媒體高曝光率的保護,也許出自中國官場暗湧微妙的制衡。但信佛的她更願意說:我算過命,有觀世音護體,一般的邪氣進不到我體內。我的命是山上的火,越燒越旺。

張玉芬的月亮灣救助站免費向受到婚外情困擾的諮詢者提供住宿。趁著周末,張玉芬將屋內的被褥拿去院子晾曬。攝: Jason Jia/端傳媒
張玉芬的月亮灣救助站免費向受到婚外情困擾的諮詢者提供住宿。趁著周末,張玉芬將屋內的被褥拿去院子晾曬。

婦女救助:「張姐是我們的『女神』 。」

如今的張玉芬已開闢了又一番天地。她舉辦學習會,邀請刑法、婚姻法專家為成員集體上課,學習跟蹤調查取證的注意事項;她在西安創辦了一個藝術團,定期匯演,開始是幾個老太太,現已初具規模;不過,在北京郊區一處幾百元租來的月亮灣救助站,她依然會一邊吃着陝西大拉皮一邊語調高昂地和姐妹們說起當年打二奶的故事——剛來的姐妹們愛聽這些,在現行體制處處碰壁的情形下,這些砸爛舊世界一類的故事聽來勵志又解恨。

「救助站是一個新的起點,因為『捉姦』、打『二奶』並不能解決根本問題。物質和取證都是表面現象,關鍵是心理上自己得強大,還是要自強自立,不要依附男人,不然倒楣的是自己。」

救助站只有十來平米,一張大通鋪,一個單人床。這是張玉芬轉型後的新寓所,它有着一個充滿母性光輝的名字:月亮灣情感驛站。她希望把這裏「發展成婦女養老院,專門收治因婚外戀被拋棄的妻子及失獨者的家庭」——不過眼下,月亮灣同大陸大多數草根NGO一樣,面臨缺乏資金和難以註冊的問題。

全國的求助電話一路湧進來,河北唐山,新疆伊利……然而資源有限,張玉芬只能接一些遭遇相對慘烈而又較理性的當事人。「國家都管不了,我還能管嗎?」她說。

某種意義上,張玉芬的「月亮灣」已經成為一個「訪民救助站」。在這裏收留的姐妹裏,武小華和封西霞都是丈夫出軌後,被捲入一場與國家公權力的鬥爭,她們失去工作,很可能老無所養。武小華是河北邯鄲成安縣一名教師,2005年,在身為法院副院長的丈夫出軌後,她被第三者當公安的哥哥召集了十多人在法院門口圍毆;封西霞是張玉芬老鄉,和同一工廠的丈夫自由戀愛。丈夫在1990年代出軌,動不動對她拳腳相加,甚至打斷了她的手指,最後她淨身出戶,也丟了工作。兩人都是老上訪戶了。張玉芬領着她們上媒體,與公檢法交涉。

「張姐是我們的『女神』。」反覆被截訪、勞教的封西霞說。

「國家在進步,但我總感覺,道德淪喪。」在婚外情愈發為社會寬容的今天,張玉芬立志繼續捍衛傳統的婚姻價值,與婚外情和「二奶」抗爭到底。她把微信姓名改為「中國婦女維權人」,頭像是偶像毛澤東題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張玉芬沒有再嫁。她對前夫的結局很滿意:「他被公家開除了,二奶也被開除了,二奶他們家所有的人都受到衝擊和連累。我等於給他倆判了無期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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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評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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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真是悲哀。由于女权保障的缺失和对正常女权运动的压制,就出现这种怪胎式的伪“女权”活动,一边捍卫传统封建伦理道德,阻碍社会进步和女权发展,一方面又一定程度维护了小部分妇女利益。只可惜她们不明白解决女权问题的根本在什么,女权的基本内容是什么,反而在打小三中“女人难为女人”,以暴制暴。总体来说,她们走的是邪路,希望别发展成邪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