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报道是“专题记者成长计划”第二期的成果。2024年,端传媒推出“专题记者成长计划”,希望能够找到仍在尽力坚持华文报道的青年记者,为他们提供专业支持,共同维系深度报道的行业生态。在众多申请者中,我们最终选择了十位记者,进入三个专题组。为期半年的时间里,我们的编辑陪伴入选记者开启并完成深度报导的稿件,今天这篇报道来自香港报道组的冯婥瑶。
“专题记者成长计划”第三期亦已开放申请。
Yuki 也不清楚,自己会在这里逗留多久。身处在一所中学校舍里,夕阳斜照的房间、稚嫩的学生脸孔,对牠来说都异常陌生。
这只毛色花纹对称的黑白宾士猫,眼睛呈浅绿色,瞳孔缩成一条细线。牠曾是一个女毕业生养的家猫,旧居地方浅窄,少女的妈妈心情不好喝酒后,就会骚扰猫、打猫。后来,学校社工怕少女回家会被打,她亦选择入住青年宿舍。猫暂时无处收容,主人第一时间向社工求救。
流落到百多呎的新空间,猫的目光锐利而带点畏惧,看到拖鞋、红色的物品、人都有所防备,会失控伤人。猫舍环境简朴,与社工室隔著一道透明趟门。趟门上画了猫咪图案及“非猫舍成员勿进”等字样,月历则记录下 Yuki 发恶的日子,若然当日有受伤事件,就留一个剔。

透过房门,Yuki 看见了一些穿著便服的年轻身影。走出猫舍,倚著栏杆俯视,这里是香港兆基创意书院,一间位于九龙城的直资中学。书院强调创意教育,部分学生由主流中学转校至此,他们不叫“同学”,一律称作“人类”,而教师是“Mentor”。
环绕书院一周,要找一幅完好雪白的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天台的喷画,蔓延至梯间、走廊、地下,文字与图画遍布每个角落。书院的后楼梯有一个“许愿池”,少年人的愿望清单持续更新:“我想要男朋友 已达成”、“我要发达 THX X3”、“我爱 Art!我想入到心仪的艺术大学”,“同 elon musk 做爱”的下方,还有人留言“G 持!我觉得非常好”。
还有更多更疯狂的愿望。在学校内经营猫舍的成员 Ring、阿泽、阿尧,还有负责管理的社工阿招都曾想像过,万一真的会应验,自己该许个怎样的愿望?一夜暴富、变成天才、重要的人不会离我而去……
有人问,那么猫舍呢?
他们想,暴富和变醒目之后,就有能力资助猫舍,也就可以把重要的人留在身边了。
21个少年人,第一次共同养猫,肩负起生命的重量,有时要帮忙,有时要争取,有时要妥协。在与猫共处的日常,他们要照顾的似乎不只是猫,还有人和猫之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有关乎自己的内心——有关责任、爱、自由、成长的挣扎。

我觉得休息就是不该
前年,社工阿招想在书院建立一个由学生主理的猫舍,第一时间就想起学生 Ring。她家里养猫、尽责可靠,很适合担当开荒牛。Ring 听到这念头,心情是惊大于喜。她知道,阿招基于信任才找自己,始创成员责任重大,定要全力做好。
她觉得自己像猫,会有忍痛的时候。但猫会自我取悦,懂得悠闲,而她总是学不会。
早在 Ring 入读创意书院之前,她已经画了一辈子份量的画。做画家是她弟弟的儿时梦想,爸爸知道之后,特地买了两本人物绘画册,让两姐弟每天跟著画。于是她天天画,直到弟弟都放弃了,她仍然在画。
全世界都以为 Ring 热爱画画,社工当初也是因此而转介曾留级的她从传统英文中学,转到书院修读创意艺术文凭。只有她才知道,自己讨厌画画,更未曾在视觉艺术科获取半点成就感。她说,在旧校做的作品如同粪土,只比合格高几分,纯粹被逼应付老师。每日画,单纯是若然不听父母话,就会被打。
她的父母是典型农村人。在他们眼中,读好书、大学毕业、做好工、结婚生子,该是子女的一生。Ring 在内地乡下读完幼稚园,举家搬到香港,小一才接触英文。升中后,英文底子落后,加上她不喜欢读书,结果主科四科全败,被逼留级。往后几年,她每课内容都吃不消,每星期面对一至两个测验。

世上仿佛只剩温习和温习,根本没时间做喜欢的事,而其实她甚至想不到自己想做什么。“即使对自己要求高,想自己成绩好,但我真的做不到,即使死读书也做不好。”她接过成绩单,只是在想,这样的成绩要怎样读大学,怎样找稳定的工作?无论如何生存,都会被世界淘汰。
但是“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概念?
她的世界很小。父母曾千叮万嘱,读大学才可拍拖,纹身染发是不良行为。直到中四入读书院,学生无须穿校服,人人打扮独特,“传统思想无意识地影响我,我以为我比较开放,但是我心里面都会有一点觉得,好像这些事是不好的,但是我不会阻止别人去做。”
她开始思考行为背后的本质。留意到有些女同学不穿胸罩,就搜寻性别议题,平时好像习以为常的事,她也反问为什么。中五,她选定了“空间研习”作为主修的创作范畴,透过设计探讨人与环境和文化的关系。
她感觉书院是个图书馆,有很多不同专业的人。“有种 wow ,原来这些才是真正的知识。我以前以为的知识是,你纯粹知道这件事,让你应付考试和未来。但是来到这间学校,知识是我对这世界的理解,还有我对自身的理解,然后再感觉到,整个人真实了很多。”
十年前,她的兴趣是追星。 TWICE 刚出道时,她听了很多遍《TT》,还特意去买明星卡。如今回想起来,她笑自己“白痴”,骨子里跟父母一样奉行主流既定一套。当时她单纯想跟身边人有话题,就催眠自己爱女团。她形容,这叫讨好型人格。离开主流学校,她发现自己以前从没发现的面向。原来她享受上课,可以吸收新奇事,也喜欢编织,喜欢艺文,喜欢动物。

现在影响她价值观很深的人,就只有作家白先勇,让她在文字之间打开一个又一个新世界。
上书院后,她意识到自己钟情于文学堂。其中一本启蒙小说,就是白先勇写的《孽子》,讲述年轻男同志李青被逐出家门,与父母及主流社会有各种冲突,转而在公园找归宿。在字里行间,她感受到浓烈的情感,像遇到真实的朋友,在阅读中找到乐趣。
她觉得,白先勇在旧时代够胆书写这种题材,实属稀有:“我应该没有像他这般的勇气,但也想自己的生活过得特别一点。”
那么,哪里才是她的归宿?在她眼中,守旧严厉的父母未能了解她的真正想法,“小时候我已经在家人身上得不到爱,又尝试透过拍拖去弥补,但我发觉是没有可能做到,然后发现动物才可以给你安慰,而牠们又真的不会背叛你。”她最大心愿是变成白雪公主,跟全世界的动物沟通,而这个地球全部生物都可和谐相处。这是梦想?“这是我的幻想,我觉得我做的东西都是一种自我安慰,但是它其实不会成真。”
当初 Ring 和阿招一起策划建立猫舍,招募了初代成员,像当时读中二的阿尧和小笼包,想像猫的需要、制作动物层架。
几个月后,旧生 Janice 的猫 Yuki 突然到临。Ring 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提点和领导的角色——大家赶忙学习照顾猫,每天早上和放学轮流当值做铲屎官,喂猫、换水;成员分成采购部、美术部、建设部、管家部,观察猫舍所需,各司其职。
作为最资深的成员,Ring 慢下来反而感到不安:“只要存在于书院这个空间,就没有休息的角落。”自小在传统学校及家庭长大的她,活在他人期望下,对自己要求极高,深怕自己永远都不够好,也不想连累别人:“我心态上觉得休息就是不该,会自责,我会觉得很焦虑。如果我现在停止了,那我之后的东西,就会拖,拖到我可能会来不及,然后我就觉得不行,我要工作。”
猫舍原是给予猫安全感的休息地,也让人得到治愈。但她身于猫舍,脑袋却一秒不能停下。

怕自己一个,失去朋友
一个平静的下午,猫舍的门突然砰地打开,中三学生阿泽哭著冲进来。几个高中成员愕然,问他发生什么事。他吞吐地道出,刚才上体育课时受到同学指责,他心里委屈,一时慌了,只懂一直跑,一直跑,从地下操场直奔四楼。
阿泽满脑纠结。那阵子,他发过一个恶梦,醒来以后,内心好像缺了一块。梦中世界已经变得朦胧,他只记得,自己在里面失去了好友。
准确来说,那是一个预知梦。
那天他向朋友发了讯息,想跟他玩,但对方叫他走开,不要烦。他心中郁闷不解,自己明明没有做错事,为何常要受气,浑身不舒服的他索性鼓起勇气,跟对方说,不如以后都给你一点空间吧……
阿泽最怕就是失去朋友。
升上书院这三年,他才觉得自己活得像个正常人。小学也有开心的回忆,但伤心与混沌占了大半。阿泽有湿疹和鼻敏感,同学笑他是肺结核病毒,会传染人。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午饭、小息、放学,他总是一个人。同学看到他,就马上退到十米以外,说要去洗手。

唯一被靠近的时刻,就是被同学打、被扼颈。阿泽的底线一再退后,心情已经持续低落,但总是有人往火堆里添油,让他崩溃。那时他常常有一股冲动,幻想摔破物件,拿东西伤害自己。直到现在他仍搞不清自己到底怎么了,但每当他想哭,想动手,都会突然之间感觉到有另一个自己,拉扯著身体,冷静地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让他松手。
他试过向小学老师求救,但没有用。父母是他最信赖的大人,但他们工时很长。爸爸是的士司机,早上5时就得出门,妈妈在餐厅工作,很晚才回家。他很怀念小时候的时光,一家三口挤在床上睡觉,睡前一起聊天,躺在中间,有种被保护的感觉。不过现在很少这样了,只有旅行的时候,才会重现这种温暖。
但他还是觉得,自己解决就好,不要让他们担心。
每个晚上,他都会回想起白天经历的事,想得失眠。升上高小之后,他渐渐感觉到自己与同学中间,有一道永远无法辨清和越过的界线。他开始装聋,面对任何事情都毫无表情。若要安然地生存,最好就是不要在意,只要不在乎,对方就会觉得不好玩,那就不会再欺负他了。
这六年生活,他最常躲在学校的边缘位置,操场靠墙的长凳、角落里,祈求别人不察觉自己的存在。阳光普照就最好,有光便有影,斜斜的打在校舍,在地上映出一个三角阴影,坐在里头,一抹灰黑罩在身上,没有人看见自己,那就安全了。

就算是升上书院,他都不时会想起从前。他不用再躲藏,但至少要找个有安全感的地方,静静的,温柔的,里面的人甚至会给予关心和鼓励。他喜欢教员室,有点人气,但人与人之间不会太多交集。天台也是个好地方,让他能独自冷静。
但是自从有了猫舍,他才第一次觉得自己属于一个团体。
猫舍成为了他的避难所,让他不再感觉孤单。他知道,每次不开心冲进去,都有选择的自由——可以选择独处摸猫,可以跟社工和成员聊天,Yuki 也会听他诉说心事。其实他对冷言冷语早就麻木了,现在让他紧张的,只有友情。“因为以前很孤单,现在有些朋友,我怕自己一个,就不想失去他们。”
那次闯进猫舍,高年级的猫舍成员安抚他,友谊也分很多种:比较亲密的同学、朋友、亲密的朋友、挚友,最高级的可称为兄弟。在他心中,猫舍的成员现在算是亲密朋友,会关心他,接纳他的性格。Yuki 算是挚友,无条件的陪伴,但常常咬人,还未深交。
假如要升级至兄弟,要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在他身边。
他第一时间想起家中的猫 David,牠总是耐心地听自己分享大小事情,也想起了虚拟世界里的队友。孤单的时候,他会让 David 伏在大腿上,陪自己玩组队的游戏 Roblox 和 Minecraft。有人视打机为一种荒废,但阿泽觉得:“游戏会鼓励我,告诉我,你已经很努力了。”在这个虚拟世界,他乏力时会有人支持,烦闷时永远有人聊天,遇到了友谊,也遇到更好的自己。
他发现,人就算没有朋友也可以生存,但就没有了生存的意义。“如果拥有朋友,我就不想失去。”

为何很难找到同伴、找到“爱”?
不管因为猫毛打多少次喷嚏,吃多少敏感药,看猫之于阿尧还是正经事。
某天上课时间,她独自倚在猫舍窗边,轻轻抚摸 Yuki。15分钟前推门入猫舍的她,只懂喘著气叫嚷,焦急含糊地重复同一句话:“我真的 kick 到爆炸!”抱猫过后,她的心情仿佛变得平静,但有些无以名状的说话仍然梗在心头。(Kick,广东话:意指事情不顺、棘手)
阿尧说,猫舍里很多人都说她是矛盾混合体。大部分时间,她只会陷入两种情绪:愤怒和悲伤。她状态时好时坏,总是连珠炮发地碎碎念,思绪跳脱纠结,这秒激动得弹起,下一秒又阴沉地钻牛角尖。
但她觉得,极端总好过平淡如水。她不明白为何 Ring 能如此内敛体面,不将情绪表露人前;也不理解阿泽的沉静迟缓。换转是她,一个人背上那么多责任,收藏起这么多烦恼,大概早就原地爆炸。
有些人以为,书院就是自由奔放、轻松自在的代名词。阿尧即将升上中四,感受到学业是一大烦恼。
中英数考得不好,尚且可以说是不懂得玩考试的游戏,但艺术创作代表著自己的内心。她回想起,仍是中二年级的她和其他猫舍成员一起,用木工改装一个五层直立柜,移动层板,开通风洞,加木条楼梯、猫爪柱,安装底部车轮,变成小动物“㓥房”。首次亲手研究及制作木工,用自己一双手,为未来会出现的动物完成了这样的家,是很神奇的事。反观现在做艺术作品时,她常怀疑自己不够艺术性,很需要逃避。

她也不喜欢分组活动或做功课。她觉得世界很蠢,人类的意识形态只会带来伤害。她很容易看到别人的缺点,最后的组员又总是不愿意付出工作,每次分组只觉焦虑。导师说,阿尧大概只是看不起其他同学,她反问,她只想找到正常人,人应该有责任感,为什么好像很稀罕?
阿尧不明白,为何很难找到同伴、找到“爱”?
现实中找不到,就躲在光影之中。她追看动画《瓢虫少女》,见证主角从不自信的少女,变身成瓢虫少女,和同伴对抗邪恶反派。小时候,她随意打开漫画应用程式,在琳瑯满目的封面之中,看到两个男生的配搭,好奇心驱使下,“按下去看,我就看到这一生人一个美好的开始。”她不喜欢异性恋的爱情故事,觉得太传统单一,而且以肉体关系为目标,但这里既有友情的基调,也有互相付出的爱,让她双眼放光。
她心目中的爱,一种无条件百分百的爱,仿佛未曾在现实中存在。她说,就算是血脉相连的妈妈,也只做到70分,可以一起玩乐,不适合聊正经话题。一个人的时候,阿尧会想起细碎的往事,像有天早上坐车,穿过又长又黑的过海隧道,几个月前在生日当天被妈妈责备的片段突然在漆黑处浮现,让她湿了眼眶。
她觉得自己没有遗传妈妈的潇洒爽朗,个性拖拖拉拉;也没有妈妈的“大爱”,对所有事都看不过眼。比较相似的是,她对待 Yuki 总比家里的猫宽容。“她经常出去做长者服务义工,一时又去做代课老师,但家里一堆问题未解决。”什么问题?“我就是家里最大的问题。”她不敢跟妈妈说,压力很大的她很需要陪伴。

她觉得,自己是一只没有脚的肥雀,不断跳来跳去,找不到落脚地。“我对其他人没有耐性,但我自己其实也很慢,很奇怪。通常要认识别人一年,我才会跟他们分享自己的事,像 Yuki 也可能是在观察大家。”
现在,猫舍是她生活中的其中一片净土。她对社工、导师、朋友同学倾吐苦水,过后人就变得轻飘飘,心情自然舒畅。长假期的时候,则只能独自困在睡房里吹冷气。
每个假期,她最期待就是再次回到学校猫舍,一边清洁,一边投诉遇见许多奇怪的人,再问 Yuki:“你觉得呢?”有时候她真想把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但阿招提醒她,水至清则无鱼,房间太干净人和猫就没有抵抗力,也不好玩了。打理猫舍,学习做人,其实一样。
自由与界线
在猫舍,全天候都有“人类”自出自入,创作作品堆叠在椅子上,餐碟和杯子散落桌上。每隔一个星期,猫舍成员有全体会议,整间房挤满人,有种集体拜年的热闹。
猫舍成员横跨中一至中六,若然齐人,就有21把声音,在一个空间,开辟出几个维度。

初中成员抢先举报,星期三无人当值;采购部成员乐晴举手,强势地说当务之急是买宠物磅,主管阿尧乘机提出买折枱和地拖;建设部负责人小笼包自觉付出甚多,晦气地问谁想加入部门帮手;几个同学边嬉笑边试图解放猫笼里的 Yuki;一个零食罐横空飞过划出弧线……两个内敛女生默默注视著一切,在难得静默的空档,轻声提醒大家清洗猫砂盘。
但是一说到猫舍的将来,十几道目光忽然聚合在一起。全部人都有共识,猫舍最大危机就是穷。他们决心要在学校开放日奋力赚钱,自家设计衣服、印布袋、印小志养好 Yuki,终极目标是多加几只猫,让猫舍成为弱势猫的安乐窝。
“我们猫舍同学就是每个都很不一样,没有共通点,除了爱猫。”社工阿招说。但爱有一百种形式,每个人起步点和性格都不一样。有同学未接触过小生命,有成员养有宠物,但每只动物都是个体,也要重新学习。
起初,Yuki 被暂托在校务处,由同学和社工几经争取后进驻社工室。那天,阿尧负责抱猫上楼,在初来乍到的猫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也感受到生命的重量。那时牠身形瘦弱,大概只得3公斤;脚掌混杂污垢,肉球周围呈褐色;常蜷缩成一团,情绪起伏多,动辄张牙舞爪,抓伤猫舍成员。
这些事伤透同学的心,阿尧被伤至要打抗生素,而非常爱猫的小笼包,从此只敢隔空摸猫。乐晴起初也没胆量抱猫,但她这样理解猫的不亲人:“牠和我是两个独立个体,就算双胞胎都不会一模一样。其实我不怕牠咬人,这个是猫的天性。就算人类急起上来也会这样,为什么猫狗不可以?牠们的牙就是要来咬东西,有牠们的自由。”

猫舍曾举办一场标志设计投票, Ring 的设计没被选中,那是一只盖上被子的猫,闭眼静静地躺著。她觉得,猫没有义务长期营业,人应该跟猫保持距离,正如人。成员每星期相见,一定是重要的伙伴,但能否成为好朋友,也不必强求。
猫有猫的自由,成员也有。吵吵闹闹的猫舍,让阿尧找到爱,纵然她还是不住抱怨,成员想来就来,不出现就不出现,放学时间通常只有阿泽在,而自己对于猫舍,有时也会在冷静期与热恋期之间摇摆。“然而正是这自由度,才容许每人的状态时好时坏。”她觉得这里应该是容许流动的空间。
21个人有21种性格,他们试过因分工而吵得轰烈,互相指骂,因为开会缺人而灰心,还因设施摆位、猫舍定位、怎样洗砂盘、喂肉泥、非猫舍成员可否内进等不断辩论……为了营运猫舍,成员学会表达、理解和让步。
在这里,有成员有读写障碍,读不懂电话讯息,就派专人提醒他当值和开会。未摸过猫的同学也从惧怕猫,尝试靠近喂食,到开始信任面前的生命,甚至克服恐惧将之抱起。日复日的相处中,Yuki 的态度也渐渐软化,当值笔记本上开始添上新词:“主动闻人”、“咕噜咕噜声”、“俾摸”、“吻上了我的脚”、“梳到佢肚仔”。
大家都在为猫的改变感到兴奋,唯独 Ring 在想,猫治愈了人类,那谁还猫空间?享用地方的同时,如何不会骚扰到其他人?她想起书院的涂鸦。
乐晴和阿尧说,这就是学校里自由的体现,每画一笔,每喷一下,心里未必畅快,但至少留下一点被看得见的痕迹,投射内心的美好与丑恶。但在 Ring 心中,艺术不是想点就点,至少要申请,要美观。套用在猫舍,做的所有事,大前提都该是全心全意为猫好。
对于自由,对于界线,他们仍在探索。

成为大人
猫舍成员称呼社工阿招为“金正招”,他掌有处理更表的“权力”。阿招知道,他们毕竟是中学生,还是想有人帮忙订立常规,而他自己也在揣摩拿捏。但他最想做到的,是让成员全盘接管猫舍,学会承担责任,在过程中发现限制,然后尝试修正。只要不会伤害到人和猫,那就可以了。
猫舍成员饲养猫,而师长父母将他们养育成人。阿尧想过,“我希望 Yuki 永远都是那只独立自主的恶猫,不要太依赖人类。牠不是这种猫,本性不该这样。”她想像若自己是猫,“希望主人努力赚钱,给我好的资源。我会想让你理会我,想得到关注,但不要太多,我需要空间。”
适时放手,与忽视放任,仅一念之差。阿泽对空间的定义,就是能够选择,有时走来走去,有时躲藏在一角、还享有积极表达的自由。
一个实体的空间,面对面沟通的机会,异常珍贵。阿招也从未想过,社工室会变成半私人空间,在家和学校、公共生活之间,让同学面对面沟通,培养耐心,重拾安然自在。
阿招很清楚,这几年大人与学生的关系紧张,特别是疫情后,同学更著重私人空间,对权威、专业缺乏信任。阿尧笑说,阿招虽然像个好朋友,但始终是个大人,也会“讲经”(广东话用语,意即唠叨地讲道理)。Yuki 的出现,让学生和阿招的关系也起了微妙变化。
以前阿招要主动接触同学,现在他们反而会因猫而来,在言谈间透露出自身的状况。有时同学不开心,Yuki 仿佛感应得到,也会默默走到身边。比起管理员,他更像协调及观察者,Yuki 和同学,有血有肉的一切,都反过来为他上生命教育课。
如何在自主之中,靠近别人,同时保留自我,或许是毕业也学不完的一堂课。
暑假到了,他们正在计划领养新猫,也有成员正准备转校。假如事成,大家又要再一次面对旧人的离去,迎接新生命,Yuki 也要学习成为“大家姐”。

8月,Ring 已经毕业,成为一个大人,要为自己的未来负起责任。
纠结于学业、人际关系、家庭、感情、自我价值之间,对她来说,当真正专注在自身价值,要求提高,反而冒出压力和情绪。她常将自己与他人比较,觉得自己迟开窍,又被家庭经济环境牵扯。
她试过很想休息,就此离开世界,但她心底还有对死亡的恐惧。每天她都有种强烈的想法:如果过马路有一辆巴士意外地辗过我,那就好了。唯一能真正放松,就是在睡觉的时候。
Ring 想过做老师或社工,但怕自己没有耐性,工时太长;也有想过做殡仪、图书管理员、翻译、海洋公园动物护理员,想过读艺术学院;又因猫舍曾举办兽医护士讲座,发现自己想去外国进修。
光是“想”,她已满眼光彩;查看学费,她的心就沉到谷底。唯一出路是做餐饮,赚到钱了,才去读书。“这件事已经确实了,但我又不想荒废了这一年,做社畜,去托盘,每天做重复的事,很闷,好像在浪费人生。”
“我觉得做人很累,要想将来要怎样,之后又要找工作、交租、上班赚钱,然后什么都要讲钱,没可能不上班,但是我又想玩……怎样可以有钱得来又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除非我真的中了六合彩,或者嫁了富二代,但是我都觉得是很难,很累,就觉得不要生存比较好一点。我有时候又会想,哎呀真的很烦,如果我越来越老之后,我皮肤塌了怎么办,头发掉得多了怎么办,要怎样保养,想到这些话又要浪费钱……”她一边被责任勒住,也一边慢慢摸索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想起许多人生交叉点。在旧校留级时、刚转校到书院时、躺在医院的日子、受邀创立猫舍时,踏入新的成长阶段,她再次陷入了无力迷茫。如果让她回到最初,选择家人眼中最安稳的路,或许能减轻烦恼。但她也鼓励自己,“但那就不好玩了,我觉得好玩之处,就是原来有这些东西,等待你去发掘。”

尾声
社工阿招曾经说过,猫舍是一辆巴士,有人上车,有人下车。
阿泽仿佛看见,很久很久以前,他在马路的边缘独行,忽然有人招手,让他上了猫舍这架巴士,慢慢地有更多人上车,座位或近或远,交情或深或浅,旅程有时值得期待,有时会受伤害。他知道,在猫舍也有人不喜欢自己,但即使不喜欢,也容许他共同存在,已是一种包容。
有次食物研习课,导师请大家做一份关心别人的食物。他第一时间就想起了猫舍的同学,想为他们弄苹果批。做厨师是他的梦想,因为他很享受为别人做甜品,努力过后有成果,别人吃完很满足的感觉。最可惜的是,有些毕业的同学已经尝不到了。
要离开校园的 Ring 一早就知道,有份打造这车的自己,早晚也要放手。其实平日她很少做领导者的角色,但在猫舍她不得不被推上浪尖处。她觉得,世上一定有更好的人可以接替自己,但也不免担心。阿尧怀疑,真正对所有事都上心的人或许不多,Ring 走了以后,就再没有人做领导鞭策的角色。但乐晴觉得,每个人曾经在猫舍付出的精神,总会流传下去。
阿泽说,他偏向相信中六的同学只是离开书院的车,而不是猫舍或友情的车。但又忍不住担心,沿路有这么多中途站,谁会是下一个?会不会乘客一个个地走,然后没有人再上车?假如到达终点站,是不是所有人都得下车?
他在心中开辟了一条广阔的马路,让生命的车缓缓地前进。车上有家人,有朋友,有猫舍成员,还有位于友谊金字塔顶端的猫。心底却总是有把声音:“可能最后车里只剩下我的猫……但我的猫终究还是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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