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9月,Chloe 在兼職女友(PTGF)工作的 3P 聚會中,向人借了一口「太空油」電子煙。这跟她吸食过的大麻和香烟不同,“很空,好像突然间只剩下自己一个,然后很晕。”她很喜欢醉酒般的晕眩,“沉醉在当刻的感觉,不会想发生什么事,平时有什么烦恼。”瘾头渐大后,她在社交媒体上以“太空油”和“太空”等关键词找到卖家。
太空油是指混入了镇静麻醉剂“依托咪酯”(Etomidate)的烟油,以电子烟吸食。依托咪酯药效快而短暂,通常用于手术初始阶段,滥用会导致失忆、抽搐、四肢乏力等。有指卖家以“飘浮太空”的快感作招徕,将毒品命名作太空油,在大陆和台湾则流传“上头电子烟”和“丧尸烟弹”的俗称。
短短几年间,太空油在中港台急速冒起,在香港甚至超越了大麻和可卡因,一跃成为21岁以下青少年现今最常吸食的毒品,当中最年轻的吸食者仅12岁。2023年至2025年5月底,香港共录得493宗吸食太空油个案,当中7成是21岁以下青少年,2023至2024年能看见明显的升幅。
最近一星期内有两宗青年怀疑吸食太空油致死事件,7月24日,香港有一名16岁少年于家中昏迷,送院后证实死亡。近日,港府尝试打击青少年吸食太空油,有立法会议员称“太空油”名称“浪漫”,保安局局长邓炳强则建议改名为“丧尸油”,现时再正名为“太空油毒品”。
在游走太空和变为丧尸之间,吸食太空油的青少年,有更多的故事想要讲。透过访问3位曾经吸食太空油的年轻人、社工、药理及药剂学系专家,我们尝试解构太空油的成份、在中港台的流行及禁止状况,更重要的是挖掘吸毒背后的情感需要,牵扯出缺乏家庭关爱、亲密关系、经济阶级、疫情影响、成功定义等等多重议题。
他们都说,要解决毒品问题,首先要真正看见这些年轻人。

坏习惯是一种情感舒缓
Chloe 说太空油是麻醉和断片、性是身体上的抒发、𠝹手是释放压力——她拍拍心脏的位置,“提醒我这里痛多一点。”
“我不是全世界的焦点,不可以全部人(焦点)集中在我身上,大家都有自己忙的事。” Chloe 笑起来有很深的梨涡,但在人前抑或家中,她都习惯藏起郁结。
20 岁的 Chloe 出生于小康之家,有两个妹妹,家中没有男丁,成绩最好的 Chloe 便成为母亲的希望,“嫲嫲那边没有人读大学,所以一定要读给她看。”
小学时,她上补习班、游泳班和钢琴班,妈妈会打不做功课的 Chloe,又在睡前给她出数学题。她小学成绩名列前茅,考进了 Band 1中学,也只可跟母亲认可的朋友外出。而爸爸患抑郁多年,性格柔和,有时应妻子要求责备女儿几句。父母开店全年无休,Chloe 不想打扰,家人间的话变少。
被关注的渴望失落,她将重心转移至恋爱。中四时,她的初恋男友试图性侵她,之后她在 Instagram 认识一位师兄并交往,Chloe 因到他家过夜而跟家人起冲突。她不想再被管住,“想自己控制自己。”但男友有暴力倾向,在她提分手时乱踢东西,又挑拨她和家人的关系。每次,她很快就会跟对方和好。
自知关系有毒,但 Chloe 离不开,有时关系不顺,她会𠝹手。“我觉得不会再找到像他那么好的人。”她觉得自己很差,“当时我有写日记,我说自己又样衰、又肥、又矮,成绩又不好,又对不起家人,不是他们心目中的乖女。”拍拖有人陪伴,以及母亲拒绝给予的亲密接触——“行街拖手、绕著手都不可以。我挽著,她就缩回去。”
2022年,Chloe 确诊抑郁症。那时她是同学倾诉烦恼的树洞,又正值疫情,没留心听网课,再加上为关系烦扰,成绩一落千丈,妈妈因而大哭一场。家人开始时刻留意她的行踪,“但是我不习惯,我觉得更加有压力。”

患上抑郁症像被乌云笼罩,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劲。2024年,Chloe 跟 Tinder 上的性伴说她想死,性伴问她还喜欢做什么,Chloe 回答性。于是,她开始在 Telegram 的兼职女友群组上招客人赚钱,“如果我之后真的受不了,死了的话,那我也有一笔钱留给他们(家人)。”
不好的习惯都是舒缓抑郁的方法。Chloe 说太空油是麻醉和断片、性是身体上的抒发、𠝹手是释放压力——她拍拍心脏的位置,“提醒我这里痛多一点。”
她上年原要应考 DSE,但她没有温习,也没有出席公开试。她在家中锁起房门吸食太空油,家人看到 Chloe 震颤,发现她吸毒。她后来索性租住不同酒店吸食,同时招待客人,饿了便到便利店买杯面和饭团。“吃到睡醒,睡醒就立刻吃,再吃到退房。”
Chloe 自知吸食时危险,所以尽量留在床上,又把电话放在雪柜内,以免断片时联络别人,令事情曝光,但有次还是在街上跌倒受伤。有时,烟油渗在她的嘴角,她说那甜精很黏、味道不自然,使她恶心要漱口。

依托咪酯的兴起与流转
吸食太空油前,Chloe 因为好奇,曾跟随性伴首次吸食大麻。她说,大麻令脑袋狂想,但太空油是纯粹“wing”(蒏,意即晕眩)的感觉,“它不是很爽,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想回头吃。”
太空油和其他毒品有什么分别?千禧年初,50岁的前社区药物教育辅导会总干事伍家顺刚刚入行,当时鸦片类药物“白粉”海洛英在香港开始衰落,随之是玩乐世代,吸毒者有在职在学、没有社团背景的年轻人。他们在 Disco 一心想玩,投向氯胺酮“K仔”和 MDMA“摇头丸”,停止服用这类危害精神毒品后的生理不适未如白粉般显著,可间歇使用,但会产生心瘾和损害身体。
他认为从那时开始,吸毒变得普及化、年轻化和隐蔽化。他又指,2010年后都市人繁忙,令强力兴奋剂、甲基安非他命“冰毒”当道,用作提升精力和使人转移集中力,逃避烦恼,吸食者中不乏工时长、需体力劳动的地盘工人和司机。
2020年,新兴毒品上场,包括被标榜为天然的大麻和可卡因,以及看似无害的太空油。它们不需用冰壶,也不像“K仔”会缩小膀胱。伍家顺指出,这些新兴毒品的药效挥发机制不同,但都能使人放松:大麻让人发笑和懒惰、可卡因令人“欣快地专注”、大空油如醉酒断片,“不用想东西,也是另一种放松。”

越重复做,效果越快,反馈越快,脑越容易学会‘这会令我快乐’。
香港大学药理及药剂学系讲师梁硕鸣
“(依托咪酯)更加容易上瘾,毒品效果越短,就越容易上瘾。”香港大学药理及药剂学系讲师梁硕鸣说。镇静安眠药最快15分钟至半小时见效、药效维持4至6个小时,依托咪酯来去都快,令人不断使用以维持效果,“越重复做,效果越快,反馈越快,脑越容易学会‘这会令我快乐’。”
药理上,梁硕鸣指依托咪酯跟酒精和镇静安眠药的机制相似,透过增加 GABA (γ-胺基丁酸)抑制神经兴奋的效果,令人进入放松状态,类似的毒品有同为镇静剂的“白瓜子”、“蓝精灵”和“五仔”。
他说,所有毒品都会上瘾,影响多巴胺的分泌,令人对生活失去动力,将金钱和精力花在毒品上。短期吸食依托咪酯会使人神志不清、头晕、肌肉抽搐;大剂量会令血压骤降,出现脑痫和思觉失调;长期吸食会影响压力荷尔蒙,导致脑雾——当有感染和创伤时,更会引致休克和死亡。
梁硕鸣又指依托咪酯会减少身体的钾含量,曾有个案在吸食太空油数月后双脚突然无法走动。另外也会使人过于放松,或会引发暴力行为,他指曾有男女一同吸食的个案,女方遭对方性侵。
“从脑神经的角度来说,任何的上瘾,除了说朋辈压力、好奇心之外,很大程度上都是压力的反应。任何毒品的兴起,都反映著用毒品的人背后有压力的问题。”他说。
根据梁硕鸣的观察,依托咪酯的兴起可追溯至2011年,当时韩国禁用性质相似的短效麻醉剂“异丙酚”(Propofol),使愈来愈多人转用依托咪酯。韩国直到2020年才再作规管,而太空油已流入中国和香港等亚洲地区。
在大陆,2021年和2022年的《中国毒情形势报告》已提及依托咪酯,报告指出由于官方加大打击毒品,推高价格,令人转向当时未列管的依托咪酯。2023年10月1日,大陆将依托咪酯列管为毒品。而在台湾,太空油自2023年起在年轻人间迅速流行,并引发多宗毒驾事件,导致两位警员死亡。行政院在2024年11月将依托咪酯列为第二级毒品。

在香港,早在2024年初,伍家顺已从老师口中听闻有学生从淘宝购买太空油,“纯粹一种玩意,好像淘吹波胶回来玩。”他们受多巧的味道和款式误导,以为不是吸毒,学校容许他们携带回校,家长亦掉以轻心。
直到该年八九月,政府转趋紧张,禁毒广告涌现,但已出现小学生吸食报告,而长期的吸食者也上瘾,伍家顺认为:“到这个时候已经很迟了。”
依托咪酯以往为第一部毒药,非法供应或使用仅可判处监禁2年和罚款10万元。直至2025年2月14日,港府刊宪立法管制,将依托咪酯和三种类似化学物列为危险药物(毒品),并在7月8日再次刊宪将依托咪酯的所有类似物,以及其他六种物质全列为毒品。法例下,贩卖毒品可被判处终身监禁和最高罚款500万港元;管有及服用的最高刑罚为判监禁7年及罚款100万元。
首次刊宪后截至今年3月27日,有157人因太空油案件被拘捕,当中37人为21岁以下人士,学生占16人。而截至5月底,共有405人因为太空油案件被拘捕,其中153人涉及贩运危险药物。
海关关长陈子达在2025年初表示,有人透过货运渠道运毒,由印度入口货物占多。而据《信报》在今年3月报导,有香港拆家向印度药厂取得太空油烟弹,供货给下线买家,估计牟利逾30倍。另一方面刊宪至今,据统计海关在大陆、香港和澳门跨境口岸揭发至少8宗太空油案件。
去年11月,官方指香港至少有3宗疑似因太空油导致死亡的事件。今年7月20日,一名17岁巴基斯坦裔、有抑郁症病史的少年昏迷于家中,送院后证实死亡,他的单位内有太空油烟弹的电子烟,以及怀疑为大麻及冰毒的毒品,初步调查指其死因跟精神科药物和危险药物混合引起。

陷入恶性循环,如何抽身?
它不是让你放松,只是那一刻失去了记忆。
20岁的依岚(化名)
其实不少吸食者并非对太空油所引致的后遗症一无所知,但从吸毒的循环中抽身并不容易。
20岁的依岚喜欢黑色的 Kuromi,因为她重情义,对 Melody 很好,却被欺负,有点像自己。依岚小时和街童结伴,后来随三合会的男友吸食和贩卖可卡因,太空油是后来才接触的。她说这圈子的人有心计,“想骗你的钱,骗你的可乐(可卡因)”。
这天下午,依岚回到以往流连的大埔公共屋邨,巴士经过她的中学,她纳闷道:“想返学”。2020年,她留级读毕中二后,自觉没心机读书,便辍学了。
吸毒是一连串连锁效应的结果,依岚的故事要由在她小时离异的父母说起。他们是大陆人,父亲酗酒家暴,母亲在分开后在香港找到侍应工作,留下她在大陆跟随父亲。父亲工作很忙,她和弟弟由嫲嫲照顾,但嫲嫲重男轻女,两姊弟一大清早吃早餐跨境上学,弟弟总比她多一只鸡蛋;爸爸打他们时,嫲嫲只会阻止打弟弟。
依岚把差异都看在眼内。12岁时,她在大陆被街童搭讪,跟他们吸烟、饮酒、打架和滥用感冒药。他们给她买奶茶、为她订房过夜,依岚觉得他们像家人。爸爸发现她学坏后,把她送到香港跟母亲住,没收了她的回乡证。换了地方,同样的事继续发生——母亲早出晚归,依岚就读 Band 3 中学,认识了另一班街童。
穿过商场来到天台公园,有数张混凝土造的乒乓球桌,石屎墙发黄,透出被盖掉的涂鸦,角落遗下烟头和饮料杯。中一放学后,依岚在这里煲烟煲酒,也试过参与围殴。“家里被爸爸打得多,原来打人的感觉是这样的,很爽很型。”

同一处地方,她亦被人打过。那时她跟师兄交往,师姐要教训她,爱面子的她不求饶,挨了拳头和掌掴,被踢倒在地上。她开始拉关系认识黑社会,源于想报仇,“一定要做大家姐,一定要让这帮人感受一下那种滋味。”
2021年尾,一位认识黑社会的朋友带依岚到工业大厦的私窦(无牌酒吧),她看到有人在抽可卡因烟,先是拒绝,但看到他们交头接耳,不想被他们嘲笑,便抽两三支。她后来跟当晚认识的一位男生拍拖,发现他也吸食可卡因,会在家中储货和“搓烟”(将可卡因粉末卷入烟)卖给客人。
他们一起吸毒。依岚担心,不跟著男友吸毒会影响两人之间的关系。她说男生背后有位黑社会大佬,“我不想离开他,他可以保护我。”后来分手,她开始自己卖可卡因和“陪食”——即与客人约在酒店房间,即场搓烟,陪同吸毒。有位中年客人跟依岚很投契,成为她的贩毒搭档和“以毒品关系维系关系”的男友。
至于太空油,依岚在2023年玩手游,线上认识一位广东男生,两人在大陆碰面,他提议她吃上头电子烟。“第一口没什么感觉,然后他叫我试多两三口,连续 chur 。有点晕,有点飘,然后就开始追了。”一两个月后,她在香港的“鱼档”(非法经营的赌档)听到香港有太空油,便开始吸食。
她说,可卡因令人沉重,能专注且有意识做事,例如她会打老虎机;而太空油是断片,“它不是让你放松,只是那一刻失去了记忆。”她说还是较喜欢可卡因,但太空油当时未被立法列作毒品,方便外出携带,“商场、的士、巴士、行在街上都敢吃。”她试过跌倒在巴士站,也试过跟朋友接吻,但醒后没有记忆,断片和晕倒维持几分钟而已,“会继续想吃。”

这么好的年纪已经变成这样,不如食死佢吧。一烦的时候就吃,吃完就不用烦,过后就继续吃,不停地去追。想回头,但是已经回不了头。
依岚(化名)
吃太多可卡因、没有感觉时,依岚便吸太空油,一天最多可以吃七、八颗。后来她知道有人吃太空油导致下半身瘫痪,便转抽更多的可卡因,不眠不休,每天吸25至30克,也曾在街上被警方搜出可卡因。她试过抽身,但停药令她昏睡。
“死了,我这样下去怎办。”她说,“陷入了那个恶性循环里面。差佬上来我家找我,我妈叫我快点回警署,我觉得自己是通缉犯。学又无得返、家人关系又破裂了,又觉得自己放䠋(懒散、自暴自弃),没用了,毒瘾又大。”
“唉,算了,这么好的年纪已经变成这样,不如食死佢吧。一烦的时候就吃,吃完就不用烦,过后就继续吃,不停地去追。想回头,但是已经回不了头。”
2024年初,搭档被捕,依岚家的门钟不断响,她点著可卡因烟开门,迎面是军装警员。她顿了顿,逃不了,“迟早要还。”
关心年轻人,“太空油只是引子”
(若然只著眼于禁止太空油,)要不年轻人愈来愈藏起一个人吃,要不然就算没有太空油,始终会有另一种毒品出现。
基督教香港信义会天水围青少年外展队社工陈智森
“Meaning of drugs——每种毒品背后都有意思……年轻人选择去吃那种毒品,都一定有原因。”基督教香港信义会天水围青少年外展队社工陈智森举例说,可卡因似是“红色键”,“觉得自己有能力”,他有个案因为在家中感到没自信而吸食;至于太空油是一片空白,暂且将烦恼抛开。
陈智森指吸食太空油背后有家庭、感情和学业问题,但也不止于个人困境,还有社会结构、环境和社区的问题。他提起一个未完成中三学历的年轻人苦恼于升学方法,也发现跨境家庭的子女正面对跟家人分开居住、隔代照顾的问题。

他认为太空油是问题,也是发问的契机。“大家要留意他们背后面对的不同的处境,无论是个人、家庭,又或是再宏大点的社会结构。太空油只是一个引子。”
香港年轻人的吸毒数字正在节节上升。保安局禁毒处文件显示,21岁以下呈报吸毒者数字曾经大跌,由2014年的829人,逐年降至2019年494人的低位。直到2020年,人数飙升至约6百人,并于2021年达至889人的近年高峰。2022年、2023年的呈报个案略回落至六七百人,而2024年共有720宗21岁以下吸毒者个案。
入行逾20年的香港中华基督教青年会青少年外展服务协调干事岑慧仪也认为,年轻人吸毒的原因复杂,“我们要发掘背后有什么需要,然后帮他找回对应毒品带给他的情感需要,才看到能怎样走出困境。”
她说,吸毒人士通常在身体出现问题或被捕,才会想戒毒,但遇到挫折时,他们会再吸毒,“这个历程是一个无限 loop。”而最难的是维持和巩固戒毒的决心,他们要找回梦想跟兴趣,增加自信心,又要建立起家人的支持系统。
时下的年轻人,很需要被明白、被看见,以及被理解。我不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特别麻烦,特别难搞。
香港中华基督教青年会青少年外展服务协调干事岑慧仪
陈智森忧虑各界若然只著眼于禁止太空油,“要不年轻人愈来愈藏起一个人吃,要不然就算没有太空油,始终会有另一种毒品出现。”他提起一位社工前辈说过,吸毒源于空虚,“毒品你去处理,那空虚你为什么不处理?”
他说各单位有介入处理学生的精神健康,例如教育局与卫生署鼓励学校将“正面思维”等元素纳入课程。不过他认为这类的活动强调正向,“如果整个社会气候都不断讲希望,他们会觉得失望是不能提及、不容许出现的。”时间一久,遭抑压的感受会以不同方式呈现:离开主流体制、自残、自杀,而太空油也是方法之一。
反之他认为,接纳失败,才能搭建情绪的出口。“表达感受,一个人疏理好,才能向前走,希望才会来。”

“时下的年轻人,很需要被明白、被看见,以及被理解。”岑慧仪说,“我不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特别麻烦,特别难搞。”她认为毒品问题一直存在,但网络增加了曝光,令太空油受到关注。她觉得新一代有很多挣扎和迷惘,也很有想法,但不知如何倾诉和表达。
处于后疫情的年代,社会赶著复常,留下许多后遗。陈智森指,这包括学生在课网时缺乏社交、戴口罩导致容貌焦虑;同时他们更依赖网络,比较的对象是“整个世界”,引发焦虑。他又说,在 AI 盛行、大学学位贬值的世代,成功方程式不再,年轻人已不满足于工作和物质上,而是有更多的追求。
他提起网上有关 Gen Z(Z世代,Generation Z) 的讨论,很多人表示不理解他们用 WhatsApp 讯息辞职,“我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有这种生活模式?”他问,“我们还能不能用旧时那套,去理解今时今日的年轻人?”
以前踏单车跌倒了,有人看著去扶你,但是现在跌得怎样、错成怎样、资讯有多么荒谬,都没有人看顾到他们。
前社区药物教育辅导会总干事伍家顺
同样身为社工,伍家顺提到正于外国留学的女儿时苦笑:“她的 IG 我都入不了去。”她的 IG 转为私人帐户,是她的秘密世界,他没有要求开放帐户,觉得这样请求很老土,而且没需要:“不如每天花多点时间跟她聊天更好。她不 block 我 IG,都可以不告诉我其他事情。”
他认为,家庭和学校是对青少年最重要的环境:家庭若有管教问题、不懂与子女沟通;老师因为行政工作等分身不暇,或校方只著重成绩,无法对接孩子的需要,便会出现“社会解体”(Social disorganisation)。更危险的是,身处瞬息万变的年代,青少年在缺乏身边人支援时,更容易受不良资讯影响。
“我们没有办法再好像以前,在时间和空间上 pay attention 去看青少年怎样成长。以前踏单车跌倒了,有人看著去扶你,但是现在跌得怎样、错成怎样、资讯有多么荒谬,都没有人看顾到他们。”伍家顺说。
近日,他的女儿跟他说自己曾被邀请吸毒,但她觉得不值得而拒绝了。伍家顺认为,尊重青少年的私隐、正确引导、表达情感和沟通,是预防他们吸毒和偏差行为的要素。
我们还能不能用旧时那套,去理解今时今日的年轻人?
基督教香港信义会天水围青少年外展队社工陈智森

事发后,最难是修补关系
每一样事情,饮酒、毒品,我都抱著尝试的心态,但没有想到后果这样严重。
19岁的 Tom(化名)
最近,社工告诉正在戒毒的 Tom,家人不时透过社工打听他去哪里,又想为他找工作。这让他想起,小时候练足球,家人常常陪他早上8时起床,又为他买两三千元的球鞋。“他们很支持我做任何一件事。我小学三年级开始踢波,他们每场波都会来看,没有一场缺席。”
现在,他最想跟家人说对不起。
高挑的 Tom 今年19岁,热爱足球,曾经是港队成员。他自中四辍学,白天打工,晚上练足球。“就算不读书,我那时候有梦想。”他说,“但一出来玩之后就没有梦想,为了赚钱、识朋友玩。”
转折点发生在疫情期间。球场在限聚令下关闭数月,练习转移到 Zoom 上,Tom 觉得对著镜头练球很无聊,便经常缺席。后来球场重开,教练没让他上场,“要我执头执尾,我不喜欢这样,就没有踢波了。”现时他回想,“就是失去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梦想一搁便是几年。疫情时,他没什么可以做,便跟街童踩单车,当中有一位是他从小到大的玩伴。两三年前,那玩伴带来其他朋友跟 Tom 饮酒,令他开始抽烟。2023年中,他在“私窦”的生日派对上先尝试可卡因,另一次饮酒时,则有朋友递上了太空油。

2024年2月,Tom 跟玩伴每星期饮酒和吸食太空油,“我小时候认识他,一起长大一起玩,所以觉得离不开这个人。”上年7月,玩伴因犯事入狱,他一度减少吸食。但之后,他向另一位饮酒认识的朋友取货,当起卖家,一颗烟弹赚2百元。他也顺势吸食多了,“每次拿货拿30粒,10粒是自己的,20粒卖出来。”
高峰期间,他一天抽四五颗,也试过在街上吸食。之后他合伙的朋友和批发人因为太空油被捕,货源减少令价格飙高,他没有再卖毒品,也吃少了。
有时天气炎热,走回家的一段路也让 Tom 很疲累。累积的要白费,“对不起自己。(从前)努力了这么久。”
眼见身边人入狱,Tom 也会想:“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呢?”今年初,家人看到电视上太空油的禁毒宣传广告,从他的烟弹和手震、走不动等征状看出儿子吸毒,对他大骂。他初时听不入耳,也对外展社工隐瞒,后来才透露吸毒,并会见戒毒社工,“我想尝试一下。”
他记得戒毒社工跟他说,有个案的机能严重受损,无法走动,而他还可以挽回。他说社工跟自己没血缘关系,但想他戒毒的动力比自己的更大,触动他想戒毒。但过程艰辛,不吃就睡不著觉,唯有看中医解决失眠问题。
对 Tom 来说,他吸毒不牵涉家庭问题。不过原本跟家人要好的他在吸毒后变得暴躁,会无缘无故发脾气。他自觉自己太贪玩,“每一样事情,饮酒、毒品,我都抱著尝试的心态,但没有想到后果这样严重。”

Tom 接受访问时其实很紧张,他边说边喝纸包饮料,访问完结时已喝过4包。但他想以自身经历呼吁他人不要犯险,形容太空油是糖衣包装的药物——以烟机和烟弹为载体,抽出水果的味道,“一开始玩,你没有上瘾没有依赖,但你食耐咗,就会玩返你转头。”
现在,他的足球梦已遥不可及。“体能根本做不到,因为吃烟又吸毒,肺活量不够。打篮球不用到处跑,都可能打到,但一个球场跑这么久,我真的做不到。”有时天气炎热,走回家的一段路也让 Tom 很疲累。累积的要白费,“对不起自己。(从前)努力了这么久。”
他尝试回复正常生活,将圈子清空,剩下家人、女友、社工和闲时打球的朋友,最近在学修发。“太空油令我失去了很多,时间、金钱、关系,根本弥补不到的。我做了很多不同的事,但吃完那种开心不是真正的开心。”他说,“真正的开心是跟朋友吃饭、笃波,或者踢波,我也会很开心,就算我踢球输了也会很开心。”

从太空回到地球
我很抱歉做不到你们心目中想要的女儿。
Chloe(化名)
发现 Chloe 吸毒后,家人对她不瞅不睬。有次争吵起来,她躲到房间吸毒和𠝹手,被送进精神科。去年底,她交收烟弹后在街头吸食,被警方以“管有第1部毒药”拘捕,被判感化令。
直到现在,家人仍不理解她为何滥药,她试过解释,也说自己正在努力改变,爸妈回应她说上班也很辛苦,叫她“承受自己做过的事”。
“我很抱歉做不到你们心目中想要的女儿,”她想对父母说,“但是要一步一步来,我也在努力。我之前打破了大家对大家的信任,也知道不是一次半刻可以(修补)……但是慢慢来。”
Chloe 从前想当幼稚园老师,现在她可以应考 DSE,或先修读职业训练局的美容课程,有机会衔接至大学,但她未有想法。她说过得一天得一天,又觉得自己懒惰,会拖延学业。“我的人生写成一本书,应该没有人想读。因为很闷,一直不是成功的人应该要有的生活。”她所指的“成功”,是上大学、上班、照顾父母、结婚。
她最近交了新男友,“他会告诉我值得”,不让她重吃大麻。虽然她仍会𠝹手和吸烟,但正学习表达内心的不快。
我也想让人知道,我现在过得很好。
依岚(化名)
依岚被捕后被判感化令,曾入住福音戒毒所。上庭时,父母特登请假过来,对她挥手和握拳打气,“他们很傻,看到我很开心,‘我们支持你’。那一刻我觉得‘哗’, 就原谅了。”更重要的是,她跟父亲修补了关系。她踢保时,爸爸劝她自首,依岚将前事全吐出来,爸爸跟她说对不起。“那一刻他才知道我因为这些事变坏。”(踢保:保释后警方一直未起诉,被捕人拒绝继续保释。)
她想起,爱面子的性格是从父亲而来,自小觉得父亲有头有脸,她也变得事事逞强。到现在,父亲对别人说依岚在香港读大学,她很伤心,“唉,为什么会这样,弄到家人要说谎。”

最初,依岚接触黑社会是为了报复,但并没有成事,“最后柒(傻)的是自己。”从前的仇家跟朋友各有去向,工作、开店和结婚,只有依岚留在原地。她的 Instagram 有一张和街童的合照,各人身穿校服、垂头在涂鸦前摆姿势。有位女生移民到加拿大,把 IG 旧照删走,换上跟新风景的合照,依岚看得很羡慕,她仍未曾到外国旅行。
吸毒后,依岚没剩下几个朋友,被捕时亦只想到家人保释自己。“那么要面的人没有朋友,然后我会想结婚时没有伴娘怎么办。”她仍在意他人的目光,最近在忙减肥,“因为夏天,所以想拍漂亮的照片。看到每个人 post IG 都很漂亮。我也想让人知道,我现在过得很好。”她既焦急又无力,但最近会修读化妆课程,为自己找出路。
天台公园勾起了她的很多回忆。依岚略显兴奋地说,“他们坐在这里,我就站在这里,他就踹我一脚,我跌在这里。”公园已不像以往般通宵开放,天未黑,保安走上来,赶走我们和依岚。重游旧地,她没有伤心的感觉,依岚收起笑容说,“都已经过去了。”
(尊重受访者意愿,Chloe、依岚和 Tom 均为化名。)
很好的一篇文章。
好
「Meaning of drugs——每種毒品背後都有意思……年輕人選擇去吃那種毒品,都一定有原因。」基督教香港信義會天水圍青少年外展隊社工陳智森舉例說,可卡因似是「紅色鍵」,「覺得自己有能力」,他有個案因為在家中感到沒自信而吸食;至於太空油是一片空白,暫且將煩惱拋開。
呢個我相信係好多前線社工的共識,毒品同心理治療其實是一體兩面,不同的心理治療流派同不同種類的毒品一樣,都會人類基於當下時代精神對於外界(社會,他者的回應。
這篇文章寫得很好,毒品問題從來都只是表徵,真正的問題是各種有毒的人際關係、發炎的情緒、和沒有出口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