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焦慮、友情與自由:我們造訪了一間中學生貓舍

反正會被世界淘汰、不想孤獨一人、想要找到百分百的愛……這是他們成為大人之前的各種擔憂和願望。
一個由學生主理的貓舍,其中的成員包括阿堯、Ring與阿澤。攝:林振東/端傳媒

這篇報道是「專題記者成長計劃」第二期的成果。2024年,端傳媒推出「專題記者成長計畫」,希望能夠找到仍在盡力堅持華文報道的青年記者,為他們提供專業支持,共同維繫深度報道的行業生態。在眾多申請者中,我們最終選擇了十位記者,進入三個專題組。為期半年的時間裡,我們的編輯陪伴入選記者開啟並完成深度報導的稿件,今天這篇報道來自香港報道組的馮婥瑤。

「專題記者成長計劃」第三期亦已開放申請

編按:青春時而無敵、時而殘酷,香港青少年是怎樣成長過來的?人生的第二個十年,來自不同背景的他們與家庭、學制、親密關係、虛擬網絡和社交平台互動,在迷惘中建構自己,或者失去自己。政府設計青年發展藍圖時說青年有未來則香港有未來,但要怎樣才能真正看見青年的具體臉孔?端傳媒推出「混沌少年事」專題系列,以特寫及數據報導嘗試勾勒香港少年心事。

這次,記者走進了香港的一所中學校園,跟圍繞住流浪貓舍的少年人聊聊。

Yuki 也不清楚,自己會在這裡逗留多久。身處在一所中學校舍裡,夕陽斜照的房間、稚嫩的學生臉孔,對牠來說都異常陌生。

這隻毛色花紋對稱的黑白賓士貓,眼睛呈淺綠色,瞳孔縮成一條細線。牠曾是一個女畢業生養的家貓,舊居地方淺窄,少女的媽媽心情不好喝酒後,就會騷擾貓、打貓。後來,學校社工怕少女回家會被打,她亦選擇入住青年宿舍。貓暫時無處收容,主人第一時間向社工求救。

流落到百多呎的新空間,貓的目光銳利而帶點畏懼,看到拖鞋、紅色的物品、人都有所防備,會失控傷人。貓舍環境簡樸,與社工室隔著一道透明趟門。趟門上畫了貓咪圖案及「非貓舍成員勿進」等字樣,月曆則記錄下 Yuki 發惡的日子,若然當日有受傷事件,就留一個剔。

在貓舍的Yuki。攝:林振東/端傳媒

透過房門,Yuki 看見了一些穿著便服的年輕身影。走出貓舍,倚著欄杆俯視,這裡是香港兆基創意書院,一間位於九龍城的直資中學。書院強調創意教育,部分學生由主流中學轉校至此,他們不叫「同學」,一律稱作「人類」,而教師是「Mentor」。

環繞書院一周,要找一幅完好雪白的牆,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天台的噴畫,蔓延至梯間、走廊、地下,文字與圖畫遍佈每個角落。書院的後樓梯有一個「許願池」,少年人的願望清單持續更新:「我想要男朋友 已達成」、「我要發達 THX X3」、「我愛 Art!我想入到心儀的藝術大學」,「同 elon musk 做愛」的下方,還有人留言「G 持!我覺得非常好」。

還有更多更瘋狂的願望。在學校內經營貓舍的成員 Ring、阿澤、阿堯,還有負責管理的社工阿招都曾想像過,萬一真的會應驗,自己該許個怎樣的願望?一夜暴富、變成天才、重要的人不會離我而去……

有人問,那麼貓舍呢?

他們想,暴富和變醒目之後,就有能力資助貓舍,也就可以把重要的人留在身邊了。

21個少年人,第一次共同養貓,肩負起生命的重量,有時要幫忙,有時要爭取,有時要妥協。在與貓共處的日常,他們要照顧的似乎不只是貓,還有人和貓之間、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還有關乎自己的內心——有關責任、愛、自由、成長的掙扎。

貓舍前身為雜物房,與社工室共享空間,兩者之間的趟門畫了貓貓圖案及「非貓舍成員勿進」等字樣。攝:林振東/端傳媒

我覺得休息就是不該

前年,社工阿招想在書院建立一個由學生主理的貓舍,第一時間就想起學生 Ring。她家裡養貓、盡責可靠,很適合擔當開荒牛。Ring 聽到這念頭,心情是驚大於喜。她知道,阿招基於信任才找自己,始創成員責任重大,定要全力做好。

她覺得自己像貓,會有忍痛的時候。但貓會自我取悅,懂得悠閒,而她總是學不會。

早在 Ring 入讀創意書院之前,她已經畫了一輩子份量的畫。做畫家是她弟弟的兒時夢想,爸爸知道之後,特地買了兩本人物繪畫冊,讓兩姐弟每天跟著畫。於是她天天畫,直到弟弟都放棄了,她仍然在畫。

全世界都以為 Ring 熱愛畫畫,社工當初也是因此而轉介曾留級的她從傳統英文中學,轉到書院修讀創意藝術文憑。只有她才知道,自己討厭畫畫,更未曾在視覺藝術科獲取半點成就感。她說,在舊校做的作品如同糞土,只比合格高幾分,純粹被逼應付老師。每日畫,單純是若然不聽父母話,就會被打。

她的父母是典型農村人。在他們眼中,讀好書、大學畢業、做好工、結婚生子,該是子女的一生。Ring 在內地鄉下讀完幼稚園,舉家搬到香港,小一才接觸英文。升中後,英文底子落後,加上她不喜歡讀書,結果主科四科全敗,被逼留級。往後幾年,她每課內容都吃不消,每星期面對一至兩個測驗。

貓舍成員Ring。攝:林振東/端傳媒

世上彷彿只剩溫習和溫習,根本沒時間做喜歡的事,而其實她甚至想不到自己想做什麼。「即使對自己要求高,想自己成績好,但我真的做不到,即使死讀書也做不好。」她接過成績單,只是在想,這樣的成績要怎樣讀大學,怎樣找穩定的工作?無論如何生存,都會被世界淘汰。

但是「世界」,究竟是個什麼概念?

她的世界很小。父母曾千叮萬囑,讀大學才可拍拖,紋身染髮是不良行為。直到中四入讀書院,學生無須穿校服,人人打扮獨特,「傳統思想無意識地影響我,我以為我比較開放,但是我心裡面都會有一點覺得,好像這些事是不好的,但是我不會阻止別人去做。」

她開始思考行為背後的本質。留意到有些女同學不穿胸罩,就搜尋性別議題,平時好像習以為常的事,她也反問為什麼。中五,她選定了「空間研習」作為主修的創作範疇,透過設計探討人與環境和文化的關係。

她感覺書院是個圖書館,有很多不同專業的人。「有種 wow ,原來這些才是真正的知識。我以前以為的知識是,你純粹知道這件事,讓你應付考試和未來。但是來到這間學校,知識是我對這世界的理解,還有我對自身的理解,然後再感覺到,整個人真實了很多。」

十年前,她的興趣是追星。 TWICE 剛出道時,她聽了很多遍《TT》,還特意去買明星卡。如今回想起來,她笑自己「白癡」,骨子裡跟父母一樣奉行主流既定一套。當時她單純想跟身邊人有話題,就催眠自己愛女團。她形容,這叫討好型人格。離開主流學校,她發現自己以前從沒發現的面向。原來她享受上課,可以吸收新奇事,也喜歡編織,喜歡藝文,喜歡動物。

Ring為貓舍畫的一件 T-shirt,貓咪懶洋洋地躺著。攝:林振東/端傳媒

現在影響她價值觀很深的人,就只有作家白先勇,讓她在文字之間打開一個又一個新世界。

上書院後,她意識到自己鍾情於文學堂。其中一本啟蒙小說,就是白先勇寫的《孽子》,講述年輕男同志李青被逐出家門,與父母及主流社會有各種衝突,轉而在公園找歸宿。在字裡行間,她感受到濃烈的情感,像遇到真實的朋友,在閱讀中找到樂趣。

她覺得,白先勇在舊時代夠膽書寫這種題材,實屬稀有:「我應該沒有像他這般的勇氣,但也想自己的生活過得特別一點。」

那麼,哪裡才是她的歸宿?在她眼中,守舊嚴厲的父母未能了解她的真正想法,「小時候我已經在家人身上得不到愛,又嘗試透過拍拖去彌補,但我發覺是沒有可能做到,然後發現動物才可以給你安慰,而牠們又真的不會背叛你。」她最大心願是變成白雪公主,跟全世界的動物溝通,而這個地球全部生物都可和諧相處。這是夢想?「這是我的幻想,我覺得我做的東西都是一種自我安慰,但是它其實不會成真。」

當初 Ring 和阿招一起策劃建立貓舍,招募了初代成員,像當時讀中二的阿堯和小籠包,想像貓的需要、製作動物層架。

幾個月後,舊生 Janice 的貓 Yuki 突然到臨。Ring 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提點和領導的角色——大家趕忙學習照顧貓,每天早上和放學輪流當值做鏟屎官,餵貓、換水;成員分成採購部、美術部、建設部、管家部,觀察貓舍所需,各司其職。

作為最資深的成員,Ring 慢下來反而感到不安:「只要存在於書院這個空間,就沒有休息的角落。」自小在傳統學校及家庭長大的她,活在他人期望下,對自己要求極高,深怕自己永遠都不夠好,也不想連累別人:「我心態上覺得休息就是不該,會自責,我會覺得很焦慮。如果我現在停止了,那我之後的東西,就會拖,拖到我可能會來不及,然後我就覺得不行,我要工作。」

貓舍原是給予貓安全感的休息地,也讓人得到治癒。但她身於貓舍,腦袋卻一秒不能停下。

貓舍成員阿澤。攝:林振東/端傳媒

怕自己一個,失去朋友

一個平靜的下午,貓舍的門突然砰地打開,中三學生阿澤哭著衝進來。幾個高中成員愕然,問他發生什麼事。他吞吐地道出,剛才上體育課時受到同學指責,他心裡委屈,一時慌了,只懂一直跑,一直跑,從地下操場直奔四樓。

阿澤滿腦糾結。那陣子,他發過一個惡夢,醒來以後,內心好像缺了一塊。夢中世界已經變得朦朧,他只記得,自己在裡面失去了好友。

準確來說,那是一個預知夢。

那天他向朋友發了訊息,想跟他玩,但對方叫他走開,不要煩。他心中鬱悶不解,自己明明沒有做錯事,為何常要受氣,渾身不舒服的他索性鼓起勇氣,跟對方說,不如以後都給你一點空間吧……

阿澤最怕就是失去朋友。

升上書院這三年,他才覺得自己活得像個正常人。小學也有開心的回憶,但傷心與混沌佔了大半。阿澤有濕疹和鼻敏感,同學笑他是肺結核病毒,會傳染人。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午飯、小息、放學,他總是一個人。同學看到他,就馬上退到十米以外,說要去洗手。

貓舍成員阿澤。攝:林振東/端傳媒

唯一被靠近的時刻,就是被同學打、被扼頸。阿澤的底線一再退後,心情已經持續低落,但總是有人往火堆裡添油,讓他崩潰。那時他常常有一股衝動,幻想摔破物件,拿東西傷害自己。直到現在他仍搞不清自己到底怎麼了,但每當他想哭,想動手,都會突然之間感覺到有另一個自己,拉扯著身體,冷靜地問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讓他鬆手。

他試過向小學老師求救,但沒有用。父母是他最信賴的大人,但他們工時很長。爸爸是的士司機,早上5時就得出門,媽媽在餐廳工作,很晚才回家。他很懷念小時候的時光,一家三口擠在床上睡覺,睡前一起聊天,躺在中間,有種被保護的感覺。不過現在很少這樣了,只有旅行的時候,才會重現這種溫暖。

但他還是覺得,自己解決就好,不要讓他們擔心。

每個晚上,他都會回想起白天經歷的事,想得失眠。升上高小之後,他漸漸感覺到自己與同學中間,有一道永遠無法辨清和越過的界線。他開始裝聾,面對任何事情都毫無表情。若要安然地生存,最好就是不要在意,只要不在乎,對方就會覺得不好玩,那就不會再欺負他了。

這六年生活,他最常躲在學校的邊緣位置,操場靠牆的長凳、角落裡,祈求別人不察覺自己的存在。陽光普照就最好,有光便有影,斜斜的打在校舍,在地上映出一個三角陰影,坐在裡頭,一抹灰黑罩在身上,沒有人看見自己,那就安全了。

貓舍成員阿澤。攝:林振東/端傳媒

就算是升上書院,他都不時會想起從前。他不用再躲藏,但至少要找個有安全感的地方,靜靜的,溫柔的,裡面的人甚至會給予關心和鼓勵。他喜歡教員室,有點人氣,但人與人之間不會太多交集。天台也是個好地方,讓他能獨自冷靜。

但是自從有了貓舍,他才第一次覺得自己屬於一個團體。

貓舍成為了他的避難所,讓他不再感覺孤單。他知道,每次不開心衝進去,都有選擇的自由——可以選擇獨處摸貓,可以跟社工和成員聊天,Yuki 也會聽他訴說心事。其實他對冷言冷語早就麻木了,現在讓他緊張的,只有友情。「因為以前很孤單,現在有些朋友,我怕自己一個,就不想失去他們。」

那次闖進貓舍,高年級的貓舍成員安撫他,友誼也分很多種:比較親密的同學、朋友、親密的朋友、摯友,最高級的可稱為兄弟。在他心中,貓舍的成員現在算是親密朋友,會關心他,接納他的性格。Yuki 算是摯友,無條件的陪伴,但常常咬人,還未深交。

假如要升級至兄弟,要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會在他身邊。

他第一時間想起家中的貓 David,牠總是耐心地聽自己分享大小事情,也想起了虛擬世界裡的隊友。孤單的時候,他會讓 David 伏在大腿上,陪自己玩組隊的遊戲 Roblox 和 Minecraft。有人視打機為一種荒廢,但阿澤覺得:「遊戲會鼓勵我,告訴我,你已經很努力了。」在這個虛擬世界,他乏力時會有人支持,煩悶時永遠有人聊天,遇到了友誼,也遇到更好的自己。

他發現,人就算沒有朋友也可以生存,但就沒有了生存的意義。「如果擁有朋友,我就不想失去。」

貓舍成員阿堯。攝:林振東/端傳媒

為何很難找到同伴、找到「愛」?

不管因為貓毛打多少次噴嚏,吃多少敏感藥,看貓之於阿堯還是正經事。

某天上課時間,她獨自倚在貓舍窗邊,輕輕撫摸 Yuki。15分鐘前推門入貓舍的她,只懂喘著氣叫嚷,焦急含糊地重複同一句話:「我真的 kick 到爆炸!」抱貓過後,她的心情彷彿變得平靜,但有些無以名狀的說話仍然梗在心頭。(Kick,廣東話:意指事情不順、棘手)

阿堯說,貓舍裡很多人都說她是矛盾混合體。大部分時間,她只會陷入兩種情緒:憤怒和悲傷。她狀態時好時壞,總是連珠炮發地碎碎念,思緒跳脫糾結,這秒激動得彈起,下一秒又陰沉地鑽牛角尖。

但她覺得,極端總好過平淡如水。她不明白為何 Ring 能如此內斂體面,不將情緒表露人前;也不理解阿澤的沉靜遲緩。換轉是她,一個人背上那麼多責任,收藏起這麼多煩惱,大概早就原地爆炸。

有些人以為,書院就是自由奔放、輕鬆自在的代名詞。阿堯即將升上中四,感受到學業是一大煩惱。

中英數考得不好,尚且可以說是不懂得玩考試的遊戲,但藝術創作代表著自己的內心。她回想起,仍是中二年級的她和其他貓舍成員一起,用木工改裝一個五層直立櫃,移動層板,開通風洞,加木條樓梯、貓爪柱,安裝底部車輪,變成小動物「劏房」。首次親手研究及製作木工,用自己一雙手,為未來會出現的動物完成了這樣的家,是很神奇的事。反觀現在做藝術作品時,她常懷疑自己不夠藝術性,很需要逃避。

貓舍成員阿堯。攝:林振東/端傳媒

她也不喜歡分組活動或做功課。她覺得世界很蠢,人類的意識形態只會帶來傷害。她很容易看到別人的缺點,最後的組員又總是不願意付出工作,每次分組只覺焦慮。導師說,阿堯大概只是看不起其他同學,她反問,她只想找到正常人,人應該有責任感,為什麼好像很稀罕?

阿堯不明白,為何很難找到同伴、找到「愛」?

現實中找不到,就躲在光影之中。她追看動畫《瓢蟲少女》,見證主角從不自信的少女,變身成瓢蟲少女,和同伴對抗邪惡反派。小時候,她隨意打開漫畫應用程式,在琳瑯滿目的封面之中,看到兩個男生的配搭,好奇心驅使下,「按下去看,我就看到這一生人一個美好的開始。」她不喜歡異性戀的愛情故事,覺得太傳統單一,而且以肉體關係為目標,但這裡既有友情的基調,也有互相付出的愛,讓她雙眼放光。

她心目中的愛,一種無條件百分百的愛,彷彿未曾在現實中存在。她說,就算是血脈相連的媽媽,也只做到70分,可以一起玩樂,不適合聊正經話題。一個人的時候,阿堯會想起細碎的往事,像有天早上坐車,穿過又長又黑的過海隧道,幾個月前在生日當天被媽媽責備的片段突然在漆黑處浮現,讓她濕了眼眶。

她覺得自己沒有遺傳媽媽的瀟灑爽朗,個性拖拖拉拉;也沒有媽媽的「大愛」,對所有事都看不過眼。比較相似的是,她對待 Yuki 總比家裡的貓寬容。「她經常出去做長者服務義工,一時又去做代課老師,但家裡一堆問題未解決。」什麼問題?「我就是家裡最大的問題。」她不敢跟媽媽說,壓力很大的她很需要陪伴。

貓舍成員阿堯。攝:林振東/端傳媒

她覺得,自己是一隻沒有腳的肥雀,不斷跳來跳去,找不到落腳地。「我對其他人沒有耐性,但我自己其實也很慢,很奇怪。通常要認識別人一年,我才會跟他們分享自己的事,像 Yuki 也可能是在觀察大家。」

現在,貓舍是她生活中的其中一片淨土。她對社工、導師、朋友同學傾吐苦水,過後人就變得輕飄飄,心情自然舒暢。長假期的時候,則只能獨自困在睡房裡吹冷氣。

每個假期,她最期待就是再次回到學校貓舍,一邊清潔,一邊投訴遇見許多奇怪的人,再問 Yuki:「你覺得呢?」有時候她真想把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但阿招提醒她,水至清則無魚,房間太乾淨人和貓就沒有抵抗力,也不好玩了。打理貓舍,學習做人,其實一樣。

自由與界線

在貓舍,全天候都有「人類」自出自入,創作作品堆疊在椅子上,餐碟和杯子散落桌上。每隔一個星期,貓舍成員有全體會議,整間房擠滿人,有種集體拜年的熱鬧。

貓舍成員橫跨中一至中六,若然齊人,就有21把聲音,在一個空間,開闢出幾個維度。

貓舍成員於學校開放日售賣自家設計產品。攝:林振東/端傳媒

初中成員搶先舉報,星期三無人當值;採購部成員樂晴舉手,強勢地說當務之急是買寵物磅,主管阿堯乘機提出買摺枱和地拖;建設部負責人小籠包自覺付出甚多,晦氣地問誰想加入部門幫手;幾個同學邊嬉笑邊試圖解放貓籠裡的 Yuki;一個零食罐橫空飛過劃出弧線……兩個內斂女生默默注視著一切,在難得靜默的空檔,輕聲提醒大家清洗貓砂盤。

但是一說到貓舍的將來,十幾道目光忽然聚合在一起。全部人都有共識,貓舍最大危機就是窮。他們決心要在學校開放日奮力賺錢,自家設計衣服、印布袋、印小誌養好 Yuki,終極目標是多加幾隻貓,讓貓舍成為弱勢貓的安樂窩。

「我們貓舍同學就是每個都很不一樣,沒有共通點,除了愛貓。」社工阿招說。但愛有一百種形式,每個人起步點和性格都不一樣。有同學未接觸過小生命,有成員養有寵物,但每隻動物都是個體,也要重新學習。

起初,Yuki 被暫托在校務處,由同學和社工幾經爭取後進駐社工室。那天,阿堯負責抱貓上樓,在初來乍到的貓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也感受到生命的重量。那時牠身形瘦弱,大概只得3公斤;腳掌混雜污垢,肉球周圍呈褐色;常蜷縮成一團,情緒起伏多,動輒張牙舞爪,抓傷貓舍成員。

這些事傷透同學的心,阿堯被傷至要打抗生素,而非常愛貓的小籠包,從此只敢隔空摸貓。樂晴起初也沒膽量抱貓,但她這樣理解貓的不親人:「牠和我是兩個獨立個體,就算雙胞胎都不會一模一樣。其實我不怕牠咬人,這個是貓的天性。就算人類急起上來也會這樣,為什麼貓狗不可以?牠們的牙就是要來咬東西,有牠們的自由。」

香港兆基創意書院的中庭有一個很大的貓肖像。攝:林振東/端傳媒

貓舍曾舉辦一場標誌設計投票, Ring 的設計沒被選中,那是一隻蓋上被子的貓,閉眼靜靜地躺著。她覺得,貓沒有義務長期營業,人應該跟貓保持距離,正如人。成員每星期相見,一定是重要的夥伴,但能否成為好朋友,也不必強求。

貓有貓的自由,成員也有。吵吵鬧鬧的貓舍,讓阿堯找到愛,縱然她還是不住抱怨,成員想來就來,不出現就不出現,放學時間通常只有阿澤在,而自己對於貓舍,有時也會在冷靜期與熱戀期之間搖擺。「然而正是這自由度,才容許每人的狀態時好時壞。」她覺得這裡應該是容許流動的空間。

21個人有21種性格,他們試過因分工而吵得轟烈,互相指罵,因為開會缺人而灰心,還因設施擺位、貓舍定位、怎樣洗砂盤、餵肉泥、非貓舍成員可否內進等不斷辯論……為了營運貓舍,成員學會表達、理解和讓步。

在這裡,有成員有讀寫障礙,讀不懂電話訊息,就派專人提醒他當值和開會。未摸過貓的同學也從懼怕貓,嘗試靠近餵食,到開始信任面前的生命,甚至克服恐懼將之抱起。日復日的相處中,Yuki 的態度也漸漸軟化,當值筆記本上開始添上新詞:「主動聞人」、「咕嚕咕嚕聲」、「俾摸」、「吻上了我的腳」、「梳到佢肚仔」。

大家都在為貓的改變感到興奮,唯獨 Ring 在想,貓治癒了人類,那誰還貓空間?享用地方的同時,如何不會騷擾到其他人?她想起書院的塗鴉。

樂晴和阿堯說,這就是學校裡自由的體現,每畫一筆,每噴一下,心裡未必暢快,但至少留下一點被看得見的痕跡,投射內心的美好與醜惡。但在 Ring 心中,藝術不是想點就點,至少要申請,要美觀。套用在貓舍,做的所有事,大前提都該是全心全意為貓好。

對於自由,對於界線,他們仍在探索。

社工阿招與貓舍成員們在點算開放日得收入。攝:林振東/端傳媒

成為大人

貓舍成員稱呼社工阿招為「金正招」,他掌有處理更表的「權力」。阿招知道,他們畢竟是中學生,還是想有人幫忙訂立常規,而他自己也在揣摩拿捏。但他最想做到的,是讓成員全盤接管貓舍,學會承擔責任,在過程中發現限制,然後嘗試修正。只要不會傷害到人和貓,那就可以了。

貓舍成員飼養貓,而師長父母將他們養育成人。阿堯想過,「我希望 Yuki 永遠都是那隻獨立自主的惡貓,不要太依賴人類。牠不是這種貓,本性不該這樣。」她想像若自己是貓,「希望主人努力賺錢,給我好的資源。我會想讓你理會我,想得到關注,但不要太多,我需要空間。」

適時放手,與忽視放任,僅一念之差。阿澤對空間的定義,就是能夠選擇,有時走來走去,有時躲藏在一角、還享有積極表達的自由。

一個實體的空間,面對面溝通的機會,異常珍貴。阿招也從未想過,社工室會變成半私人空間,在家和學校、公共生活之間,讓同學面對面溝通,培養耐心,重拾安然自在。

阿招很清楚,這幾年大人與學生的關係緊張,特別是疫情後,同學更著重私人空間,對權威、專業缺乏信任。阿堯笑說,阿招雖然像個好朋友,但始終是個大人,也會「講經」(廣東話用語,意即嘮叨地講道理)。Yuki 的出現,讓學生和阿招的關係也起了微妙變化。

以前阿招要主動接觸同學,現在他們反而會因貓而來,在言談間透露出自身的狀況。有時同學不開心,Yuki 彷彿感應得到,也會默默走到身邊。比起管理員,他更像協調及觀察者,Yuki 和同學,有血有肉的一切,都反過來為他上生命教育課。

如何在自主之中,靠近別人,同時保留自我,或許是畢業也學不完的一堂課。

暑假到了,他們正在計劃領養新貓,也有成員正準備轉校。假如事成,大家又要再一次面對舊人的離去,迎接新生命,Yuki 也要學習成為「大家姐」。

貓舍成員Ring。攝:林振東/端傳媒

8月,Ring 已經畢業,成為一個大人,要為自己的未來負起責任。

糾結於學業、人際關係、家庭、感情、自我價值之間,對她來說,當真正專注在自身價值,要求提高,反而冒出壓力和情緒。她常將自己與他人比較,覺得自己遲開竅,又被家庭經濟環境牽扯。

她試過很想休息,就此離開世界,但她心底還有對死亡的恐懼。每天她都有種強烈的想法:如果過馬路有一輛巴士意外地輾過我,那就好了。唯一能真正放鬆,就是在睡覺的時候。

Ring 想過做老師或社工,但怕自己沒有耐性,工時太長;也有想過做殯儀、圖書管理員、翻譯、海洋公園動物護理員,想過讀藝術學院;又因貓舍曾舉辦獸醫護士講座,發現自己想去外國進修。

光是「想」,她已滿眼光彩;查看學費,她的心就沉到谷底。唯一出路是做餐飲,賺到錢了,才去讀書。「這件事已經確實了,但我又不想荒廢了這一年,做社畜,去托盤,每天做重複的事,很悶,好像在浪費人生。」

「我覺得做人很累,要想將來要怎樣,之後又要找工作、交租、上班賺錢,然後什麼都要講錢,沒可能不上班,但是我又想玩……怎樣可以有錢得來又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除非我真的中了六合彩,或者嫁了富二代,但是我都覺得是很難,很累,就覺得不要生存比較好一點。我有時候又會想,哎呀真的很煩,如果我越來越老之後,我皮膚塌了怎麼辦,頭髮掉得多了怎麼辦,要怎樣保養,想到這些話又要浪費錢……」她一邊被責任勒住,也一邊慢慢摸索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想起許多人生交叉點。在舊校留級時、剛轉校到書院時、躺在醫院的日子、受邀創立貓舍時,踏入新的成長階段,她再次陷入了無力迷茫。如果讓她回到最初,選擇家人眼中最安穩的路,或許能減輕煩惱。但她也鼓勵自己,「但那就不好玩了,我覺得好玩之處,就是原來有這些東西,等待你去發掘。」

貓舍成員阿澤、阿堯與Ring在趟門上各自畫的貓貓圖案。攝:林振東/端傳媒

尾聲

社工阿招曾經說過,貓舍是一輛巴士,有人上車,有人下車。

阿澤彷彿看見,很久很久以前,他在馬路的邊緣獨行,忽然有人招手,讓他上了貓舍這架巴士,慢慢地有更多人上車,座位或近或遠,交情或深或淺,旅程有時值得期待,有時會受傷害。他知道,在貓舍也有人不喜歡自己,但即使不喜歡,也容許他共同存在,已是一種包容。

有次食物研習課,導師請大家做一份關心別人的食物。他第一時間就想起了貓舍的同學,想為他們弄蘋果批。做廚師是他的夢想,因為他很享受為別人做甜品,努力過後有成果,別人吃完很滿足的感覺。最可惜的是,有些畢業的同學已經嚐不到了。

要離開校園的 Ring 一早就知道,有份打造這車的自己,早晚也要放手。其實平日她很少做領導者的角色,但在貓舍她不得不被推上浪尖處。她覺得,世上一定有更好的人可以接替自己,但也不免擔心。阿堯懷疑,真正對所有事都上心的人或許不多,Ring 走了以後,就再沒有人做領導鞭策的角色。但樂晴覺得,每個人曾經在貓舍付出的精神,總會流傳下去。

阿澤說,他偏向相信中六的同學只是離開書院的車,而不是貓舍或友情的車。但又忍不住擔心,沿路有這麼多中途站,誰會是下一個?會不會乘客一個個地走,然後沒有人再上車?假如到達終點站,是不是所有人都得下車?

他在心中開闢了一條廣闊的馬路,讓生命的車緩緩地前進。車上有家人,有朋友,有貓舍成員,還有位於友誼金字塔頂端的貓。心底卻總是有把聲音:「可能最後車裡只剩下我的貓……但我的貓終究還是會離開。」

貓舍成員阿澤、Ring、阿堯與Yuki。攝:林振東/端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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