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不重磅记者自留地”是端传媒新开设的专栏,由来自不同地区的记者轮值书写。这些故事也许并不重磅、也非必要,却是记者生涯中,让我们心痒难耐、不吐不快的片刻。我是本次值班的记者许伯崧,这篇自留地,来自我参加太阳花学运十周年晚会的经历。
十周年晚会
台湾太阳花学运十周年的当晚,我虽然并未安排采访工作,但还是来到十周年的晚会现场。虽然迟了些,还是赶在学运总指挥林飞帆上台前抵达。从捷运出口到立法院一带,依序路过以中国城市命名的镇江街、青岛东路、中山南路、济南路,这些街道,在十年前涌入了成千上万反对两岸服贸协议的群众。不管是出自直接的“反中”情绪、或是对黑箱程序毁坏台湾民主宪政的不满,又或是新自由主义下的反自由贸易主张,集结成千上万抗议群众的场景,却是由来自中国的城市地名所构筑,站在“中国城市”反对中国。我一边前进,一边没来由地这么想著。
这些年来,我总是从捷运二号出口出来,先是经过气派的饭店,还得留意要转入的高级华车,接著左转镇江街后便可以看到议场的建筑物。此行单纯地以一般人的心情前来绕绕,不抱任何预期向会场踏进,街道旁明显感受增多的戒备警力。
从吵嚷发散的声响到逐渐清晰的演讲,济南路从一个普通不过的街道逐渐明亮起来,向前踏进一步,视线再亮起一个刻度。在这条黑幕降沉的街道,太阳花十周年晚会的鲜黄色舞台背板,像是黑暗中的安康鱼,打著微光亮起这一片魆黑大海,我像是好奇的海底生物,缓缓地向光点游去。
在这一片平和的气氛中,我试图从脑中的碎片找出当年直播现场的残像——十年前,这里热气蒸腾,一股蓄积而来的不满情绪,化成一阵暴雨倾泻在这座盆地。十年后,这里散晃著数百名群众,一旁的 NGOs 照例出来摆摊,偶有舞台上激昂的演说晃动了黑夜。想起台湾经典电影《女朋友・男朋友》中的台词:“你先睡,睡一觉起来,台湾就不一样了。” 台湾也许不一样了,也有可能一夜之间又回到十年前,一切又回复初始。
舞台上,演说者奋力提醒中国威胁依旧存在,“反对重启服贸货贸”、“拒绝中国政经胁迫”,这晚的诉求仍绕不过中国。台上的演讲者一棒接一棒,我在台下录著林飞帆的演说,不到五分钟的短讲,他说了两次“对不起”,不管是向在运动中受到创伤的人也好,或是这十年来对政治依旧不满的人也罢,他思索著自己该以什么身份上台、也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一晚还应该说些什么,于是他道歉、他鼓舞起台下群众,人们拍起手,为林飞帆鼓掌,也为十年前挡下中国进逼的服贸协议欢呼。
发现站在身旁的同行是旧识,便问她“啊,今晚还加班吗?”他们刚发布林飞帆的专访,“没有,我自己想来的。”她架著脚架,摆上相机录下舞台上的光影错动。她说自己十年前并没有跟多数朋友一样上街抗议,反而充满质疑与困惑,即使专访影片已经播出,但她仍到场,“不算是工作吧,就只是想来看看,纪录些什么。”
一位在国际 NGO 组织工作的朋友透著舞台的光线看到了我,向我走来,我知道这样的场合他一定不会错过,我们问起下一个演讲的人是谁,于是我亮起手机萤幕,点开活动流程表,两人在暗夜中看著刺眼的萤幕,直到滑完一整晚的演讲名单。
我带走录音后,在现场看到许多熟面孔,握手、寒暄、开几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这样的场合越来越像是一个“好久不见”的社交场合;十年过去,这些朋友仍未离去,我们只是普通地变老,老到需要彼此探问“你怎么看年轻人支持柯文哲的现象”,此情此景像是父亲问我怎么在 IG 上发限时动态一般。
十年前在哪里?
我持续漫游在晚会的街道上,遇到同事 M,这晚她得撰写现场报导,在现场拉人采访,到了告一段落,我们两人漫步朝著舞台前方的远处走去。
我们看著架设在路上的连侬墙,人们在墙上别上黄白布条,口号式著标语也在这面墙上沸腾著。曾在这场运动中受人注目的学运明星黄国昌,因为挥别时代力量、加入柯文哲的民众党,以及一连串“昨是今非”的发言,被人们咒骂,一位朋友此前看著这幅仿佛响起嘘声的布幕,淡淡地告诉我“过去我对黄国昌有多挺,现在我对黄国昌就有多失望。”
我们就在连侬墙旁看著布条一条一条别上,一旁的人群更高声讽刺黄国昌。一位在政府机构任职的前辈看到我们加入对话,玩笑地问我现在到底去了哪里工作,“看你脸书一直在换工作。”
前辈过往在台湾知名的 NGO 位居要职,在蔡英文政府上任后受延揽入政府机构,她说任期看起来还有几年,“但一转眼时间就到了”。她一边说著还得推动的事务,一边闲聊著这些人那些事的流转与变化。一时间,我们都不确定,是人变了,还是我们认识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
“十年,虽然不算太长的时间,但也足够看出一个人的变化。”我在心中兀自下结论,从刚刚一直感觉到身后有人影靠近,起初并不以为意,但在我们三人谈话的空档时,我与这名路人眼神有了交会,还没来得及收回,他已对著我们猫步般地踏出了步伐:“我想⋯⋯我想问问你们,你们,十年前都在做什么?”
这位年轻男性穿著一件咖啡色的连帽外套,偏瘦的身形让外套像是大了两个尺寸,他留著短发、透过路灯的光线,脸上残留的胡渣依稀可见,他似乎真的想找人聊聊,聊聊十年前的我们或是他自己;我想,他更想聊聊关于自己的十年,胜过认识我们的人生。
我告诉他,我们是记者,十年前的自己刚找到一份媒体业的工作,入职一个月后便发生这场运动,因著工作来到现场,也因为工作必须紧追现场发展。我问他,我们也在拉人采访,你要不要跟我们聊聊你的故事,说说你的太阳花记忆?
原本只是想问问眼前这三人的十年回顾,怎料自己变成被采访的对象,显然我们对他猝不及防的提问有多措手不及,他就对我们的采访邀请有多预料不到。他显得不太自在,局促不安、不断地用左手拉起右手的袖子、再用右手卷起左手的袖子——即使咖啡色的外套袖子并未滑落,但他依然重复这组动作。他没有拒绝回答我的提问。
“那么你呢?”我问他,你为什么会来十周年的晚会,你问我们“十年前在哪里”,那么,十年前的你又在哪里呢?
他吞吞吐吐,像是思考如何将思绪化为语言,也像是在想这一切该从哪里说起。我们等著他雕琢语言,也许仅是不到一分钟的等待,却也因为他惶惶不安的肢体扭动让我感觉到这段空白时长的煎熬。这样不自在的气氛也感染到自己,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的念头突然降临。
他的情绪开始翻搅。夜色浓厚,但现场仍有不同的光源明暗不一地亮起路上的角落,在橙黄色的灯光下,他的眼框泛红、逐渐蓄满了泪水,他想让第一个字脱口而出,却也怎样也开不了口,来不及哽咽,则是呜咽地吐出一个又一个来不及成形的话语,像是一股沈重的气息,却轻微地让人难以察觉。
先是一个陌生人的攀谈,再来是眼前这名陌生男子无来由的情绪翻涌,湿润的眼框伴随颤抖的语调,一边录著音的同事 M,想到什么似的问了他:“你是324占领行政院当晚遭警方殴打的人吗?”
我预期著他说“是”,预期著他的反应像是典型的运动创伤,回忆起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夜晚,害怕、语塞或是被突如其来的恐惧侵袭,太过合理的预设,但也太过扁平的想像。
“不是,我不在行政院,我没有被打,”他收拾好情绪后,低声缓缓地说:“我十年前也没来到这里”,不管是课业因素、或是家庭反对,十年前他就是没来过立法院的现场。
“一个十年前未曾来到现场声援的人,为什么十年后选择出现在这里?”我将我的疑问抛给他。
“就是来看看这个国家,看看未来的这群年轻人⋯⋯”他的回答显得破碎,在济南路上想看到什么国家,这群年轻人的未来中没有你吗?
在这场对话中,得知几个他的讯息:这名年轻男性姓陈,姑且叫他小陈吧,今年32岁,十年前在台北念资讯相关科系,即便当年没能来到现场,但他透过社群媒体的讯息,紧紧跟著这场运动的发展,虽然人来不了,但精神上却是紧密相依。
大学毕业后的这十年,他从来没做过一份正职的工作,年复一年过著兼职生活,虽然他没有对我一一列举他打过零工的产业,只说各种“奇奇怪怪”的产业都做过。不稳定的零工生活让他换过无数工作,目前则先在一间超商做计时人员。
他一边告诉我他的工作,在提及过往的兼职人生时,他数次低喃道“没有意义”、“没有意义”,我问他,“什么是没有意义?”他说,他能力有限,无法突破“那个极限”,让他薪水永远只能领最低的薪资。“没有意义”,他又说了一次。
前方舞台上的讲者开始激励台下群众,嘈杂的人声一度让我听不太清小陈的声音。他的声量不算小,但总让人感觉散发著挫败的气息,舞台前的群众有的回忆起这场运动感动落泪,十年前的余热仿佛依然弥漫在3月的夜晚空气里,但小陈却不这么想,他以失败者的心情回到这里,愤恨不平地指控这场运动“什么也没改变”——依照他的说法是,他的生活没有变好,但学运明星却占尽各种好处。
十年前不在现场的人
在他的眼中,所谓“太阳花改变台湾命运”的宏大叙事仿佛是几百光年般遥远的事,十年来,他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四处打零工过活,你“以为赶走一批既得利益者,但他们都一直还在,甚至还出现新的既得利益者。”他指控学运明星的收割政治红利,严词痛骂柯文哲与黄国昌,直斥他们“可恶”,更预言“黄国昌一定会出来选台北市长”。
小陈说324行政院爆发流血冲突,至今对抗议者施暴的警察依然找不到,这让他无法继续信任这个国家,他的“不相信”,不仅出自无法制衡国家暴力的行使,也在太阳花学运后对政局的失望,连带令他对民主制度起疑,“你过了十年又把同一批反对的人换回去,有意义吗?完全没有意义。”(小陈指的是太阳花学运推翻了国民党,但今天又差点让国民党夺回政权。)我想起他不久前才对自己的工作下过一样的结论,如今台湾的民主制度跟他的打工生活一般,都是没有意义的存在。
当年在街头上喊的震天价响的“捍卫民主,退回服贸”,在今天对小陈一点意义也没有,“守下台湾的民主”的宣言,看在小陈眼中只是漠然。
我问他,如果民主政治不是理想的政治体制,那么你心目中理想的政治体制是什么呢?
“共产党。”他不假思索的回复。
须臾十年之间,台湾社会已经从“捍卫民主”全面退守,让这这名三十初头的青年成为反民主、挺共产并直接了当地转向中国共产党了吗?
为了确认心中的纳闷,我小心翼翼地同他确认:“你说的‘共产主义’”,是中国共产党的极权社会,还是你想说的是‘社会主义’?”
“社会主义。”我乘著夜灯的间隙观察他,小陈相较一开始跌宕的情绪,已经不带有太多的情感。
从采访开始,我感觉到小陈对于一些词汇的认识,像是仅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他对台湾民主的失望,在于十年后国民党一度有机会夺回政权,柯文哲更掀起一波令人难以忽视的风潮,并与黄国昌成为这长运动的既得利益者,而此,似乎少了一点得以令人同理的动机,中间像是缺了好几页的二手书,就这么突然进到支持共产主义,却又在页尾脚注补充“这边指的是社会主义”。如果这是一本书,阅读的经验则让人感到断裂。但想想似乎也没这么断裂,对爱情失望的人不再相信爱情,那么对民主失望的人不再相信民主,也许现实生活中真的有这样的人吧。
我们陷入了沉默,我忖度著,该问他“为什么是社会主义”吗?但小陈很难在这场对话中完整自己的意思,必须再三确认“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吗?”,或是以选择题的方式向他确认“你想说的是哪一个意思”。我不太觉得往共产党或是社会主义的方向追问他,会让这场对话还有发展的可能性。
“我们聊聊你的工作吧,”我问他,这十年来,他有试著找过正职的工作吗?我想回到他自己来说,也许被堵住的对话还有其他转圜的可能。
小陈一样破碎的回答,一样必须从选择题中挑选答案,但他的职涯轮廓大约是:资讯科系毕业后,小陈出社会迈向求职之路,但总之求职经验四处碰壁,我们无从得知原因,但点开小陈的求职压缩档,档案内容与档名不会有太大的不同,大约都是他看到一个个职缺,寄出一封封履历,接著再一次次的石沈大海。他说,后来几乎只要公司名称有“资讯”两字的他都会试著投投看,但就是没办法获得一个正职工作。
“政府没办法把人安排进去,他不可能把人安排进去啊。”小陈理所当然的说。小陈还说,他觉得自己对求职完全不擅长,但对资讯产业又有热情,他问向我们:“大家日常都有这种矛盾的面向吧?”
“那你做过美食外送吗?”外送员的零工经济模式在台湾已有多年的经验,虽然也是一份苦工,但总是一份可以自己掌握工时、也有机会比起打零工获得更好的经济报酬。
一直处于被动回答的小陈,突然积极起来,节奏来得又快又急,他说他没做过外送,“好惨,所以我才说财富要均分。”
小陈甚至直接谈起他一直主张的“无条件基本收入”,“但很难推啦,连我自己的朋友都不支持了,还是推共产主义比较容易。”在台湾,大约从2016、2017年开始有许多关于“无条件基本收入”(unconditional basic income)的倡议与讨论,主张无论年龄、居住地、或是家庭收入,政府应该每月提供一定数额的钱给人民,直到你过世为止。
小陈还想向我细数某个专门讨论无条件基本收入的粉专,但这条线却也隐隐地消失。“很难推啦!”小陈结论到。
票投侯友宜
从“社会主义”到“无条件基本收入”,十年来靠著打工度日的小陈,政治主张看起来走得更前头、更进步,但问及他的政治选择,则又令他曲折的生人再添转折的情节。
我问他,你拥有这些进步的政治主张,能否了解你今年投给哪些候选人?
“很复杂欸!”“很复杂也很正常,投票本来就是在一连串政治光谱中选择。”
他告诉我,他2024台湾总统票投给国民党的候选人侯友宜,选区立委票投给太阳花学运出身、曾为时代力量党员后加入民进党的吴峥,政党票则投给了“台湾基进”。这一串的投票策略,包含了传统保守的国民党,象征改革开放的民进党,以及“急独”色彩鲜明的基进党,几乎从“统”到“独”一应俱全。理论上,投给国民党跟投给基进党的投票策略,应该很难发生在同一位选民身上。
但小陈就这么投了。
“这样的投票策略是想要均衡蓝绿吗?”
“完全没有,柯文哲跟赖清德这两个混帐我投不下去!”
小陈说,坐收太阳花学运光环的柯文哲“可恶”,但赖清德当了副总统,“很多事情都不敢去做,你看现在。”
“可是侯友宜在选举时说要重启服贸,你也支持重启吗?”
“没有,我完全不支持重启服贸。”
“那考虑投废票吗?投给侯友宜是带有教训的意味吗?”
“对啊,所以我才说一言难尽。”
小陈身在太阳花十周年晚会现场受访,他憎恨柯文哲与黄国昌,赖清德对他来说同样是个混帐,即便位居副总统高位,过去四年也根本没有推动什么改变,“就算我再给他四年,也一样不会改变。”相较他的不稳定人生,并总是从我的问题中滑走,这是他少有的笃定口吻,我想他是真的如此相信著。
“你说的改变,具体来说指的是什么?”我问。
小陈说,他在意的改变主要有两个,“一个是重机(简体可用摩托车)上国道”,他下结论道“不可能啦,都已经给蔡英文八年了。”他一样认为,就算再给赖清德四年,重机一样不能上国道。
虽然这场对话至此跌宕起伏曲折不已,一个十年来打工度日的男子,他在意的改变是“重机上国道”——但是在台湾,重机一台动辄台币几十万,即使买二手车,对于只有兼职收入的小陈来说,应该也是沈重的负荷。但无论如何,这的确是他在意的“改变”。
“那另一个你在意的改变是什么呢?”我暂停内心对小陈的疑问,放弃计算一部重机得让小陈工作几百小时的数学问题,直接问他,另一个他在意的是什么?
“那个争议很大欸。”小陈收起兴致,眼神从我们身上带走,飘向前方的舞台,台上有人继续宣讲,行人穿越我们身旁,人们在这条路上,形成一座又一座的岛屿,在岛屿上讲著属于自己的太阳花故事。
我们鼓励小陈说出他另个期待,小陈却支吾其词,“或者我们关掉录音?”同事 M 提议,但小陈依旧难为情、尴尬地再次扭转起身体,他手上依旧停不下来,双手持续卷起外套袖子,这也许是小陈无意间释出的讯息,他感到焦虑。我看著他频繁地卷袖子,直到他停下手边的动作,告诉我们:
“废除死刑。”
小陈以低声、像是趁人不留意的时候说出,说完他的视线再度被过往的行人带走,似乎也在暗忖著该怎么面对我们的回应。
即使前面的对话已经够曲折了,但听到小陈支持“废除死刑”,这样宛如过弯加速的回答还是差点将我甩出车外。我安著各种错乱的心情,看著将总统票投给侯友宜的小陈,故作镇定地跟他说,其实废除死刑的诉求不会争议很大,你来的这个场合,应该多数都是理念相似的,我指了指一旁摆摊的 NGOs 摊位,“说不定他们也有来这里摆摊。”
小陈朝著我指的方向探了探眼,说他看到了,但又自顾自地说到:“但在台湾现在的这群人眼中,至少超过一半的人,觉得要先把这些人枪毙掉。”他说的“这群人”,我想指的是台湾社会的主流意见,“这些人”,则是那些已受死刑判决定谳的受刑人;但我不确定的是,小陈说的“这群人”,有没有包含他投的侯友宜,侯友宜在竞选期间,为三名候选人中唯一明确表达反对废止死刑的候选人。
愤怒青年的毛边
最后我问小陈,像你这样十年都在兼职过日的年轻人多吗?“有一些。”“他们是自愿兼职还是非自愿的?”小陈回:“我觉得他们是自愿。”“那你呢?”“我是被迫的。”
我为这场对话喊停,已经差不多了。小陈在街头上向我们分享他故事的切片,虽然像是焦距还未对准的镜头,但已经足够粗糙地辨识出小陈是怎样的一个人了。
十年前,小陈从社群媒体上知道这场运动,但他没能来到现场,但透过网路,他作为“线上公民”参与这场浩大的社会运动;他甚至从社群媒体上认识到“贱民解放区”(由一群不满运动决策都由议场内学生决定的群众发起),贱民“解放”的是什么,我没追问小陈,但不管小陈怎么认识这个组织,十年前或十年后,人生过著不怎顺遂的小陈,总是坐进了“贱民”的位置后,还等不到“解放”的那一天。他是贱民,学运明星则是“皇帝”。
济南路的现场,昏黄的灯光下,十年前缺席的小陈,十年后回到街头。他或许来记忆、但不带著感动的情绪,他更多的是失落、沮丧的情绪,并汇流成愤怒的河流。“混帐!”“可恶!”小陈重复评价他所憎恨的政客,十年,像是一瞬之间,但在小陈眼里,则是漫长的煎熬。
如今他已经32岁了,还在超商打工的他,在可预期的未来,小陈势必仍得继续挣扎,他不是对做一份正职工作没兴趣,也不是对资讯业没有热情,他想要摆脱所深陷的泥沼,只是他还找不到楼梯爬出去。
访谈一开始翻搅的情绪,在访谈开始后逐渐清晰,他因著复杂的情绪而湿润眼框,但那里头不是对运动的感动,而是对自己的无能为力、对民主政治的不再信任,以及对十年来的自己也好、政局也罢,一种“没有意义”的伤感。
这段不算正规的采访,在回头整理录音档时,重复听及小陈的声音,看著输出的逐字稿,我只认识这段采访时间内的小陈,但他让人明显感到他被困住了,十年前他期待太阳花后他的命运就此不同,有个体面的工作与还不错的薪水;十年后,他没能搭上经济成长的列车而留在原处;他被落下人生也因而被停格,他是台湾经济成长红利下被遗落的人。
我一度问他,台湾股市已上两万点,这是台湾史上新高纪录,新发行的 ETF 股票在募资阶段便涌入破两千亿台币的资金⋯⋯问完却又感到惭愧,我没意识到这些对小陈来说,只是愈加凸显他的相对剥夺感。这些都跟他无关。
小陈也不看好还会有下一场太阳花学运,“只有三党不过半,就不可能有下一场太阳花,除非二、三十后,前两代人⋯⋯才有机会。”
在对话结束,我绕到一旁问一直在旁聆听的那名前辈怎么看。前辈过去从事青少年服务,其中也包含青年就业辅导,“像他这样的青年,其实在我过去的服务经验中常见,他们因为无能为力、找不到方法与原因,因此感到愤怒,因为愤怒是最直觉的。”找不到楼梯的小陈,焦急来回地在挣扎中踱步,他离不开也走不远,他焦虑,也因此越来越愤怒。
我在晚会结束后,把这个故事写上脸书,之所以想记下,在于十年来关于“太阳花是一场什么样的运动”提问,始终很难有一个简易的标签为来不及参与的人诉说。但即便纷陈杂沓,对“同温层”而言,仍有其一惯性。只是,这场运动规模之大,人们很难不被卷入,但参与的集体面貌也并非扁平与单一,对运动的解读与记忆,也从来不只有单调的复诵。还有像小陈一样的人,他并未在场,但期待太阳花后一切都可以不同,但他失望也失落了。
他去睡了一觉,但十年后,除了岁数的增长,他并没有因此不同。你可以说小陈的求职策略出了问题,“看到公司名称有‘资讯’的就投履历”,这样的方式难免令人感觉像是像茫茫大海撒网却一无所获。你也可以质疑他,当收入不稳定,为什么还怀抱著“重机上国道”的梦想,不是应该先“提升自己的竞争力吗”?
一位朋友留言给我。他说,小陈的故事让他想到台湾摄影作家陈尚志在《新活水》杂志的专栏“毛边意识”——毛边,指的是台北都市街景各种活脱不平整的本色,小陈的毛边也仿佛是台北大众的街景。他唏嘘说到,“我们同温层的逻辑太过平整,很难去框架到像小陈这样的人。”
还有像小陈这样的人站在街头上,他看著台上为这场成功的社会运动欢呼与振奋,五感杂陈的他,却很难去想像自己离开晚会之后的未来,不会更好了,但也有可能更差,他那句反复呢喃的“没有意义啊、没有意义啊”,是对著十年来的自己说,对著台湾的时局说,他重复地说,想让我们知道还有像他这样的人。
好喜歡結尾的這個段落,也非常驚喜看到有這樣的手札。苦於表達的我一直覺得這世界上有很多不善於用語言表達的人,也有小陳這樣聽起來很跳脫,但其實是在尷尬、孤獨和被剝奪感下無法用平整的邏輯表達自己訴求的,被困住的人。期盼他們能被理解+1
非常喜歡這篇手札,謝謝記者寫出來。期盼被困住的人被理解與支持
最喜歡的欄目絕非「不重磅記者自留地」莫屬... 謝謝端與端的記者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