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力、不信任:記一位十年前不在太陽花現場的人

「我們同溫層的邏輯太過平整,很難去框架到像小陳這樣的人。」
2024年3月18日,台北,太陽花學運10週年晚會。攝:陳焯煇/端傳媒

【編者按】「不重磅記者自留地」是端傳媒新開設的專欄,由來自不同地區的記者輪值書寫。這些故事也許並不重磅、也非必要,卻是記者生涯中,讓我們心癢難耐、不吐不快的片刻。我是本次值班的記者許伯崧,這篇自留地,來自我參加太陽花學運十週年晚會的經歷。

十週年晚會

台灣太陽花學運十週年的當晚,我雖然並未安排採訪工作,但還是來到十週年的晚會現場。雖然遲了些,還是趕在學運總指揮林飛帆上台前抵達。從捷運出口到立法院一帶,依序路過以中國城市命名的鎮江街、青島東路、中山南路、濟南路,這些街道,在十年前湧入了成千上萬反對兩岸服貿協議的群眾。不管是出自直接的「反中」情緒、或是對黑箱程序毀壞台灣民主憲政的不滿,又或是新自由主義下的反自由貿易主張,集結成千上萬抗議群眾的場景,卻是由來自中國的城市地名所構築,站在「中國城市」反對中國。我一邊前進,一邊沒來由地這麼想著。

這些年來,我總是從捷運二號出口出來,先是經過氣派的飯店,還得留意要轉入的高級華車,接著左轉鎮江街後便可以看到議場的建築物。此行單純地以一般人的心情前來繞繞,不抱任何預期向會場踏進,街道旁明顯感受增多的戒備警力。

從吵嚷發散的聲響到逐漸清晰的演講,濟南路從一個普通不過的街道逐漸明亮起來,向前踏進一步,視線再亮起一個刻度。在這條黑幕降沉的街道,太陽花十週年晚會的鮮黃色舞台背板,像是黑暗中的安康魚,打著微光亮起這一片魆黑大海,我像是好奇的海底生物,緩緩地向光點游去。

在這一片平和的氣氛中,我試圖從腦中的碎片找出當年直播現場的殘像——十年前,這裡熱氣蒸騰,一股蓄積而來的不滿情緒,化成一陣暴雨傾瀉在這座盆地。十年後,這裡散晃著數百名群眾,一旁的 NGOs 照例出來擺攤,偶有舞台上激昂的演說晃動了黑夜。想起台灣經典電影《女朋友・男朋友》中的台詞:「你先睡,睡一覺起來,台灣就不一樣了。」 台灣也許不一樣了,也有可能一夜之間又回到十年前,一切又回復初始。

舞台上,演說者奮力提醒中國威脅依舊存在,「反對重啟服貿貨貿」、「拒絕中國政經脅迫」,這晚的訴求仍繞不過中國。台上的演講者一棒接一棒,我在台下錄著林飛帆的演說,不到五分鐘的短講,他說了兩次「對不起」,不管是向在運動中受到創傷的人也好,或是這十年來對政治依舊不滿的人也罷,他思索著自己該以什麼身份上台、也不知道自己在這樣的一晚還應該說些什麼,於是他道歉、他鼓舞起台下群眾,人們拍起手,為林飛帆鼓掌,也為十年前擋下中國進逼的服貿協議歡呼。

發現站在身旁的同行是舊識,便問她「啊,今晚還加班嗎?」他們剛發布林飛帆的專訪,「沒有,我自己想來的。」她架著腳架,擺上相機錄下舞台上的光影錯動。她說自己十年前並沒有跟多數朋友一樣上街抗議,反而充滿質疑與困惑,即使專訪影片已經播出,但她仍到場,「不算是工作吧,就只是想來看看,紀錄些什麼。」

一位在國際 NGO 組織工作的朋友透著舞台的光線看到了我,向我走來,我知道這樣的場合他一定不會錯過,我們問起下一個演講的人是誰,於是我亮起手機螢幕,點開活動流程表,兩人在暗夜中看著刺眼的螢幕,直到滑完一整晚的演講名單。

我帶走錄音後,在現場看到許多熟面孔,握手、寒暄、開幾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這樣的場合越來越像是一個「好久不見」的社交場合;十年過去,這些朋友仍未離去,我們只是普通地變老,老到需要彼此探問「你怎麼看年輕人支持柯文哲的現象」,此情此景像是父親問我怎麼在 IG 上發限時動態一般。

2024年3月18日,台北,太陽花學運10週年晚會。攝:陳焯煇/端傳媒
2024年3月18日,台北,太陽花學運10週年晚會。攝:陳焯煇/端傳媒

十年前在哪裡?

我持續漫遊在晚會的街道上,遇到同事 M,這晚她得撰寫現場報導,在現場拉人採訪,到了告一段落,我們兩人漫步朝著舞台前方的遠處走去。

我們看著架設在路上的連儂牆,人們在牆上別上黃白布條,口號式著標語也在這面牆上沸騰著。曾在這場運動中受人注目的學運明星黃國昌,因為揮別時代力量、加入柯文哲的民眾黨,以及一連串「昨是今非」的發言,被人們咒罵,一位朋友此前看著這幅彷彿響起噓聲的布幕,淡淡地告訴我「過去我對黃國昌有多挺,現在我對黃國昌就有多失望。」

我們就在連儂牆旁看著布條一條一條別上,一旁的人群更高聲諷刺黃國昌。一位在政府機構任職的前輩看到我們加入對話,玩笑地問我現在到底去了哪裡工作,「看你臉書一直在換工作。」

前輩過往在台灣知名的 NGO 位居要職,在蔡英文政府上任後受延攬入政府機構,她說任期看起來還有幾年,「但一轉眼時間就到了」。她一邊說著還得推動的事務,一邊閒聊著這些人那些事的流轉與變化。一時間,我們都不確定,是人變了,還是我們認識的那個人其實並不是我們以爲的那樣。

「十年,雖然不算太長的時間,但也足夠看出一個人的變化。」我在心中兀自下結論,從剛剛一直感覺到身後有人影靠近,起初並不以為意,但在我們三人談話的空檔時,我與這名路人眼神有了交會,還沒來得及收回,他已對著我們貓步般地踏出了步伐:「我想⋯⋯我想問問你們,你們,十年前都在做什麼?」

這位年輕男性穿著一件咖啡色的連帽外套,偏瘦的身形讓外套像是大了兩個尺寸,他留著短髮、透過路燈的光線,臉上殘留的鬍渣依稀可見,他似乎真的想找人聊聊,聊聊十年前的我們或是他自己;我想,他更想聊聊關於自己的十年,勝過認識我們的人生。

我告訴他,我們是記者,十年前的自己剛找到一份媒體業的工作,入職一個月後便發生這場運動,因著工作來到現場,也因為工作必須緊追現場發展。我問他,我們也在拉人採訪,你要不要跟我們聊聊你的故事,說說你的太陽花記憶?

原本只是想問問眼前這三人的十年回顧,怎料自己變成被採訪的對象,顯然我們對他猝不及防的提問有多措手不及,他就對我們的採訪邀請有多預料不到。他顯得不太自在,侷促不安、不斷地用左手拉起右手的袖子、再用右手捲起左手的袖子——即使咖啡色的外套袖子並未滑落,但他依然重複這組動作。他沒有拒絕回答我的提問。

「那麼你呢?」我問他,你為什麼會來十週年的晚會,你問我們「十年前在哪裡」,那麼,十年前的你又在哪裡呢?

他吞吞吐吐,像是思考如何將思緒化為語言,也像是在想這一切該從哪裡說起。我們等著他雕琢語言,也許僅是不到一分鐘的等待,卻也因為他惶惶不安的肢體扭動讓我感覺到這段空白時長的煎熬。這樣不自在的氣氛也感染到自己,感覺有什麼事要發生的念頭突然降臨。

他的情緒開始翻攪。夜色濃厚,但現場仍有不同的光源明暗不一地亮起路上的角落,在橙黃色的燈光下,他的眼框泛紅、逐漸蓄滿了淚水,他想讓第一個字脫口而出,卻也怎樣也開不了口,來不及哽咽,則是嗚咽地吐出一個又一個來不及成形的話語,像是一股沈重的氣息,卻輕微地讓人難以察覺。

先是一個陌生人的攀談,再來是眼前這名陌生男子無來由的情緒翻湧,濕潤的眼框伴隨顫抖的語調,一邊錄著音的同事 M,想到什麼似的問了他:「你是324佔領行政院當晚遭警方毆打的人嗎?」

我預期著他說「是」,預期著他的反應像是典型的運動創傷,回憶起那令人聞風喪膽的夜晚,害怕、語塞或是被突如其來的恐懼侵襲,太過合理的預設,但也太過扁平的想像。

「不是,我不在行政院,我沒有被打,」他收拾好情緒後,低聲緩緩地說:「我十年前也沒來到這裡」,不管是課業因素、或是家庭反對,十年前他就是沒來過立法院的現場。

「一個十年前未曾來到現場聲援的人,為什麼十年後選擇出現在這裡?」我將我的疑問拋給他。

「就是來看看這個國家,看看未來的這群年輕人⋯⋯」他的回答顯得破碎,在濟南路上想看到什麼國家,這群年輕人的未來中沒有你嗎?

在這場對話中,得知幾個他的訊息:這名年輕男性姓陳,姑且叫他小陳吧,今年32歲,十年前在台北念資訊相關科系,即便當年沒能來到現場,但他透過社群媒體的訊息,緊緊跟著這場運動的發展,雖然人來不了,但精神上卻是緊密相依。

大學畢業後的這十年,他從來沒做過一份正職的工作,年復一年過著兼職生活,雖然他沒有對我一一列舉他打過零工的產業,只說各種「奇奇怪怪」的產業都做過。不穩定的零工生活讓他換過無數工作,目前則先在一間超商做計時人員。

他一邊告訴我他的工作,在提及過往的兼職人生時,他數次低喃道「沒有意義」、「沒有意義」,我問他,「什麼是沒有意義?」他說,他能力有限,無法突破「那個極限」,讓他薪水永遠只能領最低的薪資。「沒有意義」,他又說了一次。

前方舞台上的講者開始激勵台下群眾,嘈雜的人聲一度讓我聽不太清小陳的聲音。他的聲量不算小,但總讓人感覺散發著挫敗的氣息,舞台前的群眾有的回憶起這場運動感動落淚,十年前的餘熱彷彿依然瀰漫在3月的夜晚空氣裡,但小陳卻不這麼想,他以失敗者的心情回到這裡,憤恨不平地指控這場運動「什麼也沒改變」——依照他的說法是,他的生活沒有變好,但學運明星卻佔盡各種好處。

2024年3月18日,台北,太陽花學運10週年晚會。攝:陳焯煇/端傳媒
2024年3月18日,台北,太陽花學運10週年晚會。攝:陳焯煇/端傳媒

十年前不在現場的人

在他的眼中,所謂「太陽花改變台灣命運」的宏大敘事彷彿是幾百光年般遙遠的事,十年來,他沒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四處打零工過活,你「以為趕走一批既得利益者,但他們都一直還在,甚至還出現新的既得利益者。」他指控學運明星的收割政治紅利,嚴詞痛罵柯文哲與黃國昌,直斥他們「可惡」,更預言「黃國昌一定會出來選台北市長」。

小陳說324行政院爆發流血衝突,至今對抗議者施暴的警察依然找不到,這讓他無法繼續信任這個國家,他的「不相信」,不僅出自無法制衡國家暴力的行使,也在太陽花學運後對政局的失望,連帶令他對民主制度起疑,「你過了十年又把同一批反對的人換回去,有意義嗎?完全沒有意義。」(小陳指的是太陽花學運推翻了國民黨,但今天又差點讓國民黨奪回政權。)我想起他不久前才對自己的工作下過一樣的結論,如今台灣的民主制度跟他的打工生活一般,都是沒有意義的存在。

當年在街頭上喊的震天價響的「捍衛民主,退回服貿」,在今天對小陳一點意義也沒有,「守下台灣的民主」的宣言,看在小陳眼中只是漠然。

我問他,如果民主政治不是理想的政治體制,那麼你心目中理想的政治體制是什麼呢?

「共產黨。」他不假思索的回覆。

須臾十年之間,台灣社會已經從「捍衛民主」全面退守,讓這這名三十初頭的青年成為反民主、挺共產並直接了當地轉向中國共產黨了嗎?

為了確認心中的納悶,我小心翼翼地同他確認:「你說的『共產主義』」,是中國共產黨的極權社會,還是你想說的是『社會主義』?」

「社會主義。」我乘著夜燈的間隙觀察他,小陳相較一開始跌宕的情緒,已經不帶有太多的情感。

從採訪開始,我感覺到小陳對於一些詞彙的認識,像是僅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他對台灣民主的失望,在於十年後國民黨一度有機會奪回政權,柯文哲更掀起一波令人難以忽視的風潮,並與黃國昌成為這長運動的既得利益者,而此,似乎少了一點得以令人同理的動機,中間像是缺了好幾頁的二手書,就這麼突然進到支持共產主義,卻又在頁尾腳註補充「這邊指的是社會主義」。如果這是一本書,閱讀的經驗則讓人感到斷裂。但想想似乎也沒這麼斷裂,對愛情失望的人不再相信愛情,那麼對民主失望的人不再相信民主,也許現實生活中真的有這樣的人吧。

我們陷入了沈默,我忖度著,該問他「為什麼是社會主義」嗎?但小陳很難在這場對話中完整自己的意思,必須再三確認「你說的是這個意思嗎?」,或是以選擇題的方式向他確認「你想說的是哪一個意思」。我不太覺得往共產黨或是社會主義的方向追問他,會讓這場對話還有發展的可能性。

「我們聊聊你的工作吧,」我問他,這十年來,他有試著找過正職的工作嗎?我想回到他自己來說,也許被堵住的對話還有其他轉圜的可能。

小陳一樣破碎的回答,一樣必須從選擇題中挑選答案,但他的職涯輪廓大約是:資訊科系畢業後,小陳出社會邁向求職之路,但總之求職經驗四處碰壁,我們無從得知原因,但點開小陳的求職壓縮檔,檔案內容與檔名不會有太大的不同,大約都是他看到一個個職缺,寄出一封封履歷,接著再一次次的石沈大海。他說,後來幾乎只要公司名稱有「資訊」兩字的他都會試著投投看,但就是沒辦法獲得一個正職工作。

「政府沒辦法把人安排進去,他不可能把人安排進去啊。」小陳理所當然的說。小陳還說,他覺得自己對求職完全不擅長,但對資訊產業又有熱情,他問向我們:「大家日常都有這種矛盾的面向吧?」

「那你做過美食外送嗎?」外送員的零工經濟模式在台灣已有多年的經驗,雖然也是一份苦工,但總是一份可以自己掌握工時、也有機會比起打零工獲得更好的經濟報酬。

一直處於被動回答的小陳,突然積極起來,節奏來得又快又急,他說他沒做過外送,「好慘,所以我才說財富要均分。」

小陳甚至直接談起他一直主張的「無條件基本收入」,「但很難推啦,連我自己的朋友都不支持了,還是推共產主義比較容易。」在台灣,大約從2016、2017年開始有許多關於「無條件基本收入」(unconditional basic income)的倡議與討論,主張無論年齡、居住地、或是家庭收入,政府應該每月提供一定數額的錢給人民,直到你過世為止。

小陳還想向我細數某個專門討論無條件基本收入的粉專,但這條線卻也隱隱地消失。「很難推啦!」小陳結論到。

2024年3月18日,台北,太陽花學運10週年晚會,林飛帆於台上發言。攝:陳焯煇/端傳媒
2024年3月18日,台北,太陽花學運10週年晚會,林飛帆於台上發言。攝:陳焯煇/端傳媒

票投侯友宜

從「社會主義」到「無條件基本收入」,十年來靠著打工度日的小陳,政治主張看起來走得更前頭、更進步,但問及他的政治選擇,則又令他曲折的生人再添轉折的情節。

我問他,你擁有這些進步的政治主張,能否了解你今年投給哪些候選人?

「很複雜欸!」「很複雜也很正常,投票本來就是在一連串政治光譜中選擇。」

他告訴我,他2024台灣總統票投給國民黨的候選人侯友宜,選區立委票投給太陽花學運出身、曾為時代力量黨員後加入民進黨的吳崢,政黨票則投給了「台灣基進」。這一串的投票策略,包含了傳統保守的國民黨,象徵改革開放的民進黨,以及「急獨」色彩鮮明的基進黨,幾乎從「統」到「獨」一應俱全。理論上,投給國民黨跟投給基進黨的投票策略,應該很難發生在同一位選民身上。

但小陳就這麼投了。

「這樣的投票策略是想要均衡藍綠嗎?」

「完全沒有,柯文哲跟賴清德這兩個混帳我投不下去!」

小陳說,坐收太陽花學運光環的柯文哲「可惡」,但賴清德當了副總統,「很多事情都不敢去做,你看現在。」

「可是侯友宜在選舉時說要重啟服貿,你也支持重啟嗎?」

「沒有,我完全不支持重啟服貿。」

「那考慮投廢票嗎?投給侯友宜是帶有教訓的意味嗎?」

「對啊,所以我才說一言難盡。」

小陳身在太陽花十週年晚會現場受訪,他憎恨柯文哲與黃國昌,賴清德對他來說同樣是個混帳,即便位居副總統高位,過去四年也根本沒有推動什麼改變,「就算我再給他四年,也一樣不會改變。」相較他的不穩定人生,並總是從我的問題中滑走,這是他少有的篤定口吻,我想他是真的如此相信著。

「你說的改變,具體來說指的是什麼?」我問。

小陳說,他在意的改變主要有兩個,「一個是重機(簡體可用摩托車)上國道」,他下結論道「不可能啦,都已經給蔡英文八年了。」他一樣認為,就算再給賴清德四年,重機一樣不能上國道。

雖然這場對話至此跌宕起伏曲折不已,一個十年來打工度日的男子,他在意的改變是「重機上國道」——但是在台灣,重機一台動輒台幣幾十萬,即使買二手車,對於只有兼職收入的小陳來說,應該也是沈重的負荷。但無論如何,這的確是他在意的「改變」。

「那另一個你在意的改變是什麼呢?」我暫停內心對小陳的疑問,放棄計算一部重機得讓小陳工作幾百小時的數學問題,直接問他,另一個他在意的是什麼?

「那個爭議很大欸。」小陳收起興致,眼神從我們身上帶走,飄向前方的舞台,台上有人繼續宣講,行人穿越我們身旁,人們在這條路上,形成一座又一座的島嶼,在島嶼上講著屬於自己的太陽花故事。

我們鼓勵小陳說出他另個期待,小陳卻支吾其詞,「或者我們關掉錄音?」同事 M 提議,但小陳依舊難為情、尷尬地再次扭轉起身體,他手上依舊停不下來,雙手持續捲起外套袖子,這也許是小陳無意間釋出的訊息,他感到焦慮。我看著他頻繁地捲袖子,直到他停下手邊的動作,告訴我們:

「廢除死刑。」

小陳以低聲、像是趁人不留意的時候說出,說完他的視線再度被過往的行人帶走,似乎也在暗忖著該怎麼面對我們的回應。

即使前面的對話已經夠曲折了,但聽到小陳支持「廢除死刑」,這樣宛如過彎加速的回答還是差點將我甩出車外。我安著各種錯亂的心情,看著將總統票投給侯友宜的小陳,故作鎮定地跟他說,其實廢除死刑的訴求不會爭議很大,你來的這個場合,應該多數都是理念相似的,我指了指一旁擺攤的 NGOs 攤位,「說不定他們也有來這裡擺攤。」

小陳朝著我指的方向探了探眼,說他看到了,但又自顧自地說到:「但在台灣現在的這群人眼中,至少超過一半的人,覺得要先把這些人槍斃掉。」他說的「這群人」,我想指的是台灣社會的主流意見,「這些人」,則是那些已受死刑判決定讞的受刑人;但我不確定的是,小陳說的「這群人」,有沒有包含他投的侯友宜,侯友宜在競選期間,為三名候選人中唯一明確表達反對廢止死刑的候選人。

2024年3月18日,台北,太陽花學運10週年晚會。攝:陳焯煇/端傳媒
2024年3月18日,台北,太陽花學運10週年晚會。攝:陳焯煇/端傳媒

憤怒青年的毛邊

最後我問小陳,像你這樣十年都在兼職過日的年輕人多嗎?「有一些。」「他們是自願兼職還是非自願的?」小陳回:「我覺得他們是自願。」「那你呢?」「我是被迫的。」

我為這場對話喊停,已經差不多了。小陳在街頭上向我們分享他故事的切片,雖然像是焦距還未對準的鏡頭,但已經足夠粗糙地辨識出小陳是怎樣的一個人了。

十年前,小陳從社群媒體上知道這場運動,但他沒能來到現場,但透過網路,他作為「線上公民」參與這場浩大的社會運動;他甚至從社群媒體上認識到「賤民解放區」(由一群不滿運動決策都由議場內學生決定的群眾發起),賤民「解放」的是什麼,我沒追問小陳,但不管小陳怎麼認識這個組織,十年前或十年後,人生過著不怎順遂的小陳,總是坐進了「賤民」的位置後,還等不到「解放」的那一天。他是賤民,學運明星則是「皇帝」。

濟南路的現場,昏黃的燈光下,十年前缺席的小陳,十年後回到街頭。他或許來記憶、但不帶著感動的情緒,他更多的是失落、沮喪的情緒,並匯流成憤怒的河流。「混帳!」「可惡!」小陳重複評價他所憎恨的政客,十年,像是一瞬之間,但在小陳眼裡,則是漫長的煎熬。

如今他已經32歲了,還在超商打工的他,在可預期的未來,小陳勢必仍得繼續掙扎,他不是對做一份正職工作沒興趣,也不是對資訊業沒有熱情,他想要擺脫所深陷的泥沼,只是他還找不到樓梯爬出去。

訪談一開始翻攪的情緒,在訪談開始後逐漸清晰,他因著複雜的情緒而濕潤眼框,但那裡頭不是對運動的感動,而是對自己的無能為力、對民主政治的不再信任,以及對十年來的自己也好、政局也罷,一種「沒有意義」的傷感。

這段不算正規的採訪,在回頭整理錄音檔時,重複聽及小陳的聲音,看著輸出的逐字稿,我只認識這段採訪時間內的小陳,但他讓人明顯感到他被困住了,十年前他期待太陽花後他的命運就此不同,有個體面的工作與還不錯的薪水;十年後,他沒能搭上經濟成長的列車而留在原處;他被落下人生也因而被停格,他是台灣經濟成長紅利下被遺落的人。

我一度問他,台灣股市已上兩萬點,這是台灣史上新高紀錄,新發行的 ETF 股票在募資階段便湧入破兩千億台幣的資金⋯⋯問完卻又感到慚愧,我沒意識到這些對小陳來說,只是愈加凸顯他的相對剝奪感。這些都跟他無關。

小陳也不看好還會有下一場太陽花學運,「只有三黨不過半,就不可能有下一場太陽花,除非二、三十後,前兩代人⋯⋯才有機會。」

在對話結束,我繞到一旁問一直在旁聆聽的那名前輩怎麼看。前輩過去從事青少年服務,其中也包含青年就業輔導,「像他這樣的青年,其實在我過去的服務經驗中常見,他們因為無能為力、找不到方法與原因,因此感到憤怒,因為憤怒是最直覺的。」找不到樓梯的小陳,焦急來回地在掙扎中踱步,他離不開也走不遠,他焦慮,也因此越來越憤怒。

我在晚會結束後,把這個故事寫上臉書,之所以想記下,在於十年來關於「太陽花是一場什麼樣的運動」提問,始終很難有一個簡易的標籤為來不及參與的人訴說。但即便紛陳雜沓,對「同溫層」而言,仍有其一慣性。只是,這場運動規模之大,人們很難不被捲入,但參與的集體面貌也並非扁平與單一,對運動的解讀與記憶,也從來不只有單調的複誦。還有像小陳一樣的人,他並未在場,但期待太陽花後一切都可以不同,但他失望也失落了。

他去睡了一覺,但十年後,除了歲數的增長,他並沒有因此不同。你可以說小陳的求職策略出了問題,「看到公司名稱有『資訊』的就投履歷」,這樣的方式難免令人感覺像是像茫茫大海撒網卻一無所獲。你也可以質疑他,當收入不穩定,為什麼還懷抱著「重機上國道」的夢想,不是應該先「提升自己的競爭力嗎」?

一位朋友留言給我。他說,小陳的故事讓他想到台灣攝影作家陳尚志在《新活水》雜誌的專欄「毛邊意識」——毛邊,指的是台北都市街景各種活脫不平整的本色,小陳的毛邊也彷彿是台北大眾的街景。他唏噓說到,「我們同溫層的邏輯太過平整,很難去框架到像小陳這樣的人。」

還有像小陳這樣的人站在街頭上,他看著台上為這場成功的社會運動歡呼與振奮,五感雜陳的他,卻很難去想像自己離開晚會之後的未來,不會更好了,但也有可能更差,他那句反覆呢喃的「沒有意義啊、沒有意義啊」,是對著十年來的自己說,對著台灣的時局說,他重複地說,想讓我們知道還有像他這樣的人。

讀者評論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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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好喜歡結尾的這個段落,也非常驚喜看到有這樣的手札。苦於表達的我一直覺得這世界上有很多不善於用語言表達的人,也有小陳這樣聽起來很跳脫,但其實是在尷尬、孤獨和被剝奪感下無法用平整的邏輯表達自己訴求的,被困住的人。期盼他們能被理解+1

  2. 非常喜歡這篇手札,謝謝記者寫出來。期盼被困住的人被理解與支持

  3. 最喜歡的欄目絕非「不重磅記者自留地」莫屬… 謝謝端與端的記者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