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体制后,学运领袖林飞帆:后太阳花世代“想要一个新的政治认同”

但这一次,年轻世代想要一个新的政治认同,或许代表一种反叛、一种叛逆的精神或潮流。
林飞帆。摄:陈焯煇/端传媒
太阳花学运十周年 台湾 公民社会 政治 社会运动

【编者按】2014年3月18日晚间,一群不满国民党立委张庆忠以30秒通过“两岸服贸协议”的学生及公民团体,冲进立法院瘫痪议事,并展开为期24日的公民运动,台湾社会也因著这种全面性的运动受到剧烈摇晃,那股盘据街道对峙的余热,依旧弥漫至今。

一念之变,十年之途,当年的运动者如今有著截然不同的际遇,各自走出不同的人生,台湾政治版块在太阳花学运后亦面临重组洗牌,公民社会随之兴起、茁壮与健步迈前,持续在后太阳花时代吹拂台湾社会。如果记忆有期,十年之后,你还记得哪些?如果记忆无法抹消,参与者又如何与其相伴?端传媒将自3月13日起,刊载太阳花学运十周年系列文章及特制页面,向著记忆的碎片发出回声。

3月18日晚间,台北的济南路上重现十年前的历史场景。数百名群众集结立法院周边,额头绑上黄色的布条、上头印有“国民党不倒 台湾不会好”的黑字,手持象征运动的太阳花。十年前的这晚,与其他学运领袖一同带领群众冲进立法院的林飞帆,再一次地站上台前,出席这场太阳花学运的十周年晚会

接下前一位宣讲者的麦克风,甫上台的林飞帆脑袋一片空白,支吾数秒后,说出口的话是先向台下的群众道歉:他说的对不起,是向过去十年身负创伤的参与者道歉,也是向对政治失望的人道歉。

相较十年前站在议场主席台上坚定宣讲的林飞帆,这晚台上的他显得百感交集。在不到五分钟的短讲中,他时而要台下的参与者,为十年前的运动成果给自己一个掌声,时而激昂地喊出“台湾人的命运,我们要自己决定”,这一份带有歉疚、喜悦与政治激情的致词,乘载了林飞帆十年来所背负的投射与标签——这场占领国会行动,成为台湾近代史上的的公民不服从运动,也冲击了香港的雨伞运动,但林飞帆无心也无愿纪念。

在十周年晚会后两日,现任民进党智库、新境界文教基金会董事的他告诉端传媒,他没有什么纪念318的仪式,忆起这段运动经历让他 PTSD 发作,“对我来讲,那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

“学运领袖”成为媒体锚定林飞帆的关键字,但对他自己来说,他清清楚楚明白,自己仅是这场运动的“工具”,而延续24天的抗争就是他将自己工具化的过程。太阳花学运汇聚了一个社会对政治的不满,从民主程序、中国因素到自由贸易,25岁的他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被批评过渡英雄主义、骂他占尽运动的光环,“有人喜欢我、也有人不喜欢我,但无论如何,我都得去承担这个结果。”

2019年加入民进党担任副秘书长一职,讥讽与批判也跟著如影随形,当体制外的运动者进入了体制,这样的不谅解也许伴随著是更大的期待与更大的失落。

如今,当上一个20世代从街头抗争进入了体制,他怎么看新一批的20世代?当年轻世代对执政的民进党已感不耐,政治认同也不再稳固依附在民进党身上后,25岁的年轻人又要如何接受“中国威胁”这一大套叙事?有什么是他25岁没想过,35岁才理解的?面对执政党在内政议题推展的困境,十年前的林飞帆会接受吗?以下是端传媒与林飞帆的对谈全文。

2014年3月19日,台北,示威者占领台湾立法院。
2014年3月19日,台北,示威者占领台湾立法院。

新世代的政治转向

端传媒(下称端):太阳花学运改变了台湾的政治环境,反中浪潮催化出新的选民结构。当时的二十世代成为新一批的民进党支持者,在2016年、2020年总统大选支持蔡英文;作为学运领袖,你也在这段期间加入民进党内。可是10年之后,我们看到新的二十世代(20-29岁青年)对民进党的支持度下跌,大幅转向支持民众党,你怎么看待新世代的政治转向?

林飞帆(下称林):过去十年下来,新一代年轻人对政治的普遍感受,我认为可能落入一种套套逻辑。

十年前我们在反对服贸协议的时候,我们这个世代有著非常强大的担忧,那个担忧在于说,当年马英九政府不断地把台湾往中国推,中国的磁吸效应非常大,所有媒体宣传都在告诉你:“中国才是唯一的出路。”那时候的大学毕业生,包括身边的朋友跟我自己,都在思考是不是以后要去中国找工作。

这是当年中国介入台湾的形式,先逼台湾在经济上签署经济协议,如服贸协议、货品贸易协议,再慢慢走向签政治协议——这是马政府当年执政的路径,所以台湾人有一个很庞大的焦虑感,觉得随时会被自己的政府卖掉,而不是被中国武力并吞。武力并吞还能抵抗,但被自己的政府卖掉真的是束手无策的。

但这十年来,因为民进党执政,两岸之间这种“我好像会被卖掉”的风险并不存在。很多人因此觉得,那我们的现况已经安全了,“抗中保台”变成好像只有选举的时候会被端出来的词汇。

取而代之的,大家觉得是不是可以多花一些时间去思考国内的议题,没有那种“我还要再去关心两岸议题”或是“把中国因素当作是我唯一的投票意向”。我认为这是可以理解的想法,民进党也应该更大程度地去理解年轻世代现在面对的处境。

但我会说,这也存在一种套套逻辑,因为,如果不是民进党执政,人民可能会继续处在十年前的风险跟焦虑底下。

另一个现实是,台湾现在没有被政府卖掉的风险,但被中国并吞、侵略的风险提高了。实际上,从我投入学生运动,到现在参与政治的过程中,我觉得中国的威胁从来没有消失过。

现在台湾与世界是两个平行世界,外在对我们的国际情势高度担忧,一来,他们认为战争的风险不断升高,此关键不在于台湾,而是中国政权的扩张野心越来越大;二来,全世界都在关注中国对台湾的资讯作战跟认知作战,他们都关注到,不管是社群平台、或是媒体的 daily 新闻,中国的言论正在垄断、影响台湾的舆论市场;再者,是外界关注到台湾的基层组织被中国渗透得十分严重。

但这些事情对于已经生活在这情境里面、习惯一切的台湾人会觉得,是在闹什么?这议题20年前在发生,十年前在发生,现在也在发生,为什么我们要那么关注?但是我们不可以忽略的一件事是中国的威胁程度正在上升,很大原因是习近平上任后,他所推动的种种政策,不只是对台湾做军事上的威胁跟施压,对周边其他国家也在做同样的事情。

执政者要怎么去说服大众:“中国的威胁没有消失过?”这确实是非常具挑战性的事情。

2014年6月25日,于抗议王张会的行动中,在酒店外的防线,林飞帆与警察发生冲突。
2014年6月25日,于抗议王张会的行动中,在酒店外的防线,林飞帆与警察发生冲突。

端:但这么大一套的叙事,目前看来进不到 Z 世代的认知之中。你刚提到,十年前中国对台的威胁一直都存在,但同样地,十年前让青年站上街头反对的,除了国民党外,也包含高房价、低薪及青年贫穷等问题,这些现在也全部存在。你先前在德国之声专访中说,太阳花学运之所以遍地开花,原因之一是十年前年轻人的未来感很薄弱,此刻年轻人的未来感有更光明吗?

林:年轻世代的处境,我观察到的状况蛮两极的。当然有为数不少的人感受到房价的问题没有解决,政府虽然每年调涨基本工资,但薪资增长比不上物价的成长幅度;但也有另一群年轻人现在是股票族,只要每个月有一点点闲钱、或是一点点储蓄就全部投到股票市场里面。现在疫情解封后,年轻世代买机票、出国的比例也满高的。

以我的理解来说,现在年轻世代的处境是混杂的,跟十年前整个年轻世代普遍集体的,夹杂著经济的低靡、对社会的不满,以及两岸关系上好像无时无刻会失去国家的焦虑感——民进党执政的这几年内,社会的 tension(张力)没有像国民党执政时期这么高,很多议题相对而言是缓和的。

端:我们在讲“年轻世代”,其族群的面貌是复杂且歧异的。但财政部数据也显示,去年有半数年轻人的收入水平是免缴综合所得税的,在台湾股市破两万点的历史时刻,仍有很多人未享有经济成长的果实,甚至过著打零工的生活。你认为这是年轻世代转向支持民众党、支持柯文哲的原因,或是你们已经不有趣了?

林:坦白说,以我的理解,柯文哲现象跟年轻世代在经济上的焦虑,我不会笃定地说,答案是等号。

原因是,柯文哲的支持者不一定是在社会当中最弱势的一群人,甚至有为数不少的一群是薪资收入非常优渥、位于金字塔上层的高科技从业人员。民众党的支持者样态非常非常广,有在经济成长的列车上被遗落的人,但有更多是认为台湾应该追求一个新的、不一样的政党的潮流在发生。

经过2024总统大选后,我感觉,新的20世代不想被贴上任何传统政党的标签,我为什么要被归类是“蓝”或“绿”?我为什么不能就是一个“我”,他们希望去支持一个不一样的政党,它要是新的、要是潮流的、要是讲话直接的、要是跟自己一样不修边幅的、要是一个不会长篇大论而是快资讯的⋯⋯这或许可以再简而化之,叫做对民进党的“执政疲乏”(fatigue)。民进党执政八年了,“我曾经两次投给蔡英文”、“我也是辣台派”,但这一次,年轻世代想要一个新的政治认同,或许代表一种反叛、一种叛逆的精神或潮流。

我补充一个,在今年总统大选前一周,我在新竹高铁站被一个年轻人拦下来。那天新竹有一场柯文哲的造势晚会,他是柯文哲的铁粉,几乎每一场活动都出席,他很好奇我们怎么看待柯文哲。我当然跟他讲了很多,包括柯文哲的政治承诺与立场变来变去,解释了一遍,他后来慢慢可以理解反对柯文哲的人在担忧是什么,但他心里依然找不到一个很具体的理由去改投给蓝或绿。

对新世代选民来说,蓝绿就是既有政党。国民党执政八年,就是给蓝一次机会;民进党也执政八年,也给绿一次机会了,那我们为什么不能试试看一个新的选择?我认为,这或许是这么多(散落在光谱各端的)柯文哲支持者,更大的一个交集。

2023年12月31日,台北,民众党的造势游行。摄:陈焯煇/端传媒
2023年12月31日,台北,民众党的造势游行。摄:陈焯煇/端传媒

从时代力量泡沫化到民众党崛起

端:年轻世代寻求一个非蓝非绿的政党选择,但假如在你25岁的时候,台湾有民众党这个选项,你会投给民众党吗?

:不会。

端:为什么?

林:我认为民众党是一个没有核心主张、一个混杂式的政治动员机器。它想保有一个进步的外观,但它的动员形式却是相对民粹的;它的政治主张,你也不能说它是完全反动或保守,事实上它有些主张是很高大上、很理想性的,但它实际推动的作法却又是民粹式的,是一个 mixture(混合体),跟我们看到在欧洲、美国出现的极左翼或极右翼势力是不一样的。

实际上柯文哲也是各种主张都讲过一遍,一下说他是毛泽东信徒,一下说他是深绿墨绿,一下说他是蒋渭水,同一时间又倾向习近平式的施政⋯⋯他在两岸关系上可以有180度完全不同的立场,所以你很难去说它到底是主张什么?但这也是他的危险所在,说实在,你无法把国家交给一个你不知道他的主张是什么的人。

端:但台湾一直以来都有蓝绿以外的政党选择,从早期的亲民党、台联(台湾团结联盟),到太阳花学运催生的时代力量。可是为什么时代力量今年在国会全面溃败,反而是后进的民众党崛起,为什么两者的政治宿命截然不同?

林:说实在地,我认为时代力量最大的问题,是 leadership(领导力)的问题,这也是任何小党在存续会碰到的关键。

林飞帆。摄:陈焯煇/端传媒
林飞帆。摄:陈焯煇/端传媒

端:这个问题不会发生在民众党吗?

林:是有可能会发生,而且我认为很快就会发生。因为只要是以个人为领袖的政党,若无法在党内建立起一套游戏规则跟制度,最终都不太可能存续太久。

端:这是指一个政党建制化的过程吗?

林:是。不过现在“建制”这个词有点被丑化,大家会联想到香港建制派,觉得是一个不好的词汇。但是建制的本质是制度的建立,这对于一个政党的永续发展是重要的,例如亲民党以宋楚瑜为主、或是台联在前总统李登辉创立之后,后继无人,最后没有办法维持一个有效的系统。

民进党在1980年代末期生存下来很大一个关键是,是有一群人建立起一个决策机制,叫做“民进党全国党员代表大会”(全代会),由它选出中央执行委员会,进行选举候选人提名。提名是每个政党最重要的事情,它能影响提名,就能影响未来执政的决策权。

这个决策体系形成一套游戏规则——即便我们是不同派系,我跟你的价值理念不同,我最终还是尊重这套制度,而且这里的“尊重”不是我输了就离开,而是我输了,还是愿意在这个党里面跟你一起服务,等到下次有机会我再与你竞争。因为在这套系统下,一个政党可以有多个明星,甚至可以没有明星,让各派系共治。

时代力量最大的问题,就是它不断在路线上做内部斗争,却没建立起一套每个人都遵守的游戏规则。任何人只要不满一项决策,就是离开;竞争赢不了你,我也离开,甚至获得主导权的人不愿站出来担任党主席,把离开的人找回来,以至于最终分崩离析。

端:民众党会不会落入时代力量这样的剧本?

林:我不知道。但以现在看到的,政治明星主导的政党如果没有制度观念,那永远只会是个人主义式的团体。这个对一个政党会不会是好的发展?我个人是满怀疑的。

2024年3月18日,台北,太阳花学运10周年晚会。摄:陈焯煇/端传媒
2024年3月18日,台北,太阳花学运10周年晚会。摄:陈焯煇/端传媒

当社运成为体制的一部分

端:你提到,民进党执政后,民间在劳权、环境或土地正义的议题上没有这么大的张力,这也回应到民进党上台后,社运几乎是进入冷冻期,包含大学异议性社团在内也呈现难有新血加入的情况。你作为“成大零贰社”创社社长,你对于下一个世代的学运势态有什么建议?太阳花后,公民社会的力量该如何延续?

林:民进党在2000至2008年第一次执政也碰到类似的辩论。当时民进党大量地向外求才,把很多民间团体的人吸纳到政党里面,但回过头来说,为什么社运团体、公民团体的核心人物愿意进到民进党里面?因为他们对民进党还是有比较高的期待,而且希望借此管道在体制内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实现。

2016至2024年蔡英文执政亦同。她从2014到2016年为执政做准备的时候,透过民进党智库,把所有民间重要的知识份子找来,转换成执政的动能,这是为什么社运在民进党执政的过程中会稍微弱化,因为很多议题转化成具体的政策了。

当然民间的朋友可能会说,为什么很多事情还没有做到100分?年轻世代也觉得,我们给你八年了,为什么改革推动的这么慢?但过程中,并不是没有进步。

这也是执政最困难的,当中有非常多阻力,从年金改革、婚姻平权,中间都碰到一些跌宕。转型正义,则是我认为所有当中做得最慢、改革的阻碍也最大的。但是你说换一个人来做会不会能够处理得比民进党更好?坦白讲我不认为,因为民进党花了非常长的时间去了解官僚体系的运作,以及每个议题各方人马的立场与想法。

端:上述这段话如果讲给25岁的自己听,你会接受这个说法吗?

林:嗯好问题,好问题⋯⋯(思考)可能不会接受。但25岁的我可能会选择用另外一个方式去回应,就是继续抗争。坦白讲这也不是一件坏事,如果有人对一个议题有这么强烈的执著跟关注,选择继续去做社会倡议跟抗争,那对政府来讲,代表它必须去做更大程度的社会说服,找到更大量的人来支持一个做法,或是去重新形成一个新的平衡状态。

2014年3月24日凌晨,示威者反对《海峡两岸经济合作架构协议》(ECFA),警察在行政院外准备清场。摄:Ashley Pon/Getty Images
2014年3月24日凌晨,示威者反对《海峡两岸经济合作架构协议》(ECFA),警察在行政院外准备清场。摄:Ashley Pon/Getty Images

端:不过,你的说法某程度也对应到现在大学异议性社团的现况,有学生说,“现在没有题目可以做了。”你会用社运消退或学运消退来形容后太阳花时代吗?

林:没有议题啊⋯⋯听你们这么说,我的心情有点复杂。其实以我2008年开始,十多年参与学生运动、社会运动的过程,我不是在用“找到一个题目”来作为目标,而是因为看到一个一个“题目”在烧,一下子马英九要请(时任海协会长)陈云林来,一下国光石化案,一下旺中要并购中嘉,一下子大埔事件爆发,遍地烽火,到处都是“题目”,你就看著身边的朋友像是救火队,疲于奔命,自己也对于这些事情觉得义愤填膺。比较大的感受其实是这个,而不是在找“今天应该拿什么题目来抗争”,而是那些事情真实发生在我的生活,而且对应到我们自己最核心的关注。

我觉得参与社会运动最重要一件事情,就是想清楚你真的最最核心、在你内心当中,最关注的、最想改变的事情什么,而不见得是“找题目”。

以318为例,运动参与者的光谱其实是非常广的,里面一大部分的人是反感中国因素、对于被马政府卖掉的焦虑感;但也有一部分的人是看到张庆忠30秒通过服贸的事件,觉得严重违反民主程序;也有一群人是反对自由贸易协定,站在最左翼的人,不只是反对跟中国签,而是反对跟所有国家签。每一个人都是因为不同关注的角度而站上街头,也许是民族主义,也许是民主,也许是平等,你总是有一个最核心的那个东西,那个东西是什么?我觉得你只要确定了,坦白讲,你一定会看见很多,可能是一个不公不义的事件,然后思考怎么去突破、改变它的发生。

我相信学运社团或社运团体,在台湾是高度必要的存在,应该说在每一个民主国家都一样,因为,你不可能只靠政党,社会总是需要更进步的主张跟力量。只是换另外一个角度来讲,我也有一种感觉是,如果大家都觉得“没有题目可以做”,那不就证明了其实现在的执政者并不如大家想像的那么糟糕?

 2022年10月4日,台北,民进党副秘书长林飞帆于办公室接受采访。摄:Ann Wang/Reuters/达志影像
2022年10月4日,台北,民进党副秘书长林飞帆于办公室接受采访。摄:Ann Wang/Reuters/达志影像

端:你参与社运的时间非常久,但在民进党执政的前期,不管是《劳基法》两次修法,或是南铁东移案,你都站在民进党的对立面。现在你加入民进党,很多人也会以你过去的话来检视现在的你。从体制外走入体制内,你个人感受最深刻的是什么?有什么事情,是25岁的你没有想过,但到了35岁才理解的?

林:坦白说,即便是十年前,我也不是不能够理解身在体制内的限制,因为我不是在2016年就直接加入民进党,中间经历过出国念书等。对于要加入民进党,坦白讲,我自己也曾有一些挣扎——到底我是要继续在外面扮演一个社会运动者的角色?还是该进到体制内来参与这套游戏规则?对当初的我而言,这是一个攸关人生 career path 的选择。

我当然可以继续做一个体制外的行动者。但回到2018年,我最庞大的一个焦虑(也是我后来加入民进党的原因)是看到2018年公投绑大选,韩国瑜的整个风潮跟现象,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跟我类似的感受,但那个时候真的是焦虑爆棚,你觉得自己过去所支持的所有的一切……包括婚姻平权可能就推不下去了,还有年金改革、能源转型等,我想到自己很可能又要回到当年那种街头式的抗争,重新回到烽火连天的年代。

虽然我对民进党的执政有各种批判,觉得为什么不做快一点,为什么方向好像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样?但看著韩国瑜就血淋淋地站在你面前,甚至很可能真的选上总统,那个焦虑爆棚的感受真的骗不了人。

我深深相信,如果让国民党再回头执政一次,习近平不会给台湾第二次发生太阳花运动的机会,我完全不这么认为。习近平经历太阳花学运、香港雨伞革命,他会想尽办法在下一次国民党政权手上把台湾完结掉,这是他最好的、也最便宜的剧本。

回到问题,什么是25岁的我没有想过,但后来才理解的。我以前可能没有那么强烈地意识到,对两岸关系的焦虑是我作为一个社运参与者的本质。现在想来,这一路上真正驱动我的,确实是那个很庞大的、失去国家的那种焦虑感。

2014年3月30日,过万民众在台北凯达格兰大道集会,支持学生占领立法院。摄:Lam Yik Fei/Getty Images
2014年3月30日,过万民众在台北凯达格兰大道集会,支持学生占领立法院。摄:Lam Yik Fei/Getty Images

是否该忘记太阳花?

端:你曾说过,不希望参与过太阳花学运的人,无论是领袖或参与者,生命被定义在2014年的这一刻。你会怎么定义现在的自己?

林:第一是我不希望大家停留在318。因为十年后,每个人都成长很多,不是只有停留在上街头抗争、躺在立法院议场的那一刻。十年之后,我们都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以我来说,最现实的转折就是我结了婚、当了爸爸。

我不希望永远被定义:“林飞帆,就是318学运领袖。”十年下来,我希望大家看到的是我在专业领域上累积的新的能量,特别是过去四年,我大多数的工作是在国安与外交议题上面,包括人脉的累积,以及熟悉政策的演进。

我希望可以贡献的是台湾怎么建立两岸之间的“民主防卫机制”,它的内涵不是只是六个字,里面是非常多的法案细节,包括我们怎么建构一个强韧的反渗透的机制?如何教导群众的媒体识读?如何辨别假讯息?甚至,如何强化民防等。这些都是民主防卫机制的一环 ,我希望自己可以贡献在这个领域上面。

端:有些人主张我们应该忘记318(太阳花学运),如今你希望大家是忘记这场运动,还是以什么样的形式记得这起事件?

林:我知道刘华真跟姚人多都讲过类似的事,刘华真的角度认为,运动者不该继续被318的共同记忆给捆绑,该是时候往前向下一阶段,不管是成功或失败、甚至是创伤的记忆,都必须往前走了。而姚人多的角度比较像是,不要再用318做为自我标榜,这场运动的成就就到这里了,停止继续自我标榜了。

但我个人认为,“你可以忘记318,但也不应该忘记318”。

我认为可以忘记318的角度就是,大家要集体往前,我们不用被2014年的自己所捆绑住。但是不应该忘记的理由在于,318是台湾人共同在这个历史的关键时间点,把我们觉得摇摇欲坠的国家、跟我们对于命运的主导权,重新夺回来的那个时刻。那是台湾人民以极大的能量共同创造出来的东西,不亚于台湾民主化运动过程中的任何一场运动。

站在这个角度下,318运动精神,我认为应该要被延续、被不断地告诉后代。如果我们刻意地去不谈它、抹灭它, 或者是说因为各式各样的理由不再去谈,我想这无助于人们理解当年的政治环境,以及这十年,整个台湾社会共同演进了多少。

林飞帆。摄:陈焯煇/端传媒
林飞帆。摄:陈焯煇/端传媒

端:你自己有记忆318的仪式吗?

林:没有。其实对我来说,回忆318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不是因为这场运动中的特定事件,而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就是这场运动中的“工具”,就是把自己“工具化”的过程。

我在这场运动里头,我知道我必须扮演这场运动的有效工具,这其中一定会有个人的得失,但无论如何,我都得去承担这些后果。一定有人会喜欢我,也一定有人不喜欢我;有些人觉得我太英雄主义,也有些人觉得我凭什么可以占尽媒体光环,认为我有话语权、有影响力,但实际上,在群众的框架底下,你的个人意见不见得能够被彰显。

当然,也会有一批人将他的期待投注在你的身上,你也会因此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该做点什么?此后,你的人生就此转变了。

我的主体性⋯⋯很多人会觉得,你想讲什么就讲什么,你大鸣大放,你是你自己、你是一个人,但在整场运动中,我不见得是那个可以大鸣大放、说任何我想说的话的人。

这场运动里,每个人都有自己被赋予的一个角色,有一些人可以接受,有些人无法接受,有人在这样的过程中不断地拉扯,以我的状况来说,我在这里头就遇到非常多的碰撞跟拉扯。

端:面对这些碰撞跟拉扯,你已经翻页了吗?

林:嗯⋯⋯ 好问题,至今没有答案。我没有答案。

端:下个十年会有答案吗?

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嗯。

读者评论 15

会员专属评论功能升级中,稍后上线。加入会员可阅读全站内容,享受更多会员福利。
  1. 記者的問題好直接,很喜歡這樣直球對決的訪談,雖然感覺林飛帆隨著年紀增長也有一套成熟的應對方式,但記者追問的功力了得。

  2. 因為這篇文章,訂閱想看看林飛帆說了什麼,也很敬佩問題非常直指核心,但同時也顯示,林飛帆終究只會說空話,繞圈迴避問題,希望大眾不要定義自己,卻總是定義其他政黨該是什麼樣子,終究也變成了25歲時不能認同的自己,林飛帆現在說的話,雖然認同年輕世代遇到的低薪高房價問題,卻同時間說出現在年輕世代不在乎房價問題,但不正是因為太貴買不起才躺平嗎
    這種空話就是當時的我最討厭的,過了10年我長大了依舊很討厭,這種空泛騙民眾的政治語言,結果林飛帆也變成那種樣子了,還硬要說自己不一樣?
    尖銳的問題更凸顯本人的強辯
    推優質的媒體

  3. 因為這篇文章,訂閱想看看林飛帆說了什麼,也很敬佩問題非常直指核心,但同時也顯示,林飛帆終究只會說空話,繞圈迴避問題,希望大眾不要定義自己,卻總是定義其他政黨該是什麼樣子,終究也變成了25歲時不能認同的自己,林飛帆現在說的話,雖然認同年輕世代遇到的低薪高房價問題,卻同時間說出現在年輕世代不在乎房價問題,但不正是因為太貴買不起才躺平嗎
    這種空話就是當時的我最討厭的,過了10年我長大了依舊很討厭,這種空泛騙民眾的政治語言,結果林飛帆也變成那種樣子了,還硬要說自己不一樣?
    尖銳的問題更凸顯本人的強辯
    推優質的媒體

  4. 不錯。佩服。回想一下年輕時也曾參與遊行爭民主, 沒有你一半的勇氣與聰明。台灣基層被滲透的很厲害,例如說大甲媽祖,白沙屯媽祖信眾之中?但另一方面絕大多數民眾想保持線現狀。你所謂滲透的問題,其實是,他們無法被民進黨滲透嘍?沒有考慮一下建立一個更廣大的台灣認同?有沒有考慮中彰投這些地方特別的歷史背景?

  5. 林飛帆果然是有真才實學的,回答得都很好。

  6. 今天看了一個關於整理美國反主流文化歷史脈絡的節目,講到六零年代嬉皮的反抗精神,當年他們對抗的是五零年代國家英雄主義掛帥的主流;二千年以後想「反主流」的年輕人,變成是反左派自由主義的右派,嘲諷政治正確,反多元,以種族口號來標榜自己不同於體制。
    讓我在想柯的支持者或是新一代的年輕人,與其說是因為經濟因素或沒有未來感,更多的是「需要表現自己跟主流體制不同」。而他們覺得自己看到的是現在主流越來越重多元文化、偏女性或性少數權益、管二次元管文化表現。反過來覺得仇女很潮,反藍綠或不排斥中國很潮。或許—這是那個節目的結論——我們有沒有必要繼續打這種文化戰爭。並不是說多元女性性少數這些議題不重要,它們還是要做,而是某種程度上,或許民進黨政府現在進到下個階段,得在某部分成為它討厭的對象,更像以往的國民黨政府,將主軸放在國家發展、跟中國劃清界線、經濟上的發展,將多元、人權、文化等議題包裝在它下面。一點淺見,但具體平衡真的是很困難。

  7. 梅根对于英国王室的宣言是:我是家族的一份子,我要改变它—-纵使无能力,也一定够资格。
    而林飞帆对被建制化的态度则是:我承受了它带来的荣耀(权力),就必须接受相应的束缚—-不管你怎么看,反正我是心甘情愿的。

  8. 梅根对于英国王室的宣言是:我是家族的一份子,我要改变它—-纵使无能力,也一定够资格。
    而林飞帆对被建制化的态度则是:我承受了它带来的荣耀(权力),就必须接受相应的束缚—-不管你怎么看,反正我是心甘情愿的。

  9. 太好的一場訪談

  10. 問題很尖銳。不錯的訪問。

    1. 感謝讀者推薦,已加入延伸閱讀,也謝謝讀者對端的關注。

  11. 端的问题还挺刻薄的,哈哈哈

  12. 很棒的訪談!
    林飛帆就是建制化了。對答和用字遣詞都已經是非常體制內的說法,例如他對 z世代、對學運難以為繼的回應。
    但這並不表示他官腔官調,這並不是件壞事。這些訪談也顯示他有他的歷練和思考。只是後續他和民進黨要怎麼對台灣做回應,仍然是艱難的任務

  13. 谢谢你让我听到!非常开眼界!咱说好这一定不是反串!终于看到经典芒果干😭 国民党不倒,台湾不会好😭 韩国🐟带台湾回黑暗时期,忧虑难眠!中国,你多么坏,原来不止对台湾,还要对全世界做对台湾做的事😡谢谢你,不然我还被蒙在鼓里,我希望所有台湾人都团结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