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首六四歌：戴上耳机，这些隐秘或公开的烛光仍在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鲁迅《野草题辞》

对于一些人来说，六四本来就是私密的、切身的情感教育，毋需舞台聚光灯照耀，也抗拒涂改和规训。当缄默成为新时代的共识，那些我们在暗室里反复咀嚼过很多遍的文字和声音，依然缓缓流动，渗透身心。我们感谢那些大声疾呼的人，感谢冒险从歌词里传达哀痛和愤怒的力量的人，同时我们在黑暗时代接过这点火种，藏在舌底，感受被灼伤的滋味。

这也许就是在丧失公开悼念场所的香港，我们重听这些歌的意味，我们戴上耳机，随身携带一座维多利亚公园。

因此我们的声音难免会低沉一些，有别于过往大台上的《祭英烈》、《自由花》或者台湾的《历史的伤口》，我选择了一些在历史河边低吟浅唱的、五味杂陈的歌曲，它们更多属于一个人、一些人的反刍，不会轻易被强光淹没，也不会因为没有扩音器而失去声音。

01《弹唱词（别后）》

罗大佑，1989

罗大佑赶在五月底举办了面向大陆的线上演唱会，不意外的是好几首带有政治指涉的歌曲没有出现。这让我想起罗大佑为人周知的“禁歌”《侏儒之歌》，曾被指讽刺邓小平和六四镇压，直接导致他一度被中国大陆封杀。较为委婉的《弹唱词（别后）》收录在名为情歌集的《告别的年代》里，却也是和他其他出色的情歌一样寓儿女私情于大时代倾轧之中，音乐仿效民谣弹词一板一眼，书写的却是运动殒灭后的离散，和离散之中的坚韧：

人在风尘中　随风四飘流
好恶终有报　只分迟或早
海阔天空心　长比日月久
顶天立地身　只为换自由
嘿哟哼嘿哟　天地的自由
嘿哟哼嘿哟　还我的自由

这首歌有一个很为中年香港人熟悉的广东话版本叫《飞沙风中转》，林振强填词，周润发演唱，虽然和原版相比通俗和犬儒一些，但也是强调即使命如飞沙，也不能随风而转的倔强。

02/03《北京一夜》／《1989》

陈升，1992/2005

陈升有革命中国情结，在《流浪日记三部曲》里有不少对红色中国城市和历史的指涉，但其暧昧反讽又在说明他的清醒和对革命话语的解构。就像他的《北京一夜》，“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触动了伤心的魂”让人浮想联翩，百花深处胡同一定也有学生的遗属在苦苦等待，“不管你爱与不爱 / 都是历史的尘埃”是痛苦过后的虚无主义。

政治意象在他的歌里是若即若离的，即使直接以敏感年份1989为题。《1989》的舞曲节奏暗示著消失的大上海十里洋场，歌里写的是浮沉历史玩笑中的浪子“小赤佬”，调笑之间说出“后六四”中别人回避的真相：

69我知道 89我早已忘了
我是如此的爱著你
怀著社会主义的犹豫
⋯⋯
天安门我知道
但客人已忘了
我是如此的爱著你
怀著没有明天的犹豫”

有心人指出“但客人”是“坦克人”的谐音，无论真假，这都叫人唏嘘。

04《幽灵》

何勇，1994

身为北京人的何勇必然对六四有更复杂的感情，因为死者很可能就是他的同学、发小、亲人，所以他的歌有别于其他地方艺术家的旁观。但正因为此，万般悲情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有了一首无词歌《幽灵》，比崔健《最后一枪》只有一句“一颗流弹打中我胸膛，刹那间往事涌在我的心上，噢，最后一枪！”还要决绝。结尾的枪声非常逼真，也让人想起《最后一枪》那分不清是烟花还是枪声的暧昧：盛世跟杀戮之间，有的东西就像这颗流弹打到我胸膛——流弹是没有眼睛的没有既定目标的，它不是为了要杀我而来，但是我却为此而死。于是何勇的安魂曲是一遍一遍地重复、回旋的，它无处安放、永劫回归，就像那个时代的华人理解的民族共同体的命运。

05《消费者之歌》

老刘和沙子乐队，2009

老刘和沙子乐队是很北京本土的布鲁斯乐队，活跃于上世纪末的小酒馆。在所有反思“后六四”的作品中，《消费者之歌》这首长篇布鲁斯曲是最复杂的一首，它以小叙事的形式讲述了一个幸存者的转变、以及在转变过程中自制的幻象和自毁的幻象，最后他成为恶时代的既得利益者，消费了历史又心安理得地被消费著。老刘虽然唱著调侃和自我调侃的词句，但声音越来越愤懑，他的愤世嫉俗终于图穷匕见：

他感到自己生得正是时候，
这是一个专门为他准备的时代，
一个不需要灵魂的时代，
他的良心被摘除得正是时候，
这正是一个属于他们的时代，
一个专门为他们准备的时代；
他开始学习，
学习那些以前他认为只有傻逼才做的动作⋯⋯

06《1990年的春天》

李志

作为二十一世纪最敢言的中国歌手，被暱称为“南京市民李先生”的李志已经被彻底封杀超过三年了，但他唱悼六四的歌《广场》也许因此更广为人知，“如今这个广场是我的坟墓，这个歌声将来是你的挽歌 / 你会被教育成一个坏人，见死不救吃喝拉撒的动物”这愤怒的预言也早已命中大半个民族，包括在他台下摇头晃脑地跟唱的人。而《1990年的春天》痛定思痛，点到即止。歌中的姐姐可以指民主女神，也可以指一个在激情中夭折的青春，我愿意按后者理解，“后六四”的一代的无力感，反衬出“姐姐”的赴义之从容：

姐姐，今夜我在等你
那个夏天，那辆火车
带我们去一个地方
爸爸正在听著汽笛声
妈妈为你做了白裙子
姐姐，今夜我在想你
我的朋友，他们都老了
只有你，永远十七岁
我已忘了家乡的春天是什么
我已忘了你的颜色是什么
我已忘了他们议论的是什么
我已忘了明天的我是什么

这个“善忘”的“我”，后来化身万千出现在李志的其他歌曲，或“屌丝”或“卢瑟”，假装振振有词地说著“人民不需要自由”，却构成了对洗脑者最有力的讽刺。

07《少年》

盘古，2008

毫无疑问，已经流亡瑞典十七年的盘古乐队是最多唱及六四的乐队，他们自称来自“赣国”而非中国。相对于他们六十多张专辑里许多剑拔弩张金刚怒目的控诉歌曲，2008年在台湾出版的《少年》这张专辑更多的是悲痛之歌，就像主题曲《少年》里反复吟唱的：

这个民族把所有的少年都打死了
只剩下了我们这些老年

这种绝望和自我批判让人想起达明一派《没有张扬的命案》里“赤子心　跟他安葬 / 旧记忆　跟他安葬 / 是与非　跟他安葬”里死去的少年，我们却渐渐充当了“法官、党委、亲友、老细、街坊、神父”的角色。
这张专辑里还有一首《革命》同样令人难忘，“革命不知道我喜欢革命，就像林红不知道我喜欢林红”，很坦诚地面对了青春冲动时的一意孤行，然而就是这种一意孤行催化了真正的革命。

08《一定会返黎》

午夜飞行

午夜飞行乐队是香港罕有的Grunge Punk乐队，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Nirvana影响的诸多香港乐队中昙花一现，却令人印象难忘。《一定会返黎》（一定会回来）节奏、歌词皆简单直接，使用香港俚俗口语，更显六四与香港本土的连结。据乐队主唱Simon Ho说这是“为六四及其他所有因争取自由被驱散的学生、市民和抗争者而作”，因此也在日后香港社运现场的标语“民主会战胜归来”“人民誓必归来”中得到了呼应。

你赶我哋走，我哋唔会走
你想我哋返屋企咩？我哋唔会返！屋！企！

（你赶我们走，我们不会走
你想我们回家吗？我们不会回！家！）

09／10《忽尔今夏》／《舞吧舞吧舞吧》

黄耀明，1994／1992

周耀辉作词的达明一派《天问》固然是震耳欲聋的抗命之歌，且有“汹涌起一天丹绯雪花 千秋的咒诅何时作罢”这种惊艳的对比，属于六四歌曲里的一抹异色。
”单飞后的黄耀明，亦有林夕作词的《忽尔今夏》和魏绍恩作词的《舞吧舞吧舞吧》，均涉六四，均为杰作。《忽尔今夏》表面是惨绿少年的情感冒险记，但修饰“炎夏”的三个形容词：“天昏地暗”“惊心动魄”“通宵达旦”都把我们带回六四之夏的回忆中，继而纳入私情的孤寂里，转觉冰冷，这就是小历史的动人之处。
《舞吧舞吧舞吧》借用村上春树较为冷门但最具批判性的一本小说的名字，讲述一个“青空　星点破 光影错　风闪过　空虚堕”的暗黑童话，混杂著上帝视角和幸存者的忏悔，今天港人听来想必别有滋味难堪：

无奈我恋世俗　恋我事　恋我梦
恋恋风中
难伴你奔远路　千万珍重　深心隐痛
长夜里起舞吧　起舞吧　起舞吧
达旦

这一段和以往维园晚会主题曲卢国沾作词的《祭英烈》有相似的情愫，这是《祭英烈》里情感最低回的一段：

愿君知我共你是同路，
我当天当夕，像你一般痛苦，
身，困于此处，没法与君一起并肩上，
我亦无词说断肠。

但魏绍恩颓废自恋的签名式，为《舞吧舞吧舞吧》增添了末世狂欢的意味，也符合更多幸存者的“内心真实”。

11《家明》

谢安琪，2014

黄伟文的歌词有好几首指涉六四，但最沉痛的是这首非常流行的《家明》，因为这个游走的灵魂，不断在当代轮回，在我城或其他觉醒的城市重生，沉痛而荣耀。2019年的时候，很多大陆声援香港者引用此曲。

他出发找最爱 今天也未回来
途中那些细节 没有太多的记载
但为什么不放开 竟吊在悬崖旁边盼待
难道信尚有份礼物 等他去拆开
⋯⋯
他不过想要爱 差点上断头台
人家跌倒两次吧 就再不相信爱
浪漫愿他不要改 所信是模糊 仍肯冀待
谁愿意 为美丽信念 坦克也震开
⋯⋯
他出发找最爱 今天也未回来
留低哪种意义 就看世间怎记载

这份执著，让我想起当年的街头纪录片拍到的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子，当记者问他为什么要上街，他自豪地回答：“为什么？这是我们的责任！”

12《一万个名字》

吴吞

这是中国著名重型摇滚乐队“舌头”的灵魂人物吴吞，放弃重金属说唱拿起木吉他的诚恳之作，虽然他唱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微微冷笑。“诗可以群”，我目睹过很多场合听众与吴吞合唱这首歌并在唱到“中国人”的时候鼓掌，这首歌就是有这种结聚的力量，它甚至在重新定义被宣传话语战狼化的“中国人”的意义。这也是唯一一首唱及当时被囚禁的刘晓波的歌：

甘地得到了它，一个印度人杀死了甘地
马丁路德金得到了它，美国人干掉了马丁路德金
曼德拉得到了它，成为南非第一个黑人总统
一个中国人也得到了它，他现在却回不了家
这是一个黑色的玩笑还是一个美丽的陷阱
反正所有的秘密都在公开 谁也不能再把自己藏起来

13《六月某时》

秀场寡头

2012年开始被中国官方封杀的秀场寡头乐队，风格并不像他们的名字那么泼皮、那么二手玫瑰，他们很多歌都是意难平之歌、迷幻的挽歌。在像电影《颐和园》里的青春悸动一样熠熠生辉的《六月某时》之外，还有幽微温存的《先行者只是为了不悲伤》和纯演奏的《木樨地》，后者只有题目提示著死亡大规模发生之地，可比何勇《幽灵》，“胸有万言艰一字”即是如此。

六月的一天，
全是年轻的脸。
他们在春风里，
忘记了时间。
六月的一天，
全是年轻的脸。
他们在阳光下，
想象着世界。
一场大风，
把你吹散；
一场大雨，
把云冲淡。

14《Boys in Cage》

重塑雕像的权利，2005

之前没有人想到冰冷电子舞曲节奏也可以承担抗争之重，重塑雕像的权利乐队把Pigs in the river搬上了《乐队的夏天》，媒体容忍了它对现实的反讽；但Boys in Cage肯定逃不过懂英文的审查员的法眼，这些指代都非常直接：

Boys in cage I play you fools
Cause you knew the truth about that june
Boys in cage boys in cage
Blood at the square
Painted that Fahne
⋯⋯
She missed at the fourth day
And she is following you boys in cage

与歌词里的悸动和伤害相应，“重塑雕像的权利”的音乐的推进紧迫，但始终维持在失控的边缘。也许这是“后六四”一代的“自我修养”，不需要上一代人反复强调的愤懑和血性。

15《Watching TV》

Roger Waters，1992

英国艺术摇滚名团Pink Floyd的主唱Roger Waters，可能是知名度仅次于Joan Beaz歌唱六四哀歌的主流歌手。他的Watching TV和Joan Beaz的那首China相比，不同之处在于他坦率面对了“旁观他人的痛苦”之无力。当然，他采取的现代诗技法增加了这种痛苦的复杂性，以至于我们可以承认发生在电视上的悲剧也是我们身边的、身上的悲剧。这首歌中间跑题了一段去谴责蒋介石，无意地让我们去联想了另一场屠杀的存在。

They are the lackeys of the grocer’s machine
They built the dark satanic mills
That manufacture hell on earth
They bought the front row seats on Calvary
They are irrelevant to me
……
But I grieve for my sister
She’s everybody’s sister
She’s symbolic of our failure
She’s the one in fifty million
Who can help us to be free
Because she died on T.V.

16《BLOOD IS ON THE SQUARE》

The Cutters，1990

最后的也是最好的，Blood is on the square是美国的一个家庭民谣组合The Cutters的作品，由主创人Phillip Morgan创作，发布于1990年6月3日，虽然The Cutters和Phillip Morgan在美国知名度不高，但无数华人记住了他们的名字。这首歌回肠荡气，拥有美国民间歌曲讲述历史时那种质朴直接的力量，即使翻译成中文也具有强大的感染力，值得全文抄录：

〈血染广场〉
译／图雅（本文作者对韵脚稍加修改）

一支歌激荡了中国
一支歌唱遍了北京
在春天，一九八九
广场上响彻人的声音
世界来到人群聚集的广场，
去倾听那自由的歌吟
啊，孩子！热血在广场上沸腾
广场上的日日夜夜
广场上等待的眼睛
“未来应该更好”
请唱出你内心的声音
中国的孩子，手握在一起
为了祖国，自由，为了人
啊，孩子！热血在广场上沸腾
军队开进了广场
坦克和装甲车扬起炮筒
政府害怕了
怕人民的儿女，怕自己的公民
但这样还说不伤人叫谁相信，
世界上哪能有这样的公平？
啊，孩子！热血在广场上沸腾
在那个六四
一九八九的暮春
一个信号发出了
死亡令如毒蛇蜿延而行
火从枪口喷出，
十里长街，倒下的躯体正年轻
啊，孩子！热血在广场上流尽 黑夜接续白天
枪口对著生命
多少人被卑鄙地屠杀？
卑鄙的屠杀何时能停？
杀人者藏不住
他们的肮脏的名
啊，孩子，历史将记得
鲜血在长街上流尽
泪水在流心在痛镇压继续
被驱散的人群隐蔽了声音
恐怖只能造成片刻无言，
鲜血却印刷了永久的证明
啊，孩子！我们记得，
你的名字是用鲜血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