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2020 年夏末,被称为“欧洲最后独裁者”,已在位 26 年的卢卡申科(Aliaksandr Lukashenka)六度胜出白罗斯总统选举,但源源不绝的舞弊指控,触发了白罗斯 30 年来最大型的抗议运动。2021 年抗争退潮后,卢卡申科政权对公民社会的打压愈趋极端,多家国内新﹑旧媒体首当其冲,逃不过被肃清的命运。红线再临,在甚么都不能报,不敢报的时候,新闻如何做下去?本文作者在 2020 和 2021 年两度造访白罗斯,访问了国内多家媒体和独立记者,勾勒出一幅白罗斯的新闻人群像:即使在卢卡申科政权对记者和新闻机构的不断打压下,也有新闻从业者尝试在极仅有的、狭窄的空间中,继续采访和报道。
本文分(上)﹑(下)两篇,连续两日刊出。欢迎阅读上篇:抗争退潮后的白罗斯媒体人:当红线再临,新闻如何做下去?(上)
2021 年 5 月,白罗斯发生一件国际骇闻的劫机事件:一班原定从雅典飞往立陶宛维尔纽斯的航班,被白罗斯要求偏离航道,突降明斯克机场。机上坐著的,是白罗斯民间媒体 Nexta 其中一名创办人,26 岁的“异见记者”罗曼.普罗塔塞维奇(Roman Protasevich)。客机落地,他被白罗斯当局即时拘捕。
普罗塔塞维奇至今仍被白罗斯当局扣留,并面临至少十年以上的监禁。2021 年 6 月,他在记者会上公开露面并“忏悔认错”。
普罗塔塞维奇登机前,跟 Nexta 内的工作友伴说感到被跟踪和偷拍,他的好友、时任 Nexta 总编辑吉赞(Tadeusz Giczan)还开玩笑揶揄他。“事实证明,这真的不太好笑”── 吉赞万万预计不到,他们即使逃离自己家国,又避开前往任何与卢卡申科关系友好的国家,仍逃不过政权的公然绑架。普罗塔塞维奇被捕的新闻一出,Nexta 便进入外国媒体视野。
Nexta 被卢卡申科政权视为敌人,全因 Nexta 被视作 2020 至 21 年那场示威运动的先锋,靠逾百万人订阅的 Telegram 频道成为民众、以至独立媒体间最快更新新闻的平台。2020 年 8 月 9 日选举日爆发示威,Nexta 发帖号召民众上街,制图指示警察位置、示威者可躲藏的安全地,提供人权律师的联络,又建议民众“翻墙”上网的方法;随后数天,Nexta 发布详细的抗争策略,指引示威者行动。Nexta 订阅人数由是在这段时间翻了十倍以上,最高峰时达 150 万人。
Nexta 崛起却远早于运动爆发前。 《纽约时报》形容年仅 23 岁的创办人普蒂罗(Stepan Putilo)是引领白罗斯示威运动的“北极星”。普蒂罗于 2015 年创办 Nexta 的 Youtube 频道,制作一些嘲讽时政的短片,其后逐渐发展成制作长纪录片,例如揭发卢卡申科如何一步步夺权,累积超过 3 百万浏览次数。2018 年首现 Telegram 频道,开始收集民众匿名提供的线索。
直至 2020 年示威爆发首数天,全国整整封网三天,所有白罗斯独立媒体的网站都被封锁,只得 Nexta 在 Telegram 上平安无事,“那几天, Nexta 就成为全国人民获取、收发新闻的唯一来源。”
吉赞记得,当几百万人转为依赖 Telegram 通讯,普罗塔塞维奇、普蒂罗和他三人在波兰华沙的办公室,每一分钟收到逾 300 个信息,无数白罗斯人报料说哪里有防暴警出没、示威现场照片和描述文字排山倒海。三男不眠不休不洗澡地工作了几天。
接下来的半年,吉赞没有放过一天假,“老婆差点要跟我离婚”,他笑说。年仅 29 岁的吉赞本来是伦敦大学学院 (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 斯拉夫及东欧研究系的博士生。运动爆发后,他选择休学。
三人数年前被卢卡申科政权打为“极端分子”,从此长年流亡外地。隔著荧幕犹如亲历其境见证自己的国家翻天覆地, 而吉赞从没想像过,Nexta 会成为逾一百万人公认的“革命先锋”── Nexta 告诉人民集会地点,整顿大量的报料资料,即时短打转发哪里需要增援、要甚么物资。
更重要的是 Nexta 得到人民信任。 运动期间,当某区需要增援时,Nexta 会帮忙将负责人的 Telegram 频道发布,久而久之,白罗斯人就懂得通过 Nexta 来找同路人自组地区群组。
这好像有别一般“媒体”应有的角色,原则上记者不应是参与者。
但吉赞认为原则在失序的社会并不通用。“我们在对抗的政权才是恐怖分子,这些人占据了我们的国家。”所以他即使明知会成为攻击目标,仍然毫不犹豫地坐上总编辑位置。他相信的是,来到这时刻,他要担起的角色,就是有手段地策动群众运动;只是他没有料想过,会在 Nexta 内达成这件事。
媒体之外:连结他人的可能性
白罗斯独立媒体的圈子原本小之又小,Nexta 在运动期间崛起,但运动发生前它在国内却名不正言不顺。
“有些‘旧派’认为 Nexta 不是‘正当的新闻’(proper journalism)。”主流媒体的做法始终离不开:获得线索、编辑决定是否跟进、派题予记者、记者查证写稿、编辑改稿这一条固定的生产链,经过反复查证后才发布一条可能不再即时的新闻。Nexta 却不跟从这套运作模式。
吉赞举例说,2020 年初疫情袭来白罗斯时,卢卡申科政府不但没有任何防疫政策,甚至公开否认国家面临公共卫生危机,叫人民去“洗个banya(俄式桑拿浴)”杀菌。与此同时,Nexta 收到在公营医院工作的读者提供线索,指医院内部曾发指引确认疫情的存在,但前线员工须三缄其口。
其后,由普通人“吹哨”流出的秘密消息和机密文件愈来愈多,指证官方刻意隐瞒疫情、上级滥权。连在小城小村的人,都用 Nexta 报料地方新闻。 “吹哨”声愈来愈响,其他独立媒体也转发从 Nexta 上获取的消息。
准确一点说,是转发从 Nexta 的读者身上获取的消息。但即使有机密文件泄出,当时仍未被逐出白罗斯境内的主流媒体亦不敢报,怕过份惊动政权神经。
Nexta 的角色算不算“堵漏”,做主流媒体做不了的事?吉赞说当时没有这意图,但 Nexta 的操作模型,肯定是颠覆了主流信息传播的形式。Nexta 本身的名字在白罗斯语解作“Someone”,示意 Nexta 可以是“任何人”,将信息接收和传播的权力,还予人民,任何人都可以决定其他人阅读甚么。
这就惹起传媒工作者的质疑:如何求证消息真伪?吉赞解释说,“只要一则报料有片有图佐证,我们就先转发出去,再配句图片说明,问有没有读者在附近看见,号召其他人一同查证、搜寻线索。”他说,提供线索的的读者希望 Nexta 帮他们证明真与假。
真假的界线在行威权统治的国家从来显得模糊。这就如哈维尔说,后极权将意识形态注入日常,令所有人深陷权力结构之中,沦为维持制度的工具--在这样的“auto-totality”,人与人互相监察,也没有人敢偏离官式话语。
以同一逻辑理解后苏联人,就明白在白罗斯的语境下,“活在真相中”并非如此容易。白罗斯读者对 Nexta 的寄望,并不是指向吉赞或编辑部,而是订阅 Nexta 那一百万人:他们想要看见,自己并非唯一站出来的人。
吉赞自己也说,Nexta 并不配得上历史英雄的冠名,“我们没有掀起这场革命,我们只是一直在做对的事,而终于来到一个对的时间,证明我们做对。”
Nexta 空前成功,大概是因为它让白罗斯人看见彼此。
一个真相的代价
但对抗极权不是人多势众就成事的。
勇于趋近真相有代价。有多大?吉赞说自己好多年没有回家,也不会去那些航线飞越白罗斯上空的国家。他生活在伦敦、华沙,出街从来不戴耳机听音乐,随时保持警戒,又随时预备逃走。“每个人都在这场运动中牺牲太多,其他人比我付出更多。”
他说的其他人,包括向他告密的读者。
有次,他收到一名男子传来一份“内政部”的文件,指警务处长要求保安局调动数千名军人辅助警队镇压示威。这是严重指控,如属实将证明政权彻底违宪。吉赞问“吹哨”的的男子,公开这份文件会否对他本人构成危险;男子答应让 Nexta 发布。
翌日,吉赞收到消息,指有名保安局的上尉(captain) 被捕,就是那名前一天提供线索的男子。原来那份文件只有极少数获授权的人才能取得,而且每份副本有辨认标记,当局一找就找到是谁泄出。
吉赞后来得知,“他只有 24、25 岁,还有个两、三岁的孩子和年轻妻子”。男子被判 15 年监禁。“真的后悔,也感到很抱歉”,吉赞说,“但这就是白罗斯的现实。这也是我的工作。”还有其他因告密而被判几年不等的人,吉赞无法一一记得他们的名字,因为实在太多了。
截至 2021 年 11月,白罗斯监狱内坐了逾 800 名政治犯。即使战战兢兢都要吹哨,一个真相负载的代价,必然超越自我的重量,才使得这么多人愿意冒险。“是一份希望,他们想知道政府内部发生甚么事,他们想改变国家”。
酝酿一次群众运动用上白罗斯两个十年,运动热情减退,却只花了半年。运动抵不过零下廿度的寒冬,颤动人心的更是政权打压,一一将异见者收监,国内又发生“边境难民”危機,导致运动失焦。卢卡申科没有下台,人民不敢再上街。
Nexta 目前的订阅人数骤跌至约 90 万人。 创办人普蒂罗判断运动已走下坡,这时候该“回到 ”Nexta 的原位,即主战 Youtube 频道,制作新闻节目保留读者群。 吉赞毅然辞去了总编辑一职。
Nexta在运动期间崛起,在运动完结后“打回原形”。昙花一现代表失败吗?
吉赞有意或无意,用很巧妙的一句谚语回答:“let the genie out of the bottle(выпустить джина из бутылки)”。精灵一旦放了出来,就回不去了。但首先,还是要有扭开樽盖的人。
Nexta 推动过数以十万计的人自发组织,从此以后,无论再有没有 Nexta ,这些连结过的地区频道、人,都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至少吉赞是这样希望,“未来会证明我是对或错”。
白罗斯记者会:为未见未来建桥梁
组织起来的不止民众,还有记者。白罗斯记者会(Press Club Belarus)于 2011 年加入 国际记者会联盟(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Press Clubs;IAPC)。理论上 IAPC 只接纳来自享有新闻自由的民主国家成员,白罗斯能够开先例,全靠资深传媒人尤莉亚(Yuliya Slutskaya)竭力游说,坚持白罗斯应成立记者协会,连系本地独立媒体、国营媒体、外媒及学术界。
尤莉亚 在 2020 年 12 月被捕。2021 年 8 月我在白罗斯采访时她仍然在囚。接任的总监贝里高娃(Natasha Belikova)带整队员工迁往波兰华沙。
白罗斯记者会在首都明斯克的会址,在访问前一天被官方充公。会址立于一幢典型苏联建筑物内,大堂灰灰沉沉,但顶层的白罗斯记者会办公室光净明亮,有宽阔的讲堂、几间会议室配上落地玻璃,彷如进入另一个空间。
白罗斯政权对自由的收放,取决于每五年一次的总统选举,而在 2010 年卢卡申科第四度当选时,引发为时仅一日的街头示威,却令传媒、公民社会团体在随后的几年被长期镇压。原任欧洲电台(白罗斯)总编辑(European Radio for Belarus) 的尤莉亚同年流亡波兰,并于翌年成立 Belarus Focus 信息分析办公室。
尤莉亚在华沙接触到波兰的记者协会,并参与 IAPC 多次的会议。IAPC 规则很明确,成员协会须来自遵守新闻自由、民主原则的国家,但 Yulia 努力游说 IAPC 的执委,若要从根本改变白罗斯媒体生态,就需要建立一个有规模的记者会以作教育、监察、联系等。尤莉亚成功正式替白罗斯记者会注册成为 IAPC 的附属会员,但她本人却等了三年,才得以将属于白罗斯的记者会带回国内。
白罗斯记者会在 2014 年驻扎明斯克,不设会员制,会址位于市中心,开放予团体租借场地、让记者闲时上去聊天。尤莉亚原意是希望缔造一个共享创意空间,来自不同媒体的记者、新媒体及创科初创企业、研究学者等,可以透过记者会作平台,连结其他志同道合的人,不分背景和立场。现任总监贝里高娃指,全白罗斯约有 4000 名传媒工作者,记者会官方网站每月有超过 6000 人点击。
贝里高娃说, 记者会由成立初期,就志在打破“党媒”和“独立媒体”,“私营”与“谋利”的鸿沟,“我们从来不是二元极端的社会,所谓的二元分歧是由政策促使的,不是人民之间。”
在 2015 年至 19 年间,记者会将自己定位为“桥梁”。每月举办公开课,连国营传媒工作者都不时出席有关传媒素养、新媒体科技等题目的课堂。政府部门又会借用记者会的场地,举办官方的“教育”工作坊,例如国家统计局举办年度工作坊,教记者阅读统计报告。
贝里高娃回想,那几年,党媒和独立媒体过了一段蜜月期,“只要不做骂政权、针对卢卡申科的题目,媒体基本上甚么都能说”。那时社会风平浪静,政府开“绿灯”并与民间团体合作,党媒只需制作很少部分的意识形态宣传。
自 2018 年起,记者会开展“LaunchME Hackathon”项目,吸引 6 队来自传媒、科技、商界等多元界别组成的小队参与,集思广益有效传意的新媒体策略。有小队设计了一个互动工具图书馆,其编写的演算法协助网站选取最有效的互动工具,国营机构的网站也同样受惠。
但记者会将本来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人连结一起,并没有令他们能在当局收紧红线时幸免于难。 贝里高娃无奈说,“当他们不再顾及社会发展、民生,而只顾巩固权力,就是记者会被打压的开始”。
她形容卢卡申科政权将白罗斯行使“螺旋式操控”,开放与镇压如同两股绳子共扭成结,白罗斯人明白一个组织有多大的自由度,将来也必招致多大程度的严重镇压。 2020 年前,卢卡申科政权普遍只针对有政治立场的组织和媒体,记者会从未成为眼中钉。
可是,在威权统治的社会,贝里高娃却知道,“你甚至不会知道甚么时候犯了法”──在不知不觉间,你就成了罪犯,因为极权主义的历史推进过程中,就是需要“罪犯”这样的角色。
培养“未见”的媒体
自 2015 年成功立足白罗斯后,记者会已经跟足“游戏规则”,会向一些媒体温韾提示怎样做或会招致打压。小心翼翼为的不过是保存人才。
卢卡申科打为政治犯的人,却大多是国家的精英人才。不只一次听其他受访者说,白罗斯盛产创新科技人才,科技产业是国家收入的中流砥柱。据官方数字,2019 年 IT 业占国内生产总值逾 6 % 以上。
另一边厢,卢卡申科和其内阁却追不上新时代发展,贝里高娃笑说,“我肯定他本人连互联网都不懂上”。她形容这班官僚是苏联时代的旧产物,仍然相信意识形态可以统领人民,难怪卢卡申科只会依靠党媒、电视广播作政治灌输。“他以为自己仍活在领袖说是就是的年代”,所以当人民在网上开始策动运动,官方根本毫不察觉,直至全国各城示威陆续爆发,白罗斯政府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世界与世界的差别,实指的应该是虚拟与现实两个世界。
因此,记者会早就看到,要培养新闻业的人才,不只限于传统新闻工作者,更重要的是“未见”的未来新血。专题上篇访问的,过被逼离开白罗斯的独立媒体《Nasha Niva》表示,他们寄盼的,是有朝一日容得下有新闻自由的白罗斯。贝里高娃却问得更远:然后呢?你想看见一个后来怎样的社会?谁人,做怎样的新闻?
过去 5 年,媒体学院(Media Academy)成为记者会最重要的项目之一。他们挑战在建制层面上进入学校教育,举办“校园记者”项目,要求学生自组稿题、自创平台,再由行内传媒工作者引导和评选。
贝里高娃直言最初她非常怀疑计划会否成功,因为“学校是全权由政府控制的地方”。甚至,全国只有数间大学设有传理学系,课程不会教学生批判思考、媒体素养等,更遑论在中学教育里学习追源求证、辨明真假。
“校园记者”项目每年吸引约 120 名学生。记者会首先在网上略作宣传,也不敢铺天盖地,恐怕引起政权注意。主动联络的老师,都是“体制内有进步思想”的人。
记者会教学生记者怎样区分“意见”、“事实”,教中学生“不要让媒体成为工具控制你”,而是“你去运用它并达到目的”。有一组的学生活学活用,做了一个教学生阅读 Facebook 的 Tiktok 短片,解释 Facebook 怎样过滤信息,如何区分Facebook上可信的内容。
现在记者会被逼离国,工作坊、公开课那些尚且可以网上举行,媒体学院却只能终止 。
2020 年12 月尤莉亚被捕后,贝里高娃Belikova 随即接任署理总监。仅在事发两三个小时后,她便仓促决定带着一行少于 10 人的同事迁离明斯克。
搬到波兰华沙,回到 10 年前尤莉亚的原点。
下一步举步为艰。
一个记者会没了最重要的元素──记者,怎么办?
“我们的新定位不再只是记者协会。”
白罗斯记者会未来打算成为一个海外媒体中心,一方面让有需要联络白罗斯媒体的外国传媒,透过记者会作为中介;另一方面,希望团结流散各地的白罗斯传媒工作者。
即使他们有家归不得,仍能出席记者会继续举办的公开课,即使流散,仍有个契机看见在不同岗位上的同行。
贝里高娃相信,他们能做的是尽力“保存那些仍然愿意为白罗斯改变而付出的人”。因为她不会乐观预想,多少年后可以回白罗斯,她只是相信,“走极权主义的政权不会长久”。
终章:两个记者,一条分岔路
“媒体学院”皆在培养新一代的白罗斯新闻人,尽管在白罗斯做新闻要面对非一般的非难,却是入行前人所共知的。以为独立媒体尚可另辟一片净土,自 2021年,卢卡申科政权却将非国营媒体打扫得一干二净。留下来的记者,或刚出狱准备离去,或任职“安全认证”的媒体,要不就彻底隐形、不再自称记者。
“究竟如何做下去?”这是所有白罗斯传媒工作者的共同命题。
弗拉德(Vlad)是白罗斯独立媒体 《Onliner》的摄影记者。《Onliner》的定位是专注科技产品﹑汽车和房地产买卖的门户网站。网站吸引许多白罗斯高收入人士浏览,据国营媒体 《Belta》“认证”,《Onliner》最大业务之一属电子购物平台“Onliner Catalog”,每月有 20 万以上的用户造访,附属的新闻网站和其他社交媒体帐号,则累计每月逾 2 百万人浏览。弗拉德由写手开始做起,写相机测评、介绍电子产品等,其后跨界当摄记,一做十年。
《Onliner》至今仍然在白罗斯境内畅通营运。
“把新闻写得非常‘枯燥’,写得毫不吸引人”,就是生存之道,弗拉德说。
对 《Onliner》整体编采方向来说,却不算是甚么妥协,“由 2001 年创办开始,我们就对写政治不感兴趣”。弗拉德忆说他初入行之时,人民政治冷感,媒体自然不会写政治这些“冷门”题材,“写政治的人都是传媒圈中的边缘”, 《Onliner》写科技、电子趋势就很合观众口味。
直至 2020 年 8 月运动开始,《Onliner》大篇幅报导示威,示威者人访、制作纪录片回顾示威活动等,“是因为时机来到,我们不能不写政治”。不只《Onliner》的方向 180 度大变,连弗拉德对待自己工作的态度亦然。
“我一直以为自己为钱而继续做下去。老实说,国内没有其他独立媒体比《Onliner》出更高的人工”;直至报导示威期间,他在前线亲身经历警暴,一直以为没有风险的,安逸的工作,突然成为打击目标。他顿悟“原来摄记这工作有相当的社会意义”。
但如果,现实中有这么戏剧性的“敲响革命的钟声”,那么弗拉德怎样回顾以往自己的工作?
“你首先要明白,白罗斯是一个怎样的民族”,就会明白为何出现缄默的几代人,这么多人政治冷感。他用奴隶作喻,主人标签奴隶不仅为了区分,更是为了让奴隶看见彼此为奴,而知道自己属于甚么位置──“大家只想著如何生存,于是没有人想像过改变,因为没有看过‘想改变的人’”。
同样地,2020 年 8 月迄前,弗拉德都不觉得传媒工作有审查,他以前想做的稿题都能做,虽然把矛头指向警察的题目不能做,但他的理解是,“不能写的东西,就是社会不需要的东西”。换言之,他一早接受规矩如是,加上日常采访软新闻的工作又确实不会踩著红线。他回顾前十年自己的传媒工作,实在不算受压。
如今卢卡申科政权将独立媒体打压净尽,若套弗拉德以往“不能写就是不需要写”的逻辑,岂不是社会倒退回不需要自由信息的时代?
弗拉德却说,正正因为目睹以前的所谓官方限制,原来在一场群众运动中可以瓦解,“你终于明白那瓦解过程是如何发生,于是你拷问‘为甚么不能做?’”原来只要够多人站起来欲改变那政权,那一切他服从过的规则都会重新编写。就如“奴隶”的比喻,“想改变”是 2020 年 8 月以前没有想像过的事。
推翻以往相信的一切最痛苦。“好像你内在崩溃一样,死了一部分,然后你失去自尊”。
如今他的独立媒体行家在国内近乎遭到连根拔起,而《Onliner》在 2021 年宣布不再踫政治社会等“硬题目”,退回写软新闻的安全岛上。弗拉德怎样留下来面对他未来的工作?
“我心里有一个钟在倒数。可能现在的政治氛围未轮到攻击我们,但总有一天政府勒下更紧的规矩,我们就不能再工作。”他从收到警示的行家口中听闻,有记者写个黑色幽默,就被 KGB(秘密警察)盯上 瞥中,警告那记者“你是不是准备好了?”
弗拉德为自己设下的的底线,是协助制造假新闻的意识形态机器。如果有一天,政府大肆搜捕在示威现场的医护人员,并要求媒体造谣中伤他们──“这就是我会写信辞职的时候”,他说。
“还未来到这个时刻,我就一直等著。在这里的人民还需要看新闻的。”
“他们作了选择,而我作了另一个选择”
见到格拉菲娜(Glafira) 时,她刚获释一个月。出狱后她去了趟格鲁吉亚散心,访问约在她回国后不久,在市中心空旷的高尔基公园。
格拉菲娜穿一件粉红色大衣、白裤,远看像个搪瓷娃娃。斯拉夫女子打扮精致真的不是传闻而已。
难以想像她在白罗斯骇人听闻的监狱里,同一对袜子穿了 30 天。
格拉菲娜原是白罗斯国立大学(国内排名第一的学府)传理系三年级学生,亦是《Narodnaja Volya》的自由身记者。
2021 年 6 月,格拉菲娜生日前一天预约了去美甲,本来还想穿条好看的裙子,想了想美甲店不过在家附近,还是穿普通裤子好了。幸好,否则当晚她就要穿著裙子挤监仓。
格拉菲娜因现场报道 2021 年 5 月一场学生示威而被捕,并遭白罗斯国立大学开除。,大学一方指她缺席几次重要考试,惟其时她身处监牢内。国际团体 Women in Journalism 联盟发声明声援格拉菲娜,并讉责大学对她无理开除。
在陕小的牢房,格拉菲娜想了很多出去以后要做的事,而不是问自己为甚么会待在这里。“因为本来就知道会是这样(as it happens, so it happens)”,“这样”指的是在白罗斯当记者的艰难。
“其实一进大学就知道,学校是国家的,教授也是领公帑的,他们大多在旧时国营媒体工作,教的是旧时代一套”。好听的说法是“旧时代”,但实指的是“意识形态”容许的唯一一套。
“做功课,任何除政治经济以外的话题都能做,除政治、经济以外的话题,教授都会谈论。”有次研讨会讨论白罗斯与俄罗斯的国际关系,她指国家过份倚赖俄罗斯入口,无法经济独立,又提到俄罗斯以同样手法收编原属乌克兰的克里米亚。这番言论随即引起教授激动地指她“被欧盟的说法洗脑”。
“你只能写一种看法──国家的看法”。在大学里她没有学到媒体素养,没有学到查证事实,“反正国家看法是不需要批判思考的”。她形容传理系的同学对写政治避之则吉,甘于写软故事。
为了脱离大学灌输的一套,格拉菲娜自二年级起就自荐到《Narodnaja Volya》当自由身记者。她知道她只能适应在独立媒体工作。踏入独立媒体记者圈,她才看到其他“很勇敢的人”。
“我认为做传媒不是跟国家、官方作对,我做记者只是想问问题”,格拉菲娜想问的问题,与弗拉德后来发现的问题如出一辙,归根就是“为甚么不能做?”。
答案却难免把矛头指向政权。
如果总结弗拉德在独立媒体十年的工作中明白甚么是“明知不可为而不为之”,那么格拉菲娜就是初生之犊不畏虎,但出师未捷已经触礁。
本来她还在想,毕业后要被指派往国营机构工作两年怎么办(注:白罗斯沿袭苏联教育体制,那批在公开试中的尖子获政府赞助免学费读 5 年大学,但毕业后须依从官方指派,到国营单位工作回馈政府)。现在格拉菲娜则决意离开,“我知道在这里做不下去”,她认为在外面才能做真正的新闻,唯有“写、写、写,直至我们胜利赢吧”。
走笔之时她已经身在乌克兰基辅,遥距就读立陶宛欧洲人文大学(European Humanities University)的传理学系。同时她在白俄罗斯记者协会(Belarusian Association of Journalists)当记者,供稿给各大独立媒体。
她形容自己心不在基辅,“我觉得自己与在基辅生活的人更陌生”,因为她每天处理、接触、对话的,都是白罗斯人民。
她说有些题目在白罗斯境内不是不能写,只是有后果。例如有学生配图向媒体揭发白罗斯国立大学教学大楼修理不善,换取校方回应说,这些地方不预留学生上课用途,又指责“不感恩的学生”散播假消息。目前在外少了顾虑减少,她就放胆写。
状况相当滑稽又无奈──留守记者不能报导的那部分“当地”新闻,就交由在外的记者报导。人在外,反倒更贴近现实。
要写多久才到达格拉菲娜所谓“胜利”的一天?她说很久,可能以 4 、 5 年起计。
有人得以留守,她却不得不离开,“他们作了选择,而我作了另一个选择”。
弗拉德所说的把新闻写得很枯燥,格拉菲娜认同这是无可厚非的“解决方法”,要留下,就必须改变编采方向,写其他题目吧,例如写动物新闻也很不错。
“既然已经开始了,你就要继续。你要找方法留下来。”格拉菲娜说。
珍貴和引人入神的深度報導。筆者有專頁可以追蹤嗎?
希望所有香港記者、傳理學生讀到這篇報導。
失去了記者,市民等於失去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