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月 1 日,台湾外交部长吴钊燮召开记者会,对外宣布台湾将与索马里兰互设代表处。乍听之下,这个“外交突破”似乎并不怎么振奋人心——对于多数台湾民众而言,索马里兰只是另一个“没有多少人听过”、“连在地图上都指不出来”的国家。
事实上,于 1991 年实质独立的索马里兰,至今仍未被任何一个国家承认为“主权国家”,其在国际社会中的地位和处境,并没有比“中华民国(台湾)”好多少。
此消息曝光之后,北京方面没有太多动作,而被视为官方喉舌之一的《环球网》,则以一篇标题为〈刚刚,台当局宣布“重大外交进展”,呵呵〉的报导,用嘲讽语气轻描淡写了这起建交消息,其语气透露的正是以下这样一个讯息:两个“不被国际承认的政权”互相建立代表处,这如果不是“抱团取暖”,那什么才是?
然而,事实或许不像北京所宣称的那样“呵呵”。7 月 9 日,美国白宫的国安会罕见地于推特上,指名恭贺台湾在东非地区的经营有所斩获,并指“在医疗、教育和技术援助等层面上,台湾都是很好的伙伴”。有些评论者认为,这则贴文也透露出了美国官方的态度:台索之间能建立关系,和美国在背后的牵线与支持脱不了关系。
但不论如何,索马里兰的近期动向,也在台湾重新掀起了一个论调:既然常态的外交窒碍难行,那么何不干脆与世界上其他“不被承认的国家”建立关系、甚至成立“联盟”呢?
的确,从外交部的对外声明中,我们也不难看见“索马里兰与台湾不被国际承认”这件事情,对彼此而言反倒成了某种“利多”,能为双方的外交策略带来更多弹性。
比方说,台湾此次将会以“台湾代表处”(Taiwan Representative Office)为名,在索马里兰设立办事处,但外界也有声音质疑,为何不直接使用“中华民国代表处”为名?对此,外交部则回应,索方非常乐意接受“台湾代表处”这个名称,而双方也并非建立正式邦交关系,因此才并未使用“中华民国”作为名称。
外交部并未明说的是,由于索马里兰本来就没有任何邦交国,因此也相对毋需忌惮“其他强权友邦”是否会反对“台湾代表处”的设立。再者,中国本来就不承认索马里兰是主权国家,因此对于台索建立关系,也就不存在出言反对的基础──换言之,正是因为和“不被承认”的国家发展关系,台湾反倒才可以大方挂上“不被承认”的名称,而不用担心其他国家反弹。
对此,国民党除了批评这是“似是而非的理由”之外,还批评蔡政府的外交路线,认为外交工作应以“维护正式邦交、拓展与重要无邦交国的实质关系、有意义参与联合国专门机构”为主,言下之意,即是质疑和索马里兰发展关系的“实质效益不高”。
但话说回来,索马里兰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呢?和索马里兰发展关系,
真的没有实质效益吗?这个“国家”至今无法获得国际承认,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从殖民者的分割,到大一统的索马里,再到索马里兰
老实说,就族裔而言,我们和索马里人、吉布提人的确很类似,都是『索马利人』(Somali),但那是族裔的概念。就政治、国籍而言,我们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我们是索马里兰人,不是索马里人。这个是我们非常坚持的。
全名为“索马里兰共和国”(Republic of Somaliand)的索马里兰,位于非洲大陆东缘的“非洲之角”,西北边比邻吉布提、西南边有区域大国埃塞俄比亚,北面则畔着亚丁湾,与阿拉伯半岛遥遥相望。
虽然索马里兰至今仍未获得国际承认,但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索马里兰都是一个国家:它拥有自己的货币、政府、军队,也发行自己的护照。
事实上,包括埃塞俄比亚、吉布提和坦桑尼亚在内的数个国家,目前都已承认了索马里兰护照。2016 年阿联酋的“迪拜环球港务集团”(DP World)与索马里兰政府签订柏培拉港(Berbera Port)的发展计划之后,阿联酋便也加入了承认索马里兰护照的行列;如果你在网路上搜寻,还能找到索马里兰人持护照成功入境迪拜机场的影片。
更重要的是,索马里兰扼守着今日世界上最重要的航道:凡是需要取道苏彝士运河、来往于亚洲和欧洲之间的货轮,都无法避免经过索马里兰的“家门口”——外交部在接受端传媒专访时,也形容索马里兰就像“住在一条高速公路旁”一般,占有十分关键的战略位置。
光听国名,你或许会把这里,和另一个名字很相似的国家——索马里(Federal Republic of Somalia,正式名称为索马里联邦)混淆在一起。这种混淆并非没有道理,因为索马里兰所在的位置,在大部分的世界地图上,的确都被划为索马里的一部分,而后者也坚称索马里兰是自己不可分割的领土。
双方互设代表处后,台湾外交部的网站,也是在 7 月 1 号之后才建立索马里兰的页面,并对索马里页面中的地图做了修改;这些更动有多仓促,至今仍可以从其他国家页面上来不及更改的旧地图看出(比如埃塞俄比亚)。
毫不令人意外地,“两索”之间的主权争议,依然和欧洲殖民者这个形塑近代非洲的最大力量脱不了关系。
在今日被称作“非洲之角”的地区里,住着几个说着类似语言、文化相近的部族,外界一般以“索马利人”统称他们。若以当代的国界来看,索马利人的分布范围,除了索马里、索马里兰、吉布提之外,也包括埃塞俄比亚的东部,以及肯尼亚的东北部。值得注意的是,在索马利人的文化里,“国界”其实是很晚近才出现的概念;他们在想像“共同体”时,一般更注重部族的血缘或姻缘关系。
到了十九世纪中后期,欧洲强权为了控制从地中海通往印度洋的航线,相继在中东、北非地区挹注了不少资源——其中,英法两国对埃及与苏彝士运河的争夺,便是该地区当时最重要、也最知名的角力场。在这个背景之下,位于苏彝士运河南端、衔接印度洋海域的非洲之角,也成了欧洲人争夺的对象。
1862 年,法国政府在今日的吉布提海岸购买土地、设置燃煤补给站,预备为苏彝士运河完工后通过的法国船只服务,并于 1884 年正式成立“法属索马利海岸”(Côte Française des Somalis)殖民地。与此同时,英国也不甘示弱,在取得了对埃及的控制权之后,进一步与法国殖民区以南的几个部族首领签署协定,于 1886 年成立“英属索马里兰”(British Somaliland Protectorate),将其纳入英国的“保护”之下。
除了英、法之外,殖民事业起步较晚的义大利,则是在十九世纪末急起直追,陆续与其他索马利部族的首领缔约,最终在 1908 年成立“义属索马里”(Somalia Italiana)。义大利虽然进入较晚,但在东非的经营扩张最为积极;1936 年占领埃塞俄比亚之后,义大利便将该地区与原有的殖民地厄立特里亚(Eritrea)、索马里合并,成立了“义属东非”(Italian East Africa),面积是义大利本土的将近六倍,让英法殖民地之外的整个非洲之角,几乎都纳入了义大利的控制之下。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分别由法国、英国、义大利统治的几个索马利地区,也正式走上了截然不同、又彼此交缠的道路。首先,法属索马利海岸先是成为法国的“海外领地”(Territoire français d\”outre-mer),接着又在 1977 年独立,并更名为“吉布提”。原本的英属索马里兰和义属索马里,则是在 1950 年一起成为联合国的托管地、交由义大利负责管理,后来又在 1960 年先后独立,旋即联合组成“索马里共和国”。
然而索马里共和国成立之后没多久,巴雷(Siad Barre)将军却于 1969 年发动军事政变,将国家改名为“索马里民主共和国”(Somali Democratic Republic),自此开启长达 22 年的独裁统治。
执政期间,巴雷在当时的冷战结构中倾向社会主义阵营,因而获得了苏联在经济和政治上的援助。不过巴雷与苏联的友好关系并未维持太久——由于巴雷是一名民族主义者,始终怀抱着统一“大索马里”的美梦,因此于 1977 年对当时同样和苏联交好的埃塞俄比亚宣战,试图兼并埃塞俄比亚境内同样住有索马利人的欧加登(Ogaden)地区。然而此举却引起苏联不满,导致索马里与苏联决裂,并转向寻求美国支持。
巴雷的民族野望最后弄巧成拙,不只以败战收场,也让自己的声望急遽下降、大幅削弱了统治的正当性,导致他必须变得更加独裁强硬。与此同时,原本属于英属索马里兰的北部地区,一方面苦于因为索衣战争而涌入的难民,一方面又因为巴雷经常独厚南部氏族、积怨已久,因而萌生了自治的念头,于是开始与巴雷主导的中央政府对抗。
时序进入 1980 年代之后,苏联垮台的态势日渐明显,索马里在冷战中的战略位置也不再重要,原本想拉拢索马里、共同对抗苏联的美国,此时也看不到继续对巴雷提供协助的诱因。摇摇欲坠的巴雷,不但无法有效统治国内的许多部族,甚至还在 1988 年对北部的几个大城(包括今日的索马里兰首都)进行无差别轰炸,导致至少五万名索马里兰人丧生。
最后,巴雷被迫于 1991 年的内战期间仓皇出逃,而过去属于“英属索马里兰”的地区,也在此时趁乱宣布独立,成为索马里兰共和国。循此,今日索马里兰和索马里的实质边界,其实也就是一百年前“英属索马里兰”和“义属索马里”的边界。
内战与独立:“只能坐在桌上听课”的索马里兰菁英
谈及两索之间漫长的对抗史,目前在索马里兰政府担任法律顾问、并曾于 7 月 14 日参加索马里兰司法和人权中心(Centre for Justice and Human Rights Clinic)线上论坛、讨论台索交流展望的哈达尔(Ibraahim Khadar)对端传媒表示,他自己“就是在战火之中出生的。”
1988 年,亦即巴雷对索马里兰首都哈尔格萨(Hargeisa)进行无差别轰炸的那一年,哈达尔的父母为了逃离战火,逃难到埃塞俄比亚的吉吉加(Jijiga),并在那里生下了他——换句话说,哈达尔一出生就是难民,并以战争难民身分,渡过了他的襁褓时期。
后来索马里兰在 1991 年独立,哈达尔一家人也在 1992 年回到索马里兰。当时的哈尔格萨百废待举、局势也不太稳定,他的家境非常贫穷;由于父亲识字程度不高,一开始只能在市场里买卖维生,并在 1994 年索马里兰政府成立军队之后,报名入伍、成为一名军人。
然而索马里兰独立之后又爆发了两次氏族间的内战,虽然规模不大、时间也不长,但哈达尔的父母为了孩子的安全,还是在 1995 年将他送回埃塞俄比亚,直到1996 年才又再次回到索马里兰,他也才终于有机会可以上学。
“我的印象很深刻,刚入学时学校里没有椅子,所以学生们只能坐在桌子上听课。不过这种情况,过没多久就在联合国的捐助之下有所改善;等到我在 2004 年初中毕业时,学校设施和其他民生基础设施已经好了很多。”
哈达尔 2008 年从高中毕业,便进入哈尔格萨大学的法律系就读。由于他的叔叔是索马里兰独立后的第一间报社《共和国报》(Jamhuuriya)的负责人,同时也是和平团结发展党(Kulmiye Party)的秘书长,于是便安排他进到报社,一边念书、一边实习;两年之后,哈达尔成功晋升为一个报导团队的负责人和编辑。
从 2012 年开始,哈达尔陆续和来自美国、英国的机构合作,除了显示出索马里兰和如何与殖民母国“再续前缘”之外,也侧面反映了各个西方强权和这个“他们不承认的国家”互通款曲的低调轨迹。比方说,他曾和美国的“正义与究责中心”(The Center for Justice and Accountability)合作,协助美国律师和专家在索马里兰的乱葬岗对内战受害者进行 DNA 调查,也在他们与索马里兰家庭沟通时提供翻译。
又比方说,在政府工作期间,哈达尔认为索马里兰政府需要专责的“公关部门”,于是便向英国外交部提案,最后于 2016 年申请到英国经费,在法务部底下成立了“联络与公共关系司”(Department of Communication & Public Relations)。
此外,哈达尔也曾获得一笔英国的奖学金:当时英国政府派遣了学者过来授课,并分别在索马里兰、吉布提、索马里三地,各招募了十名学员前来受训,课程内容则包括社会改善计划、循证政策(evidence-based policy)等主题。然而尽管英国将这三个地方的索马利人聚集在一起上课,却仍未能够改变哈达尔的国族认同。
“老实说,就族裔而言,我们和索马里人、吉布提人的确很类似,都是『索马利人』(Somali),但那是族裔的概念。就政治、国籍而言,我们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我们是索马里兰人,不是索马里人。这个是我们非常坚持的。”
索马里兰民主:“传统氏族政治”与“现代民主制度”混合体
持平而论,身为索马里兰人的哈达尔,的确有不少理由可以感到骄傲。当年索马里兰独立之后,尽管未能获得国际承认,却逐渐步上轨道,成功发展出“半部族、半民主”的政治制度,将传统的氏族政治,相容进了现代民主国家的制度框架之中,体制运作十分稳健。
索马里兰人都仍非常自豪他们在没有外援、没有联合国居中协调的情况之下,自行协商出这些制度,不但有效减缓了常见于非洲国家的氏族政治,也没有让索马里兰成为伊斯兰武装团体的温床。
这种索马里兰式的民主制度,除了透过氏族间的“通婚”来增进互信、鼓励民兵上缴武器、将民兵收编进国家的军警体系等措施,来避免氏族政治危害社会稳定之外,也将传统的“氏族长老会议”制度化为类似于“上议院”(Guurti)的机构,与经由选举产生的“下议院”共同决定公共事务。
除此之外,索马里兰也实行所谓的“三政党制”,规定只有在政党选举之中获得前三高票、而且在每个选区都获得 20 % 以上选票的政党,才能继续参与政治活动,其余皆必须解散,同时也不允许政治人物以无党籍身份参选、不允许以氏族为核心成立政党。
直到今日,索马里兰人都仍非常自豪他们在没有外援、没有联合国居中协调的情况之下,自行协商出这些制度,不但有效减缓了常见于非洲国家的氏族政治,也没有让索马里兰成为伊斯兰武装团体的温床。
相较之下,一旁的索马里虽然获得国际承认、接受联合国的援助,却依然深陷内战战火,饱受氏族政权划地割据之苦;无以维生的人民,也被迫以海盗为业,从而为国际社会和航运业带来了严重的威胁,也让索马里至今仍难以摆脱“海盗之国”的恶名。
更糟的是,由于索马里氏族间的内斗十分严重,因此反而造成许多伊斯兰组织崛起,希望将各个氏族统一在宗教的旗帜之下。其中,势力最庞大的伊斯兰组织,便是“伊斯兰法庭联盟”(Islamic Courts Union),以及和盖达组织关系密切的武装团体“索马利青年党”(Al-shabaab);后者直到今日都相当活跃,最近一次行动,便是在 2019 年底于索马里首都摩加迪修(Mogadishu)发动的炸弹攻击事件。
这些种种动荡,都让索马里和局势稳定的索马里兰显得非常不同。
此外,今日的索马里兰和索马里之间的差异,有一部分也和英、义不同的殖民模式,以及过去分别受英、义训练的官僚体系有关:义大利对索马里的控制较为直接、同时也引进了不少义大利人在索马里居住;英国的统治方式则较为间接,而索马里兰境内也没有太多英国移民——有些学者认为,这就是索马里兰之所以能在 1991 年独立之后,仅凭己力就协商出一套民主机制的重要因素。
循此,位于非洲之角上的几个索马利人的国家,其实和南美洲的五个圭亚那便有些类似:它们同样原本都是内部具有相似文化特征的地理区,却在遭到殖民者瓜分、经过多年分治之后,逐渐走上了不同道路、发展出自己的文化认同和政治制度——宽容点看,可以说是欧洲人无心插柳而成的“社会实验”;批判点说,几乎就是欧洲殖民者遗留下来的后遗症。
就此而言,索马里兰追求独立的模式,或许更加接近东帝汶、而不是南苏丹,因为索马里兰不但不想改变殖民者留下的国界,反而还希望恢复英国统治时留下的界线。
然而话说回来,今日国际间为何少有国家愿意承认索马里兰呢?个中原因,其实仍和本世纪初肆掠亚丁湾海域的海盗脱不了关系。
由于索马里本身的统治根基并不稳固,也没有能力挑战索马里兰的实然独立地位,一旦国际社会承认索马里兰独立,索马里自身的政权法理性便会大大减弱,因而可能导致已经四分五裂的索马里内战再起,从而对周边地区的稳定造成威胁、甚至导致海盗问题再现——这显然是其他大国不愿看到的结果。
换言之,在海盗问题好不容易于 2013 年平息、但索马里内部仍有地方割据之时,先悬置索马里兰主权问题,一边保持多方接触、一边静待局势趋稳,才是其他大国的优先选项。
此外,有些大国之所以不愿意承认索马里兰,也和自己境内的分离主义运动有关(比如西班牙有加泰隆尼亚、巴斯克等地区的独立运动);有些国家,则是因为没有看到承认主权可以立即带来的实际利益。由此,索马里兰和台湾为这些西方大国带来的尴尬是一致的:它们一方面举着人权、民主和自由的旗帜,一方面却不愿承认“相对民主稳健”的索马里兰和台湾,总难免落人口实,遭讥讽“说一套、做一套”。
非洲之角:再度成为区域强权的角力舞台
近年来,国际间和索马里兰互动最多的国家,分别是埃塞俄比亚与阿拉伯联合大公国,而它们近期与索马里兰的互动,基本上都围绕着一个位于亚丁湾的海港——柏培拉(Berbera)港。
如前所述,阿联酋的“迪拜环球港务集团”,曾在 2016 年与索马里兰政府签约,取得了柏培拉港的营运权。想当然耳,索马里对此表达了强烈不满,并指控阿联酋的商业行为侵害了索马里的主权。然而阿联酋不但没有停止行动,甚至还持续加码,在 2017 年宣布将在索马里兰建立海军和空军基地(不过这些军事计划后来遭到中止)。
与此同时,身为内陆国、海路运输必须取道吉布提的埃塞俄比亚,也看到了柏培拉港的价值,于是在 2018 年与“迪拜环球港务集团”和索马里兰政府签约,拿下了柏培拉港 19% 的股权,并答应挹注资金,帮助柏培拉港发展基础设施;而埃塞俄比亚之所以这么做,自然是期待柏培拉港扩建之后,可以减轻自己在海运上对吉布提的依赖。可以想见,柏培拉港的崛起,看在已经拥有区域大港、历史上又曾和索马里兰部族结下不少梁子的吉布提眼里,显然不会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哈达尔对端传媒表示,柏培拉港计划也曾在索马里兰引起了一些争议。有些人认为,将索马里兰最大的港口租给外国公司并不妥当;有些人则觉得和阿联酋合作,不只可以帮助港口的基础建设,也能帮助整个国家发展经济。“不过整体而言,大部分学者和社会舆论都是赞成这个政策的。从今年的进度来看,当初签订的柏培拉港发展计划已经完成了大约 30%。”
事实上,传统上和伊斯兰世界交流密切的非洲之角,也很难自外于当代中东地区的地缘政治框架——从 2017 年持续至今的“卡达外交危机事件”,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2017 年 6 月,沙特阿拉伯、阿联酋、巴林等海湾国家,以卡达资助恐怖分子、和伊朗过从甚密为由,几乎在同一时间宣布和卡达断交;包括埃及、也门在内的其他伊斯兰国家,也迅速跟进。据传危机爆发之后,沙特阿拉伯曾对索马里提供了一笔金额高达 8000 万美元的资金,以此换取索马里对卡达断交,然而索马里亚却一口回绝,并持续和卡达维持互动,据传即是为了报复阿联酋与索马里兰政府签署柏培拉港的发展合约。
除此之外,中国、日本、美国都在吉布提拥有军事设施,而中国的“一带一路”计划,也将吉布提视为重要的区域枢纽——这个弹丸之地的小国和周边地区,也早在当代的全球体系之中,成为外国军事设施密度最高、角力暗潮最为汹涌的新前线。
至于正在积极扩张国力、企图重返霸权地位的俄罗斯,近来也传出有意承认索马里兰、以换取在索马里兰设立海军基地——事实上,俄罗斯一直以来,也的确都把“拉拢不被国际社会承认的国家”当作外交工具,举凡叙利亚境内的罗贾瓦(Rojava),以及西撒哈拉的撒拉威共和国,都是近期的著名案例。
简言之,非洲之角上的各种主权争议,不只为美、俄、中、中东等区域强权制造了撬动地缘政治版图的杠杆,也同时为非洲之角的各国,提供了在强权之间操作斡旋的空间、以及争取谈判筹码和发展援助的论述根据。
因为殖民者而演变成数个国家、坐拥重要战略位置的非洲之角,曾在两次世界大战前后、以及冷战期间成为强权竞逐的对象,今日又在中国崛起、新冷战框架隐隐成形的时间点,再次被推上了地缘政治的前线,成为国际角力的阵地;台湾选在此时与索马里兰发展关系,在战略上的意义的确不容小觑。
互设办事处,对台索双方而言有哪些意义?
如果将目光放回台湾,那么台湾与索马里兰的外交发展,其实也反映出了台湾近年在非洲外交上的力有未逮:目前台湾在非洲仅有四个使馆/代表处,分别位于西非的奈及利亚,以及南非和史瓦帝尼,而面积广大的北非、东非地区却完全没有设馆,只由其他代表处“兼辖”。
然而台湾在非洲的弱势,其实倒也情有可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便一直把非洲视作自己在第三世界的盟友,将非洲称作“非洲兄弟”;冷战期间,中国和非洲也因为“不结盟运动”而走在了一起。中国近年崛起之后,更是仰靠资本、技术和自发的海外移民/华商,一跃成为非洲最重要的外援、外资来源之一,甚至让非洲遭人讥为“中国的第二个大陆”——台湾会在非洲被中国“压着打”,几乎是毫不令人意外的事情。
不过或许正是因为意识到了独漏非洲的严重性,总统蔡英文于 2018 年 4 月出访非洲友邦史瓦帝尼之后,便要求相关部会尽速提出一套“非洲计划”,增加在非洲地区的互动与经营;外交部在接受端传媒专访时也不讳言,此次台湾与索马里兰互设代表处,的确显示台湾朝野对非洲的重视及企图心。
事实上,不论从实务面、或是就论述面来看,台索互设代表处,对彼此而言都称得上是利多。
就地理位置而言,索马里兰位于北非、东非、阿拉伯半岛的交界处,首都又有直飞迪拜和埃塞俄比亚首都阿迪斯阿贝巴(Addis Ababa)的航线,只需转机一次,便能抵达周边地区的重要节点,作为台湾在东非、北非地区的经营枢纽,虽称不上理想,但至少仍有地利之便。
就价值理念而言,索马里兰也是非洲少见运作稳健的民主国家,和台湾的理念接近,双方也都把“民主制度”视为主权正当性的来源之一,以此争取国际空间。
不过,对于近年来致力于追求性别平等、甚至成为亚洲首个通过同志婚姻法的台湾来说,索马里兰这个新朋友,亦有另一个议题:由于索马里兰将伊斯兰信仰定为国教、实行伊斯兰教法(Shari’a),同时又存在“女性割礼”的习俗,以西方的标准而言,其在性别平等、宗教自由等人权议题上的纪录其实不算光彩。
台索之间的外交进展,当然也不只对台湾有利而已:索马里兰至今未曾和东亚地区发展实质关系;在台湾设立代表处,也可以作为索方接触东亚地区的滩头堡。此外,台湾拥有自己的网域名称、国际汇款银行代码(Swift Code),在国际标准化组织(ISO)里面也有自己的国家代码,对于正在积极推动这些事务的索马里兰来说,也具有示范性的指标作用。
台湾外交部分析,索马里兰经济近年处于快速成长的状态。很多住在海外的索马里兰人,看到了发展机会都纷纷回国,最常见的投资项目就是旅馆、餐厅或咖啡厅,四处也都弥漫着建设国家的乐观心态,经济前景值得期待。
哈达尔接受端传媒专访时也不断强调,索马里兰拥有丰沛的稀有矿物,石油、天然气的蕴藏量也正在探勘中,对于拥有资金、技术的台湾而言,是很好的合作伙伴。
不过有些索马里兰网民也质疑:索马里兰和索马里的领导人才刚在六月份进行里程碑式的会谈;一旦索马里兰和台湾走得太近,中国是否会对索马里施压,阻止两索之间进一步进行协商呢?
针对这个疑虑,哈达尔并不否认,并指出“的确有些学者担心我们成为大国角力的棋子,或者担心大国阻挠我们和索马里进行和平谈话,但对于大多数民众而言,如何让索马里兰的主权获得国际社会的承认,依然是除了经济议题之外最重要的课题。”
“如果只看经济议题的话,我们当然知道中国可以提供大量的资金和援助,但毕竟中国有台湾问题,因此绝不可能承认我们,也只能和索马里站在一起,这是我们无法改变的事实。或许正是这个原因,索马里兰境内至今都没有太多中国公司,中国移民、商人也很少见——放在今日到处都是中国人的非洲来看,索马里兰显然十分特殊,也的确是台湾可以趁虚而入、进入非洲的一个『缺口』。”
先是索马里兰、后是关岛:“印太战略”正在开花结果?
外交部恢复关岛办事处或许和印太战略有些关系,但是否可以解读为“加强台美军事合作”仍有待商榷,因为台美进行军事交流的场域,主要还是在华府和檀香山——前者是美国国防部所在地,后者则是美军印太司令部的总部所在地。
不过,台湾与索马里兰之间的接触,也不是这一两年才突然发生的——从 2009 年开始,台湾便已开始对索马里兰学生提供奖学金、鼓励赴台就读;2012 年间,台湾也曾因为渔船在该地区遭海盗狭持,而寻求索马里兰的相关人士协助斡旋。
由此,另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便是:双方为何选在这个时间点互设办事处?尤其就在索马里兰传出捷报的两天过后,外交部又召开了记者会,宣布将恢复在关岛设立办事处;这种短短几天之内的连续出击,以台湾近年的外交颓势来看其实颇不寻常。
更重要的是,索马里兰是印度洋西侧的门户,而关岛则是美国在太平洋岛链上最重要的前线基地——台湾接连在这两个地方设点,也难免令人联想,是否和蔡政府以及美国近期双双标举的“印太战略”(Indo-Pacific Strategy)有关。这种联想当然不无道理,而外交部在恢复关岛办事处的新闻稿中,也的确提及了“印太战略”。
然而当端传媒向外交部询问“恢复关岛办事处是否和军事考量有关”时,发言人欧江安却回应,这个决定主要是为了“增进经贸往来、巩固太平洋地区友邦、与美国合作海洋科学研究、促进医疗合作,以及服务前往关岛的台籍观光客”;欧江安公开明确指出,军事合作并不在设馆的考量之中。
现任中华战略前瞻协会的研究员揭仲,在接受端传媒采访时则认为,外交部恢复关岛办事处或许和印太战略有些关系,但是否可以解读为“加强台美军事合作”仍有待商榷,因为台美进行军事交流的场域,主要还是在华府和檀香山——前者是美国国防部所在地,后者则是美军印太司令部的总部所在地。
揭仲进一步指出,虽然关岛的战略位置非常重要,但其驻军单位只是执行司令部的命令,并没有被赋予军事外交的任务;如果台湾真是因为“印太战略”的军事需求而恢复在关岛设点,最需扩编派驻的也不会是外交部,而应该是国防部的人员,但目前没有这个迹象。
长期关注台美关系的学者陈一新则认为,台湾和索马里兰互设代表处一事未必是美国的“旨意”,也不一定可以看作“印太战略”的其中一环,而其中的关键,就在于美国后续是否有在“非洲之角”采取进一步行动——如果有,便表示台湾可能是美国与索马里兰接触的“前锋”或“白手套”,也和“印太战略”较有关联;如果没有,那么台索之间的“外交突破”,便可能只是蔡政府为了在外交战场上“挽回一点颜面”而已。
究竟,台湾与索马里兰互设办事处是为了扭转“非洲败局”的“面子问题”,还是有更高层次的战略目的、甚至是美国“联台抗中”的旨意呢?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不过这几天索马里兰的教育部长刚刚宣布,台湾将会开放更多奖学金名额,提供工程类、公卫类的学生前去台湾留学受训,而这些也都是发展中的索马里兰亟需人才的领域。我希望台湾可以增加对索马里兰的投资,双方也可以帮助彼此,携手在国际社会中争取更大的空间和能见度。无论如何,我想有件事是错不了的——那就是团结力量大!”访谈结束前,身为索马里兰菁英的哈达尔,乐观地如此说道。
好文
不错的文章。感谢作者和端
好文章~
果然是如李敖所说,台湾的邦交国唯一用处就是增长了台湾人的地理知识
好文!
為什麼我喜歡端傳媒,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端能在缺乏背景信息的」熱點」新聞上提供有價值的第一手信息。就比如關於台索建交這件事,絕大多數華文媒體能提供的有效信息並不能多於一個標題。但端的文章能夠讓讀者全面且有效地獲取非專業人士難以在短時間內得到的信息,而這恰恰也是媒體的一個重要功能。
很喜歡李易安的報導。之前像關於所羅門群島的文章也是非常優秀。端怎麼就不開放讓讀者追蹤撰文者的功能呢。
非常詳實且有趣的文章,但是如果在講述索馬利地區歷史的部分再配上一些地圖的話就更好了。
精彩的報導
請問文中的”Republic of Somiland”是否應為”Republic of Somaliland”?
習慣了由ccp當家作主的強國人當然不在乎「國際外交這些屁事」,甚至以為所有國家的民眾都和自己一樣只在乎護照夠不夠用。
三個星期前,台索互設代表處的消息剛剛傳出,台灣朝野都在討論這件事(而不是慶祝),恰巧看到偏藍的中天新聞節目新聞深喉嚨用兩小時時間討論政府這項決定的利弊,對於此事略有了解但仍有許多疑問。端的這篇文章從索瑪麗蘭的角度又讓我增長了對這件事的認知光譜,十分感謝。
在文章中iso的部分,其實有一個很大的問題
臺灣在iso的代碼為3166-1,為何會是-1?因為3166是中國
所以換句話說這個代碼的意思是:臺灣,中國的一省
所以在哪裡提出iso臺灣有代號我是認為沒有太大的必要,因為那就是一個喪權辱國的代號
方方面面很周詳的一篇介紹報導,開拓讀者視野,落實新聞真諦。
好文章。謝謝端。希望會有後續報導。
有 台灣人/華人 在 索馬利蘭居住嗎?
多謝端的報導,讓我認識到了在非洲還有這樣一個國家。
可憐?放屁!抱團取暖又如何?這種評論除了種族主義與沙文主義,更透漏兩岸意識的差距。中國的確必須用高壓的殖民手法,把自己變成台灣的殖民宗主國才能”統一”台灣。就跟統一香港依樣。哈。
只看護照夠不夠用的話,台灣護照可是比中國護照好用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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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索馬利蘭現在的身分認同,可以想見,一旦中國陷入內亂,到處輸出疫源、盜賊,台灣人只會更「誰TM跟你中國人」。
一中各表,外交休兵,增加免簽國,匪美之間游刃有餘才是務實外交。給人當凱子,丟了那麽多邦交囯,建立個代表處,作用不大
太可怜了,竟然要在这种国家寻找自己的价值。护照够用就好,民众真在乎国际外交这些屁事吗?
「然而索馬里亞卻一口回絕」应为「索馬利亞」
不错的文章 ,了解了索马里兰的想法,不过没有谈论到多数非洲国家和非洲联盟的态度,他们是出于对分离主义的担忧还是和其他大国一样有着维持区域稳定要求 导致不承认索马里兰.